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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四章 血

 

“臧霸、孙观所率水陆两军已入淝水,不日将至合肥;征南将军恐关羽趁虚而入,还在布置防务,还要再等几日。”

“立刻致书催他起兵。”曹操的思路变了,“中原、江淮之地皆有瘟疫,避也避不过了,索性大军压境跟孙权拼这一仗。再休整七日,七日后赶赴居巢,刘备起兵时不我待,寡人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诺。”群臣尽皆领命。

曹操怅然回首,似乎想再望一眼家乡景致,可看到的依旧是那些壁垒森严的庄园,他只能带着对家乡百姓的愧疚奔赴战场了,一切留待下次补报。不过他内心深处朦朦胧胧有个不祥之感,或许再没有下次,这很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还乡了……

破敌营寨

曹操无法摆脱瘟疫的干扰,决定孤注一掷与孙权决战,催促各部尽快会合。镇守荆州的征南将军曹仁收到军令不敢怠慢,命平狄将军吕常屯驻樊城,部将侯音、卫开屯于宛城,满宠坐镇襄阳防御关羽,自己率兵一万赶来参战。与此同时扬州刺史温恢、兖州刺史司马朗、豫州刺史吕贡、荆州刺史李立、沛国相封仁、南阳太守东里衮、江夏太守文聘等也纷纷前来听用,受命担任军师的华歆也赶到扬州。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正月,曹军集于居巢,各路人马共计二十六部,总兵力将近十四万,气势汹汹直逼孙权江北大营……

江东军虽早有准备,但面对如此多的曹军仍不免心惊。前番孙曹交锋,江东军曾有过营寨陷落公孙阳全军覆没的教训,故而此番扎营紧靠江岸,广布壕沟硬弩,又有大批战船沿江接应,孙皎命将士死守营盘不得出战,其势牢不可破。

曹军列开阵势日夜猛攻,仍丝毫不能撼动;孙皎虽受围攻,却可开后寨门得江东补给,弓矢粮草耗之不竭,死伤之士随时更易。如此连战数日,曹军死伤甚重,孙皎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曹操着急了——原是要借合肥之战余威驯服孙权,不想连孙皎都收拾不动,军中瘟疫又攻不下敌营,长此以往士气必堕,若孙权大举反击,便有昔日赤壁之险;于是命曹仁率部在前、青州部居左、合肥诸军居右,自率中军在后,合力猛攻,其他各部人马一齐出动直逼江岸,阻敌水军救援,务必一鼓作气端掉敌营。

战鼓喧天杀声震地,大江之畔血雨腥风,曹军冲过壕沟,一次次逼近敌营,又次次被弓弩射回;东吴战船时而被曹兵打得摇橹后退,时而又重整风帆冲向北岸,双方陷入拉锯战,自五鼓天明战至正午,曹军始终攻不下孙皎营寨,江东军却也无法登陆救援,双方难解难分皆已疲惫……

青州诸将亲临前敌,已发动七次猛攻,无奈敌人寨墙太高、弓箭太多,有时这边得手,左翼张辽、乐进跟不上;有时那边杀至寨墙,右翼反倒受阻;曹仁正临敌锋,几度被敌人弓弩射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欲使数万兵士步调一致谈何容易?

所部人马死伤近半,唐咨等将心下堪忧——其时城阳太守孙康、东莞太守尹礼已去世,利城太守吴敦年迈有病,遣其部将唐咨、蔡方代为统兵。

“不能这么杀了,再拼下去兄弟们都拼光啦!”唐咨扯着嗓子向身边的臧霸、孙观嚷道。

“你说什么?”虽咫尺之隔,但战场上太吵,孙观瞪着大眼珠子声嘶力竭,颔下花白胡须直颤。

蔡方年纪轻轻耳力甚佳,又替唐咨叫道:“咱们死伤太多,快向大王请示,更换别部再战!”

“不行!”孙观断然拒绝,“只要俺还剩一口气,就得拼!”

