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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si,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cha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麽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w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ai,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後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si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w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gg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爲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爲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後,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爲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爲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bang。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麽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se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麽,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麽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爲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si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沈y道:“他ai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r0u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ai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爲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g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後会像他那般忍不住cha手。”

沈长策擡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擡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麽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ai护他的人。清晏是爲了恨他而生,你是爲了ai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nvnv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麽,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se恍惚,双眼又si又沈,脸上和嘴唇也如si人一般没有血se,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j鸭鱼r0u,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爲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麽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後有什麽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沈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se,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麽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爲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se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麽?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se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se:“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爲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麽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麽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爲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t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x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爲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g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se奇怪:“你怎麽了?”

“没······没怎麽······”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後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麽怎麽了没怎麽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x,浑身上下没什麽jg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麽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wuhui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麽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後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ch0u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ch0u了,两眼翻了白。他si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h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麽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爲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麽。”

爲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si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x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yu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麽。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danyan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danyan不止。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後岂不是会痛苦。”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麽关系,难道我连ai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麽?”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

伏江一怔。

“求求你!求求你!”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又哭又闹,过来跪在伏江面前。

沈长策也劝他:“他求你了。”

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一下一下,砸得满地的血:“求你!求你!”

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求我?”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x口愈加发闷,又依着沈长策的x口,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

“爲何人求我,我都得答应,我自己求自己的,却不该圆满。”

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我是人,不可用仙法。可我又是神仙,我不该应了这恳求。那便是爲人的我可杀他,但将来爲仙的我会痛苦······”

伏江的话语无l次,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

沈长策低头一看,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发白的唇却还在动着:“可来世的後悔是来世的,他痛他苦,与我现在没有半点关系。”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爲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因爲伏江不会si,他没有来世。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伏江心口忽的一ch0u,又把手放在沈长策的x口。就像给沈长策治疗皮r0u的伤痛一般,他嘴里道:“不疼不疼。”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他又问李小公子:“是谁让你下毒?”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麽都一gu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我······我手下有两人,家中被妖怪端了,他们把您当妖怪,便想报复······我是信了他们的道!”

伏江听了便沈y:“妖······”

那李小公子一听伏江口气软了,对清晏所说的又信了几分,忙道:“是!是!都怪妖,都怪妖!这世上要是没了妖,也不会混乱至此······”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沈长策道:“别说了。”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他皱着眉头,人竟好似已经昏睡过去。但片刻後他又低声道:“走吧。”

平福镇的夜凄清,y沈沈,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伏江缩在沈长策怀中,病人该静养。他的病更重了。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的手指一点点触着沈长策的脸,他脸上的伤便一道道痊愈。忽然手指突然一僵,突然捂向自己的x口。

“伏江?”

沈长策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惜。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0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沈长策低下头,眼神忽地一滞。夜里的光昏暗,沈长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穿过雷霆隐隐的天底,穿过妖魔暗涌的人间。两人归家歇息,就像倦鸟归林。

无处可去。

好似不该睡下,可实际也不知如何挣紮。

他们还是睡下了,本来心事重重,但竟然能睡得着。

夜寒露重,梦也重。

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接着是掌心、手臂、鼻子眼睛······最後是心脏。

他一下子惊醒。

夜里一双眼看着他。伏江坐在了床边,趴在自己的x口,好像一个啖心的鬼。

这鬼模样好看,沈长策稀里糊涂,竟然在想:这心他吃了便吃了。

两人对视片刻,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怎麽不睡?”

“我病重了,可你没有拿药回来。”

噢,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现在没取回药,却反而让他更难受。

他盯着伏江gg净净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些伤感:“药都是苦的,我们不吃了。”

现在的伏江什麽也不明白,他该是把许多事“忘了”。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

伏江问:“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当个什麽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低声道:“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麽的?”

“你才奇怪,我来人间是爲了玩,你来人间是爲了什麽?”

对,他来人间是爲了什麽呢?

在伏江来之前,他就像一块石,就和天地万物化作生灵之初一般的石头,会动会跑,却不会痛。

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

那人在人间是爲了什麽呢?也是爲了享乐。忙碌或受尽折磨,都是爲了那一点甜头。

“明天我们去平定城······不,现在就去。”

去找人间的乐子,彻天彻地也得好好找出来。他们都该享乐。

说到头,伏江爲“人”的寿命也不长。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伏江当初看着作爲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

伏江却望定他道:“不必了。”

爲何不必了?沈长策却问不出口。他看着自己,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我想走便走,我不想走便不走。”

他不想走。

他也许是渐渐醒了,他发现了自己一走,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猫走到哪,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他要停在这里、病在这里、si在这里。si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

如今一想,沈长策当初请求他留下,好似是命中注定。

突然,伏江往窗外望去:“来了。”

远远的,窗外有明火晃了晃,沈长策这才一惊。

不是明火!

