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疯犬
“我做哥哥的,当然要为妹妹出气。”
太师戚清过去热爱养鸟斗鸟,将两隻鸟放在一隻大鸟笼中令其厮斗,谓之“滚笼相斗”,直到其中一隻羽毛零落、头破血流至气绝身亡方肯结束。
那嘴里的哪里是什么白狐狸,分明是隻白色的医箱!
在过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时候,她也曾有过疲惫的时候,在乱坟岗里寻觅尸体的时候,替芸娘尝试新的毒药的时候,乌云在暴雨中落气的时候……
这女子先前还试图反抗,努力踢咬挣扎,趁机会逃走,然而这地方是他特意让护卫寻来的“斗场”,宽敞安静,四处荒草,连块尖石都没有。跑几步便被猎犬从背后追上扑咬下去,反覆不知几个轮回。
那医箱大概本来就摔过一回,箱子上到处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迹,又一路被栀子啃咬,这般落地,医箱盖子终于经不住折腾从中裂开,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满地都是。
萧逐风拦在面前:“去哪,三殿下还未下山……”
“噗嗤——”
青年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她的执着反抗令戚玉台意外,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惊喜。
太子元贞急着下山,不愿在山上多耽误一刻,龙武卫自然没有逗留的道理。
裴云暎一抖缰绳,马儿疾驰而去,隻余翻飞袍角在林间留下流云般淡影。
“你护着,我有急事。”
毫无人性如戚玉台,也会真心实意的心疼妹妹,将妹妹视作唯一的软肋。
好好一个美人,谁叫她惹了自家妹妹不高兴,只能在畜生嘴里变做滩腐烂肉泥。
脑中浮起吴秀才刚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读书人自发在街角焚烧纸钱安抚怨灵,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从长街走过,边洒黄纸边唱: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手刚碰到医箱,还没来得及打开,猎犬从身后窜上来,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陆曈闷哼一声,手一松——
嗤得萧逐风冷眼回敬:“慈母多败儿。”
那支发簪,那支发簪的花针被她磨得又尖又细,无数个夜晚,她揣测着可能出现的境况,握紧木槿花枝对着脑海中的仇人挥舞,就如眼前,对准狗头猛地向下一刺——
医箱就是寻常医箱,与市面医行那些老大夫、医官院的医官们所用大同小异,看不出什么区别。带子上却绣了一圈木槿花,针脚细密精致,给旧医箱添了几分婉约。
他记得很清楚,带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却成了淡淡红色,像是被血迹染过。
传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会瞧见生前最想见的人。
太弱了。
林间草地上,狗与人撕滚一团,猎狗凶恶的咆哮轻而易举将女子细弱惨叫包裹,淹没在不远处飞瀑声声水花中。
“就这么咬死了有点可惜,但谁叫她惹妹妹伤心。”
咬断猎物的喉咙。
陆曈仰头,透过林木的间隙捕捉到一点金色的日光。那点日光看上去很温暖,却很遥远,落在人身上时,也透着层冰冷的寒。
戚玉台原先也看过几次斗鸟,然而方在此刻,觉得眼前这相斗比什么斗鸟、斗兽刺激多了。
实在太累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颈脉、天门、肺俞、心俞、天枢、百会……
“不用。”裴云暎打断他。
段小宴骑在马上,扭头问身侧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处理下伤口?要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上山的医官先给你瞧瞧……”
……
刑场、腊雪,供桌下破败木头聚拢的篝火。
医箱里有毒粉,还有针……
黑犬兀自兴奋摇着尾巴,裴云暎看向狗嘴里衔着的箱子。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虽是注定结局的比斗,但一场互不相让、有来有往的比斗远远比乏味无聊、一眼看的到头的比拚来得更让人激动。
那只是很寻常的银戒。
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零散画面。
裴云暎脚步一停,目光不觉地落在那隻戒指上。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随意找清水擦洗洒了些金创药粉,看上去似无大碍。但段小宴总觉不放心。
猎犬不依不饶,再次衝上来撕咬。她听见戚玉台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咬住她,别松口!”
像刚上山时被擒虎咬死的那隻白兔,美丽纤细、温顺乖巧。
青年定定盯着那隻银戒,忽然弯腰,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裴云暎蓦地握紧银戒,问面前黑犬:“她在哪?”
段小宴眨了眨眼:“栀子,你这是偷了哪位医官的医箱?”
为妹妹出气?
林间躺着的陆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
段小宴没听出讽刺,高兴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换身衣服,不过陆医官害怕栀子,不能带着栀子一起去……”
“那行,等下山去营帐要医官瞧也一样,”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么,“让陆医官给你瞧!早上猎场营帐门口我还瞧见她了,只是那时候跟着班卫不好过去,不然就跟她打个招呼了。”
“噗嗤——”
“好!擒虎,咬得好——”
长风吹过林间草木,把血腥气衝淡了一些。
“殿帅的人情不太值钱,不如银子实在。”
很想好好睡一觉。
萧逐风从身后走来,见他望着手中银戒怔忪,不由疑惑:“这戒指是……”
眼睛被覆上一点温热,那是额上伤口流下的血落进了眼睛,那点艳色的红像极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见芸娘的影子,坐在树下拿着药碗对她微笑。
他摇头,果断对着远处指示:“咬死她——”
“噗嗤——”
但这一次却不同。
说到此处,段小宴一抬头,望着前面空空草地:“哎,栀子又跑哪去了?”
猎犬惨嚎一声,拚命想将她甩下身来。
很累。
一隻银戒“滴溜溜”的滚至他靴子边。
而她快要死了。
草径幽深,马蹄踩过落叶上,窸窸窣窣的细响。
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为何总有这么多屈事,为何总有这么多不平?
为何偏偏是他们,为何偏偏是陆家!
幼时读书,书上总说:“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
“好呀!”
美丽的女人,若无强悍背景在后支撑,便如这林间野兔,随时会被强者咬断喉咙。说起来,这女子姿色美丽,同样是美人,身为太师嫡女的妹妹金尊玉贵,似琼枝玉叶、天上明珠,高贵连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陆曈只是个卑贱下人,同样的美丽,于她身上就是灾祸、是罪孽、是累赘。
陆曈闭了闭眼。
到头来竟全都是假。
所有零碎的图片在这一刻倏然完整,渐渐拚凑成一幅清晰画面。
陆曈猛地抬头。
猎犬与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还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红了满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动弹。
这一刻,她比地上那隻獠牙森森、雄健矫捷的野兽看起来更像一头疯犬。
一头伤痕累累、望而生畏、穷途末路的……
疯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