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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十六章

 

阵前相会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九月,曹丕处理魏讽谋反案的同时救援襄樊的战事已经开始。

平寇将军徐晃率领三万兵马赶到荆州,不过等待他的是重重困难——首先,襄阳、樊城已被困两个多月,敌军阻隔消息不同,关羽已驻军郾城修筑营垒,做好应对曹军的准备;其次,从郾城至樊城一段洪水尚未退尽,道路泥泞,绕过郾城只救樊城也不可能;再者南阳境内还有反民流寇,徐晃远道而来无暇旁骛,这些小疾可能掣肘于后;另外灾后生疫,又值秋末,北方士兵最害怕的瘟疫也在蔓延。

徐晃麾下虽有三万兵马,也不过与关羽在郾城的部队势均力敌,何况这三万人东拼西凑,未加训练,凭这样一支队伍怎与关羽争锋?无奈之下徐晃兵马屯于阳陵坡,与关羽作对垒之势。郾城并非大县,城池矮小不足据守,关羽分遣部下结营于四周,阻塞要道遍栽鹿角;阳陵坡恰位于郾城以北,地势颇高,徐晃便命士兵张大连营、步步推进,最后双方工事最近之处相距仅三丈。

两军都快连在一起了,徐晃依旧未寻到半分漏洞。幸而这段时间后续兵马陆续赶到,曹操在后方召集诸部,但凡凑起一支队伍立刻派到前线,徐商率五千兵赶到,吕建带来三千、朱盖带来四千……虽说曹军日渐壮大,徐晃依旧没有必胜把握,始终不敢发动进攻,唯恐蹈于禁之覆辙。

转眼间已过半个月,两军对峙的局面没丝毫改观,徐晃每日忙的却是督促士卒操练——这帮新兵可算领教了徐将军的严厉作风,以前就听说“不得晌,属徐晃”,跟着徐将军打起仗来顾不上吃饭,眼下还没交锋怎么也不能歇啊?徐晃有他的盘算,久不交锋士兵懒散,若放任不管,即便时机成熟也没法打了。莫看他表面威严,心中万分焦急,眼见红日西斜,这一天又将蹉跎而逝,却还一筹莫展,便亲至前营观望敌营动向。

夕阳下两军兵戈旌旗熠熠生辉,壕沟对壕沟、拒马对拒马、箭橹对箭橹,可就这三丈宽的距离却始终无法逾越。对关羽而言很简单,只要耗到襄樊陷落就是胜利,根本不用交锋,曹军耗不起啊!

正焦虑之际,小校忽然指道:“将军快看,敌将也在巡营。”

徐晃凝聚目光仔细端详,果见对面箭橹下有群亲兵簇拥一位将官,此人身高八尺,双肩抱拢虎背熊腰,头戴铁兜鍪,身披绿锦战袍,红扑扑一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丹凤眼、卧蚕眉,颔下五绺长髯飘摆——正是昔年曾在曹营的关羽关云长!

说来也巧,关羽驻军郾城与曹军对垒,原以为徐晃领兵来救必有一番恶战,哪知一连半月只见曹军整备、不见叫战,故而心中起疑。今日趁着天晚出来巡查,窥探曹营动向,不料与徐晃想到一块去了,在这儿见了面。

徐晃南望关羽,关羽也正北瞻,两人目光相遇,皆是一愣,继而又都露出了笑容——两人交情不浅啊!关羽昔日仕曹,与两个人关系最好。一是张辽,因刘备任豫州刺史时驻军小沛,与吕布分分合合,关、张皆豪迈之人,久而久之竟成朋友;另外一人便是徐晃。关羽是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人,徐晃是河东杨县(今山西洪洞)人,他俩算半个同乡。当年曹操势力还不大,帐下诸将除宗族外便是兖州旧党,尤以于禁、乐进为尊,徐晃出身白波军、张辽降自吕布,更与同为降将的关羽感情亲厚。

昔日相交莫逆,今朝两军仇雠,徐晃未免有些尴尬,正欲悄然而退,却见关羽抖擞精神大步迎来,挥臂高呼:“公明兄!公明兄别来无恙?”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连徐晃都有些错愕,愣了片刻随即也迎了过去。亲兵谏道:“两军争锋暗箭无情,只恐有诈。”

徐晃却道:“关云长何等心高气傲,岂会行此下作伎俩?”手指前方,“你们好好看看。”众亲兵仔细观瞧,但见关羽全无顾忌,只带两名随从信步踱至拒马边,正朝这边拱手施礼。既然人家这么豪爽,曹营也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人家,亲兵也知徐晃的性情,只两三个骁勇之士相随,其他人远远落在后面,却都手按剑柄不敢松懈。

敌我营垒最近处相隔只三丈,两军主帅各至壕边欲叙以往之情,此真古今战争中少有之奇景——须知强弩在侧、箭橹林立,这么近的距离任何一方都可暗箭加害,若是主帅都死了,这仗还打什么?

