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泪落地普及一切
二十三
黎越在古城旅店的前台守了好几年,实实在在地管账、干些搬行李、换床单之类轻松体力活,背地里筹措向戴述复仇的事,日子扎实,谢今朝出现的那一天反而悬浮得像一场幻想。
夏天白天炎热,旅店养的老黄狗也生了病,成天趴在前台旁边吐着舌头哈气,几乎不挪位置。
来往的住客都挺担心它,但古城里没有兽医,旅客里有大医院的医生开了消炎药,吃下去也没什么效果,铁老板准备带它去市区看兽医,快要出发前,店里来了个年轻人,一看到黄狗就凑上去,摸着它脊背上的毛让它放松以后,一把把黄狗抱了起来,放在腿上仔细检查。
黄狗对这人也挺自来熟,即便生病了没精力,还是用脑袋一直蹭他的手,虚弱地摇着尾巴。
“狗年纪大了,心脏不好,今年夏天又太热,它受不住,不过没什么大问题,每天洗两遍冷水澡,白天尽量别放出去就好。”那个人一边摸着狗,抬头对铁老板笑笑,说。
铁老板迟疑地反问:“你是兽医?”
“他是。“黎越说。他放下手里那架不断发出女声的“归零”的计算机,对着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
谢今朝放下黄狗,走到黎越面前,张开双臂,给了黎越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黎越拍拍他的肩膀,摘掉他头发上粘着的一根狗毛,说:“我带你去吃饭,这里我很熟了。”
“好呀。“谢今朝笑眯眯地说。
铁老板和他的老黄狗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打开熟客拉的小群连忙开始八卦。
黎越带谢今朝去的是家烧烤店,刚点完菜服务员就端了一盆烧红的炭上来,一把倒进烤炉底下,炭气洋溢,人也跟着燥热起来。
点菜的时候谢今朝点了许多牛羊肉,饶有兴致地把烤串架在炉子上,看肉里的油水滴到炭上,溅起一滴焦香味,又像模像样地刷调料。
一开始他们不怎么说话,忙着烤串和吃,隔了好久黎越才漫不经心地问:“你在这里待多久?“
他的口气轻松到好像他不是在这里等了谢今朝好几年,只是随便款待一个偶遇的朋友。
“四五天吧,整理好东西,我就要走了。之前没想到会进戈壁,东西不全,还得再去户外店里添一点。“谢今朝讲得兴致勃勃。
“你要进戈壁?“
“是啊,没想到小马谷已经改成古城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不过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想进戈壁再看看。“
“当年黎征华和谢晶烧掉工厂后,小马谷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一些老人孩子,种不了地,正好要建古城,就都往镇上迁了。“当了几年前台,小马谷的事情黎越知道不少。
“那我们也算给当初死的人报仇了嘛,不算干坏事。“谢今朝小心抿下一口当地的土烧,辣地直皱眉,捏着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直接往地上洒,说:“死的人说不定还有我们的远房亲戚呢。“
“小马谷不大,肯定有的。“
“那你跟我一起进去?“
“好啊。“黎越干脆地应下:“装备我带你去买,不然老板看你生面孔,要宰你的。”
谢今朝轻浮地摸了一把黎越放在桌上的手,说:“你真好。”
黎越用另一只手按住谢今朝的手,他们头上的大吊扇发出“呼呼”的风声,快燃尽的炭“哔啵”个不停,一道油渍渍的门帘隔开外面或细碎或粗粝的,酒足饭饱后的心声。
他们从未如此稳当地立足于真实世界,烟熏火燎,五味杂陈。
“我话说在前,进了戈壁,说不定就出不来了。“谢今朝说。
“出不来就出不来。“黎越云淡风轻道。
“你舍得吗?“谢今朝看他的眼神轻到像是玩味:“李白旬告诉我,你在搞什么大事,要给你亲妈找麻烦。“
“舍得啊。”
黎越一瞬间想到很多,他发现自己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脱口而出舍得,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宽慰或讨好谢今朝。
“吃饱了吗?吃饱了我带你在古城里转转。”
“走吧。”
谢今朝和黎越决定一切从简,只买了水罐、沙铲和帐篷之类必须的装备,又搭顺风车到古城附近的小镇上买了辆二手越野车。谢今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虽然是无证驾驶,但也挺像样,进戈壁以后可以两个人换着开。