一声窗破,一把长剑y光暗动,直刺进来。

沈长策把伏江推开,那长剑就在他脸上吐了一半,忽地止住。

“滚。”清晏冰冷不容情面。剑急如电驰,他眼一眯,便在黑暗中寻到那妄逃之人的颈。剑一个猛地回收,立刻朝那处刺去。

他不用缚仙丝,就用这杀妖剑!

伏江一躲,滚到了床下,剑在伏江脖子上刺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踉跄往後倒去,撞翻了桌椅,清晏的剑b来!

可他的剑又停下了,杀气腾腾在瞬间化爲乌有。

清晏惊诧地望着自己的手,随即怒视伏江。

伏江凝视他,淡然道:“你还杀不了我。”

清晏是他的心头血,两人对彼此的控制就像左手与右手的互搏,偏心哪边,哪边就占上风。

清晏手上一gu劲运起,却像是被堵了道,力不从心。

伏江还留恋,清晏还心软。

“他杀不了,我杀得了。”

窗外跃入森森黑影。

那分明是人影,却高举着妖爪,又长又锐。恍然一看,又像是g枯的树枝,y森森黑乌乌。

“伏江!”沈长策声嘶力竭。

那gu妖气朝着伏江冲来——

又转而袭向沈长策!

急转之间,人血的腥味,让漱丹金h的眼底掠过红光,他的指甲已经刺入沈长策x口!

x襟上渗出血,梅花般的红,梅花般的形。

痛!沈长策瞳孔一缩,他无力抵抗。

长剑挥来,漱丹侧身一躲。獠牙一般的妖爪从那沈长策x膛里ch0u出,带出血r0u的热气。

那指向伏江的长剑,此时已经压着漱丹的脖子上。

杀妖剑终究是杀妖剑。那长剑上萦绕着妖的怨气,让漱丹几乎动弹不得。

清晏眼神复杂:“不许害人。”

漱丹却盯着他,忽然嬉笑:“不害人,怎麽救人?你又杀不了伏江。”

清晏的剑轻颤。

漱丹又闲闲地望向伏江,也不避讳:“我来帮你,让他的心乱一些。”

他的眼神缠着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可清晏的剑像是承载了千斤坠。清晏把剑放下,又道:“不许害人。”

声音是软的,绵的,慑不了敌。

伏江已经让沈长策靠在自己身上,在给他疗伤。那深红溃烂的伤口,像是春风渡过,万木生叶,眨眼间便复合。

沈长策的x膛里滚滚跳动。

清晏看他如此急迫关切,想起李大公子的si状,厌恶别开眼睛,道:“你们杀了李大公子,爲何还能明目张胆地留在此处?”

清晏望定他:“那你可要把最後的日子过好了。我不会放过一个残害人间的妖孽。”

伏江朝他笑,并无怨恨:“好。”

方才不过出了三剑,一剑止于人,一剑止于仙,一剑止于妖。

清晏知今日又是只得铩羽而归,可伏江不来杀他,倒是有些奇怪。

伏江忽然道:“等一下。”

等什麽?只听一声哀叫,漱丹忽然在地上痛苦sheny1n。他的x口渗出红来,一点一点,扩大如晕墨,好似被无形的妖爪刺入。

梅花般的红,梅花般的形状。

伏江歪头看清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没什麽错吧?”

清晏冷看他一眼,伏江的神se冰冷、天真。他的心忽然开始畏缩了。

他将漱丹搀起,跃窗而出。

路上,天黑地静。

清晏听漱丹的喘息静了下来,好似好了不少。他的身子又有意无意压着自己。清晏觉得别扭,侧头一看,又见他低着头,长发遮面,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现在又不能放下他,一时间有些窘迫。

清晏清了嗓子,问漱丹:“你从何知道,要怎麽杀他?”

漱丹道:“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清晏思忖片刻:“告诉我。”

漱丹却道:“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会心软。这作恶多端的神仙,要麽你下si了决心除了他,要麽就只能让他自己退缩心si。”

清晏沈y片刻:“要是我这次还是杀不了他······”

“那我就给他痛苦,让他心si。”

漱丹终于侧过头来,让清晏看得见他的眼睛。

他苦笑道:“别说什麽不许害人······要是他的心si不了,我的心就要si了。”

他x口的血还在往下滴着。一滴,一滴,好似滴不尽似的。

“如果你始终下不定决心,我就算是会si,也要把沈长策杀了。”漱丹突然狠声道,“这是伏江种下的因。他也说了,有怨报怨。”

他看清晏回避他的眼睛,又腆着脸凑近,在他脸上轻吻一下,又sh又热。

他话里凄苦苦的,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这话,你又要杀我?”

