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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十章 赵云护主

 

越往前杀越觉混乱,刚开始百姓较多,渐渐地,士兵越来越多,也零星有些抵抗了。文聘估摸已离刘备不远,更加紧冲杀,刚踏过一道掀翻的栅栏,忽见十几辆粮车拦住去路——紧跟着几十个手持大刀的敌人从车后窜出,要阻击曹军。文聘毫无退意,一摆长矛把一个小兵刺死在地,刚要继续向前,就听有人厉声嚷道:“文仲业,休要张狂!”

文聘斜目一瞧——对面粮车旁有员小将,不到三十血气方刚,正擎着大刀怒视自己。文聘识得,乃是荆州部将霍峻。

“霍仲邈,你怎么投靠刘备了?”

“良禽择木。”霍峻吼道,“你这卖主求荣之徒休要猖狂,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有何不敢?”文聘投降乃被曹操情义感化,最恨有人说他卖主,闻听此言火往上撞,也不管旧日交情了,催马就要动手;忽见对面又来一骑,叫道:“住手!”

文聘一看,正是襄阳出逃的伊籍:“伊机伯,你伙同刘备作乱,今日死期到了!”

伊籍唯恐霍峻莽撞,先抢住其缰绳,才搭言道:“我作乱?文聘,你睁开眼睛看看,谁在屠杀荆州百姓?谁在无情无义滥杀无辜?拍拍良心想一想,你还是不是荆州人?”

只这轻轻两句话,文聘不禁打个寒战,扭头望去,拦路的步卒早被麾下杀尽了,几个骑士正舞动长枪围歼一群手无寸铁的黎民。这不是追击,这是屠杀。荆州人怎么能屠杀自己的父老乡亲?文聘不寒而栗——我文某人保曹操则已,若屠杀家乡之民,日后何以立足世间?想至此顿时高呼:“只抓刘备,莫害百姓!”

可士兵早红了眼,哪管那么多,文聘眼见有个亲兵正举枪向一名老汉刺去,忙蹿上前去夺过大枪,回手一记耳光:“他妈的,没听见吗?谁再杀百姓,军法处置!”可转头再瞧——伊霍二人早混入人群,不见了踪迹。

文聘深悔杀了那么多家乡父老,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将军不动麾下的兵也都不敢动。后面大队曹军赶上,曹纯、韩浩并辔而驰,见文聘所部停下步伐,厉声呵斥:“哎呀!愣着干什么?追啊!”于是抛下这百名荆州骑,一阵乱枪掀翻粮车,叫嚣着继续追下去。

长坂坡已成一团乱麻,曹纯立功心切,一猛子往前扎,堪堪追了半个时辰,只觉百姓走卒转稀,前面赫然出现几辆马车和零星骑兵。一般百姓岂会有马车?曹纯料定不是刘备也是重要人物,紧追不舍,就朝着中间护卫最多的那辆下手。车子终究跑不过单骑,更何况都是幽州好马?不多时已追到近前,虎豹骑连连张弓,把护卫的骑兵射翻在地。有个神箭手绕到侧面,照定车夫就是一箭,正中咽喉栽于车下;又有一人轻舒猿臂抢夺缰绳,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被虎豹骑围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人!下来!”众士兵连声呵斥,里面没有动静。

“费什么话!”曹纯绕到车前,大枪一挑已将车帘扯去。见里面有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怀里抱着襁褓,一个左右搂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大人哭孩子叫,低着脑袋都缩成一团了。

曹纯原以为车里有什么要紧人物,见是几个妇孺,初始只觉失望,但细看之下转而狂喜——当年关羽曾保刘备二夫人栖身许都,曹操立誓不加伤害,那时曹纯就是中军将领,也曾有幸远远瞥见过二夫人。尤其甘氏相貌俊美肤如凝玉,让人见之难忘。虽时隔多年,曹纯依稀记得,这不就是刘备妻室吗?

