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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雪原。

帝释天在这不见光明的荒原间已经独行了太久,久到恍惚间模糊瞬间与永恒的界限。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只有心头的那团火在燃烧;它如此灼热而温暖,炙烤不知多少次险些僵硬的身躯。

要找什么?他想。

一个答案,一个机会。

一位只出现在梦境中的人。

帝释天生来因属性是罕见的生命与光而被认为是神子,自小被抱离家中,在教会里长大。世人无不赞美神子的铂金发丝,那发梢的金色,就如他出生时耀目晨曦。他的魔法天赋与技巧都无需质疑,最拿手的是控制光变幻为藤蔓,开出东方的莲,给予他人心灵的净化和安宁。

但他一直被一个问题所扰——为何是莲花?他没有家人与东方接轨,唯一有关的,只有梦里面容不清的人。那是帝释天无数日夜都会梦见的人。他有着不同于帝释天身边人的深色皮肤,平时看不清面容,只知道赤色眼瞳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的胸口,正纹着白色莲花。

好想看清他的样子,帝释天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转而又开始陷入对今日梦境的回忆。

“神子大人,您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一旁的侍女小声询问,打断他的思绪:“您看池里那些花……开得更盛了。”

帝释天看向他的神殿莲池。金莲本是疏密不一各自含苞摇曳的,此刻都露出黄金作蕊,放出怡人莲香。

“也许是吧。”帝释天收起对于梦的回忆,在这空旷神殿环顾一圈,还是回归了现实。

再如何向往又能怎样呢?他只是被信仰束缚在这宽广监狱里的囚徒罢了,再如何精致的吃穿用度,也只会让他更像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他只怕永生永世都不会享有探知这个世界的权力,更何况寻找不知在何方的人?

池中本悉数盛放的花又随他所想开落了几瓣。侍女猜不透他想法,在内心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承来自光明之神谕降世,是将一切拯救的神之使者。遭苦受难于世间苦苦挣扎乞活的人啊,由我带来之光明来解救你们罢……”*

帝释天是如此悲悯而无情地俯视在台阶下跪着祈祷的众生,碧玺瞳中容着整个人间。他以人的肉躯散发无尽神性,外在仁慈与威严结合。他身后明明只是教堂的沉色石墙,站处和信徒所距不远,却好似地狱距于天堂。日光透过穹顶周七彩琉璃而下打在洁白发顶,他沐浴在光里,如同上天亲自加冕。

“辛苦了,神子大人。”每当祈祷结束时分,主教总要向他致谢。他的微笑是那样真诚,可帝释天知道,这只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尊敬。

所有人都只把他当做工具。是棋子,也是换取利益的绝佳选择。不管他能否看见,无数围绕利益角逐的风暴不断发生,永无止息。他喜于早慧,也悲于早慧。他看清了真相,也只是他人眼中的木偶。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

生为神子,帝释天时常会想,我难道不该履行我的责任吗?我理应去解救那些在世上苦苦挣扎的苍生,去净化藏污纳垢的土地……可他只剩祈祷,祈祷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明能给这些唯余无奈的生命不过举手之劳的救赎。他因神而生地信仰,又因信仰,而无尽迷惘。

他生来能勘破人心,无法避开无尽丑恶,也为可贵正直欢欣。可为何内心丑陋、盘剥他人者能站上高位,而善良正派、心为众生人总会消失无踪?他想不通,也无法想通。明明这都是应该被拯救的教徒啊。

内心折磨即是他的地狱。他在底部望着一线明灭不定的光悲叹,也无比清楚一点——他可以自燃为光。

用他的血肉作为燃油,用他的同情点亮明灯。他在等,在无边的黑暗间等,在华美的囹圄间等,在心中的痛苦间等,等那一线可以照亮尘世的机缘。年复一年。

那人是在帝释天濒临崩溃时来到他梦境的。先是不明不白出现,也不说话,比帝释天足高一个多头的身高带来极大压迫。他立在梦中的无边夜色里,身上沾着让帝释天忍不住皱眉的血腥气。

但帝释天不知怎的,笃定他没有危险。

“好大的酒味。”来人吸吸鼻子不满皱眉:“你才这么点大,怎么就学会喝酒了?”

