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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十二章 邺城失陷

 

东门校尉审荣迫于形势开门投降,于禁、乐进等部率先冲入城中。在袁尚落败之后又拖延了一个月之久,邺城的守军早没了抵抗之心,只有审配一党拼命搏杀,最后几乎尽数被曹军杀死。不过他们有的是因为感念先主袁绍而战,有的是为审配尽忠而亡,究竟有没有人为袁谭、袁尚兄弟殉葬,恐怕没人能说清楚。

短短一个时辰之后,曹军已占领邺城各处冲要,剩余河北军尽数投降。为防止反复生变,所有俘虏一律押解出城。这些兵都已缴械,双手被绳索捆绑着,几十个人拴成一串被曹兵像牵牲口一样牵出来,经过这半年多的抵抗,所有人都已骨瘦如柴神情萎靡,脚步踉踉跄跄,就像一具具行尸。

曹操早就出了大营来到城下,望着俘虏队伍还有落入自己手中的坚城,渐渐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回首对众谋士夸耀道:“老夫举兵以来战无不胜,深以为忌者唯河北兵多势众,如今总算是除了这心腹之患,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强敌也!”

“主公神威,天下无敌。”众人齐声附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张开双臂仰天狂笑,那声音在空旷的门洞中回荡着。

荀攸心头一悸——公然自诩战无不胜,难道忘了兖州之乱、宛城之失?曹孟德似乎有些飘飘然了。

许攸却在一旁摇头晃脑道:“阿瞒兄!若非老弟我献出漳河围城之计,焉能攻下邺城?当初官渡之战通风报信的是我,如今攻打邺城立下首功的还是我,我这老朋友够义气吧?”他公然声称自己功劳,旁人听了不禁嗤之以鼻。

曹操这会儿高兴,全没放在心上:“不错不错,子远功劳卓著。”

许攸毫不客气:“我立下这般功劳,阿瞒兄还不赏我?昔日我在河北本有产业,乃被豪强侵夺,别的赏赐老弟也不敢奢望,请阿瞒兄多分我一些田地,老弟也学学那审正南,做一方的大财主也好啊!”

曹操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许子远,你真是不长进,半辈子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你在许都纵容家仆强占民田以为我不知吗?若要治你的罪,十次都治了!”

许攸本想捞实惠,不想没吃到羊肉还惹了一身骚,瞧他变脸只得诺诺而退。曹操见许攸老实了,也不好一点儿情面不顾,又大度起来:“说你几句记在心里就行,有功我还是要赏的。等邺城的事情处理完,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阿瞒兄!”许攸闻听有钱又高兴了。

“嗯!你叫我什么?”

许攸私下里说话爱称呼他的小名,但当着众人就不该这么叫了。方才他正在兴头上,许攸叫了两声全没当回事儿,现在又追究起来,吓得赶紧改口:“多谢主公……”

“这还差不多。”曹操又看了看楼圭,“子伯随军有功也该升赏,即日起自别部司马晋升为校尉。”

“谢主公。”有许攸的教训,楼圭可叫不错了。想他当了这两年的别部司马,手底下半个兵都没有,现在升为校尉了,应该可以带兵了吧?他想开口询问,却见曹操早把脸扭过去了,根本没下文。

说话间但见刘勋带着几个亲兵正鞭笞摔倒在地的河北士卒。原来俘虏中有一些是常年随军的老兵,见曹军如此押解吓得三魂出窍——早听说官渡之战时曹操就是这么押解俘虏的,结果夤夜之间坑杀七万多人。想至此吓得腿肚子直打颤,越走越害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伙的手都被绳子连着呢,有一个摔倒全都倒,又累又饿,越想越怕,倒下了就爬不起来。

刘勋正押着队伍,以为他们是故意捣乱,抡起鞭子便打。

荀攸见状一阵皱眉,赶紧向曹操谏言:“昔日主公曾坑杀士卒,故而河北军民有畏惧之心。如今已得冀州当宽厚待民以收人望,万万不可再行当年之事。”

董昭也凑上一步,别有用心道:“军师所言极是,邺城绝非一般城池,主公的人望最重要啊!”