“大耳贼妻小,拿活的!”曹纯一声令下,众武士犹如虎狼立刻涌上,无奈车篷太窄挤不进去,几个女人又躲又闪,伸手拽了半天,只把两个女孩抓下来;二次动手再拽,又抓住一个妇人,正是夫人糜氏。

车上只剩甘氏母子,蜷缩在篷子角落里,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看一个武士跃上车来就要抢她怀中阿斗,又悲又恨无可奈何,正要撞头玩命——忽听一阵大乱,紧跟着眼前银光闪过,那武士已被一杆银枪钉死在轼木上。

原来曹纯等都围在车前,冷不防后面来了一骑。此人枪急马快,恰似一道白光,耳中只闻一连串惨叫,好几名虎豹骑已命丧枪下。此人单枪匹马冲入重围直至车前,如入无人之境;曹纯吓得连忙拨马,连退数步这才举目观看。来者三十多岁,相貌英武三绺墨髯,白盔白甲白战袍,胯下大白马,手握亮银枪。

“赵子龙……”刘备曾在曹操麾下效力四年多,麾下不少人物曹纯都识得。

赵云望着被擒的糜氏母女,冷冷道:“放了我家主母。”

“好大口气,就凭你一人吗?”曹纯一摆手,“把他给我拿下!”众武士刀枪并举一拥而上。

好个赵子龙,掌中长枪一摆,攻击恰似暴雨梨花,只一刹那又有三人中枪落马,而他却在这方寸之地游刃有余,连毫发都没伤到。曹纯大骇,更是连连后退——他毕竟是孝廉文士出身,虽统兵得法,武艺却不出众,哪敢碰这等人物?

赵云枪来枪往却不离马车左右,转眼间又取了三人性命,其他人也怕了,不禁也随着后退,包围圈越来越大。须知这些兵也非寻常,他们可是曹营最骁勇的虎豹骑啊。

“放了我家主母!”赵云见敌人退缩,又喊了一声。

曹纯惊得一哆嗦,险些照办了,但回头一看,虽然士兵各自追击已经分散,但周围至少还有二十多亲兵,再观远处征尘,史涣带着一队兵快杀到了;这才心里有底,强笑道:“做梦!我劝你束手就擒,若不然乱箭齐发把你和这辆车都射成刺……”话未说完又一阵骚乱,自西面又杀进一员敌将。曹营虎豹骑诛袁谭、杀蹋顿堪称战无不胜,今天丢脸丢大了,两次叫人单枪匹马闯进来。曹纯见这员将装束打扮与赵云一般无二,不过是虬髯,识得是陈到陈叔至,又一劲敌。

莫看赵云表面沉着,其实心急如焚,他一人难救两位主母,尤其少主阿斗还在车上,若有差失刘备岂不断了骨血?正无奈间见陈到杀来,忙大喝一声:“叔至,带车先走!”曹纯一惊,撇下赵云,领着左右围堵陈到。陈到不躲不避,猛然窜上鞍鞽,紧跟着纵身一跃,整个人竟从众人头顶而过,直接跳到马车轼木上。曹纯仰观头上还未缓过神来,被陈到的坐骑撞了个四脚朝天,跌下了来。

陈到一手执缰绳,一手握大枪,促动车马扬长而去,十几个虎豹骑一拥而上,结果个个铩羽而归。曹纯摔得盔歪甲斜,枪也撒手了,爬在地上大呼:“追!快追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赵云一摆掌中银枪,又有三四人丧命。曹纯脑子快,见两个士卒正押着糜氏站在不远处,一个就地打滚,起身拔出佩剑,架到了糜氏脖子上:“赵云!再不投降我杀了她!”

赵云心中雪亮,料他不敢随便害人质,兀自挺枪厮杀,掩护少主逃脱。曹纯眼瞅着马车已经逃远,赵云还不放路,又不敢真对糜氏下手,急得直跺脚。这时就听马蹄声山响,史涣所部赶到了,曹纯精神一震:“赵云,我叫你杀!倒看看你还能杀几个!”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即便赵云善战,眼见兵马重重,也是有心无力。可糜夫人还在敌手,他又如何能独自逃生?