清晏却避开他道:“不要乱我心。”

漱丹呆望着他,孩子似的暗喜。

乱了他的心?这话听着多煽情,他那张嘴,竟然爲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可又听清晏道:“若你害了人我却不杀,便是违背我之道。违背我之道,这剑也不会听我的。”

漱丹一愕。他脸se缓了缓,又哄道:“好,我不害人。今日只是心急了。”

他信誓旦旦:“我可没害si过谁。”

清晏回了榆丁庙,便展开榆丁的画卷。他心不静便会意不决,他要静心,便要修道。

可他脸上被轻吻的一处还烫着。

他闭上眼,勒令自己静心止yu,不去想那脸上的暖,也不去想那鲜yan的朱红。太鲜ya贴的情谊、太轻浮的话、太美的笑······都会扰心毁道。

他早已发现,今日那伏江根本不躲。是他的剑在躲。

“你杀不了我。”

据漱丹所言,他既是伏江命定的敌人,可他要杀伏江,是真的爲了天下人,还是存了什麽私心?

一墙之隔,外边的妖气几乎要涌进来。

那妖气又不像单单是从墙那边来的,它从窗纸里透来,从门缝里渗进来,从天上泄下,从地上涌起······里里外外,都是妖气。

清晏一颗坚不可摧的道心变得绵软无力,他冷汗涔涔,忽地睁开眼,大喘起来。

呼x1里的都是妖气。

“滚!”他朝那扇墙大喊,“滚!”

一声飒飒响动,是生灵的爪子在地上轻跃的声音。那狐狸倒是听话,乖乖地跑远了。

可忽然之间,那狐狸说的那些关于前世、前前世的胡话又在耳边。一时间,他的话又变作画面,就在他眼前,历历在目。

那些是他的前世,却是漱丹的今生今世。

清晏心底忽地觉得可怜、痛彻,却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

他一下咬牙,冲出门,又朝那黑夜里喊道:“回来!”

空荡荡的夜,没有人应他。

不远处的屋子传来道人睡梦的呢喃声。爲了这平福镇的安甯,谁不是又累又苦,哪里光是他一人苦。

他站在夜里,突然感到了夜的凄凉。

忽地,黑夜里一道身影窜来,又一下推他进了屋中。他往後踉跄几步,又被那影子连拖带拽,推在了床上。

屋内的符好似都没了作用,混沌的妖气灌入七窍。

他要拿剑,可狐狸衣里的尾巴却一扫,那剑便飞去老远,把他垂落在桌脚边的榆丁图生生削了一道。

漱丹宽厚的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擅自把发簪取了下来,一双眼脉脉地望着他。

狐狸xy,他这样望着谁,那一gu媚劲,谁看了都不好受。

不行!

清晏脑子里一挣,身子也跟着反抗。前缘是前缘,和自己没有关系,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在诱惑里来yuwang里去,还从没有真正败在妖手下!

那狐狸却什麽都知道。他是老狐狸,不再是那个生涩不敢妄动的小狐狸。

漱丹一边压住他,一边把吻凑上去,流氓似地不要脸。这林间山坳的生灵,喜ai的东西都要用嘴去t1an,一下一下,t1an得那东西su软软,一身y骨化了,只能窝在自己怀里。

不行。

清晏恍然间看到那搁在一旁的榆丁图,把脸一扭,又看见屋内的各式各样的符和法器。

他平日在这屋内静心,摒除杂念,以求心正行端。漱丹进来,就像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yu种,把他缠住,动弹不得。

这是考验,这是考验。

漱丹把他那发簪往後扔,发簪落在地上,碎了。在那碎声响起时,又有双大手从他衣中滑入,狠狠游走。那妖气像是活了一般,从他的身t灌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来回折磨。

就像是在沸腾的锅中受尽痛苦,像是被风吹过的燃草顷刻燎原······

“不行······”清晏心中反抗不了,只好用嘴。他说也说得含糊,像是危楼里梁柱之间的喑哑。

他却不知漱丹心里在道好险。好险,这一世来得及时,到了今日,清晏的拒绝已经是强弩之末。

漱丹也气息不稳,他附在他耳旁:“你看,都怪你意志不坚,还叫我回来。”

漱丹望着他,双眼又ai又怜。他就没想过,要他变得冰冷,冰冷得能毫不犹豫朝伏江斩下。

这一双眼就是yu种,这yu种永不熄灭,世世相随。

清晏明白了他爲何杀不了伏江。

只要有情,剑便一定会有失公正。

已经晚了。

好似刚睡下,便听见了鸟鸣。一点声响也不行,沈长策忽地从床上坐起。

鸟鸣······那是鸟鸣,还是妖啼?