曹操知道董昭指什么,忙传下将令,不准打骂河北降卒,禁止进城士兵抢劫民财,袁氏家眷及一应官员都要予以保护,如有冒犯者就地正法。传完令他还想亲自上城在百姓面前露露脸,却被众谋士拦下了,理由是刚刚夺城若有歹人暗藏行刺可就麻烦了。正在这时又听得一阵刺耳的喝骂声,曹洪带着一队兵把五花大绑的审配推出城来。

审配的兵死伤殆尽,可本人却没有死。他本想为袁氏英勇殉节,但是家兵护主心切把他藏到了枯井里,想叫他逃过曹军搜查,再设法逃出邺城继续追随袁尚,可惜还是被发现了——坐守孤城抗拒半载,岂能这么容易叫他死了?兵丁把审配捆得结结实实,用绳子牵着拉出城。

这家伙到了此刻依旧戾气不减,上身被捆得动弹不得,下面还拖着一条伤腿,可还是骂不绝口:“尔等狂徒休要猖狂,我河北之主还未死呢,他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的!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是好汉就给我来个痛快的……”

许攸一见昔日的冤家对头沦落至此,心中大快,策马迎上前挖苦道:“哟哟哟,这不是咱们河北的大军师吗?方才还在城上卖狂杀人呢,这会儿怎么就捆得跟粽子似的?”

审配想啐他一口,却被兵丁押着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便反唇道:“原来是贪财害民、卖主投敌、仗势欺人的许子远啊!你还有脸回到邺城来,不怕遭人唾骂吗?”

“你这疯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现在是高官得做,你不过是阶下囚徒。”

审配斜了许攸一眼:“我乃河北忠臣,你是卖主小人。我虽死在眼前,又岂会羡慕你这摇尾乞怜之辈?看在昔日同为袁氏效力的面子上,我还想劝你一句呢。”

“我不劝你也就罢了,你这死囚还要劝我?”

“当然要劝。”审配一阵冷笑,“我劝你这不义小人快扒了这身当官的皮找个山林避祸去,免得损阴丧德不得善终!”

“你……”许攸被骂得气上心头,抡起马鞭要打。哪知又来了个火更大的,斜刺里飞来一骑直奔审配,到近前连缰绳都没勒,自马上纵身一跃,顺势一脚将审配蹬翻在地,抡起马鞭照面门就抽——正是辛毗辛佐治。

辛毗闻知守军献城,不顾军令飞马驰入,上得城楼但见死尸满地,除了女儿辛宪英,满门数十口尽皆被害。父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便疯了般瞪着眼睛寻审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辛毗狠抡皮鞭边打边骂:“千刀万剐的老杀才,你的死期到啦!”几鞭子下去,抽得审配头破血流,顺着眼角往下淌血。曹洪吓坏了,叫他打死如何交差?忙招呼亲兵拉胳膊夺鞭子,抱住辛毗又是劝又是哄。

如此深仇大恨岂是劝得好的?辛毗已被士兵拦腰抱住,兀自跺脚喝骂:“你这畜生,今天我非杀你不可!”

“嘿嘿……”审配被痛打一顿,躺在地上满脸是血,依旧冷笑,“你这狗贼,冀州之败全因你们这帮不忠不义的东西,你想要杀我,我还恨不得杀你呢!”

