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零是吧”
郑俊攥着个环保袋混在大爷大妈中排队等超市开门,准备抢购早晨的新鲜蔬菜。手机铃声大作,震得他大腿发痒,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早晨七点,郑俊不认识这么早起的人。
“你好。”
“你好,请问是郑俊老师吗?”
郑俊略懵,对方声音年轻,语调稳妥,既不像家长也不像学生,但除此之外,谁还会叫他一声郑俊老师?
“是我,您是……?”
那边笑了一声:“阿新,我们昨晚见过。”
“你好。”郑俊迅速回忆一番,确定昨晚没向他通报全名,“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看朋友圈就知道了。郑老师。”
郑俊的微信好友多是学生和家长,发的朋友圈十有八九跟高考相关,且每晚都有“郑老师出招”的固定节目,拼凑出他的全名并不难。
郑俊无语,干笑暖场。
“没妨碍你上课吧?”
“没妨碍。”
“还记得欠我一顿饭?”
“记得。”
“你住的地方离莱山区远吗?”
郑俊就住在莱山区,事实上,他正站在莱山区最大的超市门口:“莱山区我挺熟的。”
“能吃辣?”
“能。”
“那约在金沟寨的渔公渔婆怎么样?”阿新说,“我今天吃饭比较晚,十点。”
郑俊今晚给小班上课,也差不多要在十点钟吃个宵夜什么的:“好的,那就十点见。”
“郑老师,”阿新说,“公平起见,我姓白。”
郑俊擎着挂断的手机被买菜大军卷进超市,心不在焉地碍了大爷大妈的事儿,脚面挨了好几下,腰间挨了好几肘,后背还被抓了一把。等拎着菜突围到收银口,他已经狼狈得像个逃兵。
直到把菜放进后备箱,郑俊才反应过来:既然晚上有约,买菜干什么?
他打开微信试图窥探阿新的朋友圈,看到的却是一片空白。显然,他被屏蔽了。
这才是老手的做派,加人却不给对方设置权限,这种低级错误只有郑俊犯得出来。
正像彭会昨天激将他时说的,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守株待兔,是大自然法则中注定被饿死的物种,只不过gay圈的生态扭曲,零多一少永远是主旋律,物以稀为贵,才总会有人前赴后继地送到他嘴边献爱心。他们眼里只看到一根鸡巴,至于附带的是谁,无所谓。
彭会醉醺醺地说阿俊啊阿俊,你这样退化下去迟早会被淘汰的,以前有我陪你浪着,现在我要定下来了,你可怎么办?你的退路呢?
正是因为这句话,郑俊才下定决心主动搭讪一次。
y市的雨水一年四季都不按常理出牌,傍晚时分晚霞满天,理论上说该是晴行千里的好天气,几道闪电却在下课的前一秒划破天空,大雨随着下课钟声倾盆而下。
郑俊和学生都傻了眼。
离家远的学生早就有家长开车等在外面,住附近的基本都在一楼大厅傻等,辅导班虽然贴心地常备雨伞,但外面的雨正横着下,打伞出去纯属送死。
然而学生们很快兴奋起来,不需要做作业,不需要面对家长,被迫无所事事,乐得清闲。每次响雷都伴随着一阵欢呼雀跃,这种毫无道理的快乐惹得郑俊都笑了。
一个穿着肥大亮黄色雨衣的人跑上台阶,摘下帽子冲吴佳文招手。
吴佳文向剩下的同学打个招呼,跑出去帮彭会脱下雨衣自己穿上,夺过彭会打算撑进雨里的伞。
彭会呈呆傻状,高他半头的吴佳文撩起雨衣前襟把他罩住,两人脚下乱绊了几步,终于统一节奏,摇摆着走进雨幕。
郑俊目送他们消失在拐角。
雨还在无休止地下,没有停的意思。等到所有学生都被家长接走,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郑俊放弃回家换衣服的念头,直接开车去渔公渔婆。
阿新像个落汤鸡似的等在那。
他穿着松垮的t恤和松垮的牛仔裤,头发全都趴在脑壳上滴水,脚下扔着把被狂风蹂躏得一塌糊涂的烂伞,扬手微笑算是招呼。
他完全失去了酒吧里显露出的那种深重的心机和露骨的性感,清新爽利的像颗薄荷。
郑俊之前怀疑他是否会冒雨赴约,此时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隐隐惭愧:“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阿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毛巾擦头发擦胳膊,伸进t恤里擦身上的雨水,抖着前襟道,“反正是你报答我,我就不客气地先点了菜。”
“应该的。”
阿新弯起眼睛,伸出右手越过桌子:“白新。”
他弯眼时右眼先闭,看起来像个媚眼。郑俊握住他的手:“郑俊。”
白新拧干毛巾搭在椅背上,左右看了看,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说声不好意思脱下t恤用力拧出雨水,抖开套上,又说:“不好意思。”
他里面还套了个背心,蒙上一层半干的t恤肯定难受。郑俊干咳一声起身:“稍等我一会儿。”
作为杞人忧天的践行者,他在车里备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以防万一。也就半分钟的时间,郑俊拿着件春秋季节的运动衫回来让白新先换上。
白新领情,叫来服务员问有没有办法把换下的衣服晾着控水,又把运动衫的长袖撸到手肘:“可能是光线问题,你看起来比昨晚正派。”
郑俊想说同样的话,提起茶壶为他倒茶。
尴尬随着沉默卷土重来,白新喝完一杯暖茶,郑俊还在盯着桌面神游。
白新给自己添茶:“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又抢了郑俊的台词,郑俊摸摸额头:“我是辅导班老师,假期最忙,没心情出来玩,昨天刚闲下来。”
“难怪。”
眼见又要冷场,郑俊说:“我以前也没见过你。”
“我刚来。”白新握拳撑着下巴,垂眼看杯子里的茶梗,“说起来特别心酸,我跟人合租,室友一两天搞一次,每次都闹腾到一两点,我神经衰弱,只好躲出来找人收留,情非得已。”
郑俊觉得他不像如此窝囊的人:“你昨天在哪睡的?”
白新往后靠住椅背,方便服务员把毛血旺端上来,要了碗米饭隔着热气说:“好不容易看中某个主动搭讪的人,结果他突然拒绝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睡另一个。”
他口中的“某人”显然是郑俊,好像郑俊是他的最佳选择。郑俊错综复杂地笑了笑,表示领情。
白新连塞几口血旺,鼓着腮帮说:“我等的就是纯一,但找上门来的都是零,所以昨晚被拒绝我真的非常失望。”
郑俊刚夹的豆芽全掉到桌上。
白新又弯起眼睛:“我不像零号是吧?”
郑俊窘到发笑。
白新继续往嘴里塞菜:“我为了蹭张床也就挑挑长相,一直违心地当一号,已经惨到一定境界了。”
郑俊点头:“确实惨。”
白新盯着他的眼睛:“今天室友又带女朋友回去,我又在找床。”
如果今晚天气好,郑俊绝对自告奋勇,载他去酒吧让他自由发挥随意勾搭。但是雨这么大,酒吧哪来的生意。白新的用意很明确,是要跟他打炮换床,但郑俊不想当一个趁人之危的嫖客。
“不然在我家沙发上凑合一晚?”
白新抿着满嘴的血旺笑:“我倒是无所谓,只是郑老师你留陌生人过夜没问题吗?是不是太欠考虑?”
