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068
上午十一点,沈怿被一道铃声叫醒,不过不是闹钟铃,而是来电铃。
他揉着迷蒙的睡眼,瞄一眼那半边空荡荡的床,拂开被子,倾身抓起反扣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看到来电人备注,沈怿头脑瞬间清明,下意识低头瞅了瞅自己裸露在外的腿根。那儿像涂了一层胭脂,也像铺着一片晚霞。
昨晚做了两次,果然被磨红了。
他将被子重新掩上,捺住心虚,按下接通键,喊道:“爸。”
“今天下午,抽空和我见一面。”陆垠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不容置喙地下达指令,“我到时候让管家去接你。”没等沈怿说好或者不好,就挂了电话。
该来的躲不掉,沈怿顺了顺呼吸,放下手机,拿过床边椅子上的睡袍,随意套上,把被单床套扯下,丢进洗衣机。
还好,陆闻津还算有分寸,腿根只是偶有异感,疼倒是说不上。
盥洗室的洗漱用品换成了成套的情侣款,沈怿洗漱完,推开房门。
家政阿姨在料理台备菜,见他从主卧出来,礼貌热络地问好,报了几道菜名,问他午餐吃这些行不行。
沈怿打着呵欠点头应好,钻进衣帽间挑衣服。
他拉开自己放贴身衣物的柜子,先是在挂衣柜里看见了一件眼生的粉色吊带睡裙,带着毛茸茸的白色猫尾巴。拉开抽屉柜,紧接着,一片陌生的黑色小布块率先入目,他提起来仔细观瞧,才发现这是一条情趣内裤,前半部分是粉色蕾丝,后半部分布料约等于无,仅有两条弹力带。
陆闻津这个大色鬼!臭变态!居然买这种东西回来,还这样明目张胆地放在他柜子里!
沈怿双颊不住地发烫,热意从耳根攀上面庞,很快蔓爬到指尖,他三下五除二把内裤叠好放回去,草草搭了身衣服,红着脸蛋出去了。
从吃饭到被管家接上车这段时间,沈怿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陆闻津说一下陆垠要见他这件事。
面对这种高压局,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沈怿甚至都已经脑补出陆垠拿出一张支票甩在他面前,让他马上离开芜城,和陆闻津永生不得往来这种场面了。这简直和庸俗狗血的八点档偶像剧无异,但又确确实实符合陆垠的行事作风。
而他一想到自己多半也只能和电视剧里的女角色一样,坚称自己和陆闻津是真心相爱的,就尬得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深思熟虑良久,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告知陆闻津,单刀赴宴。一是因为陆闻津已经提前跟他说过,下午和晚上都有行程,他不想打扰陆闻津工作;二是他不想一直缩在陆闻津的羽翼下躲避枪林弹雨,这一点也不酷。
走进茶楼,推开包间门,与陆垠相对而坐的那一刻,胆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莫大的、莫名的勇气袭上沈怿的心头。
陆垠还是往常的模样,戴着无框眼镜,穿着西装,黑白交杂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眉毛总是微蹙的,眼神里的那点儿慈蔼略显刻意。
几分钟后,沈怿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陆垠。
面对自己和陆闻津共有的这个父亲,需要的根本不是勇气,而是耐性。
“说起来,闻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接手公司了。”
沈怿坐下后,陆垠啜一口杯中的普洱,用叙旧的口吻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怿原以为这是要打感情牌,听到后面才发现这是在使离间计。
“他自小聪明多思,胸有城府,这些年,他步步为营,把公司打理得很好,甚至我的股权,都被他收入囊中。”
“闻津行事只以利益为导向,你太年轻太单纯,被你母亲保护得太好,看不透……”
“爸,公司的股份我不在乎。”沈怿出言打断。
陆垠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挑拨是非,与其较真地驳论,不如索性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话堵回去。
陆垠陷入短暂的沉默,稍作思忖,换上自嘲而哀沉的语气:“因为白茕的事,闻津对我这个父亲一直积着怨,这些年来也跟白家更亲近,你是我和沈凝的孩子,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真心实意……”