“我要杀了你!”辛毗面庞狰狞两眼冒火。

审配双臂被缚想站都站不起来,斜眼瞪着辛毗:“你这逐臭之夫如今跟了曹贼,岂有擅自生杀之权?我之生死还轮不到你做主。嘿嘿嘿……”他边说边阴阴地笑,故意气辛毗。

大仇人近在咫尺,已手无缚鸡之力,辛毗却还不能置其于死地,他恨得咬牙切齿。曹洪劝道:“先生不必气恼,且叫这厮苟延片刻,待见了主公自有处置。”说罢回手揪住审配发髻,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曹操早就带着众谋士溜溜达达过来了,上下打量着这个被绑之人。他只知审配是先朝太尉陈球的门生,又是河北出了名的豪强,不想却是如此执拗刚烈之士。这会儿见他披头散发血肉模糊,强自昂头撇嘴不服不忿,倒也佩服其胆量:“你就是审正南?”

审配猜到眼前这个子不高的老将就是曹操,把脸一扭故意不理。

“跪下!”左右兵士叫道。

审配兀自不跪,辛毗正在他身后,趁这空子窜出人群照定他后背又是狠狠一鞭——这回不但跪下,而且趴下了。许褚见状,一把夺过皮鞭:“主公有发落,不准私自动武!”

曹操叹了口气道:“给他松绑。”

“主公……”辛毗看出曹操竟有留他活命之意。

“佐治不必悲痛。”曹操摆了摆手,“你的家眷乃为国事而死,我赐钱帛将他们厚葬,还要奏明朝廷表彰你辛氏功绩。”人都死了,再怎么厚葬、表彰又有何用?辛毗不禁掩面而泣。

士兵给审配松了绑,他哆哆嗦嗦爬起身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伤痛。他竭力想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却因为伤疼直不起身子,伤腿也在剧烈颤抖,只好把脖子梗起来以示不屈。远远看去他那前挺后撅的姿势甚至有些滑稽。

曹操心肠够硬的,可眼见此人这副模样还是触目惊心,心下暗暗盘算——虽说审配做事偏执,但能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势下坚守孤城半年之久,何其刚烈!城破之时不少人甘愿为其死节,又足见他威望之高。昔日袁绍至河北,礼聘的首任军师是卢植。审配既能步卢植的后尘,岂是寻常之辈?若能将其收于帐下,即便只当个摆设也可坐收河北民心啊……想至此曹操微微冷笑道:“你可知献城之人是谁?”

“呸!”审配吐了一口血唾沫,“乞活之辈不知也罢。”

“献城的是东门校尉审荣,他是你侄子吧?”

想不到自己拼死拼活这半年,就为了当个无愧于心的忠臣,最后开门的竟还是自家人。审配又痛又恨:“小侄不争气,才弄到这个地步!”

“那日我窥探前敌动静,你放的箭可真多啊!”因一旁有辛毗,曹操不便直接开口留活命,所以用这话给审配个台阶,他若能说一句“幸而未伤及明公”之类的软话,后面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哪知审配却怒吼道:“我还恨箭少,没射死你这奸贼呢!”众将见他还敢顶撞,举鞭又要打。

“慢!”曹操抬手拦住,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放箭是因为你效忠袁氏,所以不得不与老夫为敌,对吗?”言下之意——你若不是保袁氏,保我曹某人也一样忠诚。

审配闻听此言心头犹如刀绞——此贼真乃知己!我审配此生一错再错啊!当初辅保袁绍或许已错,自恃威望怂恿人家废长立幼又错,为袁尚出谋划策致使兄弟反目更是错,困守孤城连累无数百姓丧命是错上加错。倘若我保的是他曹孟德,岂有今日之辱……审配的眼睑慢慢垂下了,可就是一刹那,他又忽然睁大了眼睛——不对,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好马不配双鞍。我审正南仰慕的是忠义烈士,豫让击衣刺赵襄,田横自刎殉齐国,他们难道就保对了主子吗?自古成王败寇,以错就错不过一死,低头乞活不是我姓审的所为。

曹操初始见他似有动容,可转眼间又摆出那副凛然的架势,不禁皱起眉头,心知这是个直脾气的人,索性把话挑明:“你降是不降?”

审配咬定钢牙:“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不降不降!”