“我有你电话和微信,不算陌生人了。”郑俊自己都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帅哥落难我于心不忍。”
这也是实话,即使没有了酒吧催情的音乐、头发塌着、衣服过时,白新的英俊也没有折损半分,甚至多了几分亲切,难怪一众人等趋之若鹜。
白新掏出钱包,拿出健康证递给郑俊:“给我你的。”
郑俊以为是名片,接过来看一眼递回去:“没必要交换这个,我们不会发生什么的。”
白新咳嗽起来。
带人回家打炮确实是大忌,但重点不是不打炮,而是不带人回家。一夜情都是一炮结束各自飞,白新总要挖空心思甜言蜜语一番,才能说服一夜情的对象同床共枕,才能把钟点房延时成通宵,睡一整夜。
带人回家却不打炮,比带炮友回家还匪夷所思。
白新直接把钱包扔给他:“拿着。”
“我不收钱,一张沙发而已,免费睡。”
“这是抵押,你不担心被偷,我替你担心。”白新不知该对他的善意感到恼火还是滑稽,“你多大了?”
“三十。”
“三十岁了,总该学了点社会经验吧。”
不止一个人对郑俊说过类似的话,郑俊也只能笑笑:“我还没吃过亏,所以也没得到什么经验教训。”
白新右眼睑微微抽搐,用鼻子笑了笑。
他的家庭教育注定了他无法轻信他人,后来从事的职业更加夯实了他夸张的警惕性。直到摆脱了过去,他才有机会慢慢放低戒备向普通人靠拢,但郑俊的水准,恐怕比普通人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一顿饭吃完,白新身上的雨气都被川菜的麻辣蒸干了,正要脱掉运动衫,郑俊说先穿着吧,反正你要跟我回去。
白新由着他买单,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依然潮湿的t恤,拾起烂伞跟在郑俊身后。
老师,哪怕是辅导班老师,在他心目中也是清贫的职业,有车不新鲜,住在海边的高档小区似乎还是过分了。白新倚在电梯厢里打量郑俊,后者感受到视线转头看他。
运动衫的拉链不上不下地卡在白新锁骨下三公分处,露出些许胸肌的隆起:“你家里很有钱吗?”
“呃,算普通家庭吧。”
“哦。”
白新就此打住,不再继续发问。
郑俊松了口气。
除了学生、彭会、合伙人和狐朋狗友,他时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对一个人。在别人眼里他交际能力正常,顶多算是内向,只有他自己清楚跟人打交道有多么痛苦和吃力。
他把彭会的一套洗漱用品扔进垃圾袋,拿了双拖鞋给等在玄关的白新。
白新跟进卫生间,接过衣架撑起半干的t恤,看着他摆出一套崭新的、齐全的洗漱用品:“经常带人回家住?”
“啊?”
“没什么,感觉你招待人很熟练。”白新拿起他新拆封的剃须刀掂了掂,“郑老师不是看过我的健康证了吗?”
“不是,你误会了。”郑俊赶忙澄清,“我是觉得让你睡沙发毕竟不是待客之道,想尽量在其它方面弥补。”他仓促转开眼睛,用目光盘点一遍东西,“好像没什么遗漏的了。”
白新笑了:“没什么遗漏的,星级酒店待遇。”
郑俊生硬地拍拍他胳膊以表热情:“洗个热水澡,我替你拿换洗衣服。”
彭会的几件衣服还留在衣柜里,但肯定不适合人高马大的白新,郑俊翻找出一件买来就没穿过的睡袍,打开卫生间的门只伸进胳膊,挂在门边的挂钩上:“这是全新的。”
“谢谢。”
郑俊关上门。
白新已然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分水岭——第一次主动搭讪的目标,也是除彭会之外,他第一个带进家门的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与彭会的一场孽缘,郑俊放放不下、回又回不去,只能发自内心地希望彭会与吴佳文的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只有如此,他才能得救,才能向前走。
白新本能地伸手一撑,及时避免后脑勺着地的惨剧,下一秒便回想起身在何方,从地板上爬起来。
他看了眼腕表,五点整,生物钟雷打不动。他总是比共度一夜的炮友起得早,不打招呼只身离开,被称为淫棍,与这种拔屌无情的作风有着莫大关系。
白新自觉无辜,他习惯早起,醒了当然要走,如果留下跟人耳鬓厮磨,对方肯定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他叠起毛毯去卫生间洗漱一番,换上自己的衣服回到客厅。
主客相见,两人都愣了一下。
白新没想到郑俊起这么早:“嗨。”
“嗨。”郑俊眼神恍惚,合起嘴巴咽了口唾沫,“你脸怎么了?”
“哦。”白新摸了摸起了红点的脸颊,“我不太习惯用电动剃须刀,不小心拔了几根。”
“啊,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下次……”
“未必有下次。”白新打断他的话,双手抄兜等着,但眼前的人还处于脑部尚未全部激活的半梦游状态,只好提醒他,“郑老师看看屋里丢没丢东西,没丢就把钱包给我,我该走了。”
“没必要。”白新全身上下只有四个口袋,带不走什么值钱东西,何况家里也没什么现金和贵重物品。郑俊把钱包还他,他倒是毫不避讳地当面检查了一遍。
郑俊送他出门,回到客厅看到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方正地摆在沙发上,不由得笑笑。
他用极低的效率洗漱、打豆浆、炒饭、捞泡菜;看着早间新闻吃完早餐,又以极低的效率收拾桌子、洗净碗筷,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坐到桌前处理家长和学生的留言。
上午时间充裕,足够郑俊悠闲地解决一切问题,下午才是他最头疼的时间——跟合伙人一起详细了解客服记录、追踪新员工培训、看各科反馈、开市场计划会等等,这些不得不做的事无一不给他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郑俊时不时想把这个小辅导机构甩给野心勃勃的合伙人或者卖给随便谁,自己就像刚起步时那样当个辅导老师,不操老板的心,不遭老板的罪。
但如果这么做了,不仅合伙人不干,他爸妈也会杀了他。他好歹是名校毕业,回来这个三线城市也就罢了,开个辅导学校好不容易有了知名度,居然不求上进、不赚大钱,活活辜负一副好头脑好皮囊。
钱卫的电话把他从焦虑中打捞出来,问今晚要不要找乐子。
“不太想去。”
“ken也来。”
“……那我去吧。”
没人百分百确定他跟彭会有过一段,但人人都知道他们关系特殊,很多时候想让其中一个出席聚会都得扯上另一个当诱饵。曾有人戏称两人像夫妻,结果不仅彭会当场翻脸,一贯好脾气任人调侃的郑俊也猛皱眉头,那场不欢而散的后续,却是两人各自推开身边的炮友,去郑俊家鬼混。
自从彭会宣布脱单,别人叫他出来玩都顺带叫上郑俊,不然他就玩得束手束脚,不敢放开了喝。原因很简单,彭会自知酒品差,酒后必乱性,除了郑俊可以坐怀不乱,那些狐朋狗友八成会顺水推舟带他去开房。
郑俊曾经说应该脱离这些人,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彭会问:“你除了他们有人际关系吗?”
郑俊无言以对。
当初回到y市,如果不是彭会拖着他加入这个圈,他认识的人就只有几个中学同学还未必有来往;而这圈子也并非一无是处,郑俊能这么快组建出一个小辅导学校,多亏了其中几个有人脉的。
除了管不住下半身,都是些足够仗义的朋友。
彭会这天穿了件格子衫,被耻笑得不轻,有人上手把他的衣扣多松开一颗,露出胸膛,说这才有你往日的牛郎风采。彭会给那人一拳,又扣上。
郑俊和彭会之间隔了四五个人,几次目光接触都没持续过一秒。
“哎,你跟淫棍后来怎么样了?听说你前天要到了他的微信。”
郑俊正听着大部队闲聊,身边的钱卫来了这么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
钱卫伸胳膊揽着他:“互加微信就没有然后了?怎么也得来一炮。”
郑俊别脸躲过他吹出来的烟:“没,他对我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就不会给你微信了。”钱卫用夹烟的手放在他肚子上,慢慢揉,“你之前忙得没空玩,应该积攒下不少,到嘴的鸭子怎么能让他飞了?”