因为有些装备缺货需要调货的原因,谢今朝在古城里住的时间比预期要久,就定了民宿最高级的观景房住下,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远方他们即将要去的无人区。
民宿里其他客人对谢今朝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很好奇,经常拉着他一起喝酒。谢今朝酒量好,话也多,不像黎越总是板着脸站前台,讲话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没几天就和这批住客混得很熟。白天他睡到自然醒,从冰柜里拿瓶啤酒就上街溜达,看到街上不太精神的鸡鸭牛羊就硬是要给它看诊,到傍晚回去就和旅客围着篝火聊天喝酒,黎越坐一边默默听。
临出发的前夜,旅客和铁老板还给他们办了个欢送会,订了整只烤全羊,架在火上拿小刀割着吃。谢今朝总算喝醉了,抱着黎越的脸亲个不停。
戈壁的外圈还是经常有旅客去探险的,有标识物也有车道,刚进去时的路上很轻松。越野车前主人留下一摞车载cd,每张放出来都是男人扯着嗓子吼一些“草原”“姑娘”之类的歌词,偶尔还有过路的车,谢今朝摇下车窗和他们打个招呼。
再往里进就不一样了,放眼望去地平线上只有彻底的空洞和荒凉,天空惨白,地表上黄土漫卷,车走得越来越吃力。到底是折价买的二手车,扛不住穿越无人区。
“嘭”地一声,车身忽然急剧下陷,谢今朝和黎越在座椅上一个踉跄。
最后一只备胎,终于爆开了。
谢今朝下车,踢了踢瘪下去的车胎,默默地往背包里装水和干粮,重新系好鞋带,干脆地背起包往前走。
饷午时分,日光毒辣,哪怕只是这样看着,黎越都被晒得发昏。
还不够吗?黎越张了张口想问谢今朝,问他到底在追求什么,是追求死还是追求活,问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只无底洞,问他到底为什么如此贪婪,荣华富贵、自由、爱情和友情都不能留住他。
但黎越问不出口,置身事外的人才有资格问这些话,而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走了错的路。
黎越也往背包里仓促扔了几瓶水,快步追赶上谢今朝。沙砾顺着靴沿滑进靴子里,磨得他每一步都在作痛,可他却不敢停下,不想让谢今朝走得离自己太远。
走到后来,黎越眼里只剩下不远处的谢今朝,他忘掉伴随着天黑而来的寒冷,忘掉疲惫不堪的身体,忘掉自己身处戈壁无人区里,把大半条命凭空悬置。
谢今朝忽然停下来了。
他回头看着黎越,笑了笑,说:“够了,你回去吧。“
黎越摇摇头:“我答应你,去哪里都送你一程。“
“那是因为,还有很多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不掉。”谢今朝还在笑,自在地笑,比十六岁的谢今朝笑得更加从容自由。
“但走了这么久,我太累了,以前的事情反而想不起来了。所以够了,黎越,你回去吧。”
黎越说:“我不走。”
谢今朝侧头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十分认真,忽然从背包里抽出一件什么东西,朝黎越射去。
黎越瞬间失去了意识,浑身的力气被抽离,仰头向身后倒下,闭眼前看到的是落日时分紫红色的灿烂天空。没有飞鸟,只有大片大片鲜艳的云朵、尖锐地余晖和晦暗不明的星月。
谢今朝把头靠在浴缸沿上,仰头看着浴室天花板的浅色吊顶,很快被取暖灯照得眼前只剩一片炫目的白光。
黎越按下他的头:“别盯着取暖灯看,会看伤眼的。“
谢今朝点点头,又低头看黎越往浴缸的水里丢了一只紫红色气泡弹。气泡弹入水便聒噪地化成泡沫,遮盖住谢今朝满是红痕的身体。
黎越的手还在水里,先是握住谢今朝的脚腕,摩挲着那里绳缚留下的痕迹,又顺着腿向上摸去,在谢今朝腿根的一堆伤疤上停下。
谢今朝低哼一声,下意识夹了夹腿。黎越顺势爬进浴缸,谢今朝的腿缠上他的腰,他趴在谢今朝身上,一口叼住谢今朝的下巴。
紫红色的水溢出浴缸,流了一地。在水液的润滑下,黎越很轻松地进入了谢今朝的身体。他今天已经心满意足过很多次,现在就耐下心来,仔细钻研谢今朝的身体,享受谢今朝在自己的操纵之下或痛呼或呻吟。
谢今朝懒洋洋地躺在水里,把身体交给黎越。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不出意外也将继续过下去。
“你还想上学吗?”精疲力竭之后,黎越一边亲吻、啃咬他胸前的皮肤,一边问道。
上学?谢今朝想到教室里满满当当的男男女女,想到抬头看向讲台的感觉,前半生熟稔的画面变得像不久前流着血的除夕夜一样让他不安。
他摇摇头,黎越又说:“那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候?”