距离近了些,徐晃这才发现,关羽的体态比昔年胖了些,鬓边略见白发,长须亦显苍然,不免感叹:“多年未会,云长发福了。金鼓狼烟催人老,咱们都不复往昔了。”

关羽却未有伤怀之态,也是新近得胜心绪正好,笑道:“公明兄何必作此儿女之叹?你我奋命沙场快意一世,留功名于后世,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二人言语皆河东乡音,倍感亲切。

“还是贤弟所见高人一筹。”徐晃不住点头,“妻儿家小可好?”

怎料关羽听罢拍拍身边一个披甲顶盔的魁梧小将肩膀:“还不快给徐伯父见礼?”那小将连忙躬身插手。

“莫非便是贤侄?”

关羽手捋长髯颇为自得:“犬子关平早过舞象之年,随在身边学些兵事,日后也好承继我业。”

徐晃见关平相貌极似其父,颇有威仪,更是感慨:“虎父无犬子,我等自叹不如,晚辈中并无可造之材,唯乐文谦之子乐()从军,去岁文谦过世,大王已命他统辖其父旧部。”

关羽生性高傲,在其看来乐进不过一勇之夫,并不如何欣赏,转而相问:“文远可还安好?”他最看重的依旧是张辽。

“张文远早得假节之位,大王信赖有加。不过先前他与我戏言,监军武周调任尚书,李曼成死后更无人与他争执,倒也无趣。”

“哈哈哈……我前番得胜擒获于禁,虽对贵国有碍,倒也为兄长和文远出口恶气!”关羽也知于禁不合于众。

徐晃也笑了:“于文则不失为当世名将,惜乎对上失于谄、驭下失于暴,背同乡之谊而诛昌霸,屯军竟陵夺朱灵之兵,怎能不遭同袍忌恨?也是天不遂其愿,使之横遭大水落于你手,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倒也可惜。”抛开私怨徐晃还是很为于禁惋惜的。

“于禁势穷而降,却也是不愿七军将士再遭杀戮。我没为难他,已将其送往江陵。虽说我与他并无深交,但看在以往同殿称臣的情面,小弟愿意结纳他。”关羽这话说得含糊,言下似有拉拢徐晃之意——连于禁那等没交情的我都愿意接纳,兄长若来岂不更好?

徐晃心思缜密,怎会听不出?他避而不答,却道:“贤弟坐镇荆州多年,难归故里倒也可怜。今杜畿任河东郡守,轻徭薄赋爱民如子,云长若有幸回家乡看看该有多好啊!”这话也暗藏机锋。

关羽顺水推舟:“嗯,是该回去看看。不过魏王虽有七军之失,毕竟兵多地广,若要小弟兵至河东着实不易。”

“哈哈哈。”徐晃仰面大笑,“好你个关云长!”

关羽森然道:“我与汉中王名为君臣、情同手足,昔年魏王恩赏有加不曾更易我心,如今我主坐拥荆蜀愈加雄武,小弟蒙一方重任、督统三军,岂能心生异志?”

徐晃也道:“愚兄昔日不过白波军一渠帅,蒙魏王不弃,拔擢于行伍、效力于疆场,封侯拜将妻荣子贵。弟既不忍背主,愚兄又焉能行不忠之事?”

