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一场官司轰动全城
刘统勋是个眼明心快的人,在乾隆身边多年,善揣摩帝心。如今瞧这情形,善保翻案的可能性极高,若是翻案,自然要还善保一个公道,可科举场上出了这样的丑闻,举子们如何能安?索性请来乾隆,既为福灵安解困,卖富察家一个好儿,更能平息举子们的怨气。
乾隆坐了正座,正色道,“外头站着的,都是朕的栋梁,大清国将来的柱石。朕绝不会让任何一个读书人蒙冤,相同,也绝不容许谁窃取功名!这件案子,事关今科举子,朕亲自来听审,下面坐的,一品大学士、从一品尚书、二品侍郎、五品翰林,还有站着的,这么多眼睛看着,再不会冤了谁去!钮祜禄君保,你也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赐座。福灵安,你接着审案子。”
诸人皆呼天子圣明,乾隆面色微好转,往地上看苦主是何模样,掀出这等风波。善保正想偷瞧乾隆是何相貌,抬头时两人四目相对,皆悚然一惊: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再一想,天哪,以前的确见过。
狗血啊狗血,善保抓住这瞬间机会,摆出如同见到亲人一般的惊喜委屈,抽咽着红了眼圈儿。乾隆对他微一点头,善保连忙低下头去。
乾隆的确记起了善保,那天去潭柘寺路上,一路上有说有笑,赋诗填词,他当时就很欣赏善保才气纵横,听说善保是咸安宫的学生时还偷偷得意了一回,官学这质量就是高。
今日却是公堂相见,乾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他觉得若是善保,还真有可能是冤枉的。虽然只是偶遇,不过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
倒是一帮子惯会察颜观色的臣子们惊悚了,瞧万岁爷这神情,莫非这俩人以前认识?
福灵安心里惊诧,也不会往外露,只是按程序审案子,先吩咐官兵去索绰罗府上拿人。
去索绰罗府上拿人的官兵尚未回来,索绰罗英良先到了,今天他格外的老态隆钟,颤巍巍的请安,谢了坐。
皇上等着的差事,衙役的效率格外高,却没将人带回来:大管家早十几天来就消失了。
索绰罗英良跪下请罪,“那奴才里应外合的骗臣的银钱,一颗鸡蛋买回来都要五颗大铜板,帐上出了差错,这许多年,更不知昧了多少去。臣念在他祖上就在臣府上当差,只命他还清贪银就饶他一命,谁知他忽然就跑了,不知去了哪里?臣已在顺天府报了案,先前不知圣上要捉拿那奴才。都是臣治家无方。”
听到这等拙劣的谎言,乾隆不禁冷笑,“那爱卿说说,为何偏是你府上的人买通了这个贱民去陷害善保!”
“臣,唉,说起来,善保的阿玛娶了臣的女儿做填房,唉……一来一往的,臣若是有耳闻,定不能纵着奴才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说着竟是失声痛哭,“善保,外公对不住你哟!就是死了,地下也难见你阿玛的面儿。”他如此作态,自然是要从辈份上压善保一头。他那女儿再混帐,善保也无法在大庭广众下说继母半个字的不是。否则,这就是大不孝!
“竟然是奴才谋私害主,善保,你与那奴才可有私怨!”他他拉林卓问道。
善保冷声讽刺道,“大人,您虽位居从一品尚书,可如今万岁在上,主审福灵安大人也在,大学士傅恒大人、刘统勋大人都在,怎么就轮到大人下论断,是奴才谋私害主了?莫非礼部尚书摇身一变成包青天了!”脸庞消瘦憔悴,却愈发衬得善保一双眼睛亮如宝石,他看向乾隆,撑一口气高声道,“万岁,草民还有语据未说!”
他他拉林卓一张脸已是羞窘不堪。
“说来。”乾隆点头。
善保望着索绰罗英良泪痕未干的橘子皮老脸,眼圈透红,一双清丽的丹凤眼里透出摇摇欲坠的泪光,别过脸,善保拭去泪,鼻音浓重的叹一口气,“这却是事关学生家中的一桩丑事,如今见索绰罗大人这般作态,设下连环毒计,欲害我身败名裂,学生贱命一条无所顾惜,可怜家中尚有幼弟,若不说,烂在肚子里,学生即便粉身碎骨,泉下也难见先父!”