他看伏江还在睡,又下了床。窗破了,那一片极其浅淡的粉灰se便是天。

沈长策看着那被撞破的窗,又低头看自己的x口。伤口处更细neng白净,像是结痂後脱去的新肤。

伤已经好了。

他昨日所见的榆丁,定是幻觉罢。一个卖饼的,不说天意,连字也不识得几个,如何知道杀仙。

不怕。自己奈何不了他,李宅奈何不了他。清晏与漱丹两个,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他突然想不起来什麽墓、葬、si之类的词儿。

快升起的太yan、自愈的新r0u、新鲜的空气······总能一洗昨日的烦忧。

沈长策坐在床边,看伏江眉目安甯,心跳不止。

一觉醒来,他忽然接受了一世之于万年的渺小。

几百个月,掰成无数日无数刻,只要丰富趣意,好似也能长久。就像现在这一刻,就被他掰成一瞬又一瞬,他心跳难耐地沈浸在这个清晰的梦里。他看了一瞬又一瞬。

他可以用眼睛泄露他的yu-望和深情,或是爲人的罪孽,天看不见。

静谧无人之时最知己,千金难换。

——可好似又有些太安静。

沈长策眼神一滞,他的心无旁骛被蓦地打断了。

他望向床边地面,空空如也。

他猛地站起,忽然在屋子里四处找寻起来。

从昨夜回来就没有看到小狗的身影,定是昨天趁着两人不在出去了。

念起昨日给伏江带来的节外生枝,沈长策出了门又回来,以一块布遮住头脸,怕被人看出。

清晨镇上静悄悄,等日上三竿,镇上依旧静悄悄。

连一只j一只鹅都不叫,就连鸟鸣也听不见了。

更别说一只狗。

但仔细听着,又闻远处有哭声,压抑着害怕着,在空荡的街道来回漾。像是满街的鬼魂,渺渺地sheny1n。

沈长策循着那声音找过去。行至一处,忽见成片的人身着雪白丧服,亮得刺眼。

画面也变得朦胧。

他看到那些人都朝一个方向望着,庄严神圣,温顺地遵循着这千古以来不可违抗的仪礼。他们已经不再畏惧,而是包容,甚至感恩戴德。

来人里有些还眼熟,他们泪眼红红,神se凄苦。

有人si了。

沈长策顺着那悬于门框的白缎往上看,那门上立了块崭新的牌子,上书:谭氏医馆。

这医馆曾经没有牌子的。

本黑鸦鸦的屋子,现在里里外外都是白se的。如今亮堂堂,更显得狭小。

这些来的人,他在那送别宴上遇见的过。沈长策走近了,问一个脸se苍白的nv人:“他怎麽si的?”

nv人哑着嗓子,犹豫道:“听闻很惨。”

沈长策原本不愿再问,可他仰起头,看见了那医馆的房梁。此时太yan映着人的白衣,白衣把yan光又晕在那房梁上。

照妖镜映s一般明亮,房梁上空无一物。

他不知爲何,还是开了口:“什麽听闻?”

nv人看他一眼,便道:“听闻那妖怪不喝他血不吃他心,只是0着他的骨,连同r0u一段一段切割下来······从手脚开始,活活折磨si······”

“别说了。”一旁有人瞪了两人一眼,话末无力,又掩着嘴,却是没落泪。这里的人,泪都流g了。

nv人把声音压低了:“听闻那妖是寻思着报复,手段残忍,所以才闹得远近皆知······好在这白绸子哪家都有,昨天刚用过,今天借过来。”

沈长策在白惨惨的人群里站了许久,没有棺里人听,只有活人哭。这礼没头没尾,不成规矩,就好似这年头婚事嫁娶也没头没尾。

不知命和情何时截然而止,所以条条框框最没人理会。

人群很快就散了,白绸一段段拆下。它们从上一户人家来,可能又要到下一户人家去。

沈长策寻不到小狗,又看已经是正午,怕伏江担忧,又赶紧往家中赶。

家前的街道安静,却又有一些非b寻常。

yan光很足。可那yan光照不到的地方,好似鬼鬼祟祟,藏着si气和危机。

沈长策的余光,好似看到几个躲在暗处的身影。

他赶紧回了家,把门反锁了。背後汗津津。

“怎麽了?”身後传来伏江的声音。

沈长策吓得转过身来,他看伏江朝他笑。这平福镇,只有他还笑。

沈长策朝他走来,走到跟前时,心换了一种跳法。

“没怎麽。”

伏江一双眼打量他片刻,又问:“你看见小狗了麽?我想起昨夜回来就没看见它,也不知去哪了。”

沈长策说了谎:“我怕牵累了它,把它寄放在别处了。”

伏江却奇怪:“你什麽时候去寄放的?”