谢今朝抬眼瞥了黎越一眼,自从他开始能享受黎越粗暴的玩法之后,黎越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黎越:“关你什么事?”
黎越愣了一下,谢今朝说的没错,他不过把谢今朝当个泄欲的玩具,至于他要过怎样的人生,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按理说自己对他唯一该有的期待,不过是还没玩腻前谢今朝能好好配合。
但黎越又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他烦躁地起身,拎过淋浴喷头往谢今朝黏糊糊的下身冲。谢今朝双腿张开,搭在浴缸两侧,露出红肿的后穴由黎越清洗。
等黎越冲的差不多以后,谢今朝已经悄然睡着,胸口均匀地起伏。黎越像玩玩偶一样给他擦干身体,穿上睡衣抱到床上,正好这时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戴述在电话那头问黎越。
“……朋友家。”黎越没告诉戴述自己把谢今朝藏在这里,哪怕戴述想查一定可以查到。
“刚刚你爸爸问为什么最近你很少在家,葛老师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情需要你。”
“知道了。”黎越不耐烦地挂掉电话。他一直没想明白,黎征华这种白手起家的商业奇才,怎么会被葛老师这样一个邪教骗子骗了几十年,每天口中都念着“赎罪”两个字,而葛老师那一套黎越十岁时就察觉到是场骗局了。
这次葛老师需要他,无非就是搞那些割肉流血的仪式。
黎越晃晃头,忽略脑中有关于葛老师的不快回忆,在谢今朝身边躺下。
谢今朝睁开眼,疑惑道:“你不回去?”
黎越不知道怎么回事,谢今朝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他却听得浑身发热。他一巴掌打在谢今朝脸上,问:“你很想我走?”
谢今朝笑了,黎越怎么就突然开始扮演情人一角了?他利索地脱掉睡衣,直直地看着黎越:“你要就继续,我无所谓。”
“你凭什么无所谓?”黎越拽着谢今朝的头发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上,用皮带把他的手绑在床柱上,朝他的肚子踢了一脚,质问道:“你刚死了小舅,你还记得吗?凶手还没抓到你就变成这个样子?”
“那你想要我什么样子?”谢今朝吃痛,稍微弓起身子,脸色发白,冷淡地反问他,伸手摸到床头柜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
黎越抢走他的烟,在烟灰缸上熄灭,下手想打谢今朝,却在中途顿住。
谢今朝大概很习惯他忽如其来的殴打,侧过头闭眼皱眉,唇角抿得紧紧的。
黎越看着他的脸,拿起烟灰缸里的烟点起来继续抽。自己真的打过谢今朝那么多次吗?有点难以置信。
他解开捆住谢今朝双手的皮带扔到床上,对谢今朝说:“你饿了吗?”