唐、蔡二将资历尚浅,拗不过前辈,见孙观不允,寄希望于臧霸;却见臧霸紧锁眉头注视战局,也不知听到他们的话没有。唐咨还欲再言,却见后面驰来一骑,马上之人怀抱令旗,乃中军传令官。

那人挥舞旗帜哑着嗓子喊了一阵,四将听了个大概,似乎是说曹操已调留守营寨的部队齐来助阵,约合三部同心协力再攻一次,务必拿下敌营。唐咨早憋一肚子火,破口骂道:“可恶!损伤惨重岂能再攻?老曹不到前面来,偏叫我等青州兵冲锋送死,这他妈叫什么道理!”

这番话已是大不敬,幸好阵中混乱传令官没听清,挥舞令旗又奔左翼去了。孙观回手扇唐咨一记耳光:“小兔崽子!俺们老哥们还在呢,轮到你唧唧歪歪?若攻不下敌营,俺先宰了你!”说罢提起大刀招呼亲兵,当先冲杀而去。

臧霸见状,传令狠擂战鼓催兵再进。唐、蔡二将无奈,只得也冲杀过去。敌人箭弩从寨墙上纷纷射来,交织得如密网一般;曹兵已没了清晨时的锐气,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向前移动,饶是如此时而有人惨呼

倒地,最靠前的两道壕沟早被尸体填平了,后面的兵是踩着尸体冲上去的。可孙皎营寨实在牢固,还有吴兵手执长矛大戟隐于栅栏后,见曹兵过来就一通猛刺。

众士卒正疲于应付,忽闻背后金鼓大作,孙观领着一队亲兵直扑过来。攻营夺寨哪能用骑兵?可他非但骑马上阵,还冲锋在前,当真豁出命了。一阵箭雨袭来,孙观挥舞大刀左右拨打,口中大呼:“都给俺听好,今天咱跟南蛮子拼了!攻下敌营全有赏,谁敢后退一步,留神俺孙婴子剁他脑袋!”话音方落,正见一小卒举盾而退。

“去你娘的!”孙观劈手就一刀——首级斩飞,鲜血狂喷,无头的腔子在地上兀自手刨脚蹬。

众士卒大骇——后退就是死,再不敢懈怠,高举盾牌齐向前涌。江东军更不怠慢,箭雨铺天盖地一般。

青州诸将麾下原都是山贼草寇,刀尖上混营生的,今天当家的红了眼,又把昔日做买卖的豪横劲儿拿出来了,也顾不得迎面射来多少弓箭,豁出去往前冲吧!即便没胆的也被后面人推着不得不冲。孙观更是狂性大发,领着亲兵也拥了上去。

步兵一冲到寨墙下,便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想回去也不成了。有的兵干脆把盾一抛,纵身挥刀直劈寨墙;“喀啦啦”一阵响,栅栏被砍得木屑纷飞,但紧跟着对面伸出一矛,将曹兵捅死在地;后面的曹兵拨开死尸又砍一刀,不但砍断长矛,连吴兵的手指也削了下来;可瞬息间又补上一吴兵,再出一矛把他也捅死——这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右翼冲至寨边,江东军所有的弓弩都对准了这边,可是一阵鼓噪之声,左翼的曹兵也呐喊着冲了上来。张辽亲督士卒冲在最前面,却不见乐进踪影——他奋战半日早累得伏在马背吁吁大喘,满眼不甘地瞅着张辽冲锋,自己却拼不动了。昔日曹营众将乐进最勇,阵阵冲锋在前,又最爱争功,如今想争也争不动了,壮士老矣甚是可叹。

左右翼尽皆得手,曹仁率麾下牛金、常雕、王双等将也涌上来,一时间曹兵全冲到了寨墙下。江东军誓死要守住这座营寨,也都扑到寨墙边,隔着栅栏与曹兵厮杀。冲杀声、叫骂声、惨号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栅栏两边都堆满了死尸。曹仁差出二百敢死士,身披重铠,不拿护盾,合力抱着四根磨盘粗细的树干,叫着号子,奋力向寨门撞去;三撞两撞,尽被乱箭攒身而死,但寨门也被撞出两个大洞。

猛然间稀里哗啦一阵响,簌簌欲摧的寨门竟被吴兵自己砍倒了,红日当头看得清楚——寨内早列好五百军校,枪尖闪耀杀气腾腾,为首一将虎背熊腰、相貌凶恶,手持两把陌刀,乃江东勇将周泰。“兄弟们,杀啊!”他一声大吼,五百小校齐挺长枪冲杀而出。这一变故甚是突然,曹军措手不及,便似扎蛤蟆一般被吴兵捅死一串——周泰自知快守不住了,索性以攻为守出营一战。后面还有孙皎亲率的一队弓箭手,乱箭齐发以为掩护。

