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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可以这样。”

那天清晨,她在浴缸里激烈地颤抖,我揽住她的脖子,摸到了那个冰冷的凸起。它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到了晚上,她又将行李箱扔到了套房门口。我说:“达芙妮,我们不该这样。”

我们在曙光城的一个靠近郊区的旅馆,它破旧、肮脏又令人着迷。它是上世纪的老古董,核战的幸运儿,只有时光和酸雨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老一辈的叙述中,这个旅馆附近曾是一座巨大的钢铁工厂,如今那些厂房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这座不起眼的旅馆倒奇迹般存留至今。偶尔,雨后的泥泞地面里会露出充满铁锈的巨大机器的一角,向世人提醒它曾经辉煌的过去。

旅馆一半的长租客是拾荒者,他们想方设法地从土里挖掘出机械巨兽的残骸,拿它们换取明日的酒钱。另外一半的租客则是被三流旅游网站骗来的蠢货,他们怀揣着对“战前生活”的憧憬来到此处,充满期待和感激地吃着快要过期的罐头和受过辐射的压缩饼干。我永远都搞不懂这些城里人在想些什么。

我和旅馆主人是远房亲戚,事实上,整个东郊区的人都沾亲带故。这或许有些无奈,绝大部分的郊区人无法离开自己的社区,城市每年允许进入的限额少之又少,有机会离开的人几乎不会再回到这里。我与大部分东郊区人一样对这里恨之入骨,但我不得不回到这里。我每个星期三会运送物资回到东郊区,在旅馆住上一晚,第二天离开。一如书籍中记载的游牧商人。达芙妮总是不解,为何总有人在路上塞给我写满字的小纸条。那是居民的购物清单,他们指望我送来一些快乐或消遣。这份工作给予我的精神满足大于物质报酬,尤其是那段寥无人烟的破败的路程,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公里,却使我收获了一段珍贵的平静时光。

夜晚,我们坐在泳池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脚边是一打啤酒。我尽量忽视着椅子上黏糊糊的感觉,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的湿热。泳池里没有水,有的只有厚厚一层灰尘与积攒多年的垃圾和落叶。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它发挥过自己的用处,使人不得不怀疑它被建造的初衷或许与泳池毫无关系。我扭过头望向她,她金色的发梢被月光染成银色,就像是雪落满了她的全身。又像是大理石造就的女神像,让人心生敬意。我想吻她,但那样我得先取下面具。我不想在公共场合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

我深深叹息,她轻轻地说:“别说话。”

“好。”

她将手中的半罐啤酒扔进了泳池,她望着远方,我望着她。

“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们要做出决定了。”

“我不会去新帕福斯的。”

“你根本就不爱这里。”

“这和我要不要离开没有任何关系。”

她理解我在说什么。我们之间没有承诺,自然没有责任。我可以第二天就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旅馆,她可以一键删除有关我的所有记忆。没关系,若是她变得像我刚认识她时那样绝情,我会更加感激。但是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有离开。我们依旧在房间里赤裸着身体抽烟。空调的冷风有一股铁锈的味道,尝起来像是血液。她轻轻抚摸着我身上的疤痕,握住我刚刚更换的机械手臂,她相当满意自己的艺术品。她一向不喜欢仿生学。她雕刻义肢,用笨重的传统机械进行创作。银色的手臂上雕刻着拉丁文的圣经和荆棘与十字架,它们真的会保佑我的命运吗?对此我表示怀疑。她不是基督徒,神学不过是她灵感的源泉。她不在乎,我也不关心,至于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实在没有兴趣知晓。当我用这只手进入她时,不知金属冰冷的触感会不会对她造成困扰。若是真有神灵存在,是会将这一刻变得更神圣,还是会觉得自己被玷污,要为我们降下最可怕的诅咒——我已经被诅咒,从诞生时便背负起无尽的罪恶。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偿还什么。

我在她高潮后亲吻她的嘴唇,她开始啜泣。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只能抱紧她,她断断续续:“你为何从不说爱我?你为何不愿意再坚定一点。”

永恒的真爱,听起来多么的令人着迷。但“爱”多么奢侈,或许从野外抓一个独角兽也比遇到“爱”来得真实。一个连生死都无法做主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去谈论爱情。我对她说谎:“因为我不期待。”我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本想安慰什么,但我被我的懦弱逗笑了,她问我在笑什么,我说她浪漫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人。

身体在一天天恶化,我已经拖了很久没去研究所。我在写另一封不会写完的遗书,但它的内容不知为何总是关于达芙妮。它看起来真像是无病呻吟的情书,它令我恼火,使我想把它撕碎扔掉。但我没有,把它丢进了抽屉的角落。思绪无法被清理,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只能在病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四肢无力,毫无反抗的方法。我所能做的,便是全身心地拒绝这种被情欲浸没的快感,用这种方式和她站在相同的高度。每一天清晨醒来,我多么希望达芙妮已经离开。我受不了自己每天醒来亲吻她的额头,我受不了每天清晨与她喝着难以下咽的速溶咖啡,受不了整夜的缠绵,受不了那些轻柔的吻。我多么希望她能狠狠地破坏现在的美好,这样我便能将所有的过错推到她的身上,推到命运身上,接着继续我的怨天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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