沈长策头低着,他的目光轻易被伏江襟前的发丝缠住。

大多人的发丝非黑即白,就像y和yan、白日黑夜,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他的发里黑混着白。

沈长策盯着那丝白se,一片yan光就透过叶,再透过窗,落在那丝毫的白上。就和谭氏医馆那葱葱郁郁的白一样,刺目圣洁。

沈长策已经把手伸过去,拈花一般,把那白se从千丝万缕中挑出,捏在两指之间。

伏江低了头瞥了一眼,又顺着那手往上,看到沈长策认真的神情。

两人贴得近,伏江凑上去,把沈长策吻得措手不及。慌忙间,那黑的白的已经在手里混在一起,消失不见了。他什麽也抓不住。

沈长策喘着气道:“你的头发······”

伏江嬉笑道:“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有了白发。”

他说着又要往沈长策身上凑,沈长策又钳住他的双手,慌乱道:“神仙的头发,爲何会白?”

伏江狡黠地调-情:“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爲雪白头。我是爲了你。都怪你。”

沈长策脑子轰然:“爲何怪我?”

伏江不笑了。一段情话,爲何会引得沈长策这样的神情?

沈长策一下惊醒过来。伏江还什麽也不记得,就像是寻酒的人,爲的是放纵欢愉,旁人何必再提起那些凄苦。

沈长策望着伏江,眼神复杂,竟忽然主动拥上去,好似要把自己变成承载这凄苦的容器。他知道了眼前的是过去的伏江,是真正的他的向往,而真正的他是受着苦的。

虽是不堪一击的碎砖烂瓦,也要把短暂的生献给苦难的神仙。

伏江也没有再多想。一夜过去,他的病似乎好了,甜的咸的重的又尝得了味道。他好似饿了几日的兀鹫,闻到了人的腐朽,一口撕咬过去。

他的手像是缠紧猎物的蛇,把沈长策越箍越紧。两人把遮遮掩掩的东西都撕碎,歪在床上。伏江缠着沈长策下身,他吞没了他。

伏江的舌尖t1an舐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

好渴,伏江的神se好渴。沈长策的汗往下滴着,滴在他的身上,他求之不得。

沈长策看着伏江的脸,他竟能让他解这份“渴”。如此酣畅淋漓,纵使只有一瞬,他si也无憾。就像一只燃尽的香,一份祭祀的茶。温暖过石头凿刻的冰冷神像,冷了便冷了罢。

砰!

大门外传来一阵怪响,又重又冷。有东西落在了地上,是柔软的si物。

香还在烧,沈长策把自己放在了曾经那个小小的香炉中。他又急又热,没有停下。伏江的身t拼命吞吐着他。

沈长策眼睛失神,呼x1急促,极其痛苦又极其快乐。

伏江望着他,脑中的声音忽然震耳yu聋:他要si了。

“啊!”门外惊恐地惨叫一声。

伏江用力把沈长策推开。

沈长策还没有满足,他又把伏江拉过来亲吻。伏江还渴着,寸步难行奄奄一息,他要去哪里?

伏江却再次把他推开。他把自己的衣衫一一穿好,跑了出去。

“伏江!”

伏江不听他的话,他偏要出去。他让自己危危悬着一口气,si不成。

沈长策不得不衣衫不整地追他,盯着他孤零零的背,就是追不上。

伏江终于把门打开,停了下来。一张背僵y不动,好像一块石。

沈长策走进了,门外站着淑莲,她捂着嘴巴,眼神惊恐,望着地上。

灰不溜秋的一团东西,几乎和泥土石块融爲一t。

开膛破肚,肚中填满虫和泥。连红se也没有,它的血已经流g了。

像是被从土里挖出来的、埋下多日的si屍。

狗的si屍。

沈长策盯着它只看了片刻,不忍它睡在那冰冷的路上,便赶紧跑上去把它捡到怀中,然後抱回了屋中。

伏江依旧盯着地上,惊讶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睑。

淑莲看他直直盯着那几寸灰se的土,好似能从这寸灰里看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好似静如si水,却又好似是另一番愕然。

然後他终于醒了,转过身往屋里寻去。

淑莲也赶紧进来,把门掩了。

沈长策在埋小狗,就在原来埋过它的位置。

所谓坟,就是广阔的土地上挖出多余的土,然後把屍t填进去,最终它们也会化成尘土,用来掩盖别的余热未散的r0u身。

伏江冲过去,把沈长策捧着土的手拿开:“你埋它做什麽?”

沈长策道:“它si了。”

伏江却x有成竹:“我能让他活。”

他当然能,可沈长策却神伤道:“让它走吧。”

伏江呆看了沈长策片刻:“你难道,不想让它活过来?”

沈长策沈声道:“想。”

伏江却依旧天真:“它可以长久陪着我,你也可以。”

他终于说可以了。他可以爲他ai的小狗他ai的人做任何事情,违背天轨,对抗律法。那些他恪守的天轨,也像他所摒弃的人间道一样,被他踩在了脚下。

沈长策却盯着小狗的肚子,它的肚子有一块在动,好像是平日在床下睡着均匀地呼x1。

它没有活过来,那是它的肚子里的虫子,正在蠕动啃咬着这具腐坏的屍t。活过来的是那些虫子。

淑莲站在他们身後,她也看到了。她瞧了那小狗肚子里的虫,犹犹豫豫,还是开了口:“人间有取狗血对付妖怪的法子······也有半仙说,要是在狗的肚子里填满蛊虫,再取虫血混合,能使得除妖效果事半功倍。”

伏江沈默片刻,低声问:“镇上有谁在用狗血驱妖?”