“就算是利用,我也甘愿被他利用。”沈怿再度插话,他语调坚决,面色执拗,像一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沈怿演员出身,这种戏码自然是信手拈来,陆垠一时间判断不准他的真实态度。
发现离间计不奏效,陆垠退了一步,打回长辈惯用的感情牌:“你母亲当年把你托付给我,可你却在陆家长成这副模样,沈凝如果知道这事……”
“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沈怿扬起一个生动灿烂的笑容,“我觉得我妈妈应该也会喜欢。”
“希望爸爸也能喜欢。”他定定地凝望着陆垠,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真挚。
那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孩子看父亲的眼神,带着一点儿渴望被理解的恳求之态。
陆垠罕见地语塞了。
茶水的烫意透过杯壁,刺入指尖,沈怿仿若未觉。他撤去面上的笑意,正色道:“您说陆闻津对您有怨,可这六年多来,除了您逼他去相亲那次,我从未听他说过您的不好,一句都没有。”
沈怿记得,在明湖镇那一晚,谈及未来的择偶,陆闻津说的是“我注定要当逆子”。
陆闻津看似对陆家冷心薄情,但沈怿能隐约窥见,陆闻津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把陆垠当父亲对待的。
一个从小就缺乏母爱的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企盼父爱。
哪怕这个父亲这么的不合格,连个生日都不愿意给他过。
“而您今天却在我面前对他百般诋毁。”
“我为他感到悲哀。”
这两句话说完,沈怿轻舒出一口浊气。
他松开烫手的茶盏,断然起身,推门而出,独留陆垠一人愣坐在原地。
——
069
晚上八点半,沈怿洗完澡,换上一套带兔耳帽的粉色睡衣,走进书房。
透过书房的窗扇,可以看到远处川流不息的街道,和一幢又一幢直指星辰的楼宇,以及别在这座城市漆黑发顶上的一梳明月。
沈怿抱着平板在窗边静立片刻,从夜景中抽离,一鼓作气,拉开椅背坐下,向沈凝发出视频通话邀请。
视频被接通,沈凝正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缓缓搅拌着一杯美式,妆很淡,长卷发被盘在脑后。
“宝宝,晚上好。”
“妈妈,早安。”沈怿乖巧地挥了挥手。
“宝宝找我是有事吗?”沈凝笑意盈盈。
“妈妈,我和陆闻津在一起了。”沈怿正襟危坐,紧握双拳,单刀直入,“像爱人那样在一起。”
“宝宝。”沈凝放下咖啡勺,表情严肃起来,“你确定自己对他的喜欢是爱情吗?”
“确定。”桌灯的柔光映照着沈怿的脸颊,让他郑重的神情晕上一点儿恬静,“我很喜欢他。”
“那妈妈尊重你的意愿。”听到肯定答复,沈凝露出祝福的笑容,通情达理得不像话。
“妈妈不生气吗?”沈怿歪歪脑袋,眼睛睁大了些,拳头舒展开来。
“妈妈只希望你幸福开心。”沈凝说,“妈妈既然没有陪在你身边,自然不能对你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
“谢谢妈妈。”沈怿展颜一笑,眼里透出狐疑,“不过妈妈看上去好像不怎么意外。”
沈凝闻言敛下眉眼,像是在考量着什么。
有夏齐文和段恂的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沈怿刹那间就猜到了:“妈妈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说着,脑海里忽然响起两句对话——
“你和我妈妈有邮件往来?”
“嗯,偶尔会有。”
想到这里,沈怿的语气变得笃定起来:“妈妈和陆闻津合谋骗我。”
沈凝抬眼,看向沈怿,对上一双幽怨的眼睛。
她嘴唇翕张,心底仍有些犹豫,犹豫该把事情说到什么地步。
她确实早就知道了。
四年前,也是在十二月,陆闻津给她打过一个越洋电话。
“总有一个人陪沈怿走完这一生,排除掉纲常伦理,我会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这是陆闻津当时的表态。
“陆闻津,纲常伦理恒在,你不是良配。”
这是她当时给陆闻津的答复。
她原以为,陆闻津遭到这样的拒绝,大概不会再继续给她发那些邮件了——那些有关沈怿每个成长小瞬间的照片。
但陆闻津还是照常发着,维持着一周一张的频率,六年如一日。
她看到她的孩子,从一棵怯生生的幼苗,渐渐长成一株向阳花。
在今天十月,时隔四年,陆闻津给她打来第二通电话,说他预备要付诸行动,她回的是:“只要你尊重沈怿的意愿,我不会干涉你。”
前些天,陆闻津给她打来第三通电话。
“我和沈怿已经在一起了,您的许可,他可能想亲自来争取。”
沈凝当时答应了陆闻津,对沈怿撒一个善意的谎。
可她现在突然觉得,沈怿或许并不需要这一个谎言来维系自尊。