孙观眼见阵势要乱,拨马欲救,不料一支流矢正中左腿,一个侧歪栽于马下。

“孙将军落马了……”亲兵正要抢救,哪知孙观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莫看他年近五旬,身体肥胖,动作竟如此迅捷,也顾不得腿上带创,兀自挥舞大刀向寨门冲去。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曹兵大受鼓舞,又一股脑儿涌上去,截住五百吴兵继续拼杀。但这五百小校是孙皎精挑细选的勇士,个个以一当十,周泰更如下山猛虎,两把陌刀你来我往,似砍瓜切菜一般在阵中搏杀,数千曹兵竟奈何不了。

恰在此刻自曹军阵后涌来一支小队,硬从曹仁队中穿过,挤到最前面。这些兵都是长矛大戟,为首一将骑着匹大白马,豹头环眼连鬓络腮,身披镔铁铠甲,手中攥一杆黑油油的大马槊,乃昔日马超麾下猛将庞德庞令明——庞德曾跟随马超大闹关中,战败后逃往汉中依附张鲁,因两家嫌隙甚多,马超又弃张鲁而投刘备,临行仓促,未及带庞德同往;后来曹操打破阳平关,张鲁无奈归降,庞德又被收于曹营,官拜立义将军,封关门亭侯。庞德自度非曹氏亲信,久欲立功报效,今日事急竟从后队挤上前来。

“我来!”庞德突马阵前举槊便砸,“小的们,都给我上!”西凉之士最善长矛大戟,如今他麾下虽非旧部,但也是这两年亲手调教的,所使兵刃多镔铁打造,又硬又沉。

两军人对人、枪对槊,都铆足了劲,直打得噼啪作响。江东枪兵虽勇,终是竹木枪杆,斗过十合大半折断。庞德纵马敌群左突右刺,两翼曹军随之齐上,五百军校被冲得连连后退,周泰身受三创,仍持刀拄地挺立辕门。此时曹操中军之众尽数压上,营寨再结实怎挡得住数万儿郎?被冲出一道道口子,曹兵鱼贯而入,寨内箭橹之兵兀自朝下狂射,却已无力遏制曹兵来势,三推两推崩塌于地,橹上之人不是摔死便是被曹兵乱刃分尸。

孙皎无奈,只得传令弃营上船,亲兵保着受伤的周泰且战且退。孙观、张辽、庞德三将在前,后面臧霸、唐咨、蔡方、牛金、王双等部紧随其后,大片寨墙推倒,曹兵呼喊着蜂拥而入,里边顿时响起一阵阵更激烈的兵刃碰撞声……

将近未时,曹操总算拿下敌营,但死伤甚众,江畔到处都是两军死尸。曹军不敢偷闲,一边迁移己方营寨,一边着手焚化死尸。曹操亲自巡营慰问,头一个便去青州连营。孙观左腿中箭,强忍伤痛拼杀,仗一打完立刻支持不住栽倒在地,被亲兵抬回来。

曹操凑到他身边,见他满头汗珠,左腿颤抖,心中自是感动:“孙将军,伤势如何?”

孙观一见曹操咬牙而起,硬是翻身跪在了曹操面前;臧霸、唐咨等人欲搀,却被他扬手推开:“俺皮糙肉厚,这点儿伤不算什么!”话虽这么说,他却哆哆嗦嗦,显然疼痛难忍。

曹操爱惜:“将军被创深重,而猛气益奋,不当为国爱身乎?”

孙观是个粗人,强打精神应道:“大王对俺们好,又封官又加爵,莫说挨两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算什么?”

“真壮士也。”曹操大快,“寡人晋封你为振威将军,你儿孙毓征为郎官,日后必定予以重用!”

“谢大王!”孙观大笑磕头,“俺父子全托大王的福啦!”