淑莲一定知道,身爲妖,怎麽能不留意这处处的杀机。淑莲偷偷看了沈长策一眼,小声道:“是赌庒的胡老板。”

伏江听了,整个人y沈地垂着眼,片刻後像是挣脱牢笼的鹰,冲出门去,拉也拉不住。

“伏江!”

沈长策想也未想,赶紧追了上去。

胡老板住着的也是气派恢弘的大屋子,门上法器符咒琳琅满目,好个怕si的人家。但这年头谁不怕si?而法器符咒的多少只和钱多钱少有关。

可再多的法器和门锁,伏江一挥手,那门就开了。说到底,世上哪一条道又不是爲他而敞开的?

这门内在他来之前,却早已乱成一锅。

人在里边低头弯腰四处翻找,匆匆碌碌,姿态诡异。

有仆从看见伏江,顿时惊慌失措。

这时不远处有人嚷嚷过来:“吵什麽?找到了吗!一具狗的屍t都能弄丢?半仙都说了,那si而复生的狗,血得和吃了r0u身的蛊虫血混在一起才是奇效,你们要是找不出来······”

“老爷!”仆从指着伏江,神se畏缩。

胡老板看见伏江,一下子冷汗迸出,浑身动弹不得。这镇上发生的无数惨事就是人永远在妖法之下的明证,他自然也怕。但胡老板却很快回过神,他与那些si人不同,他的钱财给了他底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一个血气冲天的瓶子。

手忙脚乱地,又把那瓶子上边的塞子打开。然後朝伏江狠狠砸去!

那瓷瓶子好似一只乱扑的蛾子,衔着满腔热血,飞快地往伏江脸上飞去!可那胡老板心底害怕,手颤抖得厉害,那瓶子没砸在伏江身上。

它在伏江脚旁崩裂,鲜红的血染了灰se的土地,还有伏江的鞋。

胡老板吓得胆都破了,嘴里直泛苦。

他不是不知道偷了狗伏江会找上门来,只是半仙怂他,说那毒药旁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克妖的东西,也在妖的身边。不入虎x,焉得虎子?那虎子到了手,连那老虎都能被克si。

这些话正端端地入了从商之人的心头,李宅和胡老板,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信一套富贵险中求,就是知道害怕,也ai自作聪明,有胆上前探个极路。

胡老板偷偷看那伏江,此时伏江却没过来对付自己,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滩血,又擡了擡脚,看到血在他脚下印出半步红印。

“si而复生的狗,奇效无穷!你、你身上沾了这血······活不久的!”胡老板怕极,病急乱投医,还想着要吓他。

伏江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沾了沾那血染的土。他神se尚有些天真,好似是爲好奇。

他天真残忍地,把手指伸进人的伤口里,这地的伤口。

血已经冷了。

素白的手指上,染了淡淡的血se,脏的,他下意识要擡起手甩掉。人沾了脏w想要洗去还得w浊水,但神仙有本事,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仙法可以给神仙六根清净,可他的手却僵在眼前,好似那仙法再也起不了作用。

小狗si于“si而复生”。

伏江突然惊醒!他站了起来,後退了好几步,那脚下的血印一下便多了好几个。一个b一个淡,却是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他怕了,转身落荒而逃,像个被驱逐降服的妖。

“伏江!”有人迎面追来。

他手忙脚乱推开那人,手上的血在那人x口抹开一道。

从深到浅,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伏江六神无主本只想着逃,此时看了那血渍,又恍了神,目光从那人的x口晃到了脸上。他怔怔看着沈长策,那人的眼神赤诚如磐石,如影随形,在追着他走。

逃去哪里?

伏江又一别过头,便又往家中赶去。

那胡老板还未从伏江到来的震慑里回过神,他被下人扶起来,眼睛依旧呆讷,许久才露出劫後余生的神se,嘴里却在喃喃:“原来真的有用、原来真的有用······”

此时一下人从後屋出来,还未知前门发生了何事,只火急火燎一边跑一边给主子说报:“老爷,後厨的徐大婶说,她见一只狐狸把那狗屍t叼走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她老眼昏花······”

这时那下人才发现,他踩着的地下,有几瓣碎瓷、一小片血。

空荡的街道,伏江不ai看,所以不出来。可此时回去,就不得不走。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幢幢房子矗立在两旁,冰冷地迎着他,里面也许有人,也许没有。

迎面而来的冷清让伏江呼x1如堵,跌跌撞撞间,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屋子。他加快脚步进去,到了後院。

小狗安静地躺在土坑里,安静地被虫蚁啃食。淑莲站在一旁,不敢动它。

伏江走过去,卑躬屈膝,跪在那小小的土坑前。它还那麽小,就像是人三四岁的孩子,生x好奇,四处乱窜。只要是新鲜的顔se和味道,就能让它每日快乐。

它虽然还无法享受反复咀嚼旧事的乐,却也不用尝反复咀嚼旧事的苦。

伏江伸手过去,像是往常那样温柔抚0它,好似他不是睡在土里,而是睡在自己身边。他在遇见自己以前,日夜流浪,是不是也是睡在尘土里、与虫蚁爲伴呢?