糜氏早已泪眼朦胧,她深知赵云已不是掩护,而是顾念主臣之义不肯离去,心中又悲又痛;侧目再看,两个女儿已被曹兵缚于马上,越发五内俱焚;焦急之际也不知哪来一股劲,竟奋力一甩挣开右臂:“子龙快逃!”呼罢猛然攥住曹纯剑尖,狠狠刺进自己咽喉。

不单赵云,连曹纯等人都惊住了,伸手拉住,只见糜氏喉间鲜血汩汩,已然断了气。

“夫人……唉!”赵云来不及难过,只能有泪往肚里咽,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史涣已赶到近前,早看了个真真切切,他刀马娴熟本领不俗,追着赵云便赶。眼看就快追上,忽见赵云突然转身执弓在手,史涣赶忙仰倒鞍鞽避箭,心中暗笑:此等伎俩又算什么?哪知没高兴多久,忽觉身下一颤,天旋地转浑身一阵剧痛,再明白过来已在地上趴着了——人家射的是马!

骑兵阵中一旦坠落便有丧命之险,众骑士紧勒缰绳,万幸没踏到史涣。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救起,换匹新马;曹纯也二次跨鞍,耽误了片刻再找赵云,早溜得没影了。

接着追,这次二将合兵已有数百人,杀气腾腾誓报此仇。不多时渐渐又赶上车队了,曹纯指着一辆青布篷子的马车嚷道:“就是那辆,刘备妻小就在车中。”一是报仇心切,二是人多壮胆,这回不怕了,虎豹骑齐催坐骑一拥而上,横七竖八又砍又刺,竟把赶车的连同马匹一并致死。可掀开车帘一看都傻了眼——不是甘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原来两辆车外观一样,弄错了;赵云、陈到恐怕已保着家眷转道另行。曹纯又羞又恼,见这老妪一脸肃然全无惧色,料想也非寻常,恫吓道:“你是何人?”

老妪把头一扭默不作答。

“不说话我杀了你!”

老妪咬紧牙关,看都不看他一眼。

曹纯见她身后还有俩女孩,好像是丫鬟,伸手抓过一个,逼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真是养奴随主,这丫鬟也不开口。曹纯早已憋气多时,扬手将这丫鬟扯落车下:“杀!”虎豹骑不由分说,乱刃齐下立时废命。

老妪坐不住了,无可奈何答道:“我乃玄德公麾下从事徐庶之母。”

费了半天劲,原来是个小人物的家眷,曹纯有些失望,只道了声:“押起来。”再次上马又要追赶,这时文聘追来了,厉声质问:“曹将军,尔等既为朝廷之师,焉能这般残杀无辜?”

曹纯闻听此言举目四顾,果然见不少士兵已经放弃追击,自顾自抢掠起来。

“传令所有将士,不准妄害无辜争抢财物,继续追敌!”曹纯倒不是怕残杀百姓,而是怕耽误正经差事。

史涣环顾这混乱的战场,不禁感叹:“刘备逃命有术

,又有悍将护卫,咱们耽误这么多工夫,恐怕很难追上了。但愿韩浩能得手吧!”说罢望着烟尘滚滚的南方,重重叹了口气……

还真如史涣所料,韩浩果然发觉了刘备踪影。韩浩这一队人马在前行了十余里之后,终于发现了刘备——正在一支几十人的小部队保护下死命奔逃。此时已天光大亮,两军在长坂坡你追我逃一个多时辰,刘备一宿没睡,刘封、魏延、糜竺、诸葛亮等死死保着他,而在前面半里外,张飞正率领二十名精锐骑兵当先辟路。

韩浩其实比刘备更累,连续追驰了一日一夜,全凭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上坡地势已尽,渐渐转为俯冲,又翻过一道丘陵,忽觉地势趋于平缓,陡然间又有流水潺潺之声——前方出现一条大河。而在河对面隐隐有一片密林。

韩浩暗叫不好,扯着嗓门高喊:“紧追不放,莫叫大耳贼逃了!”可是不喊还好,这一喊冲在前面的兵忽然都勒住了战马,围在河边不动了。韩浩怎能不生气?马上加鞭冲到近前,刚要呵斥,这才看清前面的变故。