“你想干什么?”谢今朝警惕地看着反常的黎越。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黎越的身体,他的施虐欲像是饱餐后的食欲,忽然间烟消云散。
他穿上衣服,转身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放了几瓶矿泉水。他又出门,找到凌晨营业的批发市场,提了满满一袋食材回来,在厨房冷白色的灯光下仔细洗好切好。
黎越只见过家里的厨师下厨,不过做出来的效果八九不离十,天亮的时候桌上摆上漂漂亮亮的早餐,他把牛奶加热后倒入马克杯放在餐盘旁边,去叫谢今朝来吃饭。
谢今朝没睡着,在餐桌边迷迷糊糊地坐下,往嘴里塞食物。
“谢今朝。“
“干什么?”谢今朝咽下嘴里的东西,右手撑着头反问。
“我累了。”
“哦。”谢今朝不以为然。
黎越认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希冀,问道:“那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开什么玩笑?“谢今朝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一边擦手一边笑着看黎越。
“我是说,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像别人一样。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会给你。“黎越的口气谨慎地像是在商业谈判。
“在一起?好啊。“谢今朝轻佻地说,与他在床上答应黎越离谱的要求时的口气如出一辙。
“在一起的意思是,我会照顾你。“黎越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没想过自己口中会有这样的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谢今朝失踪的那一年里的哪一天?
“上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是小舅,然后他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煞星呢。”谢今朝嘴角的笑意不退,认真看着黎越的眼睛,过去的暴戾似乎真的不存在了。
被曾经凌辱虐待的人这样珍重,如果是一年前天真无知的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接受。谢今朝心想,可自己长大得实在太快了,小舅的死催熟了自己,以至于黎越看上去只是个索要玩具的顽童。
“我命硬,不怕。”黎越捏住他的手,低头亲了一口,看谢今朝的眼神满是探索,像只刚被驯服的小动物。
“下个月,我想继续去上学。”谢今朝说。
“你想去哪所学校?“
“就在原来的学校。“
“还有别的好学校……”黎越欲言又止。谢今朝的那段视频哪怕是一年后的现在,也还在流传。
“就去原来的。“谢今朝坚定道。
黎越犹豫了一会儿,说:“行,先试试吧。”他看着谢今朝蓬松的头发,觉得自己在葛老师和父母的挤压之间,似乎找到了一个有亮光的出口。
二十四
x市商界近期最大的新闻,就是cbd原本属于黎氏集团的仲辉大厦忽然易主。仲辉大厦是x市最早建起的一批商业写字楼,黎氏集团虽然几经风波,还出了掌舵人黎征华被自己亲儿子谋杀这种事,但在黎征华遗孀戴述的管理下这几年也运行平稳,按理说不该突然沦落到变卖大楼这种基础资产。
仲辉大厦二十六层的办公室门口,黎越敲了敲门,随后直接开门进去。
戴述坐在落地窗边没有回头,继续弹她的竖琴,好像没察觉到黎越进门一样。
她弹的曲子壮烈激昂,是首黎越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他关上身后的门,静静地等戴述弹完曲子,才咳嗽了一声。
“这首曲子,我一直没来得及取名。当年我凭着这首曲子拿了奖,老师建议我到柯蒂斯进修,文书都已经寄过去了,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黎征华出现了。”
“你外公从前几十年动乱都能明哲保身,唯独不懂做生意,胆子小,眼光还差,改开以后别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只有我们一家赔的只剩下一个红色名头在,灰溜溜的从北京南下到这里,这时候遇到有的是钱、只差一个名头的黎征华,简直是祖先保佑。”戴述摸着琴弦,娓娓道来。
“结婚前,我只见过黎征华四五面,风度谈吐都好,不输我从小认识的世家子弟,听说他是白手起家后,我心里对他还有些钦佩。”
讲到这里,戴述笑了笑,说:“你该笑我傻了,毕竟我那时候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
黎越拉开办公桌后的椅子坐下,说:“能设计借我和小谢的手杀黎征华的人,不会傻。谢贺是你派人杀的吧?”
