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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 第138节

 

谢慕林暗暗皱起了眉头。

失言

谢梅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拍了丈夫的手臂一记:“你胡说些什么呢?!”

杨意全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咳了一声,解释说:“我也是想着素敏妹子离开湖阴这么多年了,一直未能在岳母身边侍奉。如今她好不容易回了乡,可以在岳母跟前尽孝了,却又转头说要走,让岳母怎么办呢?不如在湖阴多留两年,陪陪岳母,等到玉和下一任谋个江南的官职,再跟到任上去也不迟,到时候路上也好走些。”

谢慕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杨意全这话说得轻松,谢璞如今都是从三品了,这种等级的官职有限,哪儿有那么容易说调他回江南,就调回江南?他在朝中可以说没什么靠山,又得罪了曹家、程家、江家这些高门大户,与其在仇人眼皮子底下混,还不如一直待在燕王的地盘里呢,至少曹家的手还伸不进北平去,不怕有人暗地里算计他。况且燕王如今明摆着对谢璞很是欣赏看重,只要谢璞在北平做得好了,慢慢往上升,未必就做不到封疆大吏。他今年才不过三十多岁罢了,能力也不缺,只要朝中无人打压,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他凭什么要放弃这光明的前途,跑回江南来呢?

大约也是觉得杨意全的话太过荒谬了,连宋氏都忍不住说话:“我身边又不是没有女儿与外孙,不愁无人侍奉,用不着扣下儿媳妇不放人。况且还有显之、谨之他们几个孩子在呢。玉和与素敏本就夫妻分离多年,才相聚数月,又要分离了,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受苦?让素敏去北平,本就是我的主意。夫妻就该守在一处,我可不是那等不近人情、只重威严的婆婆!”

宋氏自己饱受夫妻生离死别之苦,最看不得这种硬逼别人夫妻分离的事了。

杨意全面露尴尬,谢梅珺瞪了他一眼,小声数落他:“你少说两句吧!越说越错,没人把你当哑巴!赶紧给我回那边去!”

杨意全讪讪地笑了笑,却又对文氏小声解释:“素敏妹子,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想着你的性子未必过得惯那等官太太的生活,也不忍心看着你去受上官夫人的气,因此才多说了两句罢了。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你别见怪。”

文氏勉强笑了笑:“怎么会呢?杨大哥原也是好意劝我。”

杨意全被妻子撵回了西耳房陪孩子,多少有些灰溜溜的模样。谢梅珺挽着文氏的手臂坐下,亲亲热热地说:“意全就是个书呆子,一点儿都不懂得人情世故。嫂子别听他胡说。三哥身边如今没有别人,急等着你去与他团聚呢,若不是天气不好,家里事情又多,我现在就要劝你北上的。你如今是三哥唯一的正妻,不陪着三哥去任上,反而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侍妾代掌中馈,与三哥的上峰、同僚家的太太奶奶们交际往来?哪里有这个道理?!从前是曹氏贪图富贵安逸,不肯吃苦,又不愿意叫人知道她上头还有你这位原配在,方才打发个丫头随三哥去任上出丑罢了。如今拨乱反正了,曹氏被扫地出门,我们谢家可是有规矩守礼数的人家,才不会学曹氏那般行事呢!”

文氏心里好受了些,笑着接受了谢梅珺的安抚,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

谢慕林不高兴地撇了西耳房那边几眼,脸上堆起了笑,尝试着转移话题:“祖母给出的腊八粥配方,熬出来的粥,别人都不是很习惯,嫌不够香甜,我却觉得挺好的。我也不是在忽悠老太太,而是真觉得吃太多糖不好,容易坏牙。娘总觉得我在胡说,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哪!我吃粥的时候还在想,如果北方菜都是这样的,那我应该适应得来,去了北平生活,也不用发愁了。”

宋氏听得重露笑容:“这样才好呢。饮食上不挑剔,上哪里都不用怕。你娘还曾在我面前抱怨,说你对吃食挑剔,无论饭菜点心,都有自己的主意,每每把厨娘折腾得不轻,还总是费油费盐费食材。我看她这话就有些偏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吃不起,食不厌精乃是常事,多尝试新菜,也可以传家。可你能细的菜色,又能适应外地的粗糙饭食,不会因为换了地方,就茶饭不思,那才是好养活的孩子。我是宁可孩子好养活,也不希望他们被养得太娇气了,能吃才是福气。”