“我不是非做不可。”
钱卫是在调情,却得到了无情趣的一句回答,兴致未减反而更高。他喜欢郑俊的原因就在于此,喜欢他扫兴得像个直男、又乖顺的像被灌了迷药:“今天来我家吧。”
郑俊这才反应过来钱卫揉他肚子是什么用意:“等我送ken回家。”
“他一滴酒还没喝呢,你走了他就更不喝,他不喝你就没必要送他回家。”
“他不喝大家就玩不尽兴,那样多不好。”郑俊从钱卫指间拿过烟屁股,倾身捻灭在烟灰缸里,用掌心贴着他大腿内侧摸了摸,“钱哥,我肯定去你那儿。”
钱卫腰都软了。
郑俊虽然总不开窍,却记得住所有人肉体上的喜好,取悦人的功力一流。这种讨好的性格每每让他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把他揉进心里填补空缺,但钱卫算是这小团体里最有道德感的一个,知道当着彭会的面拖走郑俊不太合适,实际上彭会现在都已经是一副要弄死他的神情。
“那我在家等你。”钱卫拍拍郑俊肩膀,跟人换了个位置,以免彭会继续仇视自己。就算彭会现在名草有主,钱卫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也不想跟这个小帅哥反目。
感情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就会发展出独占欲,违反自由经济并带有垄断性质。但只有感情是不够的,除非有勇气将其升华成爱情,不然还是会被人在背后挖了墙角。就像钱卫挖了郑俊,也并不会抱愧于彭会,毕竟谁也不属于谁。
有其他人过来搭讪郑俊,郑俊既然被钱卫预定下,当然是婉言拒绝,彭会隔着桌子问他;“我今天没喝酒,你拒绝人家干什么?”
“没兴致。”
“不会是一暑假没用生锈了吧?”
此言一出全体大笑,郑俊被人拍背拍得几乎弯下腰去,也跟着笑。
玩到后来,三个明天上班先撤的,一个被勾走的,两个内部解决的。彭会依然滴酒未沾,绕过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郑俊:“走了哥们儿,你就非得送我回家是吧。”
郑俊扶着膝盖站起来:“走。”
两人出了酒吧,彭会双手抄兜,踢踢踏踏地走。
郑俊大一寒假回来,两人在街头也是这么并肩走着,然后彭会打破沉默承认自己确实跟人睡过了,反问郑俊难道分开的几个月从没出轨。郑俊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自控力和羞耻心,我没碰过别人。
十多年前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以后不管你在不在场,我都不喝酒,一口都不喝。”彭会把钥匙插进锁孔,额头抵着院门门板,盯着脚下,“我既然跟佳文在一起了,就不应该再霸占着你,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郑俊在一步之外看着他的脖子:“怎么突然懂事了?”
“你三两句话就要到了淫棍的微信,挺厉害的。我以前觉得你没了我牵线,根本打不上炮,其实你不是没了我不行。你从小就什么都比我好,不可能在这方面比我差,你这几年不是找不到伴,是故意陪着我鬼混,不愿让自己有个好下场。”
“你想多了,我确实没法自己找伴。”
彭会不反驳:“我现在不鬼混了,你也给自己找个固定的吧。淫棍不好,他太滥了,不适合你。”
他打开门,背对郑俊反手关上。
郑俊看了会儿门板,转身离开到路边打车。早早离席的钱卫半小时前就做好了准备,只穿内裤给他开门,催促他洗澡。
郑俊真像彭会说的那样,生锈似的半天硬不起来,钱卫嘴都麻了,从他腿间爬起来摸了根烟点上。
“不好意思钱哥。”
“没事。”钱卫靠进他怀里,仰头枕着他的肩膀往半空吹烟,“抱我一会儿就原谅你。”
郑俊抱住他。
钱卫一根烟没抽完,觉得自己肩膀湿了,伸手摸一把郑俊的脸往嘴里放,咸的,歪头靠着他的脑袋道:“彻底失恋了?”
“嗯。”
“你和ken究竟怎么回事?”
“不想说。”
“喜欢他?”
“不知道。”
钱卫揉揉他头发:“别流鼻涕啊。”
“嗯。”
郑俊哭得悄无声息,钱卫竟被他的眼泪勾起了兴致,扔掉烟手淫到射,从他怀里滑出去枕在他肚子上,喘息着看眼前颠倒的面孔:“我把你该干的事干了,还叫你来干什么?”
郑俊抽了几张纸巾帮他擦净:“对不起。”
一句挑逗又被按字面意思理解,钱卫无奈,起身用食指沿着泪痕擦干,抱住他轻轻拍背:“好了好了,别伤心了。不就是个ken么,他以前是所有人的宝贝,现在是他男朋友的,反正从来都不是你的。”
郑俊愣了一会儿,解开他的手臂:“我知道。”
“知道就好。”钱卫用手指挑了挑依然蔫蔫的性器,俯身含弄起来。
他的嘴上功夫经多人认可,没理由不叫醒眼下这根。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郑俊总算振作精神,把他压在床上默不作声地干,钱卫让他快他就快,让他慢慢磨就慢慢磨,顺从而且温柔。刚射过一次的钱卫很快缴械投降,郑俊也不纠缠,退出来自己解决。
钱卫以前碰到这种情况都让对方自己摸出来,这一次可怜他,替他弄射了。
“哭成这样哪像个老板。”钱卫擦净手,又点上根烟,“这么个帅小伙在我床上流眼泪,搞得我都心动了。”
他看郑俊不作声,笑道:“在我这儿过夜吧,刚失恋一个人睡特别难受,这张双人床很长时间徒有虚名了,怎么样?”
郑俊苦笑着摇头,下床去浴室收拾。
钱卫抱着胳膊倚在门口:“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认真把你追到手,可惜我比你老这么多,不适合恋爱,只适合包养,但是你又不缺钱,是吧。”
郑俊知道他在开玩笑,这玩笑开的也不是一两次了:“不缺。”
“除了缺爱,什么都不缺。”钱卫替他总结一句,用力拍他的后脑勺,拍得他一个踉跄,“洗完澡就快点滚,回自己家凄凉入梦去吧。”
郑俊在路边站了半天也没司机接单,有一瞬间后悔没留下过夜,转身正看到身后公寓楼里的最后一盏灯灭了,不知怎么就打消掉折回去的念头,在夜蝉的聒噪声中彳亍而归。
彭会被贴在玻璃上敲窗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定了定神抓起手机看时间,套上裤子眯眼走到近前看清是谁,懵然开门。
吴佳文抱住他:“彭会。”
彭会担着他退进屋里:“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
彭会把他推远,开灯拍打他身上腿上的灰土:“不在家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你家长知道吗?”
“半夜醒了想你,他们不知道。”吴佳文忙不迭地自己拍打,“你睡了啊。”
彭会揉着眼睛说都两点了。
“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彭会瞪着揉成三眼皮的眼睛问你说什么。
吴佳文一愣,在他震惊的眼神中挠挠头:“不行我就回去了。”
“佳文。”
吴佳文转身看彭会。
彭会从他身边走过去,锁了门,翻出条毛毯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铺到床上。
吴佳文笑了,踢掉鞋上床躺下。
彭会站在床边看他,复习一遍郑俊的规定——不摸、不咬、不做,没说不可以单纯地睡在一起——关了灯摸黑上床。
两人悄无声息、井水不犯河水地躺了两三分钟,吴佳文说:“彭会。”
“嗯。”
“你把枕头给我了,自己枕什么?”