“小谢……那个女人,我记得叫谢晶,对吧?黎征华的老乡,老情人,他们这些戈壁里走出来的人,再怎么洗也洗不掉身上那股土味的。”戴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真脏。”
她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像纂刻刀刺入石刻。
“你不讨厌谢晶,不然为什么会放她走。”
“妇人之仁。”戴述毫不拖泥带水地回答,接着往下说:“和黎征华结婚后不久,黎氏集团在我家里的帮助下成立,在省内横行霸道。这就是这时候,他介绍了葛老师给我认识。”
提到葛老师时,戴述一直保持平静的脸色露出一股强烈的厌恶,黎越也脸色不快。
“在葛老师的安排下,黎征华开始在市郊建那栋别墅,我才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
西郊别墅,是戴述与黎越母子二人共同的噩梦。九十年代初,黎征华不顾所有人反对,做出了他此生唯一一个错误的商业决定,就是浪费大笔的金钱与资源,强行在西郊片区强拆住户,投资建设西郊别墅区。
戴述也是后来才知道,别墅区的选址是有葛老师算出来的,按葛老师的说法,能吸纳周围住户的功德福寿,洗黎征华一身血气。
而建好的别墅区,中心那一栋不对外出售,由黎征华自己使用。这栋别墅的功用,就是祭坛。祭坛须纳百家生灵,黎征华迅速集齐了所需的各类生灵,做成标本由葛老师封在别墅里,只差最后一个人魂。
最适合镇守这座祭坛的,自然是与黎征华背负共同血债的谢晶。
“对黎征华,我一开始是崇拜他,然后是爱他,最后,是害怕他。他靠自己走到那一步,哪怕是现在的我,也觉得佩服。”
“结婚后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马谷里,村民都姓谢,只有几家外姓人,是以前下乡的知青。改名黎征华之前,他叫刘栓财,小名栓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如今他跪在神堂里,双手合掌,抬头与身居高位的金身佛像对视。佛祖眉眼低垂,像是在逃避栓子渴求的眼神。
栓子已经在神堂里跪了足足三天了,铜厂发生事故以后,救护车隔了大半天才来,栓子的父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后马上被转运,连栓子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
铜厂的人只让他等消息,出事的车间仅仅清理了一天就继续开工,一切如常。栓子别无去处,只能在神堂祈求父母平安归来。
神堂的佛像据说由来已久,是十里八乡最灵验的一尊佛,破四旧时有人砸下佛祖一只手,第二天就发起疯来拿斧头砍断了自己的手,从此村民即便不敢公开祭拜,也不敢再动它。
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都能自保,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不是难事。栓子把家里找到的所有现金投入功德箱,又凑齐五谷杂粮来拜,至于牲口他现在拿不出来,日后还愿一定补上。
只要父母平安回家就好,哪怕落下病根也没事,栓子不小了,很快就能去铜厂或者矿里做工,能养家了。
神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凌晨的日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栓子挺直的背上投上一道光带,背上的布料“劳动最光荣,1980年劳动节奖品”的字样洗的褪色。但戈壁上的衣服总洗不干净,在皂角水里浸了又浸,晾干了还是带了一层浮灰。
“栓子哥……”是谢晶的声音,怯生生的口气。
“怎么样,是我爹娘回来了吗?”栓子兴奋地转身,急切地问道。他爹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年年拿全勤奖,厂里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们。
“厂里失去你父母这样的员工,我们也很痛心,你看,连骨灰盒我们都选了最高档的,柳州木的!你去问问你们村里人,这样的材料有几家舍得用?”
厂办公室里,栓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垫着玻璃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对木盒,旁边水杯里的白开水袅袅冒着热气。
栓子学着父母平时的样子,讨好地笑着问道:“主任,这不是我爹娘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主任和身边的文员对视一眼,任务是副厂长派下来的,可偏偏要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次事故是炉子爆炸,滚烫的铜浆溅在车间所有人的身上,几个伤得重的在拉去市医院路上就没气了,包括栓子的父母。今年矿场那边说换了新机器,卖给他们的原料涨价,厂里私下挪了事故处理的预算过去,账还没平上,就出了这种事,付不出赔偿金。
领导的意思是,栓子的父母是以前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没亲没故,栓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糊弄,让他进厂里填他父母的缺,看看他这边能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个栓子反而成了最麻烦的刺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哭不闹,他都只回答一句话,说这不是他父母吧,厂里是不是弄错了?