宋氏身为北方人,在南方度过了大半生,其中没少长途跋涉,也不止一次经历过生活习惯、住宿饮食不适应的情形,自然有过许多不如意,甚至还有亲人因为水土不服而病重难起的。她会说这番话,显然是有感而发。

谢慕林大力点头赞同附和,文氏也十分顺服。谢梅珺连忙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说明饮食上包容性强有多少好处,接着杨沅也从西耳房那边跑过来,列举起了她所知道的外地美味菜肴,屋里很快又恢复到先前那和乐融融的气氛了。

直到回了三房新宅,谢慕林才对文氏说:“杨姑父好奇怪,他平日里说话行事,并不象是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今天好好的,居然劝娘别去北平跟父亲团聚,实在是太荒唐了。娘别理他的话。他与你有十几年未相见了,就算曾经在小时候照应过你,又能剩多少情份?你叫他一声大哥也就罢了,却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文氏面露难色:“你杨姑父的话虽然不大妥当,但他确实了解我的性子。说真的……虽然我盼着能与老爷团聚,可一想到今后就要与北平那边的官太太们打交道,其中有上峰家的,还有许多平级的同僚家的,我便有些头皮发麻,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

谢慕林不以为然:“娘虽然闲居了十几年,但过去也不是没做过县令太太。当时不是适应得挺好的吗?有什么不会的就学嘛,谁还不是从无到有,从不懂到精通的呢?”

文氏苦笑:“县令太太好做得很。县令乃是一地父母,老爷才上任就掌握了一地大权,我只需要打理好内务,再安抚属下家眷就行了,根本不必费什么心。你瞧咱们湖阴那位县尊的夫人,除了大场面时露个脸以外,平时何曾需要出来应酬我们了?便是见了面,我们也要给父母官面子,对她客气三分。可北平那边就不一样了,人多而杂,还有燕王府在……”

谢慕林摆摆手:“爹爹还不是头一回遇到那种环境?他那么能干周全的人,在那里过了大半年,肯定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娘你过去了,只需要向他问明白章程,照着做就行。就算真有不慎,得罪了哪位官太太,难道她还能把爹爹怎么着吗?有燕王殿下镇着呢,不怕有人作妖!想来她顶多就是在公开场合里给你些难堪,但你受了曹氏十几年的气,还怕那点难堪不成?没事的,娘只管放心!杨姑父又没做过官,他知道什么呀?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文氏一愣,想想也是,心里总算安定了些。

质问

谢梅珺一家当晚在谢家二房的宅子里留宿下来。

过了腊八,到新年前这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谢梅珺要忙于自家新年诸事的准备工作,也要应付杨家那边的琐事,更要负责竹山书院内的后勤杂务。哪怕如今大部分师生们都已纷纷动身离开,返回自个儿家中过年,等年后再返回,留守的师生也依然有那么十几二十人,再加上书院内的仆役,足有近五十人要在书院过年。这么多人的生活,谢梅珺都要安排好,压力可不小。

因此,她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两个尚且年少的孩子,只得把他们送回娘家来,交给母亲照看。等到她把事情忙得差不多了,过了小年,她才会把孩子接回竹山书院的家中,直到正式过新年时,先去拜过杨家本家,大年初二再全家回来陪母亲过节。一直到正月结束,他们一家四口都会住在谢家角这边。每年都差不多是这样的章程,所以今年谢梅珺也一到腊八,就把孩子送过来了。

没想到会发生丈夫失言这种事。

她板着脸,带着一家人回了自己在娘家的住处,然后先打发两个孩子各自回房梳洗、歇息,又吩咐了丫头婆子们去做几件事,方才回了自己的卧室。

杨意全已经换了家常打扮,正盘腿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看书。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半旧的黄铜炭盆,炭火烧得正旺。

杨意全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微笑着向妻子示意面前小几上的茶壶:“累了吧?我让人煮了些安神茶,你喝一杯,暖暖身子,夜里也能睡得好些。”

然而谢梅珺不愿意配合他,做个糊涂人:“你今天在三嫂面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三嫂想带着孩子去北平与三哥团聚,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他们夫妻分离十几年,都是被曹氏那毒妇害的!如今好不容易能相守了,你却叫我三嫂打发妾室去北平陪三哥,自己留在老家过凄冷孤单的日子?我三嫂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坑害她?!”