“……”
吴佳文贴到彭会身后,展开右臂硬是塞到他脑袋下面,试探着把左臂搭在腰间,弯起来搂着:“我喜欢你身上理发店的味。”
彭会看着眼前一片朦胧的月色,过了很久颈后的呼吸还是小心翼翼,哑着嗓子问:“佳文,我三十岁了还是个剪头发的,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你是高材生,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吴佳文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你反感我喜欢你?”
“……不反感。”
“那就好,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你,看见你心里痒痒的。”吴佳文紧了紧手臂,“睡吧,彭会。”
彭会呆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喜欢上吴佳文了,不是为了让郑俊远离自己而撒的谎、演的戏,而是真的动了心、起了意,即使吴佳文即将离开这里,就像当年郑俊那样一走就是几个月,也许四年后再也不回来,即使如此。
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彭会推掉一切邀约,远离炮圈,远离酒精,远离损友,远离网吧,一下班就回家,也就远离了郑俊。他很想知道郑俊和淫棍的后续,想知道他在淫棍之后又遇到了谁,但他不敢去问当事人,也不敢问别人,因为没有借口,没有立场。
彭会没心没肺,但记性不差,他清楚记得当年追去上海,把郑俊堵在学生宿舍求复合,而郑俊不肯,因为出轨不可原谅。
彭会问你还单身吗?郑俊说是。彭会说我也单身,所以我们上床不犯法,不缺德。
郑俊不做任何抵抗,乖乖就范。
两人不追究过去,不过问将来,夜夜缠绵直到彭会花光身上的钱。彭会在火车站拢起打火机点烟,又问了一次能不能复合,说如果这次你再拒绝,我们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如果郑俊再软弱一些当场答应他,抑或强硬到底绝不反悔,两人的关系都不会在若干年后失控——厮混在一处,放不下彼此,却又修不成正果。
突然喜欢上彭会的吴佳文,正是这段纠葛的解药和希望。
郑俊把微信图片放大,放在办公桌上推到吴佳文眼前:“看看这次的模考成绩,数学满分是我的招牌,不考满分无所谓,也不能成绩倒退吧。物理本来是你的强项,这次也考砸了,你家长把成绩单发给我让我给个解释,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吴佳文瞥一眼手机,抬起头:“数学是粗心大意,物理也是,不是实力问题,我可以把考卷拿来给你看。”
“粗心大意更可怕。”
郑俊的语气不是很硬,但吴佳文突然避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看着他的脖子:“郑老师,彭会的事能找你商量吗?”
话题转变得太突然,郑俊血液倒流,耳内嗡嗡作响:“他怎么了?”
“他没什么,不是他,是我。”吴佳文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拳头,“我前几天去他那过夜,抱着他睡的时候……就……”
郑俊眼角抽动,等他的下文。
“起了生理反应。”吴佳文搜肠刮肚,找到一个不怎么赤裸的说法,“我知道这不正常,彭会是男的,我不该有那方面的念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想让彭会知道我对他有不正常的感觉,我喜欢他,不想让他疏远我。”他盯着地板一口气说完,求救地看向郑俊,“郑老师,我该怎么办?”
郑俊看着他纠结无助的眉眼,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他的顾虑:“佳文,你喜欢他,对他起生理反应很正常。”
“可他是男的。”
郑俊几乎错乱了:“你开始喜欢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男的?”
“这是两回事,喜欢是精神上的,那种想法是……生理上的。”吴佳文打着意义不明的手势,用力争辩,“喜欢是单方面的,对彭会无害,可以告诉他。那种想法需要……需要彭会也喜欢我,愿意听我解释,愿意接受才行。”
郑俊看着他一脸的焦灼,苦笑:“彭会当然喜欢你。”
“你在哄小孩,郑老师。”吴佳文微微皱起眉头,“彭会是你的好朋友,他不拒绝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不想让你为难,可能,也不想伤我自尊心。他长得帅,一定很受女生欢迎,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男的被他喜欢。”
他灵肉分离的理论如此天真,对这段三角关系的揣测却如此接近真相,郑俊的表情僵在脸上,啼笑皆非:“彭会喜欢男人。”
“真的?”
“当然是真的。”郑俊看着男孩的眼睛,“他是喜欢你才跟你接吻的。”
吴佳文一愣:“我们没接过吻。”
郑俊像挨了一记无形的重拳,脸色陡变吓了吴佳文一跳。
“那就是彭会说谎了,怎么这样,我还因为你们接吻的事揍了他。”一向不擅说谎的郑俊,竟然临场发挥出一通真假参半的解释,“你可能猜到了,我反对你们谈恋爱,毕竟你们是通过我认识的,万一影响了你的成绩,我脱不开责任。彭会说谎估计是逆反心理作祟,他这人很幼稚。”
吴佳文笑了:“他确实很幼稚。”
“佳文,接吻也好,性接触也好,都会扰乱注意力降低学习效率,这是我送了几年毕业生得出的经验教训。为了自己,你必须忍住,先专心备考,尽量忘了那股冲动,至少别付诸实施,最好也别告诉彭会。”郑俊站在为人师表的立场上发言,自觉虚伪,“因为你们俩比起来,你更成熟更有担当。”
“你的意思是,彭会也想跟我……”
“我刚才就说了,他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一旦他知道你有那种想法,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为了不影响你考试跟你划清界限,要么他会回应,然后你的学习就会受到影响。”郑俊继续说服他克制,“这两种情况都很差劲,你说呢?”
吴佳文若有所思地沉默,时间久到令人心慌,但他最终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嗯,我不告诉他。”
“再忍大半年,高考结束我就不管了,好么?”
“好。”吴佳文站起身,把背包甩到肩上,“谢谢郑老师,只要知道彭会也喜欢男人,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回去向家长做个保证,别再犯粗心大意的低级错误,拿出成绩保住学校的招牌。”郑俊握起右拳平伸到半空,“成交?”
吴佳文跟他对拳:“成交。”
郑俊目送他离开,把扣在桌上的手翻开向上,抹净汗湿的掌心。
彭会谎称跟吴佳文接吻,也许是单纯的吹嘘,也许是故意的谎言,是为了向郑俊强化他正与吴佳文热恋的事实。如果是后者,那吴佳文只是彭会跳出感情泥沼的工具,或者说拯救泥沼中两个人的工具。
郑俊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只想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逃避。吴佳文说彭会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才答应交往,言者无心,却可能切中要害,像一个直白的寓言。
彭会说了一堆近似绝交的话之后,郑俊每天都会去酒吧待上一两个小时,一方面是打发寂寞,另一方面也在下意识地期待着彭会的身影,然而一个月过去,等的人没有现身,郑俊倒是被狐朋狗友睡了一圈。
郑俊觉得自己真是既滑稽又可悲。
他把空酒瓶放在桌上,捧着闷痛的脑袋茫然四顾,撑着身边人的肩膀站起来。
“哎你干嘛去?”
郑俊置若罔闻,挣开朋友拉扯的手,走到一个人身后拍拍他的肩。
白新正跟人聊着,看见他一愣,顺手扶稳:“阿俊?”
“白新。”郑俊浑浑噩噩,没意识到要替他隐匿全名,所幸音量不高,没人听清,“你是来约炮还是来找床?”
白新弯起眼睛:“找床,你有吗?”
“你不嫌弃的话,这就去我家吧。”
白新一手拉着他胳膊,冲刚才撩骚着的人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得送他回家。”
说完不等那人反应,拖着郑俊走出几步,站住问:“用不用跟朋友打声招呼再走?”
“不用。你怎么知道我跟朋友来的?”
白新继续拖着他往店外去:“我看见你们了。”
“那怎么不过来?”