曹操又抚慰了两句,叫他好好养伤,便转而去褒奖庞德了。眼看曹操走远,孙观再也撑不住了,仰面躺倒不住呻吟。臧霸深知他是硬汉子,寻常伤痛绝不会哼出声来,忙伏到他身侧:“婴子,怎么了?”伸手一摸,只觉他额头滚烫。

孙观的伤腿阵阵颤抖,胸口不住起伏,口中喃喃:“俺……俺不中用了……”莫看他方才拿姿作态,实是强自支撑,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臧霸与他情同手足,一听“不中用”三字,五内俱焚:“你不能有碍!咱们老兄弟就剩你我了,你怎能抛下愚兄先走?大王刚升了你的官,你连印绶还没接到呢。以前你不也常受伤吗?撑住啊!”

“岁数大了……这次不行了……”

唐咨义愤填膺:“孙叔这么大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大王做事也忒过分,还拿不拿咱当自己人!”

蔡方也咬牙切齿:“人都这样了,封官有屁用?咱回咱的青州,这仗不打了。”

“住口!咳咳咳……”孙观强忍剧痛怒斥,“你们这帮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臧大哥,俺真不成了,有几句话跟你说……只跟你一人说!”

臧霸不敢怠慢,命士兵把他抬进自己营帐,挥退亲兵,连唐咨、蔡方都轰出去,这才握住他手:“好兄弟,你说。”

孙观脸色惨白,额头滚满汗水,喘息着道:“臧大哥,咱还能在青州占多久?实在不成,就……就……”

臧霸明白他想说什么——昔日他们是沿海草寇,先随陶谦、后附吕布,本是曹氏之敌;只因曹操消灭吕布急于备战官渡,才没对他们下手,都授予郡守一级高官,割青徐沿海之地让他们自治。虽说十余年来他们对曹操忠心耿耿,但他们的地盘毕竟不属于朝廷管辖,赋税兵马至今独立,臧霸之子臧舜、孙观之子孙毓还在邺城当人质,这个问题不解决,曹家终不能对他们推心置腹。

“我明白,不过……”其实臧霸早考虑过奉地归曹,但这么干也不容易。一者他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对百姓租税远远低于朝廷,百姓不愿意他们走;再者长期独立养成了独特的军队势力,似唐咨、蔡方之流皆是利城本地人,掌握不少部曲,曹氏绝不会容许他们留驻乡土,甚至会换掉子弟兵,他们岂会甘心?臧霸踌躇多年,始终下不了决心。

苦痛不已的孙观竟笑了:“别看俺没读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其实俺心里比谁都明白……咱原本是贼骨头,多亏老曹给咱脸,得个好托生……咱就该趁着有脸听人家话,将来人家若把脸撕破,就不好办了……不为自己想,也为婆娘崽子想吧……咱是贼出身,混到今天不容易,拼了这条命给儿孙留个好前程也值啦……俺多想让儿孙念上书,过上好日子啊……可别再受咱受过的罪了……”

“是!”臧霸泪光盈盈,紧紧攥着他手,“你歇歇,别多想了。”

孙观挣扎着摇摇头:“你别搪塞俺,俺晓得你们有小心眼,唐咨他们也老撺掇你……那帮小子太年轻,不懂轻重,可别听他们的……现在跟二十年前不同了,当年有胆就能当草头王,现在魏国都有了,还惦记占山头,那是作死……吕虔也是能打仗的,大王却不让他从军,让他当泰山太守,一干十多年……那哪是让他当郡守?那是怕咱作乱,防着咱呢!咱屁大的地方折腾不起来,昌豨就是教训……你得管住那帮小子,要不早晚惹出祸来!俺快死了,这话你得往心里去啊……”

“是!”臧霸已泪如雨下。

“俺是当过土匪,可俺不后悔……杀的都是赃官恶霸,都他娘的该死……若叫俺再活一遍,照样还把他们宰了,掏他娘的老窝,鸡犬不留……”孙观不住咕哝着,眼神渐渐迷离,思维已然不清,开始还断断续续能听见,后来已化成呻吟。

“婴子!婴子!”臧霸伏在他身上号啕不止……

曹军奋力拼杀,江北吴兵几乎全军覆没,孙皎、周泰弃营而走。但曹操也付出了沉痛代价,伤亡将士数千,青州大将孙观伤重不治,当晚过世。但孙观的死只是开始,长江两岸无数生灵即将殒命,夺走他们生命的却不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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