他二人各抒胸臆针锋相对,气氛霎时紧张,两边兵士拔刀摸箭,却见两位将军对视良久忽然齐声而笑。关羽慨然道:“昔楚宋交兵,华元登城见子反,虽两国仇雠推诚相待。既然人各有志,不可更易,彼此倾心坦坦荡荡也就够了。”

徐晃虽不似关羽熟读《春秋》,却也大体明白这话意思,也道:“大丈夫在世,敬重忠义君子,不齿反复小人。我若受恩而背主,哪还配贤弟敬重?反之你若不保刘玄德,也就不是关云长了。”世事便是这么无奈,二将虽惺惺相惜却势同冰炭,再深的友谊只能化作疆场刀箭了。

一阵苦笑再无话可言,徐晃拱手道:“两军阵上刀枪无眼,云长多多珍重。”说罢转身而去。关羽无奈点头,哪知徐晃刚走了几步,忽然对麾下兵士高声喝道,“尔等识之否?此人便是关羽,他日阵前能取其首级者,赏金千斤!”

关羽讶异:“兄长何出此言?”

徐晃再未回头,只冷冷道:“此国事耳!”

关羽眼望徐晃背影,再度抱拳:“兄长放心,来日阵前小弟必尽全力相搏……”

迫敌让路

天色渐渐转黑,徐晃一声不吭迈着沉重的步子。方才的偶遇并未使他心绪好转,反而愈加愁烦——大战在即关羽谈笑自如举重若轻,足见胸有成竹、不取襄樊誓不罢休,看来必有一场硬仗啊。思忖间已回到中军营,却见帐帘高挑灯火通明,几员将佐不约而同尽在帐中。

朱盖双手掐腰紧锁眉头,立于帅案旁,似是恰与众将发生争执,见徐晃归来竟不施礼,劈头盖脸问道:“何日与关羽决战?”

徐晃并不作答,也没追究他失礼之罪,只是扫了一眼列座两厢的贾信、徐商、吕建等将,缓缓道:“我并未召集列位,你等何故尽在这里?天色将晚,快些各归各营安排守备吧。”

“诺。”徐商、吕建便要起身。

“且慢!”朱盖伸手拦住,“今日众将都在,还请徐将军给大家一个准话,何日与关羽决战?”

徐晃不禁皱眉,却强压心头火,冷冷道:“军戎之事岂能预言?暂且谨守营盘以待时日。”

朱盖却压不住火了:“防守、防守!守到何日才是尽头!难道只守不攻就能解襄樊之围吗?”吕建欲劝却被他扬手推开,“谁也别拦着,今天即便治我个抗上之罪,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征南将军被困樊城将近两月,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危若累卵命悬一线;大王病厄在身卧于洛阳,时时期盼前方捷报。而将军却在此地磨磨蹭蹭不思进取,倘襄樊陷落玉石俱焚,将军何颜以对大王,何颜面见三军将士?”

怕什么来什么,徐晃早料到这帮人怀里都揣着斗虫儿,一连半月按兵不动必有微词,朱盖这一闹算是把话挑明了。本来大王筹划得也不错,由临淄侯充任主帅,即便诸将再有意见,只要有曹植这棵大树倚着,谁也不敢不听徐晃调遣;哪知莫名其妙一场醉酒,计划全盘打乱。徐晃明知他句句咬在理上,可如今仓促交锋确无胜算,只得好言抚慰:“你所言之理我已尽知,怎奈关羽坐镇冲要营垒坚固,一时难寻破绽,待……”

朱盖根本不听他这套:“诚然敌营难撼,但襄樊岌岌可危,我军人马现已多于关羽,岂不能强攻?”

“强攻硬拼损兵必众,即便能破郾城,怎救重围?况兵贵精而不贵众,我军人马虽多,大半是新募之兵未加操练,仓促交战怎是对手?”

“纵然如此总要一拼!”朱盖急得跺脚,“况有后续救兵源源将至,事已至此就算拿死人垫出条路也要赶到襄樊!”

徐晃见他如此固执,实在是讲不通,索性摆摆说:“算了算了,有何军务明日再议?散帐回营!”说罢落座帅案,展开地图详思战策。

朱盖兀自喋喋不休,却被徐商、吕建拉住,不容再多言——其实徐吕二将何尝不急,只是与徐晃共事稍久,尽力维系面子。贾信一直旁观不语,见三人啰唣不清,趁机凑到帅案前,阴阳怪气道:“将军务在持重,但对峙于此终非长久之计。将军若实在不敢交锋,不如让末将试着攻一攻敌寨,倘损兵无功,末将甘受责罚;如能稍见功劳,也算将军多少出了点儿力,不至于让人看笑话。”这番话甚为恶毒,分明是给朱盖帮腔,取笑徐晃胆小惧敌。

徐晃涵养可钦,闻听此言怒满胸膛却强自隐忍,并不瞅他一眼,只斩钉截铁道:“不准!”