“学生额娘在学生六岁时过逝,那时学生弟弟三岁。阿玛担心学生与弟弟无人照看,就续娶了吏部尚书索绰罗大人家的千金为续弦,也就是学生的继母。继母在阿玛在世时对我们兄弟还算和善,”话到此处,善保泪珠儿滚滚而下,拭之不尽,“可是在学生九岁的时候,阿玛于福建任上过逝。那时,学生和弟弟刚考入咸安宫官学,尚不经事。阿玛只有叔叔一个同胞弟弟,继母却未曾通知叔父回京奔丧,甚至连家父的丧讯也未曾捎一个去。家里就只有继母、学生、弟弟,阿玛丧事理毕,学生就发现家里的东西一日少过一日,”善保禁不住失声痛哭,半晌方道,“终于有一天,家俱都卖了个干净,旧仆也卖得干净,整个钮祜禄家只剩下一幢空空的三进宅子。继母也回了娘家。”
“学生和弟弟就指望着咸安宫里每月二两粮米银子过活,后来,族长大人听说,看不过去,带着学生和弟弟去索绰罗家,那天,继母因怒生恨,一个茶盅砸在学生头上,如今还有一道淡疤。学生命大,那日情形族长刑部侍郎亲眼所见。尚书大人怕真出了事,碍于族伯的面子,还给了学生五个庄子。”善保抽泣着,浑身颤抖,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继续说道,“世上没不透风的墙,叔叔于外任上听到我阿玛过逝的消息,想着学生兄弟还小,放心不下,谋了京官,于外任回京。因为叔叔也是在朝中为官,在叔叔回京的第二十五天,索绰罗家主动将原学生家的东西还了回来。有当时的帐本子可以为证。”
“这时,怕所有人都会问,明明是索绰罗家理亏,焉能报复学生?”善保泣道,“学生也以为,虽然继母不慈,到底是阿玛续娶,虽继母青春有别嫁之心,到底有过母子缘份,何以要逼我入绝路!这事,伤得是两家的颜面,不要万不得已,学生宁可烂在心里也绝不会外道。后来,到前年选秀,索绰罗尚书大人嫡亲的孙女待选,就有谣言说这位姑娘有大造化,是要配皇子的。学生那时正在备考生员,只当玩笑过耳。当学生中了秀才后,才恍惚听人说这位姑娘落选了,可这与学生何干!谁都想不到的是,这位姑娘落选后自杀了。”
“你胡说,我那苦命的孙女是因病过逝!”索绰罗英良吼道,脸上狰狞骇人。他不敢认,更不能认。认了,一顶怨望的帽子就算扣严实了!
善保却毫无惧色,冷声反问,“你敢开棺一验么?”
索绰罗英良像忽然被剪了舌头,脸胀得青紫,目光似能吃人。
“索绰罗家曾因这位姑娘的过逝大肆吵架,姑娘的额娘坚持说是因为索绰罗家侵占学生家业的事给人知道,上达天听,宫里知道索绰罗家门风不正方撂了姑娘的牌子。矛头就指向了学生曾经的继母,是她,谋夺夫产,虐待继子,因这事传出去,给人抓住把柄,连累了待选的侄女。”善保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唇上无半点血色,眼泪没一刻断过,几位旁听的大人都露出不忍之色,善保咬了咬唇,继续道,“可是,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谁又与索绰罗家有仇,要做这样害人终身的事呢?他们猜来猜去,只能往学生身上猜,因为是学生受到虐待,是学生家产被夺,他们觉得学生对继母怨恨未消,于是把这事说了出去,导致他家姑娘落选、继而香消玉陨。可是这种丑事,学生遮掩还来不及,哪里会往外说?学生平日只在咸安宫念书,学生的婶婶只是三品诰命,听婶婶说即便按例去宫里请安,也只能在慈安宫外头的青石板上给太后叩头,家中更无显赫亲友!可索绰罗家认定的事,哪里容人分辨。须知,天地秘事尚隔墙有耳,何况当年学生家的是非?虽不欲声张,当初继母卖东西卖人拉家什,闹得沸沸扬扬,两家亲族中,焉知就没有眼明心明的人呢?怎么就偏认定学生是仇人。难道阿玛娶这样一个继母是光彩的事!难道学生无能,守不住家业是光彩的事!难道让人觉得钮祜家软弱可欺是光彩的事!学生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去跟外人诉诸家丑!”
“尚书大人口口声声自称为学生外公,学生就问一句,当日学生与弟弟孤伶伶在家无人管教看顾时,尚书大人这等便宜外公在哪儿?”善保泣问。
“您在与您的女儿在您富丽堂皇的尚书府里尽想父女团圆,天伦之幸!”
善保十分激动,声音尖利,带着十分凄厉,九分委屈,让人忍不住心头发寒。
索绰罗英良大呼冤枉,扑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望着乾隆分辨,“万岁,万岁,这只是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辞,老臣为官多年,不敢说富裕,可也瞧不上他家的那点东西。是他阿玛临终前怕他们兄弟小,守不住家业,方让臣女代为照看。钮祜禄大人一回来,臣立即谴臣子将东西原封不动的送回,分毫不差。臣贪图他那些东西做什么?善保这孩子素来心胸狭窄逼仄,世人以孝为先,万岁以孝治国,臣头一遭见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数落阿玛遗孀。臣的女儿,因身子不佳,才回娘家小住,如今在郊外别庄养身子,并无再嫁之心,只一心为夫守节念佛。臣,臣不知为何他对臣有这颇多怨恨。臣原也不想与他这晚辈斗口舌,只是他说得也太不堪了,臣不豫圣主受蒙蔽。”
善保身子猛然一挺,竟然站了起来,冷声道,“尚书大人,您说东西原封不动送回,是吗?”