原来大河之上架着一座三丈多宽的木桥,此时正有二十一骑敌人驻马其上。二十个是普通骑兵,手持长枪肩挎长弓,当中一员战将,甚是扎眼。此将高人一头,虎背熊腰;头戴三叉镔铁盔,上有朱缨飘洒,下排护项钢钉;身披锁子大叶连环甲,外罩皂罗袍,独角獬豸护肩,腰系一巴掌宽狮蛮带;黑中衣,外缚着黑铁的护腿,八楞兽头护膝,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乌骓烟云兽,手执一杆鸭卵粗的丈八蛇矛。再往面上观,此君生得黑黪黪一张脸,相貌却颇为俊朗,两道浓眉斜插入鬓,隆准阔口大耳朝怀,颔下微有些虬髯,最为惹人就是那对眸子,乜斜着瞅向这边,似乎全不把曹兵放在心上,竟有几分笑意。而就在他脚畔,已有十几具曹营将士的尸体。

韩浩与曹纯不同,原是袁术麾下降将,先在夏侯惇麾下听用,又协助任峻、枣祗掌屯田之事,因办事谨慎干练才调入中军,并不识得此人就是被同僚喻为“万人敌”的张飞张翼德。

士兵却已见识到了,方才见一堆人马蹄一踏桥板,二十一人齐挥兵刃迎头就杀,尤其当中这位黑将军,掌中长矛连劈带刺勇不可挡,一扫就是一大片。十余骑未交一回合尽皆丧命,后面的再不敢造次了。

韩浩看得目瞪口呆,可又怕走了刘备,冲左右喊道:“怕什么?咱这么多人,一起上啊!”谁敢上?大伙眼巴巴看着韩浩,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此时后面曹兵陆续赶到,差不多已有百人,可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张飞,就是没人敢闯。韩浩急得满头大汗,心想若不身先士卒,这事还真不好办了,想至此刚要催马,忽听张飞说了话——方才打了半天张飞一直眯缝着眼,此刻突然圆睁二目,大吼道:“某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来决生死?”

这一嗓子不亚于龙吟虎啸,喝得曹军无人应答,韩浩刚萌生的一点儿决心也被吓得无影无踪。却见张飞将掌中蛇矛一挺,再次嚷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为何?来啊!来啊!”

韩浩被喝得胆战心惊,但觉胯下战马都快惊了,忙按住辔头退了两步。岂料他这一退,众士兵也跟着退,眨眼间包围圈越闪越大。此刻追兵已凑了二三百,许多人不知细情,却见前面的人后撤,也糊里糊涂跟着倒退起来。

张飞喊罢这两声,嗔目怒视曹兵,双方就这么对峙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莫说再行对话,连大气都没出一声。张飞琢磨刘备已入密林深处,料无大碍,而眼前曹兵越聚越多,他眼珠一转,既而仰天大笑:“哈哈哈……曹营无人矣!我也懒得再杀无名之辈,今日就留你等狗命。若敢再来……”说到这儿他一戳长矛,扎起一串三具尸体,似乎毫不费力,接着猛然一甩向曹军掷去。

谁见过漫天飞死人的?曹兵吓得更往后退了。

恰在这时,张飞将马一拨,带着那二十个兵奔驰而去。曹兵明明看见他撤了,却无人敢追。隔了半晌也不知谁喊了句:“放箭啊!”韩浩猛省——真是吓糊涂了,怎么连放箭都忘了?待他传令乱箭齐发,却连敌人影子都射不到了。众人眼睁睁瞧着张飞等人纵马下桥向南窜入林中,只放了几支空箭,好半天竟没人敢踏上桥板一步。

好半天之后,曹纯等人终于奔到当阳桥边,见韩浩麾下数百骑士都大眼瞪小眼愣着,问清缘由连叫可惜。无奈建制已散,又恐对面林中设有埋伏,只得就地鸣锣聚拢乱军,耽误了好一阵子,凑齐人马才杀过桥去……

两天后曹操亲率大队人马而来,长坂坡前还有不少百姓未散去,有的葬埋死难亲人,有的身受重伤瘫倒路边,有的鳏寡孤独不知何去何从,绵延数里之地到处萦绕着凄苦的哭声。曹操也觉心中不安,命当阳县官吏组织他们入城,暂时容留一阵,日后遣散还乡;至于逃散的士兵,一律登记造册准备收编。过桥一路向南,都是刘备军的辎重残骸,可直行至江陵都未见到什么散兵游勇。