天快黑了,主任摸了摸肚子,叫文员去食堂里打了饭回来。
他把栓子父母的骨灰盒往旁边推了推,抽了一张报纸垫在桌上,打开饭盒盖推到栓子面前。
“栓子啊,叔也是小马谷人,小时候年节常见你,都是自己人,叔不坑你,跟你透个底。你要想拿钱,厂里是拿不出来的,闹你也闹不过别人,你爹娘出了这种事,你也该给自己算计算计,以后的路怎么走。”
饭盒里酿皮泼的红油足,油润润地闪着光。
“你初中念了一半就不念了,要是直接进钢厂,也只能在车间忙活一辈子。叔知道你可怜,叔会出力,让你进厂办,每天打打水喝喝茶,多少高中生想干这个活都没机会!”
主任一边说,一边嗦了一口酿皮,红油飞溅出来,在报纸上甩了星星点点的油点。
栓子没有吃饭,冷不丁开口问道:“叔,厂里有我爹娘的照片吗?”
来厂里的路上,谢晶叮嘱他要两张照片回来,放大了裱起来做遗像。谢晶的妈妈生谢贺时难产死了,她爸去年也因为尘肺病走了,该怎么办后事,她熟得很。
主任愣了愣,叫文员拿相册过来,翻找了一会儿,找出栓子父母车间前几年的大合照,在上面却找不到栓子的父母,大概是留在车间值班了,机器是永远不停转的,总得有人在车间盯着。
“没有照片吗?”栓子问。
主任为难地点点头,说:“你回家再找找,你爹娘结婚时总该有张相片的,到时候拿过来,叔给你拿到镇上洗。”
栓子起身,把两个骨灰盒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主任追出来,把饭盒堆到骨灰盒上,说:“拿回去吃,别饿着!”
栓子腾不出手把饭盒还给主任,低头瞥了饭盒一眼,接着往外走。
“你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主任在他身后喊着,栓子背对着他摇摇头,主任也没有再坚持。
谢晶带着谢贺在门口等了他很久,姐弟两个人蹲在地上揪梭梭草玩,看到栓子来了,谢贺懂事地帮他拿着饭盒,谢晶也拿过一只骨灰盒,捧着往家走。
日头落了一半,天上的残阳泛紫,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荒凉的戈壁里看上去微不足道。
“谢晶,等我爹妈后事办完,我就要走了。”走到一半时,栓子忽然开口。
“去哪里?”谢晶问他。
“不知道。”栓子摇摇头,远方的村寨近了,晚炊的烟火升起,混着尘土将村庄掩盖得朦胧不清。
“去没有风沙的地方。”栓子补充道。他想起爹娘跟自己说过,在他们出生的南方,家门边就是河,院子里还有井,有用不完的水,永远不会有沙暴。
“能带我和我弟一起去吗?”谢晶接着问。
“那你们得帮我做事。”栓子说:“先烧了神堂,再烧了铜厂。”
“烧神堂做什么?要是遭报应怎么办?”谢晶挺好奇。
栓子冷笑一声,说:“它要是有本事报应我,怎么没本事保佑我爹娘?”