“你是谁?”少年无视他的疑惑,也不讶异他熟稔的语气,清脆嗓音是竖琴拨动的响。

“我?”对方回答显然没有丝毫犹豫:“我是远方的来客,是一位从地狱来到这的魔神。”

“你来自远方吗?”帝释天的眼里仿佛闪烁细碎星子:“若我称你为魔神大人,你又能否告诉我关于远方的故事?”

来者一笑:“神子也会提出这样任性的要求啊。”

“我只想通过你看见那些离我过分遥远的一切。”

如果我能够看见远方,如果我能够切身见证世人的疾苦,如果我能以梦的形式飞出牢笼,还有什么会不愿意呢?

“好。”对帝释天而言,魔神的确是非常善良的。

他们在梦中有属于他们的港湾。不高的小丘,一间小木屋,能一眼看见鱼的清澈干净的湖泊……

这些都是魔神亲手搭建的。帝释天看他背后伸出触手盖屋、挖池,让梦成为他生命中最有温度的地方。

在此的生活带来最优佳酿也无可比拟的麻痹,醒来面对世界,也只会加倍痛苦。但是,帝释天不舍得离开。无论是这不断延续的梦境,还是他第一次无法看穿的魔神。

倘若生活已经铭刻伤悲,那么,暂时的逃避也许是一味良方。帝释天珍视的家人虽然并不会带给他温暖,但他依旧在乎血缘的纽带无法逃脱所肩负的沉重命运。为了已经刻入骨血的责任,他无法远走他乡。

“有时我在想,要是别人的苦难都能由我来承担就好了。”那是帝释天第一次看见魔神恼怒:“为我在乎的人挡下神罚罪孽,担起一切,这样我就算会在下一刻死去也会觉得万分值得。”

“怎么可能!”魔神好像赌气一样丢下鱼竿,又小心捡起,沉声道:“你就没想过在乎你的人的感受?”

“在乎我的人?他们不在乎我。”帝释天轻描淡写地说出他无法挣脱的现实,语气像是刚刚钓起一条小鱼。

神子生来就站在高处,好透过昏暗忏悔室的小孔来观察人间的。那些身居高位者的下流事迹,寻常人家的日常琐碎,归家旅人的路途见闻,都化作忏悔者的低吟传到他的耳中。

教义说,我们应当给罪者救赎。帝释天收起过分天真的理想,可是有些人真的值得我们去救赎么?就算是光明的信仰者,这些给他人带来苦难的人,也值得我去拯救么?

想法愈发清晰,他的光,竟也逐渐开始黯淡了。

“神子,你信仰不纯。”

主教的话,为帝释天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保护和优待都划上代表终结的休止符。神子信仰不纯——这将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他连棋子的资格都因这想法被剥夺,只能成为家族的负累,成为上位者的又一个弃子。

帝释天于是回归他阔别已久的家族。他离家太早,身为幺子,只要不死就是掌门人的善待。

纵然他只是十余岁的少年啊。

“所有人都对我保持基本的礼节,因为我是族长的幺子。”帝释天如是和魔神笑着谈论:“但是我的不存在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更为令所有人满意的结果。”

“妈妈因为生下我害了疯病,谁都不认识了。这是我在忏悔室听到的。大家总骗我她去我不知道的地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装作一无所知好了,帝释天温润笑着,让谎言编制成把他包裹在无法呼吸的茧。妈妈的病是我害的,大家对我的厌恶是我自己招来的。如果牺牲我,一切是不是就都会好起来呢?