曹纯等四将率领兵马出城迎接——刘备根本没到江陵,半路上追丢了,除了抓到刘备两个女儿和徐庶之母,其他一无所获。就连曹操都觉奇怪,刘备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鲁肃过江

就在曹军疑惑不解之际,刘备和他的亲信文武已在汉津渡口登船,他们要动身前往另一个地方——江夏。

刘备携民行军虽然危险,但事先也安排了退身之计,他派关羽率一万水军先行前往江夏,水路比在陆地上快得多,十几天的时间关羽已到江夏打个来回,又逆流而上把所有船只散布汉水沿岸,随时准备接应。刘备一旦受挫,可以立刻脱离大队军民到汉水登船,转而逃奔江夏。这个应急之策也算周密,但事到临头还是出了乱子,因为刘备万没想到曹军行动如此之快,竟能一天一夜追袭三百里,以至于曹兵出现在长坂坡那一刻他半点准备都没有。若非张飞冒险挡住追兵,他早成刀下之鬼了。

刘备等人逃过当阳桥立刻转而向东斜驱汉水,在汉水一处渡口与水军会合。而当阳以南的密林阻碍了曹军视线,混乱的百姓也耽误了追击时间,故而曹纯等并未发现敌人转向,而是急于向南抢占江陵。就这样,刘备逃过一劫。

不过此番逃亡狼狈至极,十万军民只剩下不到百人,跟全军覆没也差不多了,众人家眷老小更是散落四方。只要不与关羽大军会合,终究不能算安全,刘备强忍着不安的心绪,又在江畔苦苦守候了半日,终于等来了赵云、陈到——原来二将保甘氏母子脱难后,徐庶之母遭擒,二将恐再被曹军追上,索性摘盔卸甲放走车马,领着一干家眷混入百姓之中,耽误了大半日,这才混过曹军耳目。

赵云详述二女遭擒、糜氏节烈自尽之事,刘备自然怆然,糜竺、糜芳更是连连洒泪。所幸阿斗无碍,总算保下刘备这点儿骨血。未脱险地众人顾不得多难过,赶紧弃岸登舟去寻关羽会合。过了这大半日,岸边已靠了五六条大小船只。刘备带着诸葛亮率先登舟,家眷诸将也纷纷上了小船,唯独徐庶一人跪于江边不肯上船。

“元直,你……”刘备见此情形已感到不祥。

果不其然,徐庶拍着胸口凄然道:“在下蒙主公知遇之恩,本欲与您共图王霸之业,耿耿此心唯天可表!然老母不幸被掳,心中牵挂方寸已乱,即使留在您身边也无济于事。请主公念我拳拳赤子之心,准我辞去,北上侍养老母!”

“唉!”刘备仰天长叹无可奈何——这几年在荆州并不顺利,若说还有一点儿收获,那就是得了诸葛亮、徐庶这两位智士。可世事无常,如今徐庶也要弃他而去了。

这时义子刘封偷偷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徐元直久在我军,尽知父亲欲图荆州之谋。若放他北去,虽能救母必为曹贼所用,对我军甚是不利。父亲何不将其留住,曹贼见其不去必害其母,元直知母遇害,必决心报仇,肯定会死心塌地追随……”他还未说完,忽觉脸上一热,已重重挨了记耳光!

刘备怒斥道:“使人杀其母,而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人伦之道,不义也。行此不仁不义之事,使天下人闻之,焉能成王霸之业?昔日曹操攻伐徐州,兖州为吕布、张邈所夺,别驾毕谌因母被获请求离去,曹操顺其自然不加阻拦,兖州之士皆赞其有德。想我刘备与其为敌,又岂能在德行上输于此贼?”说罢又朝船下拱了拱手,“母子至亲关乎天性,元直有孝子之名,焉能弃老母不顾?你只管北去,勿以备为念!”