“不爱混圈子。”
郑俊心说这就是底气了,像我这样的窝囊废,不靠小圈子罩着都不敢出来玩:“有段时间没见你了。”
“室友前阵子跟女朋友闹分手,消停了几天,今天刚复合,所以我又躲出来了。”白新走到街上,松开他的胳膊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今天运气不错,床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来酒吧真的只是为了找床?”
白新看向他:“当然了,我性欲低下。”
郑俊醺然走在他身边,突然凭空绊得向前抢了两步,笑出声来。
白新扶他一把:“有什么好笑的?”
郑俊掏出响个不停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以后找床给我个电话,别勉强自己来这种性需求旺盛的地方。”
他已经有几分醉意,所以白新并不当真,挑眉问:“想泡我?”
“不想。只是你有难处,我有能力帮你解决难处,算供需对等。”郑俊醉得忘形,搂住他的肩膀,“我的床是免费的,不用你浪费精力。”
白新看一眼搭在肩头的手:“可我总不能天天睡沙发,一两天倒是没问题。”
“不用睡沙发,睡床。我的床特别宽,睡两个人可以互不干扰。”
白新没见过这么蹩脚的伪君子,奚落道:“我们同睡一张床,还不用我浪费精力?郑老师,我可不是没出社会任人宰割的纯情少男,我不信这套。”
郑俊拍拍他的背:“真的,我也性欲低下,所以只要你不挑逗我,我们就能相安无事。你相信我吧。”
白新这辈子最不相信的话就是“你相信我”,却并未反唇相讥:郑俊一直散发着老实厚道的气息,不像会下套的人,退一步说,就算他确实动机不纯,白新也不介意用一场性爱换一张不错的床,私宅总比小旅馆干净得多,舒服得多。
“你实在不放心,我们把床中间放一碗水。”
郑俊认真说出这个建议,白新一愣,失笑。
虽然不值得夸耀,但如果存在“睡觉老实锦标赛”,郑俊是有信心夺冠的。彭会可以证明,除非外力干扰,否则他用怎样的姿势睡着,就会以怎样的姿势醒来。
因为睡眠质量极高,郑俊通常早醒,只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脱离半梦游状态。
他转头看见个后脑勺,第一反应是彭会怎么换了个如此朴素的发型,继而记起昨晚分出去半张床,当时没考虑到第二天起床要面临的成吨尴尬,现在报应来了。
郑俊尽可能放轻起床的动作,趴在隔壁的人微不可查地一颤,埋在枕头里闷声问:“几点了?”
“快五点了。”
“你总起这么早?”
他一起身,郑俊憋了整夜的啤酒险些漏出膀胱,眼睛脱框地后退半步:“你哪位?”
“白新。”白新看一眼腕表,站在床的另一边抹了把脸,“给我把剃须刀你就认识我了。”
他眼睛深邃,高颧骨高鼻梁,下巴干净时只觉得是个东方帅哥,一夜间从双颊蔓延到脖颈的茂盛胡茬让郑俊以为自己酒醉失忆带回家个老外。
“你多睡会儿吧。”郑俊吞下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指了指门,“我先出去。”
白新目送他逃离卧室,边换衣服边环视四周——从装修到摆设全都透着一股毫无斗志的舒适,令人忍不住舒展四肢伸懒腰。
他记不清上次安稳地一觉天明是什么时候,他的睡眠习惯太差:脸要冲门、手要放在枕下、稍有响动就会惊醒……毫无必要、发自本能、难以纠正。
白新逗留片刻走出房间,郑俊并没有像预计中那样回过神,脸上依然挂着难掩的无法接受,保持一段距离递给他昨晚在小超市买的剃须刀。
“谢谢。”
“白新,”郑俊等他走进卫生间,隔着墙壁问,“……能不能一起吃个早饭?”
从他叫出名字到下一句,中间停顿了两三秒,白新有足够的时间猜测他的台词,却预感落空,探出头问:“什么?”
郑俊在目光接触的前一秒躲开视线:“没什么。”
“我不挑食。”白新缩回去,“麻烦你了。”
郑俊目瞪口呆,比起留他过夜,留他吃饭更加唐突,却轻而易举地得逞了。也许白新真的穷到了一定地步,不但出不起开房费,连早餐钱也要节省,无法想象他过着怎样的寒酸日子。
刮净脸,白新立刻年轻十岁,郑俊端着早餐进饭厅又是一愣,把两盘蛋饼两双筷子摆在桌上。白新捏着盘子边缘调换两人的食物:“感觉你这份更好吃。”
“一锅出的,一个味儿。”郑俊眼看他要往嘴里塞,急忙声明,“这份我尝了一口。”
“那更好。”白新一口咬下去,紧接着就是埋头猛吃,边塞边嚼边咽。郑俊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隐约露出的不停扇动的鼻翼,似乎要目睹一个活人缺氧而死。
白新风卷残云般干掉一盘,对郑俊推来的另一盘摆摆手:“我饱了,谢谢。”
“等等!”郑俊一起身险些带翻椅子。他冒昧地挽留白新是为了有人陪,至少不会孤独地吃早饭,但这光一般的进食速度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牛奶?豆浆?咖啡?粥,粥也可以。”
白新看他一眼,坐回桌旁:“随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他重拾起筷子拨弄食物残渣拖延时间,从一头饥饿不讲礼节的野狼,转眼变回温柔体贴的人类,好像刚才那阵蝗虫过境是幻觉似的。
郑俊心存感激,煮上豆浆,继续吃饭。
白新等他吃完,从他手里接过豆浆:“你昨晚的话当真吗?”
郑俊面露茫然,搅动砂糖罐加了一勺:“我酒品还不错,说的都当真。”
“所以,你确实要每年花三百万包养我。”
“唔?!”郑俊昨晚喝的有点多,一时记不起说了哪些话,哽了一嘴豆浆抻直脖子咽下去,“我说过吗?”
“没有,我瞎编的。”白新这才端起杯子递到嘴边,“你说的是以后我想找床就可以给你打电话。”
郑俊松了口气:“没错,说话算话。”
“那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电话联络。”白新用手指摆出个“六”在耳边一晃,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豆浆,抿掉印子,“谢谢款待,味道很好。”
郑俊跟着起身准备送客,他却不挪步,站在原地挨个翻身上的口袋,也照例检查一遍钱包。
郑俊笑了:“没这必要吧。”
“的确没有,但是我习惯了。”
直到提醒买菜的闹铃响起,郑俊才想到手机从昨晚就保持着飞行模式,刚恢复正常设置就是一连串的微信短信提醒,大部分是昨天那群目击者八卦他什么时候勾勾手指就能拐走淫棍,剩下的是李君林直指他祖宗十八代充斥下三路的破口大骂,让他看见消息立刻回电不得延误。
彭会最初就是受到李君林的诱惑而出轨,进而深陷滥交圈难以自拔,两人之间只牵扯到肉体不涉及感情,等李君林玩腻了,彭会也在圈里混熟了,十分和平地一拍两散。郑俊甚至没恨过李君林,诱惑无处不在,就算没有李君林,也有别人拉彭会下水。
几年前李君林疯狂迷恋上一个直男,还没碰到对方一根手指就埋头去追,彭会跟所有人一样,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坐等他铩羽而归,在他得手后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释怀——他把李君林视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应该烂在这个圈里,怎么能独善其身?