一句话落定,辛毗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在下恳求主公,念在下有领路破敌之功,速将此贼处决,以慰我辛氏数十口亡魂……呜呜呜……”话说一半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自关羽走后曹操已有教训,能为己用不计前嫌,若不为己用宁可杀了也不能叫他为别人效力。况且辛毗也是河北降臣,若因审配而不为辛氏报仇,更会让手下寒心……想至此曹操眯起了眼睛,痛下决心道:“老夫成全你做个忠臣,也为辛氏报仇雪恨!杀!”

“哈哈哈……”审配一阵狂笑,“谢谢你这虚伪奸贼,来世投胎姓审的还来找你!哈哈哈……”他的声音如此狰狞扭曲,虽已是将死之囚,却扰得人心绪不宁。众兵士一哄而上,押着他到城门下开刀。

曹操转身搀起辛毗:“佐治切莫悲伤,待来日破了袁谭,再叫你兄弟团圆。我命你为监斩官,你去亲自下令取仇人性命吧!”说着掏出支令箭塞到他手里。

“谢主公……”辛毗这句谢谢,透着无尽的辛酸、幽怨还有无奈。

“放开我!”审配又挣扎着大吼起来,他手被士兵掐着动不了,就蹬着双腿死活不肯走,“曹孟德!曹孟德!老子叫你呢!”

“住口!老实点儿!”众士兵死劲撕掳着。

曹操真有些怵这个偏执狂了,听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感觉如芒在背,索性亲自搭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审配气势汹汹道:“我生是袁氏臣,死是袁氏鬼!我主如今身在北方幽州,我死也要面朝北方!”

天下斩刑都是面南背北的,但审配到死都要面朝北方对着袁尚的方向,这不仅是表现自己是忠臣,也是对投降苟活之人的鞭笞。曹操暗暗嗟叹——燕赵之地义士如此之多,袁绍焉能不兴?有此义士而不知珍惜,袁尚焉能不亡?他扬了扬手:“就准你面北而死。”

审配终于如愿以偿了,再不说一句话,直挺挺面北而跪;刀斧手高高举起大刀。曹操实不忍看下去了,干脆转过头去。

令箭不落审配命在,令箭落地一命呜呼,而手举令箭的辛毗却突然颤抖起来——刚才还慷慨激昂的审配面对死亡闭着眼睛如此平静,他一家性命之丧难道就完全怪这个狂人吗?但若不怪他,又该怪谁?是怪自己,是怪致使他全家被擒的袁谭,还是怪攻打邺城的曹操?究竟谁才是这场悲剧的责任者,或许谁都不是,要怪就怪这令人癫狂的世道吧……辛毗不敢再想,两眼一闭把令箭使劲往地上一摔,继而仰天恸哭……

“用刑已毕。”郭嘉凑到曹操耳边低语了一声。

曹操还是没有回头:“好生埋葬吧。”直过了好一阵子,估摸着士兵已经把尸体拖走了,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审配的满腔热血染红了城门前的大道,这也是曹操拿下邺城的最后一次杀戮。从今以后这个拥有“代汉者,当涂高”的神秘预言,承载着张角、袁绍遗恨的城池又迎来了新主人。

这时于禁、张辽二将纵马自城里奔出,近前施礼:“城内已搜查完毕,请主公进城!”

“好。”曹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诸位与老夫一同进城,先往幕府看看。袁氏家眷保护得还好吧?”

于禁有些尴尬,强笑道:“已经有人进了袁府。”

“什么!”曹操生气了,“老夫已传下军令,不准搅扰袁氏家眷,谁这么无法无天?把他抓起来就地正法!”

于禁与张辽对视了一眼,两个厮杀汉一反常态,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咕哝道:“是、是几位公子……”

该明白时明白该糊涂时糊涂,曹操的子侄违反军令,众谋士扭脸的扭脸、低头的低头、聊天的聊天,都假装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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