徐庶闻听此言泪流满面,连连顿首:“在下永生不忘主公之德,我此番北去,若为曹操所留,定不言及我军之事。”

刘备听他这么说,也算得了一丝宽慰,实不忍再说什么,转过头去道:“东西异路各自珍重,元直也不要太难过,愿日后还有再会之期……开船!”

诸葛亮更是难舍,喃喃嘱咐:“元直,倘有机会,你还回来!”再精明的这会儿也难免说糊涂话,其实这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这一去岂能再回来?

徐庶早泣不成声:“在下恭送主公……”说罢又拜伏于岸,久久不肯起来。刘备唯恐自己再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便始终背对岸边,一言不发。

诸葛亮恋恋不舍凝视挚友,直到船渐渐远去,再也望不到徐庶的踪影,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一叹不仅叹朋友,更是叹自己。他自出茅庐以来全部心思都花在谋取荆州上,因为只有占据荆州才能进取蜀中,实现预想的战略。而入蜀的最佳通道就是襄阳以西的房陵郡,若从长江逆流而上,飞渡三峡之险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他选择在襄阳与房陵之间的隆中结庐而居,旁人看来他或许是隐居,其实他早把这一路的地形险要摸了个遍,就等一位有志之主来施展抱负。

如今有志之主来了,荆州却丢了,失去襄阳也就断送了他的入蜀策略,跨有荆益、争霸中原的所谓“隆中对”全成了泡影……诸葛亮哀怨半晌,回头再瞧刘备,只见他疲倦地倚在船舷边,合着眼睛,已昏昏入睡。诸葛亮颇觉可笑——眼下是在逃亡路上,生死尚不可测,哪还顾得上入蜀?主公接连受挫,夫人遇害二女陷敌,又经离别之苦,尚能如此冷静,我何必想不开呢?看来我初出茅庐只是个空怀壮志的乡间书生,自以为高深莫测,其实要融入这世道,还得多历练呢。

正思忖间,又见迎面来了条大船,高竖风帆行速极快,船头青色大旗,上书斗大“关”字。来者正是关羽,他把船只散布汉水各处,又派小舟往来通报,得知刘备到达汉津的消息,马上赶来会合。不多时搭过跳板,一行人纷纷转乘大船,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才算结束。

不过就在关羽船上,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此人三十出头,举止庄重,正是孙权的心腹鲁肃鲁子敬。

刘备方才小憩片刻,恢复了些精神,情绪也稳定不少。一见有人来拜见自己,赶紧整理衣衫——刘备素来注重仪表,可今天讲究不起了,逃亡路上弄得满身尘土衣衫破烂,船上又没有新衣服;只得把脸洗一洗,重新梳了梳鬓发,讲究着见客。

“在下拜谒将军。”鲁肃一见刘备过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刘备没料到此人竟会给自己施这么大的礼,心下暗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到底来做什么?脸上挂着笑,趋步向前双手相搀:“先生。久闻吴侯大名,心仰慕之未得拜会,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赐教?”

鲁肃礼数做足这才开口:“我家主公听闻刘荆州新近病逝,特命在下过江吊丧。”

“有劳尊使费心,我先替公子谢过吴侯。”刘备虽然这么说,却险些笑出声来——孙坚死于刘表、黄祖之手,两家为仇十余年,岂能通庆吊之礼?

鲁肃似乎也觉得这托辞太假,干咳一声,继而转移话题:“听闻曹操南下,刘琮已经归降,将军威武不屈率师独抗,兵少落败,现今江夏孤弱难以自存,未知将军有何应对之策?”

刘备见他打听自己日后的打算,已渐渐摸透其来意,却故意不道破,转过身叹道:“难为先生替我遮掩,我哪里敢抵抗曹军,不过狼狈逃窜罢了。荆州大半已失,江夏弹丸之地无力回天,幸好我与苍梧太守吴巨交情颇厚,打算前去投奔。”苍梧(今广西省苍梧市,汉代还未开发)是交州辖下的一个郡。因交州地处偏远实力薄弱,刘表曾想染指,故而派吴巨去苍梧担任了太守,这是擅自任命,并未经过朝廷。

这次轮到鲁肃偷笑了——刘备果真狡猾,竟拿这话搪塞我。交州在荆州以南,已属荒蛮之地,岂能跑去那里?即便想往南跑,如今连江陵都到不了,如何能到苍梧?想至此,鲁肃试探道:“恕在下直言,将军所言恐怕未必是实。”

刘备早有话等着他:“我所言不实,难道先生说的就是实话吗?您果真是来吊孝的?”