“自然是的。”
“那真是巧了,当年,继母往娘家拉东西时,不慎丢了帐册子,被学生捡到了!亲旧帐册都在,要不要对比一下,是不是原封不动!”善保厉声问,“不但祖上所传之物不足,不算变卖家当,单学生先母之嫁妆就少了三分之一。尚书大人,学生先母与您有何相干,难道您也负责托管学生先母之陪嫁。恕我直言,您家这种女儿拖了女婿家的产业回娘家,留下继子在老宅死活不知的家风,的确不正!诸位大人都是有儿子的人,将心比心,试问谁家敢娶这样的女孩儿?如此妇人,于民宅,尚有我家这等几欲灭门之灾!于宫中,一朝得幸,怕要重演武茁里糁觯u缃袷ッ髦蛘眨塘四闼鞔侣藜业呐谱樱夤阒鲇谖慈弧d闳葱纳环雇链耍翟诹钊诵纳志澹
善保的话音一落,索绰罗英良已怒到极至,脸色涨得通红,哆嗦着话都说不出!
善保接着道,“您再如何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世上公理!您说圣上以孝治国,《孝经》有言,夫孝,始于事亲,忠于事君,终于立身。自阿玛过逝,虽继母回娘家,可在先父三年孝期内,学生带着弟弟每逢学中休沐,必去给继母请安,可曾有一日延误!后来在族伯面前,学生曾说要接继母回家奉养,是谁阻止了学生,您忘了吗?后来又是谁告诉学生不必去请安的!到叔叔回京,孝期已过,两家签了了结书,学生方未再去您府上打扰!而今,又是谁要置学生于死地!孝期侍奉继母,学生无愧于天地祖宗!如今圣上亲临,大人怎么就忘了一个忠字呢?”
“我一个黄口小儿也知道圣人以德为先,圣人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当今圣上,乾隆14年平大小金川,乾隆20年平准噶尔,乾隆22年再平准噶尔,乾隆24年平回部,开疆拓土,盛世武功,励精图治,一代名君之姿。您高居朝中中枢,忝居尚书之位,不念香火之情,为一己之私,设此连环毒计,隐我于身败名裂之地!更将数千年学子赖以晋身报国的科举大道当成你掌中游戏,玩弄万岁于股掌,您,从一品吏部尚书,就这样在天下学子之前为万岁立德么?”
乾隆的脸看起来喜怒无辨,若是熟悉的人就知道圣上已是恼怒了。
“胡说八道!我看你年幼识浅,不忍多责,不想你却是满口谎言,诬老夫至此……”索绰罗英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善保根本没理会他,眼睛红肿,冷声道,“我年幼识浅,做事却是光明磊落,你年高德p,官居一品,做下这等无视祖宗王法的事来!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保拧眉抹去脸上的泪,别开脸不再看索绰罗英良,沉声道,“证据就在这张小抄上。在这张绢纱上写字之人可能已经不在,这张绢纱也不是什么珍稀佳品,街上随处可见。可惜,这设局之人或者太过自得,曾不止一次的把玩这张绢纱,以至于留下了铁证如山。陛下可以闻一下,绢纱上是否有一股淡淡的冷梅香。”
乾隆放在鼻下,皱眉道,“有淡淡的香味儿,有些冷,醒脑。”
“万岁圣明。万岁可否觉得这香熟悉,这不就是吏部尚书索绰罗大人身上的香味儿么?若不是反复摩挲过这张小抄,这张纸上焉能染上索绰罗大人的薰香?”
“善保,香料随处可见,岂能如此草率判断。”福灵安忍不住开口,“如今衣服上熏香什么的,也很常见。”
“是,福大人明断。索绰罗大人身上的并不是普通的薰香,此香全京都只有一家,城南铺子,名儿就叫胭脂水粉。这种香是这家店铺新做出来的,不仅味儿奇异,还有一个规定:一种香只卖一个客人,绝不二卖。而香料的配方,只有店中制香师傅一人知道。不怕皇上和诸位大人笑话,这家香料铺子,正是学生家下奴才所为。这味香,学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家奴无甚学识,求着学生帮他取个风雅的名子,学生闻这味道带着一股子孤傲冷意,直接就取名叫冷梅香。冷梅香乃年前新制,那铺子的香料并不是论盒子卖,乃是用上等镂空银球装了香丸,如此使人配在身上,古有荀相留香,今人风雅,焉不效仿。家中奴才为了保持香丸只针对一个客人,每次制香只制一丸,这一丸大小刚好用一个月,香尽了拿了银球来换新的香丸,那银球做工精巧,绝不会被人自外面打开,若有毁坏定能看得出。”善保望着索绰罗英良血色尽失的脸庞,轻声道,“刚刚索绰罗大人自学生身边经过,一股冷香残留至今,方能使学生解惑,究竟是何人设此毒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