他要是没遇见自己,也许一生艰苦,却也还算平静。就算他第一次si是因爲他,却也b现在安详。

自己越是g涉,它就越苦。

“泥土尘埃里,至少也长过芽开过花。”沈长策在他背後,“让它归根吧。”

伏江终于妥协,他亲手把泥土撒在它的身上。伏江掌纹被泥土g勒得深刻、w浊,晃眼一看,就和五六十岁人的手一样。

沈长策半蹲下来,和他一起撒。

土一点一点把小狗埋没,落入它的皮毛里,它们会融爲一t。从此那个快乐奔跑的小东西,只有地能看到,天却看不到了。

小狗入土了,也不知安不安。

伏江看了很久,终于要回屋去,却发现淑莲还在。

两人眼神触到一起,淑莲眼神一躲,好似那话不知该不该说。

“何事?”

她犹豫片刻,瞥一眼那小狗新鲜的土坑,又低眉,遮遮掩掩地:“我昨天服了你给的丹药,洗浴时看了水中的影子,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忍不住,当晚就去找了他······”

她说着又有些羞涩,却也幸福:“我能感觉到,我肚中有了他的孩儿,他昨夜也允诺了会娶我。只是现在世事无常,我们两家都贫穷无助,就算成了婚,对孩子也没有好处······”

只言片语,已经把事情说到了点子上。她是来要钱的。

妖与生俱来的杀斗之法,只能救命,而金钱能买安定、权利、情ai,变出钱财便是高深的妖法。淑莲从小被穷苦人家抚养,这些妖术她不仅会,甚至没有好好见识过。但她天生知道它的好处。

沈长策盯着淑莲的面目看,果然见她面若桃李,一双眼睛原本只是大而亮,此时眼角含媚,流光暗动。

一张脸好似和从前一样,又好似相差甚远。其间变化,微妙难察,只在一杯酒之间,这杯酒是她饮的还是看的人饮的,谁也不知道。

酒是淑莲饮的,散发了妖气的也是她。

伏江的目光看向她的肚子。她是在问自己,十个月後降世的那个人,他是要用洪福迎接他,还是让祸乱迎接他?是要偏ai他,还是不能偏ai他?

伏江的目光又回到淑莲妖yan的容貌上,他凝视她片刻,忽然用一种痛苦的语气:“你走吧。”

淑莲一怔,好似有些窘迫,但又低声哀求道:“你别怪我贪,要怪就怪我把那砍柴的杀了。我杀了他之後,是越来越贪。”

h昏时看不真切,淑莲说这话,影子像是脱胎换骨,换了另一番模样,妖一般地狡黠。

连语气也跟着狡黠起来:“你知道我爲何想杀他?我养在穷苦人家,出了门便是嫁给刘砍柴,受尽痛苦和节俭的人,哪来那麽多贪念。就像沙漠里的草,只贪那两三场雨的润泽。你每日带我疯玩,又教我不去理会那些人间规矩,是你把我种到了泉边。现在我实在痛苦,不甘只求那几场雨了。”

淑莲说这话,又渐渐不遮不掩,把生利利的刺和爪绽了出来,凭着天x就知道如何伤人。

她竟然笑了一声:“当初我与你去那柴房说话被人告诉刘砍柴,他毒打我半si不活。我在那屋子里又痛又苦,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但突然想起你。我想着你的容貌多好看,话多中听,心里痒极,就像ai了你一样······然後我就把他杀了。杀了他的那一刻,我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妖。”

淑莲说着也好似陷入了苦恼,她看着伏江:“你爲什麽要来这里?你不来,我就一辈子在那灰暗的日子里,像人一样修行一辈子,也不会像这样,总也得不到满足。”

太yan西斜,淑莲身後那座小坟旁落下一个影子,後院草木的脚下也落了影子。正午时几乎看不到的影子,现在一下子铺天盖地。

伏江无声地听着,许久又道:“你走吧。”

他的话变得平静、沈稳、仁慈。

沈长策闻言,眼睁睁看着伏江的背和长发。此时天se昏暗,夕yan如血,他面对着夕yan。

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黑发白发,都与人混成一se,无论神仙凡人,都与影子混成一se。

突然之间,伏江动了。他猛地转过身便跑,甚至不让沈长策看见他的面目。

他义无反顾,扬长而去,像是脱缰的马,或是挣脱牢笼的鹰。

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的丝线骤然断了,天外天一般保护他的牢笼轰然崩塌。

“伏江!”沈长策唤着他的名字,想也不想便又去追。他每次都能追回,这次也一定能追回。

可不过是一个转角,人却不见了踪影。

路两边空荡无人,一边通往神仙庙寂静林,一边通往不再繁华的集市。

淑莲也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凭什麽?他给你的却不给我,他要做到,明明易如反掌,又没有什麽坏处······他恨我贪心了麽?”