杨意全脸色变了变,坐直了身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哪里是要坑害素敏妹子?我是真觉得她的性子不适合去北平应酬官太太们,才劝她的。况且,岳母身边多年没有儿子媳妇承欢膝下,这也是实情。玉和要在外头做官,没法向嗣母尽孝,也就罢了。素敏妹子人都在这儿了,怎么也该多陪岳母一阵子,才是她的孝心哪。”

谢梅珺冷笑:“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关心三嫂,还是有心要害她了。说你关心三嫂,你却想要离间他们夫妻之情;说你有心害她,你还有一套套的大道理来驳我。可是,连我母亲都劝三嫂去北平找三哥,你却还要借她老人家的名义,劝三嫂留下,到底是真的为了我母亲着想,还是拿她做借口,去达到你心中龌龊的目的?!”

杨意全的脸色彻底变了。他迅速看了一眼外间,便快速伸展双腿下了罗汉床,走到妻子面前,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若叫岳母听见,我就是跳进太湖都洗不清了!”

谢梅珺面露嘲讽之色,斜视着他:“你还不承认?你敢说自己不是想要把三嫂留在湖阴,不让她跟我三哥相聚么?否则你平白无故说那些荒唐话做什么?!”

杨意全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别说了!你今儿到底是在发什么疯,怎么胡言乱语起来?”

谢梅珺甩开他的手:“你别想哄我!你从小儿就对三嫂有意,你当我真没看出来么?都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的孩子都快到成婚的年纪了,你见了三嫂,不跟着我叫一声嫂子,非要象小时候那样唤她的闺名,还好意思装什么没事人儿?!你不知道我在母亲与三嫂面前有多尴尬!若不是今儿腊八,每年你都要过来,我真是恨不得把你留在书院算了。哪怕你回杨家去,也好过在我娘家人面前出丑!”

杨意全怔了怔:“怪不得……你总不肯让我送你和孩子们回来,非要自己回,原来是……”他的脸色变了变,板起了脸,“你休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念着小时候的情份,多照看素敏妹子些罢了。玉和与我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他不在家,我替他照看家小,又有什么不对?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亲戚。玉和还是岳母的嗣子,你的嗣兄。都是一家人,我只是想显得大家亲近些,别生分了而已。你的想法才龌龊呢!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你非要把我往歪里想!”

谢梅珺冷笑:“你只管继续骗自己吧,却休想能骗到我!我从前不是没有劝过你的。当年你我定亲,是你大伯父先提出来的,我父亲觉得你还算老实,方才答应下来。若你不乐意,我也没有哭着喊着非要嫁你的道理,你随时可以提出退婚。可我三哥被三婶逼迫毁婚另娶的时候,他带着素敏姐姐回老家完婚,我当时见你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曾经郑重问过你,是否真的对素敏姐姐有意?是否真心想娶她为妻?

“若你承认了,我立刻就可以带你去见母亲,把婚约了结,再请母亲出面,为你求娶素敏姐姐。那时候谁都知道,素敏姐姐嫁给三哥,就要面临三婶与曹家两方大敌,不可能会有好日子过的;可她不嫁三哥,便没有了去处,连嫁妆都没有了。若你有心要救她,当时就该挺身而出,而不是告诉我,你对素敏姐姐只有兄妹情谊,只是担心她日后处境,并没有别的想法!”

谢梅珺看着丈夫,眼里透出了几分鄙夷:“既然当初放弃了,十几年来明知道三嫂过得有多艰难,你都没有开过口,那如今就不该再有任何奢念!我三嫂带着孩子回湖阴,可不是为了给你圆梦来的!况且,你就算留下了她,又能如何?她对我三哥一心一意,对你的龌龊心思一无所知!她儿女双全,家境殷实,夫妻恩爱,还是三品的诰命!你一个举人,只能在她面前做个童年时的兄长,偶尔见面的亲戚,难道还能指望她会对你另眼相看么?!你除了偶尔能多见她几面,多说几句话,还能做什么?为了这点私心,就要害她夫妻分离,你也有脸说自己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

“不要再说了!”杨意全满脸涨得通红,又再次往外间与窗户方向扫了几眼,方才竭力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是在发什么疯,反正我只当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你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胡说八道了。半点影子都没有的事,你瞎猜疑不要紧,在家里私下跟我说说,十几年的夫妻,我也不会跟你计较。可真要传了出去,你叫我如何做人?!别做蠢事,无事偏要生非!”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挺胸昂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在院子里还要跟丫头们说,他要到外书房去看看书,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出了院门。

谢梅珺隔着玻璃窗看他离去,两行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

母女

杨意全在二房的外书房过了一夜。谢梅珺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第二天清晨起来,前者若无其事地回到妻子那里换衣裳梳洗,后者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只是态度非常冷淡,完全不跟丈夫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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