“我不是神子,是一个灾祸。”

魔神恨不得直接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告诉他这都是假的,至他的眼中帝释天从来都不是灾祸,也不应该背起他难以承受的重责。

“神子大人,”魔神咬牙切齿,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狠狠嚼碎来消解心中的怒火,“你不许这么想。”

“可事实本就如此。”帝释天向他施展没人见过的任性:“我想吃你上次做的汤,真的很好喝。这次可以多加些糖吗?唔……别生气,就是感觉上次还不够甜。”

魔神沮丧如被戳破的球:“我气的不是这个……算了。”

“谢谢魔神大人。”帝释天只在他面前才笑得像个少年。

“战争开始了,贵族必须选一位子女去父亲选你去。”长兄平静向帝释天宣告,不论他是否愿意:“一切家族会帮你安排。”

从小被人伺候长大的帝释天,养尊处优的帝释天,孤身一人坐马车去往前线。家里果然还是帮他做了些安排,不在最前线的军医,正好让他能用用尚有余烬的光法。

起初士兵无人看得起这位少爷。他们见过太多的贵族老爷们了,只会颐指气使,并无作用,看他们恰如看将死的蝼蚁无情。他们将他隐隐排斥在外,让他遭受冷落,让他自己摸索该如何生活。

帝释天手上因粗活磨出一层薄薄的茧。他自幼长在教廷,见过太多人太多事,竟也习得了一眼看人的本领。他懂得士兵为何厌恶他,表示即使自己根本无过也可以给出理解。

他永远这样温和包容谅解他人施与的不公。魔神听他的描述想着,他就没想过没有人会这么回报他吗?

“你真是傻得无可救药。”魔神掌心燃起火焰又不知道该毁灭谁,分外懊恼地握紧拳头,将火熄灭了。

魔神抱帝释天上屋顶看星星。星星很远,彼此很近。帝释天找不到更多话题就试着数自己的心跳,甚至好奇它何时才能安心长眠。

有人在战场后方唱响颂歌。这消息似是长了腿儿在战场上传播,将士们无不惊奇。是颂歌?是颂歌。在这宛如人间炼狱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妄图救赎么?

白鸟自不知多远的天边飞来,轻巧落在帝释天略弯起的小臂上。

“飞鸟啊,你定是跨越万水千山而来。你见过生机无限的绿野,也飞过生灵涂炭的焦土。”帝释天重新露出他在神殿里看众生的神情:“看,这无垢的白羽因飞越战场染上多少尘埃。你本不带着硝烟来,又为何要惹上污垢?”

他深知飞鸟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只是用手轻抚过鸽羽,待尘垢除尽,目光追随它的振翅仰望到更远的高空去。

帝释天在这里感受到无数绝望。哀嚎与血在兵器相接里缠绵交织,百姓流离失所,不亚于圣典所描绘有关地狱的景象。魔神也是地狱来的,他身上的气息,和这里无比契合。魔神能给他带来安心,而这里只能让他加倍因世人的受难痛苦。

这仅是前线。帝释天依战士的家书知晓,哪怕不在此地的人们也因为战争无法过上安心的生活。贵族皇族对百姓施以枷锁,剥削本最该享受平静的人们难以安宁。

我,生来应该挽救世人于水火之中的神子,竟来到他们身边也无法拯救他们。

帝释天拿起了酒杯。

*:此处纯胡扯,对西方教派不感兴趣

“你还在向‘神’祷告吗?”