她一张脸通红,眼里含着泪,不甘又悔恨。

淑莲忿忿不平抱怨,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他要走了。”

“什麽?”

沈长策魂不守舍:“他要走了。”

“走去哪?”淑莲怔住。

“他不满足你,也不会再满足我。”

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你问他要了什麽?钱、屋子还是活命?”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又猜:“我知道了,你要他留下。”

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天真无忧,就算一个是妖,一个是神,又有什麽g系。

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贪心,她腿一软,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

此时夕yan昏惑,地上非红即黑。

“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我换,我命都可以给他,十年二十年都好,也不知我这条贱命,能换几个钱。”淑莲低头轻轻抚0着肚子,又换了一番语气,幸福、满足、绝不後悔。

“只要有了钱,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b现在好。”

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一定要去找他。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可这时,屋子脚边的黑影里却忽然走出六七个人的黑影。他们躲在暗处,就像是潜伏在那屋子的影子里一般,未曾让人察觉。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大道一半腥红一半浓黑,伏江沿着路,跑到了树林中。

他头痛yu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se。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擡起手,看着手中的掌纹。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se。血g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他舒服了不少,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只有黑暗,尘土和自己。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後是寂寞。

寂寞绞着他的x口,让他调动智慧,造化天地。接着是万物生长,人诞于世,日月运转。每一日的太yan从哪里升,从哪里落,月是缺是圆,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然後他记起了人的si亡。

谁的si,如何si的,什麽面貌,姓谁名谁,si时如何痛苦和自弃······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屍t,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g,缓缓坐下。冷汗涔涔,sh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爲什麽要记起来?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所以人的身t也从生长到永不复原。

爲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si亡。可人的si亡却赐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来了,他该做的不是忘掉,他该赐给自己si亡。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他是谁?

破旧老庙里,爲了我的si,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伏江忽然睁开眼,粗重地呼x1,望着眼前的天。暗红的天被黑se的叶影分割,支离破碎。

这里是哪里?

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不值一提。但好在他醒得早,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除了一条狗,没人si了。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si了。

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他在惨叫,大惊失se,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

伏江靠紧了树g,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白se的发丝淩乱地散在他脸上,好似将他sisi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他从发丝间,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yu重情、不依不挠。

是妖。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伏江望着他,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渺小地漂浮。

漱丹道:“你记得麽?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伏江点头:“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si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後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漱丹窃笑:“这是天注定,还是你的意思?”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爲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y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後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那时伏江看见他,眼里不惊不动。他的发是老发,如苍雪。眼是老眼,如si水。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si我。”

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他这几日还在爲妹妹落泪。

他又问:“如果他不能,我就不能杀你?”

“这世上只有我能杀si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人间的希望。但我错了,要麽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要麽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才能我弱他强,我才能si于他手下。可这绝无可能。”

漱丹又问:“那你既然创造他,爲何对生还留恋?”

伏江不答他。

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自然而然地,就像是山雪消融,落叶归根,就连漱丹这样的妖,也産生不了一丝歪念。

他浑身赤-0无一物,然後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

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苍苍白发化爲青丝,他慢慢睡在水中,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

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漱丹也在岸上爲了一个答案,也等了他十月。

水中有朝霞万里,还有星罗棋布,好似被施了仙法。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

等伏江终于醒了。可他睁开眼,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

伏江变得清澈、灵动、纯净,然後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

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麽贪,怎麽si呢?”

他又不笑了,身爲妖怪,情思yuwang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si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si了也不会。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ai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si意会多绝呢?”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你不明白。”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漱丹却笑。爲什麽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ai自己。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se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se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漱丹看他不见,心中不妙。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x1,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投下一格一格红光。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後的榆丁图。

一日爲师,终身爲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si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ren,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怎麽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他们被钉si的念头里,从来不会真正认爲,做尘土b做人更舒服。

就像被钉si念头的他,也不会认爲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si後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心静如水。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看着那拂尘,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又将那拂尘轻旋。拂尘柄中空空如也,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他还未问出口,那人见了他,竟然惊奇道:“清晏道人,你怎麽回来了,他们呢?”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道人奇怪:“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要其他人去相助?难道······难道那个清晏,是妖不成?”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靠的是漱丹的安分,清晏的情分。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往那集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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