贾信激将不灵,也束手无策。那旁朱盖却越发得理:“贾兄说得对,我愿率兵与你同去,打败了顶多咱们拼死敌阵,终不能做缩头乌龟。胆小之辈怎上得了战场?呸!故弄玄虚大言不惭,懂什么用兵之道?”

徐晃毕竟是厮杀汉,饶是胸有城府也受不了这般折辱,立时拍案而起:“你的道理?你是鼠目寸光的道理!前有汉中之失,后有七军之败,今无必胜把握,若一战失利重蹈于禁覆辙,到时候众心披靡、三军瓦解,非但襄樊难救,便整个中原之地又怎保全?大王辛劳半世创此基业,若有一差二错谁能担待?”

朱盖分毫不让:“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救援不及襄樊失守,这罪过又有谁能担待?”

“我来担待。”一个和缓的声音打破二将的争执——参军赵俨走了进来。

众将皆是一愣,见赵俨和颜悦色,战事拖了这么久竟丝毫没半点儿焦急之态。朱盖叹道:“赵公,这节骨眼上你又来和稀泥!”

赵俨连连摆手,笑道:“非我信口哄骗,大王对徐将军早有吩咐,若兵力不济可屯兵稍待,等大军集结再战,本官亲耳所闻怎有假?”他虽是一介文臣却颇能压众。一来大家皆知他乃大王倚重之臣,由他口中转述大王之言八成不假;二来这慢性子最能软磨硬泡,他一屁股坐到徐晃那边,自是更难撼动决策了。

其他人都再不言语,唯朱盖唠唠叨叨:“赵公啊赵公,你怎这么偏向他?”

赵俨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耐着性子解劝:“本官并未偏向徐将军,我偏向的是道理。今敌围甚固,积水犹盛。我军实力尚弱,即便能过郾城怎破重围?况乎曹仁隔绝不得同力,为今之计不如坐待后援。料曹将军乃大王宗族,手下皆劲旅,满宠胸有良谋为其羽翼,也不至于一时半刻就陷落。只等后面援军陆续到来,咱里应外合一齐出击,何愁关羽不破?如万中有一襄樊果真陷落,本官愿替诸位将军受过。”说着他又凑上几步,一边替朱盖抚平战袍一边柔声细语道,“别着急,都是为国家之事嘛。我刚接到郡兵,明日平难将军殷署就将率兵赶来,过几日朱灵也要来,不愁关羽不破。小不忍则乱大谋,别这么大火气……”

曹操以赵俨充任参军看似临时起意,却是深思熟虑的选择。赵俨最大长处是心思细腻不惧琐碎。当年南征时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部屯军章陵,几员骁将各负勇名互不服气,整日惹是生非,曹操便命赵俨一人都护七军,他凭着耐心和抹稀泥的本事,把这七条猛虎哄得无话可说。前番曹操屯汉中,命雍州刺史张既发一千二百士兵赶去助战,这些兵皆关中籍贯,猛然背井离乡赶往前线,与妻小分别泪流满面;当时赵俨恰在长安,见此情景唯恐士兵半路生变,竟驰马追到斜谷,将一千二百人挨个慰问一遍——这份耐心实在世间罕有!

这会儿他又拿出了和稀泥的本事,朱盖无从辩驳,一屁股跌坐在杌凳上:“我不是跟你们过不去,也不怕担责任,是恐误国家之事。这半年咱们东撞西撞疲于奔命,竟无一场胜仗,我心里窝得慌!大王染病在身沮丧已极,若襄樊再有闪失……唉!”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满心积郁无可排遣,竟语带哽咽,抽出佩剑重重插在地上。

徐商、贾信等也不禁怅然——他的话不假。即便当年赤壁惨败,损兵折将之际大家也不曾丧失斗志,至少战略方向总还明确;现在却处处受阻、处处不利,皆因当初“得陇不望蜀”,一招棋错步步受制,欲战不敢战、欲弃不能弃,荆襄乱子没完,雍凉是否遭敌尚未可知,张辽尚在居巢与江东对峙,数万兵马在汉中荆楚间团团转,摆脱被动局面的出路在何方?曹魏从上到下弥漫着一股力不从心的气息,如同曹操的衰迈一样无望好转。

赵俨还在那里说着安慰之言,徐晃却已无心听下去,目光又集中到那张看了不知多少遍的地图上,隔了许久倏然打断道:“殷署率领多少援军?”