“这个嘛……将军既已知晓,又何需再问?”鲁肃不答反问,又把话推了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忽然执手而笑。

“哈哈哈……”刘备仰面大笑,“曹操剑拔弩张大兵压境,你我还在这里玩心眼,真真可笑!”

鲁肃也不禁莞尔:“在下初见将军,仓促之间未知敌友,故出言试探。若早知将军是个爽快人,何必绕这个圈子。”

“来来来!”刘备拉着鲁肃就地而坐,“咱们把话挑明了,是不是吴侯派你来找我联合?”

“正是。”鲁肃也不兜圈子了,“我家主公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六郡,兵精粮多。今为君计,莫若结我家主公,崇联合之好,共济世业。未知将军意下如何?”

刘备笑道:“你回去告诉孙仲谋,我刘备活一天,就要与曹操斗一天,抗拒之心绝不更改,他若肯发兵来助,我当竭尽所能。”

“好!将军痛快!”鲁肃双挑大指,“实不相瞒,我家主公现就在对岸柴桑等候。将军若肯联合,不妨过江一叙,谈谈曹军之势,也好及早定下用兵之策。”

“吴侯来了?”刘备眼珠一转,略一思忖变了口风,“非是我不愿渡江,只因公子刘琦尚在江夏,刘琮背兄投敌,我若再不去江夏,恐怕公子心中不安,又要横生枝节。还请先生见谅。”其实他心里有小算计,刚刚脱难携家带口,要是过了江,孙权临时起意把家眷一扣——那就不是联合了,等于投靠孙权了。

鲁肃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好强求,转而道:“将军若不便,可遣一心腹之人与我同归。”

话音未落,一旁有人插话:“事已急矣,属下愿过江去见吴侯!”请命的正是诸葛亮。

其实从走出茅庐辅佐刘备开始,诸葛亮便在酝酿如何结好江东。曹操统一北方实力雄厚,又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难与之争锋;而孙氏经略东南已历三代,是唯一能与曹操周旋的势力,刘备若想立足荆州,孙权只可为友不可为敌。荆州虽一直与江东为敌,但也是唇齿相依。若曹操全据荆州之地,来日必当进取江东,那时便有唇亡齿寒之危。故而孙权此时派鲁肃前来,明是帮刘备,实是保自己。唯有两家合力互相扶持,阻曹操于江汉之地,才能转危为安……想清楚这些,诸葛亮渐渐摆脱了丧失荆襄的苦恼,打起精神主动请缨。

刘备一见诸葛亮愿去,心中大喜——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忙拉到近前欲为鲁肃引荐。

哪知鲁肃上上下下打量了诸葛亮一番,竟然问道:“阁下莫非是隐居隆中的诸葛孔明?”

“先生怎知我名?”

鲁肃欣然一笑:“我乃子瑜之友也。”

这短短一句话,诸葛亮心中踏实大半——此去结盟必成。子瑜正是他兄长诸葛瑾。鲁肃既是孙权心腹,又是诸葛瑾之友,此人从中穿针引线,再加诸葛亮分析利弊、倡明结好之意,这事还能不成?

诸葛亮听鲁肃一语挑破关系,也无需再多言了,一把拉住他手:“既然先生与我家兄长为友,亦为我之兄长。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过江去见吴侯。”

“好!好!”鲁肃见他这般爽利,心中更是大喜,“不过你莫再叫我先生,直呼我‘子敬’便是。”

他二人三言两语已把事情定下,即刻换乘小船辞别刘备,往柴桑方向而去。刘备听他们“子敬兄”“孔明贤弟”叫得甚是亲热,心下安稳不少,料想搬来救兵不成问题,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此时他还不曾想到,也不敢设想,诸葛亮与鲁肃不仅促成了此次用兵,而且开启了孙刘两家断断续续数十年的盟友关系。对刘备而言这是一生的幸事,或许也是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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