“我的神?”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

生为神子,压抑天性,屈从命运,按照天命既定轨迹前行,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即使无人把帝释天看做高高在上的存在,帝释天也依旧没有放弃他自打来到这世上便根植于心的信念。

他不会怪罪尚未被开化者对他的侮辱与轻蔑。这些诋毁和一时的看轻无法阻碍他向信仰前行的脚步,不过可怜人们无知的产物罢了。他不在意这些。他会撇开所有障碍,会借助外物逃避梦境以外的现实免去绝望,会想尽办法竭尽所能实现他来到世间的职责。

现在他没有找到那条路。但他心中有一种直觉,一定会找到的。

“安息吧,迷途之人。”帝释用最仁慈的目光面对伤口狰狞尸身,帮助战士合上不瞑的双眼。

空灵安魂曲将厮杀后的战场笼罩。歌唱者的嗓音已然有些嘶哑,仍不减歌声圣洁。士兵们刚刚打退敌人猛烈攻势正在休整,只感觉身心乃至疲惫不堪的灵魂都在这歌声中被涤荡干净,重获新生,生出名为信仰的虔诚。

一曲终了,帝释天向天际望了下,开始救助伤员。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仰视后才感到空落落的安心再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如果无所见是常态,他究竟本希望透过天幕看见什么?

今日依旧是灰沉浓云占据视野。他们且战且守,且战且退,基本没有人还有斗志去谋划反攻了。

我的祈祷,我的颂歌,我的安魂曲,我为生灵日夜吟诵的经文……都没有被神明听见。

帝释天开始憎恶这永无回音的循环。

“邻国进攻打的是除去我们昏庸无度的暴君的旗号。这只是借口,我们没有暴君,只是不得民心且略有些昏庸。”帝释天吃着魔神给他烤制的莲花酥说着:“近来好像要下雪了,后方供给没有及时上来导致军心浮动,唯一可喜的是士兵们没再那么排斥我。”

“你没考虑过……”阿修罗没点明,但相信帝释天其实心中早有猜想。

“我不愿信。”帝释天本就吃得慢,速度又缓下一些。

“你生来应该站在高处,受万人敬仰。”魔神又往他手里塞一碗甜汤:“为什么要抗拒踌躇?”

帝释天接过已经特意为他放凉的汤,没有再辩驳。

族人说,拥簇国王,永远忠诚,这是他们的天命。他们也许不知,早在神殿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那顶金红的皇冠稳妥拿在手中过了。神子行天授职责,需要被这些规矩束缚么?

“贵族与皇族早已离心,就算我已经不在教廷,也可以得到所期望的支持。”

帝释天小心地打起了一点自信,又在下一刻感到和当初仰望时相通的空落,感觉眼皮过分沉重:“我没来由觉得这些事本不必我来的。就好像……有人会比我更合适这份荣耀。”

魔神把盛着莲花酥的碟子往这边推了推:“这就是属于你的。谁也抢不走,你也别想送出去。”

帝释天失笑:“其实我并没觉得有人适合,只是一个奇怪的想法罢了。”

他侧头问:“魔神大人会一直看着我吗?”

“尽我所能。”

帝释天终于觉得吃着口干,端起碗喝了口汤。沁甜汤水流过食道,给他以淌过心脏的错觉。

甜得刚好。

或许他们都注意到了,或许只有一个人注意。不知从何时开始,帝释天看见魔神那一刻起,莲花会悄悄开满湖泊。

神明真的有身居高位的忠实信徒吗?帝释天对此深表怀疑。

如果神无法回应请求,神无法施以惩罚——祂,毫无争议,将变作牠。人们的信仰源于需求和恐惧,在名利场争斗的高层尤其如此。帝释天只需要利用这些需求和畏惧,以“神子”与贵族甚至更多更高的身份,来攫取他所期望的东西。

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信仰不纯”,没有人在意“神”究竟是谁。利用那些矛盾,他只需要轻轻搅局,就能带起风云。博弈,周旋,利用,防备,这些不过是身为贵族子弟生来就应该学会的生存技巧。

有的人将牺牲,但更多人将解脱。

帝释天走过战争的焦土,除了无尽血泪,也只能看见肮脏的手在背后不停疯狂掠夺。这些生命不被上位者看做生命,那么背上傲慢贪婪之罪的人也应该付出与之相对应的代价才对。

“权力,无数人趋之若鹜而独我不甚在乎的东西,终于也必须轮到我入场去争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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