“四千余众。”

“明日定能赶来?”

赵俨想了想道:“应该不成问题……”

徐晃蹙眉片刻突然提袍而起:“固然不能死拼,空守待援也不是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试试计谋了。”

“计谋?什么计谋?”朱盖立时来了精神。

“挖沟!立刻动员三军往东南方向挖壕沟,日夜不停地给我挖,务必张大我军阵势。”

“这是作甚?”众将不解。

徐晃紧闭二目,深吸一口气:“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试试看。我要叫云长主动给咱让路……”

荆州军本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万没想到在对峙半个月后局势悄然发生变化,一夜之间曹军向东挖掘壕沟,延长工事达数里,关羽的第一反应自然认为这是徐晃发动总攻的准备,于是立刻跟进,也沿曹军壕沟修筑守备。于是你进一尺、我进一丈,两军又开始枯燥的对垒。如是者四五日,当关羽再登上城楼俯瞰阵势,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曹军的壕沟蜿蜿蜒蜒自阳陵坡向东南延伸,呈半月之状,已围拢郾城东面。

关羽没料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徐晃会行此险招。固然他占据冲要之地,曹军也越聚越多,即便非精锐部队,挖壕沟总不成问题,想凭有限的兵力在修筑工事上胜过曹军是不可能的。照这个势头发展,用不了几天曹军壕堑就将环绕郾城一周,自己必将陷入包围。那时荆州军困曹仁于樊城,而他

也被曹军围困在郾城,两边主帅各悬孤城互扼咽喉,局势将难以捉摸。

关羽权衡再三,自认为稳操胜券,岂容徐晃将他拖入混战?于是弃城而走,欲另觅他处阻挡曹军。徐晃正待此时,即命诸部列开阵势齐头并进,关羽阻挡不住,退往樊城再做守备——救援之路终于畅通了。

曹军步步推进,前后历经一月之久总算将部队开到樊城以北。但此时数万荆州军早已密布汉水两岸,樊城孤零零挺立在敌营间,杳无声息,仿佛一座鬼城,但见残破的曹军旗帜兀自飘扬在城头……

徐晃仍感压抑——近在咫尺也可能是远在天边,关羽围城甚久,不拿下二城誓不罢休,而一旦城池陷落,荆州军在汉水以北有了稳固的立足之地,一切努力化为乌有,看来不给关羽重创不行啊!

战斗只是一方面,更让徐晃心烦的是他近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虽然他戎马半生,但以往的战争总有曹操在身边,与将士同甘共苦,分享喜怒哀乐,也充分理解士卒。现在曹操老了又厌倦战争,不能亲眼目睹战况,加之晋升君王威严的提高,无形中成了一种压力——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时刻催促他速战。

徐晃不敢想象曹操的死亡,但又不得不想。以后若没有曹操,将士们会是何等心情?继统之人还能似曹操一般亲自督战、熟知兵事吗?如果君王不知前线情势又以王命任意指挥、催促进军,仗该怎么打?秦之白起是怎么被逼死的?先朝名臣卢植怎么被打入囚车的?从命则兵败,违命则获罪,前方后方不啻为两个战场,为将者如何抉择?徐晃突然感到生于乱世、跟从曹操对武夫而言是一种幸福,因为从古至今大多数将领其实都受朝廷节制,都在前后两个战场上奋战!如今曹操老了,魏国礼法也日渐完善,君主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日子走到头了,以后的日子恐怕永远要站在两个战场上了……

孙曹联合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徐晃兵至樊城以北,挖掘地道飞箭传书,总算与曹仁取得了联系,与此同时各路兵马陆续赶至洛阳听用,南阳的粮草问题也解决了。田豫临危赴任,到达治所立刻颁布一令,将牵扯前一年侯音叛乱羁押在牢的五百多犯人尽数释放,开其自新之路;这些人重获自由感恩戴德,发誓效忠曹魏,又四处宣扬新任太守之德,不到一个月南阳境内的反民渐渐平息,军粮也筹集上来;陆浑县反民孙狼攻城夺地不能得手,又遭郡兵追击,转为流寇向南逃窜——曹魏基本稳住了阵脚,中原人心也渐渐安定。