正因为彭会的折腾,李君林被迫在公司出柜,原本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全毁了,从此放话跟圈里所有人断交,大家谁都不认识谁,权当他被车撞死了。
李君林只把新手机号给了郑俊,郑俊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有此殊荣,只觉得没失去一个朋友蛮好。但此时,李君林发来的信息里却包含着他最不愿看到的东西——ken。
郑俊深吸一口气,给他回电话。
“郑俊我操你大爷!”李君林接起电话就开始咆哮,“你他妈干什么吃的!连个姘头都看不住!他把我坑那么惨还他妈敢上我的门还敢吐我一屋子!是不是以为他喝醉了我就不敢动手?!我日你祖……”
电话那端的骂声骤然一停,接上另一个的声音:“喂,阿俊。”
郑俊跟李君林的男友有数面之缘,知道他是个冷静能沟通的,苦笑:“宇哥。”
“嗯。”对方声音依然很稳,“ken在我们家不受欢迎,君林的脾气快压不住了,你马上过来把人弄走,我得出门上班,君林也该开工了。”
“这就过去,麻烦你们了宇哥。”
郑俊外套都没穿,驱车前往李君林的住处,李君林把自己锁进卧室不露面,饭厅的地板上横着彭会,脸上有伤、浑身酒气、没有铺盖,房子的两位主人丝毫没想尽地主之谊。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们没把彭会直接踢到大街上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郑俊蹲在彭会旁边,把他的胳膊绕到脖子上,另手扶稳他的腰,艰难地挺直腰杆站起身,拖着步子往门外走。
防盗门在他身后冰冷无情地砰然作响。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彭会弄上车,坐进驾驶座用力关门,从后视镜里看着彭会的脸,一张完全无害的、充满欺骗性的脸。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不喝酒,我好不容易信你一次还夸你懂事,结果呢,你还跟以前一样把承诺当放屁。从小到大你对我做过多少次保证,有几次真的做到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好骗是不是?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当初我根本不该……”
不该跟你在一起。
郑俊话到嘴边吞回去,伏在方向盘上咬紧牙关。
因为彭会醉到人事不省,他才肆无忌惮地说教,但有些话,永远难以启齿。
郑俊生性内向,在成长的漫长过程中,彭会几乎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整个学生时代都在担心彭会交了新朋友就把自己扔到一边不管,但彭会没有,后来他又害怕上了大学就跟彭会疏远,幸运的是,彭会在高考前就属于他了。
心意相通,肉体相契,郑俊以为这就意味着地久天长,却被现实狠狠地嘲笑了。
说到底,伤得太深,只怪自己太天真,不关彭会的事。
郑俊把彭会送回大院,另外一家租户搭了把手,相对轻松地把人安置到床上。他背对彭会坐在床沿,看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发愣。
他昨晚成功搭讪了白新,已经预料到会有人多嘴把这个八卦告诉彭会,他只是没料到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和彭会早就不再心意相通,也懒得通过对话相互了解,后来连猜都懒得猜。曾经最亲密的恋人,现在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渐行渐远。
郑俊继续愣了一会儿,从彭会身上翻出手机,定下九点的闹钟提醒他上班,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我们何必呢,死死抓住不放有什么好处?”他垂眼看着熟睡的面孔,低声道,“我们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彭会等到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张开双眼,拴在眼睑下的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到枕头上,震耳欲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酒他就哭不出来,知道郑俊成功勾搭了淫棍时,多年来郁积在心头的痛苦汹涌而至,他却只能站在充斥着陌生人的街头欲哭无泪。
彭会鬼使神差地疯狂灌酒,醉了又无人倾诉。他不敢一个人呆着,找别人又怕乱性,所以才去找李君林的麻烦。他怕喝死了,怕郑俊为此自责,怕吴佳文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死人无法自我辩护。
彭会泪眼朦胧地挺尸到九点,爬起来换下酒气冲天的衣服,出门上班。
不到一个月,郑俊就多多少少摸清了白新的借床规律,周三是板上钉钉的,周一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五十,其它时间偶有发生。算起来两人相处已经有段日子了,进一步的了解却几乎为零,关系稳定地保持在“陌生人”的层面。郑俊对这种状态甘之如饴,就像散养着一只在屋檐下筑巢的鸟,清晨推窗看到就一阵窃喜。
虽然是散养,但到了固定时间却没收到鸟要归巢的消息,还是让人很不适应。
郑俊从傍晚时分等到晚上十点,白新渺无音讯,猜测他也许会不打招呼直接过来,迟疑到十一点,无人叫门,终于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
“喂?”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郑俊反倒觉得他过不过来都无关紧要,彼此之间没有约定,仅凭自己一厢情愿的规律总结没资格过问他的去向,何况深更半夜,未免轻佻:“睡了?”
“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郑俊语无伦次,“没别的事,再见。”
“郑老师,”白新喊住他,“我明早去找你,方便吗?”
“吃早饭?”
白新沉默两秒:“还有别的事,我六点到。”
“好。”
那沉默的两秒可以有多重含义,最大的可能是白新真的无语了。别说白新,连郑俊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哪有人会为了吃早饭特意跑一趟,这顿早饭的价值未必能抵消白新来回的路费。
他突然想到,认识这么久,白新的住址和职业依然成谜,反观自己,已经全部暴露。
理论上说郑俊应该对这种信息不对等感到恐慌,他却偏偏没这个想法——白新那张正人君子的脸,足以让人放松警惕,如果他专职骗财骗色,一定收获颇丰,可他除了半张床别无所求。
郑俊愈发觉得白新像一只野生的鸟,一个屋檐就能满足它的全部需要。
第二天他就发现这只鸟的翅膀折了。
白新右前臂打着石膏,没事儿人似的换上拖鞋,路过郑俊往饭厅走。郑俊回过神快走两步去拿勺子,回到饭厅发现他已经开吃,左手拿筷子依然用得很溜。
“你,被人打了?”
“工伤。”白新没法端饭,整张脸都要埋进碗口,一如既往地光速进食,头也不抬地夹着下饭用的小菜,“哪有人胳膊被打折了,其它地方还好好的?”
确实如此。郑俊给他倒了杯豆浆,自己也倒了一杯喝着:“你这样生活不方便吧,有没有人照顾?”
“我可以自理,不需要人照顾,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白新看着他喝下去,“室友的女朋友善心大发,这两天跑来非要照顾我,怎么拒绝都没用,我又不能动手。”
“这两天?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白新莫名被打断,看向郑俊:“星期天,怎么了?”
“……没什么。”白新受伤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自己,说明自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个陌生人,郑俊隐约有些失落,“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为了避难,伤愈前我不想回去睡了,烦。”白新说,“所以,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一阵子?我只在晚上过来睡觉,其它时间不出现。如果不方便,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郑俊欲言又止:“别的办法不太好吧。”
“不是卖肉换床,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卖?”
白新之前总是带着隐约的笑容,到哪儿都像一道光似的,现在却是顶着一双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情绪不佳,说话也冲。郑俊尴尬地笑了笑:“总之你过来睡吧,我给你把钥匙。”
“我是暂住,不需要钥匙。”
“我每周都有几天教晚班,不能让你在门外等。备用钥匙是现成的,不麻烦。”
他说着就要起身,被白新一把拖住。
“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白新的重点在于不该让陌生人有机会随便进出,虽然只要他动了歪念,有没有钥匙都一样,“你总该先看看诊断书和x光片,确定我是真的骨折了再发善心吧。饭不吃要凉了。”
对白新而言,没有警惕性足以致命,他一个不耐烦,闪念间都想给郑俊一次教训,让他认识到现实的可怕。
幸而他不想惹是生非,又考虑到对一个土生土长在当地、身边都是熟人的辅导班老师不该过于苛求。郑俊能平安活到三十岁,也许正因为识人极准,坦诚相待之人都没有恶意,也算是上天眷顾。
白新深知自己是有些嫉妒了。
郑俊听话地吃了几口早饭,还是不愿妥协:“白新,我真不是因为你受伤才特别关照你,现在都入冬了,待在室内不容易感冒。你不想要钥匙也行,呃……可以到学校接待室等我下班,有空调有饮水机”,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有wifi。”
白新眼角抽动:“好好好,非常感谢,郑老师哪天上晚班?给我地址,我去找你。”
他本来难以接受脱离常识的善意,但郑俊本身就脱离了他的常识,而且境遇今非昔比,也没必要草木皆兵,何况室内确实更舒适一些。
当天郑俊正是晚班,白新既然与他达成一致,就毫不客气地直接去学校等他。前台提前收到知会,知道老板朋友要来,也知道这位朋友个子高皮肤白长得帅,可分辨性极强,因此一见白新就亲热地打了招呼,把他引到接待室。
白新在离窗最近的角落坐下。
蒋雅周从门口路过,看到一个人坐姿端正眼神锐利,多走了两步到前台问:“接待室里是谁啊?怎么没有课程顾问招待?”