“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栓子哥,你回头看。”谢贺在栓子身后叫道。
栓子听他的话回头,神堂的火光照亮黑魆魆、无星无月的上空,一朵云悬在神堂正上方,形状正似神堂里供奉的佛像。
他有一瞬间觉得胸口梗塞,像沙尘淤积其中,慌忙牵起了谢晶的手,转身不再看那朵云,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栓子哥,你手里好多汗啊。”谢晶说。
“热,真热。”他加快了步伐,捏紧手里的火柴,火柴是送葬那天点纸钱香烛用剩下的。
铜厂的门卫没什么防备心,谢晶说他们要进来找爹娘,门卫就放了他们进去,还叮嘱他们先去食堂吃点东西歇歇。
食堂的阿姨挺热情,给他们的拉面上切了厚厚一叠卤牛肉,还问他们的父母在哪个车间。
谢贺在家里很少吃到肉,走了这么久的路也饿极了,埋头吃个不停,吃完又讨谢晶碗里的。
“栓子哥,真的要这样吗?”谢晶看着远处忙碌的阿姨,犹犹豫豫地问道:“这里的叔叔阿姨,都挺好的。”
“你爹在矿里染的尘肺病,查出来以后,矿里是怎么对你们的?”栓子平淡地说。
错的本来就不是哪一个人,只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像神堂上的大佛,慈眉善目,却对苦难视而不见,只晓得默默地领受,只要祸事不临自身就好。
“要是没有铜厂,没有矿场就好了。”谢晶说。
栓子笑了一声,看着后厨说:“厨房里有煤气罐,把气管拉出来,一点就炸,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谢晶拣起栓子扔在桌上的火柴盒,对着武松打虎的图画翻来覆去地看。
“你要不想干了,趁现在赶紧回去,以后就不能后悔了。”栓子从她手里抢过火柴盒,谢晶看着栓子的眼神,再也看不出以前陪她堆房子,陪她看月亮的邻居哥哥的样子。
她握住栓子的手,在栓子的眼里看见了未来由血肉铺就的道路,看见自己狼狈的结局,但这一刻她别无去处,并且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小马谷不曾存在的世界。
工厂的机器接连爆炸,火光冲天,照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像是为他们送行的烟花。哭声伴着惊叫声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耳中,没有人回头。
杀人碎尸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三人被活人的血肉滋养着成长,一身娘胎里带来的尘土被铜臭洗得干干净净,身份也没了固定的形状,随需不断地变动,今天是北京城里来考察的小开,明天是白手起家的年轻商人,风光无限。
但醒着的时候过得是梦一样的生活,梦里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像真实的人生。黎征华的梦里,他还是在神像前诚心祝祷的信徒栓子,被他亲手焚烧的佛像夜夜入梦。
面目猥陋的男人自称葛老师,把他欠下的人命债一件不差地报出,黎征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记着数。但还来得及,他现在无所不能,以前欠的人命债,他现在还得起了,许多人发家前都举一身债,这不稀奇。
找到谢晶时,谢贺不知所踪。不过黎征华确信,一个见血就腿软的毛孩子,掀不翻他的巨舰,当务之急还是按葛老师所说的,给自己求下一世的平安。
被那个有着和谢晶相似面孔的少年刺伤时,黎征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把这一切都留给他,剩下的时间只够黎征华想清楚他不想要眼前的这一切,却不足以让他想出来内心真正所求。
黎征华看见栓子和谢晶蹲在田垄边挖洞找虫子,日头热辣,汗水落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矿场和铜厂一年后才会建起来,他们的爹娘耕一片小麦田,等秋天到了,麦子就熟了,那时候的土地到处都黄澄澄的。那种黄和戈壁沙石的黄不一样,沙石的黄是一片死寂,而麦子的黄是大伙聚在磨坊里,闲谈这一季的收成和人情,双手插在麦粒堆暖暖的,里面还留着日光的温度。掀开锅盖时,圆鼓鼓的馒头挤在锅里,也是暖的。
黎征华喜欢那种暖意,虽然人刚死后流出来的血也是暖的,但就是不一样。他想叮嘱黎越和这个少年,有机会记得回小马谷看看,但来不及了。他看见那座佛像在不远处等他,这次佛像不再低眉顺眼,而是睁大了眼睛看他,看他的罪过,看他的眼泪,看他的背叛与皈依。
从南到北,从北回南,从异乡到异乡,黎征华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站在高处往下看,三代人生命里隆重的一切对那一片戈壁来说,仅仅是在漫长时光里缓缓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掉,只是一声叹息,落下的残渣,就是他们的一生。
“小谢,晚上出来吃饭吗?”见完供应商后,落地窗外的天快黑透了,霓虹灯、车灯、写字楼大屏幕的光接替了日光。
我靠在办公椅上,转着转椅,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拨通谢今朝的电话,放了扩音在桌上。
“吃什么?”谢今朝那头猫叫声不断,很难听清他的话。
我提过几次让谢今朝和我同居,每次谢今朝都很抗拒,我也只能三天两头约谢今朝出来见面。太久不看到谢今朝,我会担心谢今朝忽然消失。
他早晚会消失,我不能真的把他关起来,但不要是今天、明天或者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