不过对曹操而言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他本来是称王称雄的天下霸主,如今沦落到千辛万苦保守半壁河山,声势一落千丈。这不仅是利益问题,还关乎他尊严,臣僚们都能觉察到他急切的心情,随着各地援军和募兵的增加,短短半个月间,他就向前线陆续派遣了徐商、吕建、殷署、朱盖、贾信、朱灵等十余部兵马,他太想扑灭这场战火了,太急于挽回颜面。而更使他愁烦的是,邺城又传来谋反的消息,自晋位称王以来严才叛乱、耿纪叛乱、乌丸叛乱、侯音叛乱,现在一帮还不懂事的孩子也要造反,曹操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大帐的气氛沉闷紧张,曹操面前摆着曹丕拟定的那份名单,他手中握朱砂笔,只要这支笔往谁名字上一落,便要归为逆党身首异处。谏议大夫董昭、长史陈矫、尚书桓阶为首的群臣围拢在帅案前,大家谁也不敢直视曹操的脸色,却偷眼盯着那份名单,唯恐自己亲友牵扯其中。

头一个映入曹操眼帘的名字是张泉,其实没写在第一列,但依然首先注意到。张泉乃张绣之子,身居闲职,却承继亡父爵位,享二千户封邑。杀子仇人的儿子,焉能不留意?

只一刹那曹操便意识到此中玄机——魏讽谋反是欲呼应关羽,所涉及的人大部分与荆州有关,张泉怎会牵扯其中?若说他与荆州派有联系,无非当年张绣曾依附刘表,这是二十年前的旧账了,刘表之子刘修都没牵连其中,张泉反而在内?想必这又是子桓的鬼点子,他知我怀念昂儿又无法追究此仇,故意将张泉网罗在内,叫我杀之泄恨。这小子本性难改,还跟我耍滑头啊……

曹操犹豫了,他与张绣的纠葛实难扯清,论功劳张家没得说,况且又与曹氏联姻,可是曹操年纪越老对以往的仇恨就越记忆犹新,难道儿子的仇就坐视不理了吗?半年前樊侯曹均过世了,他本为曹操与周姬所生,两年前过继与曹操早夭的庶弟。而恰恰就是曹均与张家联姻,娶了张绣之女、张泉之妹。对这个平庸儿子的死,曹操并没太多悲伤,不过现在想来,曹均之死意味着曹张两家的婚姻断了,曹丕正是看准这一点,适时地将张泉裹挟进来,真是处心积虑啊!

想到尸骨无存的昂儿、想到殒命沙场的爱将典韦、想到爱侄曹安民、想到至死不归的丁氏、想到诸子相争令人心寒,昂儿活着哪有这许多愁烦?曹操恨意陡增,手底下一划,重重在张泉名字上画了一笔——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就这样吧!

或是心中激愤,判死张泉仍不解气,曹操笔下连划,一连勾了七八人。桓阶站得最近,看得直揪心,欲要说情,却见他忽然停下笔,叹口气道:“怎么王凯也牵连下狱了?这是个老实人,王家两个孩子都处死了,就放过他吧。唉!王粲效力寡人十载,无纤毫之过,虽说孩子有罪,我若亲理此案也绝不至于让他绝后啊!将王凯释放,令其过继一子续王粲之后。”

“大王宽仁。”群臣连忙施礼。

“宋衷也放了,一介腐儒又这么大岁数了,不至于谋反。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儿大不由爹啊!”曹操如今对这道理体会深刻。

不过幸运者是少数,曹操大笔连挥,依旧勾去不少人,转眼看见刘廙的名字也在其中,想起一年前自己出征时他曾尽力挽留,便发了善心:“刘恭嗣任事勤勉,寡人听闻他也曾规劝其弟,然刘伟泥足深陷无可救药,今刘伟已伏诛,刘廙不坐其弟之罪。”看到后面又瞅见文钦之名,苦笑道,“这些孩子交友不知谨慎,当真可气。瞧在同乡面子上,文钦也饶了吧,但需责他五十鞭子,叫他长长记性!陈祎也一样,虽然是他告密,毕竟还与魏讽有来往,狠狠鞭笞,革掉官职贬为军吏,叫他从头做起。钟繇用人不察已主动请罪,罢去相国之职,以后再说。”果如曹丕所料,曹操并无深责钟繇之意,这种罢职只是暂时的,过后还会另委重任,即便不能再当相国,列卿、侍中之位总是跑不了的。