“蒋总。”前台突然被质问,赶忙起身回话,“那个人不是家长,是郑老师的朋友,等他下班的。”
蒋雅周身高不足一米六,酷爱平底鞋,最烦的就是跟高个子站着说话。前台知道这一点,却每每忘了忌讳,被她的气场吓得站起来。
蒋雅周一个白眼把她翻得坐回去:“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八点多,蒋总那时候在面试新老师,错过了。”
“这人好帅啊。”
蒋雅周只在工作上咄咄逼人,其它方面的待人接物与刚出社会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前台吹捧道:“没有蒋总的男朋友帅。”
“不是一个赛道的。”蒋雅周知道郑俊的男性朋友全是gay,冲前台故作神秘地笑笑,散开马尾顺了顺头发,走进接待室。
她脚下生风,白新的应激性都吓了出来,本能起身摸向后腰。
蒋雅周往他对面一坐:“我叫蒋雅周,是郑俊的合伙人。”
白新握了握她伸出的手:“我是白新。”
“郑俊的新朋友?”蒋雅周看他坐下,改用双手托腮,十指像叶子似的簇着脸,“他的眼光可算正常了一次。”
“嗯?蒋小姐什么意思?”
蒋雅周平日里都被称为蒋总、蒋老师,突然听到一声恭恭敬敬的“蒋小姐”只觉得特别有上流风范,心花怒放:“郑俊的朋友我见过不少,嗯,都挺一言难尽的,至少你第一眼看起来不gay。”
白新眼睛一闪。
蒋雅周捂住嘴:“你可别误会,郑俊不是gay,我的意思是,他很多朋友都看起来gaygay的。”
白新原以为郑俊口风不紧乱说自己的性取向,听蒋雅周改口才知道错怪了他:“我只是看起来不gay。”
蒋雅周抚了抚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不小心帮郑俊出柜了,我就说他的朋友里怎么会有直男。那,你们俩是普通朋友还是已经……”
“普通朋友。”
“我想也是。”蒋雅周失望地瘪嘴,“他看起来是个一号,你当然对他没兴趣。”
白新不由得笑了:“他确实声称自己纯一。”
“其实是点五,再说你看他的性格,明明需要护着。”他笑起来总是自带媚眼,蒋雅周明知他的性向还是有点被惊艳到,“怎么样?考虑考虑?”
“考虑跟他上床?”
“当然不是,你们这个圈子上床还需要考虑吗?”蒋雅周翻个白眼,“你们既然属性合适,可以考虑好好交往。”
“……蒋小姐看起来很年轻,刚毕业不久?”
“我刚毕业两年,两年就能当上合伙人,了不起吧?”蒋雅周明知他在转移话题,却忍不住炫耀两句,“郑俊别的不说,眼光是很准的。”
“有脸蛋又有事业,典型的人生赢家,一般男人可高攀不起。”
“说的对,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跟郑俊交往看看。”蒋雅周狡黠一笑,“有脸蛋有事业,典型的人生赢家,三十岁也算很年轻了。”
不吝赞美是白新长久以来的交际信条,至少可以引导对方说上半小时一小时的。可这一套对蒋雅周没用,她的目标非常明确,要给合伙人找个靠谱的伴侣,有个背后支撑,定定神,别一天到晚强颜欢笑。
“我跟郑老师不是一路人,我喜欢顺其自然,他倾向于被强迫。”
蒋雅周瞪大双眼:“什么?!”
“你不知道吗?”白新在酒吧里稍微观察过郑俊的小圈子,但凡跟他亲近一些的都比较强势主动,眼前这位合伙人也属于此类,郑俊会被怎样的人吸引可见一斑。
猜测而已,白新并不擅长分析人性,说这些是为了让蒋雅周放弃拉郎配。
郑俊不确定白新是否会如约来学校,问了问前台得知他真的来了喜出望外,听说蒋雅周也在接待室又是一阵头疼。他躲进办公室收拾桌子,把笔电里里外外清理一遍,结果蒋雅周还缠着白新不放,只好走过去:“白新,我下班了,走吧。”
“好。”
“哎哎哎!”蒋雅周坐在椅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踩住郑俊,“无视我?”
郑俊按住她的头顶,缩回被踩得死死的脚,问白新:“吃宵夜吗?”
蒋雅周只恨自己不穿高跟鞋不能把他钉到地板上,幽幽地说:“郑俊,你是不是想死?”
白新握着郑俊的手腕往上一提:“女生的头发不要随便压,蒋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郑俊转身要走,屁股挨了蒋雅周狠狠一脚,头也不回地逃了。
“不好意思,她是我合伙人,太年轻了总耍小孩脾气,肯定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装没听见吧。”
白新察觉到郑俊在偷偷拍打鞋印,笑了笑:“挺可爱的。”蒋雅周自始至终没打探过他的底细,也没关心过他的骨折,一直在说郑俊如何如何,白新觉得很自在,“宵夜想吃什么?便宜的话我可以请你。”
“我都是自己做,你想吃什么?可以点菜。”
“不吃了,我晚上有工作才吃宵夜,不工作就不饿。”
郑俊停下脚步,白新也停下,两人只对视了一眼,白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皱眉摸着身上的口袋:“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都说了我性欲低,性欲低怎么出来卖?”
他递来的名片上赫然写着“新奥健身俱乐部高级教练”的名头,郑俊险些被尴尬冲个跟头,借着往钱包里塞名片躲避他的眼睛:“实、实在是不好意思,你长得太帅了,我又听信别人一面之词说你是淫棍,所以总往那方面想。是我的问题,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白新对私事守口如瓶,引发联想并非全都是郑俊的错,被他一个劲儿的道歉简直哭笑不得:“没什么,没关系,我知道了你的工作地点,你也该知道我的,情报对等才公平。哪天想健身了可以去找我,我给你最低折扣。”
手机振动的第二响就吵醒了白新,他塞在枕下的手本能地捞了一把,翻身坐起,身边是无知无觉的郑俊,空气暖意十足,一切安然无恙。
白新这才紧闭双眼捧着右臂倒吸冷气,拍拍郑俊的脸颊,没起作用,那边微信仍飞速弹着消息。
白新加了几分力道:“郑老师。郑俊。”
“疼……”郑俊艰难睁眼,在手机的微光下看着枕边的身影,“怎么了?”
“有人找你,好像是急事。”白新的视力不比巅峰,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几个字还是可以的,“你看看微信。”
郑俊像一匹气喘的马似的深呼吸几次,挣扎着拿过手机,拇指滑动几下,浑身一震,下床冲出房间。
凌晨三点,吴佳文的父母发现自家儿子不见了。
“你睡吧,我一会儿回来。”郑俊不顾毛衣前后穿反,冲回卧室抓起手机交代一句,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不出所料,他忘了从外面反锁门,不知是警惕不足还是急的失去了理智。白新看着他落在桌上的钱包,略一挑眉,趴回床上闭起眼睛。
郑俊一出门就开始电话轰炸彭会,无人接听再打,依然无人接听继续打,车开到半路总算接通,一时间却没人说话。
郑俊咽了口唾沫,干咳一声强作镇定:“吴佳文的家长正四处找他,他是不是在你那儿?”
“……”
郑俊被这阵沉默戳得心口疼:“我这就去接他,你让他准备好。”
“嗯。”
“彭会,”郑俊说,“我知道他常去你那过夜,那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我不怪你。”
“那就好。”彭会放下手机,转身看着迷迷糊糊坐起来的吴佳文,揉揉他头顶,“起来穿衣服,你爸妈正到处找你。”
“啊?”吴佳文瞬间醒透了,“刚才是谁的电话?”
“你郑老师的,可能你爸妈把能问的人都问到了。”彭会装作玩手机,避免看到他只穿贴身衣物的样子,“他待会儿过来接你。”
吴佳文穿起裤子,从身后抱住他:“都怪我,大晚上跑来打扰你睡觉,现在又打扰你一次。冷不冷?我帮你暖和暖和。”
他的呼吸擦过彭会的脸颊,彭会继续僵硬地低垂着头,任他抱了一会儿,拍拍绕在脖子上的手臂:“快穿衣服吧,别感冒了。”
再次听到郑俊的声音,彭会的手都在抖。一面是郑俊,一面是吴佳文,他都抱愧于心,前者是他背叛过的,后者是他刻意利用的,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两人相识相熟,而吴佳文几乎是郑俊的翻版。想到待会儿要面对的场面,彭会甚至恨起自己没胆量去死。
两人走到胡同口,彭会替吴佳文拉起外套敞着的拉链。
“彭会,”吴佳文站在暗淡的路灯下,身影被橙色的光线描边,低头看着拉到下巴的拉链,握住彭会的手塞进自己暖烘烘的羽绒服口袋,紧紧攥着,“你和郑老师……”
他没说完的话如同一枚定时炸弹悬在半空,读秒倒数清晰可闻,非死即伤只是时间问题。
彭会看向他,抑制住眼神的闪烁:“怎么了?”
吴佳文回看他,微笑:“你有郑老师这样的朋友挺好,他简直是我们的守护神。”
他在沉默的几秒钟里掌心出了一些汗,彭会的手指都有些黏腻,却不愿收回。
如果他问的是彭会和郑俊的关系,彭会也许会直接承认,告诉他真相。彭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是希望他跟自己分手,还是希望这段关系尽可能久地持续下去。吴佳文还是个孩子,家境殷实,成绩优秀,这么好的条件,就算是gay也会遇见更好的、更合适的恋人,有更完美的未来,而他彭会,不过是在吴佳文心智未成熟时趁机而入的卑鄙小人。
还好,吴佳文没有察觉他跟郑俊之间的猫腻,或者察觉到了却没有问出口,彭会可以选择自我麻醉、自我催眠,享受当下,不问未来。
郑俊的车停在两人面前,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郑俊发语音问家长找没找过运动场地,得到回复说没有,收起手机问吴佳文:“你家附近有没有操场靠外的学校?”
“最近的应该就是第二小学。”
郑俊想着不该太无视彭会,冲他笑笑,又转向吴佳文:“走吧,我带你过去。”
“对不起啊郑老师,大半夜的麻烦你。”吴佳文说,“你是不是有个受伤的朋友住在家里?他是不是也被吵醒了?”
郑俊一愣,迅速瞥了一眼彭会:“他没事,没关系。”
白新在接待室等他回家,对所有晚班学生来说都不是秘密,郑俊认为这正大光明,十分坦然。可吴佳文在此时此地提及此事,他却一阵心虚,感觉这话是故意说给彭会听的,而自己连吴佳文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不敢探究。
吴佳文放开彭会的手,倒退到车边,笑了笑转身上车。
他借来郑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家长报平安,额头抵着车窗看车外掠过的景色:“老师,你大学毕业为什么回来烟台,不留在上海?”
“我跟上海性格不合,”郑俊庆幸他打破沉默,不然气氛真的太怪异了,“压力太大,我扛不住就跑回家了。我这人只适合窝里蹲。”
“就这么简单?”吴佳文看着他笑了,“我还以为有其它隐情呢。”
郑俊也笑:“就这么简单,只能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没人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人生参考,我尤其是反面教材,千万别学我。”
“我只是好奇问问,没想做参考。以后我考出去就不回来了,没准还会出国,跑得更远点。”
“那彭会怎么办?”
郑俊脱口而出,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彭会?”吴佳文反问了一句,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荒唐,“当然是带他走,大不了我养他。”
郑俊狠狠一怔,喉结耸动忍下一声呻吟。
他一直对彭会说自己不怪他,但在内心深处,却判定一切都是彭会的错。是彭会自甘堕落,是彭会不忠,是彭会等不起。他从没想过当年如果不说“你等我”,而说的是“跟我走”,也许一切就大不相同。
他明知彭会贪玩、怕寂寞、没有定性,却离开几个月留他一个人那么久。他作茧自缚却从未反省,直到十几年后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郑俊曾以为自己是彭会在错误的时间遇到的对的人,其实,他不是对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把车停在第二小学门口,吴佳文靠进椅背打起了盹,他的家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到。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彭会发微信问:谁受伤了?
郑俊迟疑良久:阿新,那个淫棍。
彭会迅速回了一句:我说过他太滥不适合你。
郑俊眼睁睁看着他撤回那句话,取而代之的是“恭喜”。
他收起手机,看着车前灯照亮的一方道路,无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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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会后半夜根本没睡着,第二天黑着一对眼圈去上班,上午生意萧条,店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吴佳文进门时他正教徒弟做事,接待员听到有人点他大名差点没反应过来,毕竟他名片上是ken,大家平时也那么叫他。
“呃,彭会老师,有客人找。”
那边一叫名字,彭会也听着难受,转身看到吴佳文不由得一愣,向他走出两步,回过神来又掉头跟店长告假。
店长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吴佳文:“一点前回来。”
“哦好。”
彭会穿上外套拉着吴佳文的胳膊出门,大步离开店里人的视野:“你怎么来了?你逃课了?”
“我请假了,跟老师说情绪不好想出来透透气。”
“啊?这也行?”
“我是好学生,有特权。”
从没当过好学生的彭会瘪了瘪嘴:“呿,我十二点半就得回店里,顶多玩一会儿,然后你也回学校上课。”
吴佳文一撩腿骑上单车:“知道了,来,上来。”
彭会缩着脚跨坐在车后座,双手抄在外套兜里:“去哪儿啊?”
“待会儿就知道了。”
y市一到冬天就狂风肆虐,这一路全是顶风,吴佳文不得不站起来借助体重蹬车,彭会索性跳下车跟在旁边走,步子不是很急都能保持速度一致。
吴佳文又较了一会儿劲,在上坡途中败下阵来,下车推着。
爬到坡顶,顺路的行人都在埋头闷走,迎着来的人被狂风推的几乎是滚下坡去,吴佳文兀然停下脚步,把走到前面的彭会拉回一步,歪头吻他。
嘴唇相触只有一秒,吴佳文触电似的别开脸
彭会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跟他接吻了。
“……”
“……”
两人靶子似的立在坡顶,吴佳文擦了擦不存在的鼻涕,骑上车说:“上来吧,就在前面了。”
下坡始终要省力一些,单车滑到坡底已经是冲刺的速度,拐个弯又是下坡,直冲进别墅群。
吴佳文不敢用力刹车,眼见要冲过沿海马路冲进海里,两人狼狈地加上脚跟辅助,总算及时停下。
彭会跳下车,脸上血色吓得一丝不剩:“我的鞋底算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