丁廙很适时地开了口:“因过免官者不止相国,中尉杨公也已卸职。不知怎么回事,太子未经请示就做了决断,将其外放平原太守,未免有些苛刻吧?”他早得兄长密信,尽知京中细情。

曹操连跟曹丕发脾气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道:“过段时日再把他调回京就是了。”

丁廙还欲再言,桓阶忙提高声音打断:“杨俊之事不紧要,中尉掌管宫禁乃是重任,不可空缺。”

曹操点头:“不错。魏讽所以敢生乱心,正因爪牙之臣不能遏奸防谋,安得如诸葛丰者,以代杨俊?”

桓阶躬身施礼:“徐奕正称其职。”

丁廙暗暗咬牙——这老货好狡猾,列卿之中唯有杨俊拥戴曹植,现在杨俊贬出京,竟提议让与曹丕亲厚的徐奕补缺,那九卿岂不全是太子党!这一案牵扯的人大半原属荆州,你桓阶当年不也是出自刘表帐下吗?若不是党附曹丕,这名单上焉能无你?

他瞧得透,曹操焉能瞧不透?但已对后嗣之事无奈,懒得管这么多,便道:“就依你之言吧。”心中却不免赌气,手中朱笔一落,竟把剩下的名字全勾了,“就这样,勾到名字的一律坐魏讽之罪,传令去办。”说罢把名册往秘书郎孙资处一丢,却因手上没劲掉落在地。

群臣低头一看——长长一份名单大半被勾去,朱笔的印迹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又是数十条人命啊!

国事不宁屡生祸端,虽说这场叛乱未曾萌发就被扼杀,终究不是好事。面对满脸倦怠的曹操,大家该如何劝慰呢?静了片刻陈群出班施礼:“大王无需痛心。魏讽之叛虽牵连甚众,却未尝不是件好事。大浪淘沙去伪存真,乃天佑我大魏,假此逆案使奸邪之辈反状尽露、一举殄灭,自此忠良在朝国泰民安,大王高枕无忧。”

司马懿在旁不禁蹙眉,颇感陈群画蛇添足,偷偷朝他挤眼,示意他闭嘴;陈群却全没留意,兀自朗朗陈辞。果不其然,曹操听罢倏然坐直身子,凝视陈群怒火中烧——对谁而言是好事?谁能高枕无忧?是你们吧!先前耿纪叛乱杀了一批关中士人,这次魏讽逆案又差不多把仅有的一点儿荆州之士诛戮殆尽,旁支别派都没了,今后就只剩下你们这帮中原大族了,高枕无忧的是你们吧?这不是我想要的朝廷,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曹操想发作却又忍了回去——算了吧!废止唯才是举,改以德行举士,早就开始走这条路了,抗拒又有何用?我活着能遏制一时,身后又怎样?这不是谋反不谋反的问题,而是为政路线的选择、主政派系的选择,为了半壁江山的太平,认了吧!陈群既是高门又是子桓死党,以后必然重用的人,何必为难他?我这辈子杀的士人够多了,难道要挤对得这帮手握笔杆的士人在我死后指着我灵位暗暗咒骂么……想至此曹操泄气,沉重地点点头:“好,大家高枕无忧就好。”此案落幕意味着南方士人基本销声匿迹,此后中原望族在曹魏朝廷占主导地位,江东豪族尽归孙权麾下,荆州之士皆与刘备一心——三分天下的格局已定,如今三家的主政士人也奠定了!

陈群已见大王变颜,自感险触龙鳞,灰溜溜退入班中;群臣亦知他这些天心气不顺,身体又越来越糟,谁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大帐又静了下来。曹操皱眉良久,突然又开了口:“明早起兵,我要去襄樊亲自督战。”

群臣皆觉不妥——先前闹着要迁都,如今稍见希望又嚷着亲赴前线,这时风时雨的性子真难捉摸!大王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又带着王后等女眷,折腾到前线也不可能亲自指挥作战,况且现在中军也没多少兵,何必跑这一趟,若是再出点儿意外就不妙了。

曹操察觉到大家的表情,斥道:“难道你们觉得寡人打不了仗?”

“不敢。”群臣忙顺着他说,“前线吃紧,非大王亲往不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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