他的孩子,这些年在陆闻津的照料下,生长得很好,根系稳稳地扎在爱的土壤里,完全能够大大方方地接受所有浇灌。
着实没必要偷偷施肥,然后再骗他说他是靠自己才开出了这么漂亮的花。
沈凝忖度过后,选择了出卖园丁。
她将真相悉数告知,包括那些照片,她都全无遗漏地发送给了沈怿。在告诉沈怿自己预备在平安夜回国后,她挂断了视频。
指尖划过屏幕数百次,壁钟时针转了半个圈,沈怿才看完那些照片。
大部分照片都是陆闻津偷拍的,还有一部分显然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拍给陆闻津的。
照片里有很多很多个沈怿。
阳光房里枕在维/尼熊肚子上酣睡的沈怿,自学烘焙司康饼失败后垂头丧气的沈怿,在外国街头被强行挤入游行队伍后面色发懵的沈怿,寒冬腊月穿着单薄的戏服在泥泞泞的草堆里打滚的沈怿,第一次在正经的颁奖晚会上获得新人奖回到后台捧着奖杯低头偷笑的沈怿……
照片很杂,张张都关于沈怿,但每张照片的主人公并不都是沈怿,有时候会是露台上新添的玩偶,有时候是他冒着过敏风险喂养的小区里的流浪猫,有时候是他旅途中惊呼着指给陆闻津拍下的某一瞬动人的风景……
还有一些照片显得很陌生,沈怿深思苦想也寻不到记忆的线头,这样的照片看多了,他渐渐有一些气恼,不知是气恼时光的无情,有些事一经淡忘就了无痕迹,还是气恼自己的健忘,总是没心没肺,脑子里装的东西比陆闻津少太多。
可这气恼里没多少愠怒,更多是酸胀,他的心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充盈、饱满,却也积湿、沉甸。
这些有关沈怿的瞬间被陆闻津珍藏记录,既是沈怿的成长手册,也是陆闻津的无字情书。
最后一张照片上是他昨天在娱乐盛典上领奖,冲台下观众举奖杯示意的那一帧画面。
屏幕里的沈怿神采奕奕,笑靥如杲杲日出,屏幕外的沈怿却眼眶温热,视线渐趋模糊。
他从纸盒里抽一张纸,挤一挤眼,将泪水擦掉,还没来得及把纸巾丢掉,书房门蓦地被推开。
陆闻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屋里开着暖气,他脱掉了外套,黑色的高领羊绒衫将他的脖子衬得很修长,也将他胸口项链上的戒指衬得闪闪发亮。
“怎么在哭?”陆闻津看到沈怿泛红的眼眶和手中的纸团,皱着眉朝桌前走来。
沈怿撑着桌子站起来,质问陆闻津。
“你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是不是?”
“齐文姐知道,段恂知道,我妈妈也知道。”
“除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真就暗恋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沈怿说着,眼眶里刚消退些许的那片绯红霎时又浓重起来。
这个人,就连他妈妈这关都已经替他闯过了,为了照顾他的自尊还企图瞒着他。
陆闻津在沈怿身侧站定,瞥见平板上的照片,瞬时对眼下的情况了然于心。
沈怿向陆闻津转过身,用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瞪视他。
陆闻津珍重地捧起他的面庞,掌心微凉,残余着些许室外的寒气。
“对不……”
“说了不许乱道歉!”沈怿吼得太急,仓促间忘了遮掩哭腔,他索性也不要面子了,任眼泪顺着脸颊淌落,濡湿、温热了陆闻津的掌心。
沈怿心肠软还眼窝浅,哭得像只红眼小兔子,陆闻津用嘴唇贴了贴他温热的眼皮,告诉他:“宝宝,有你在身边,这六年我很幸福。”
扪心自问千百遍,都是这个答案。
接着又用嘴唇贴了贴他的眉心:“现在更是幸福得有点晕头转向了。”
“你的幸福阈值怎么这么低!”沈怿哭骂着,攥起拳头锤他的胸膛。
陆闻津靠着办公桌,揽着他的腰把人圈进怀里,柔声哄道:“不哭了,你要不舒坦骂骂我也行。”
“你这个哑巴!”
“嗯。”
“你这个骗子!”
“嗯。”
“你这个傻瓜!”
“嗯。”
见陆闻津这副照单全收的样子,沈怿的眼泪更加收不住,抽泣一声,状似凶恶地咬了一口陆闻津的下巴,力道很轻,不像发泄,更像是撒娇。
“你只会‘嗯’?能说点别的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哄住你的眼泪。”陆闻津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
“除了哄我,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沈怿垂眸扫过他胸前的戒指。
“我想吻你。”陆闻津高领衫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留意到那颈间微微起伏的黑色凸起,沈怿既无奈又忍不住觉得性感,他被气得破涕为笑,眼泪算是勉强止住。
陆闻津的视线游移过沈怿浓长的眼睫、婆娑的泪眼、绯色的鼻尖,最终凝在那两片粉润的唇瓣上。
低头落吻的瞬间,沈怿挺背后倾,将食指竖在陆闻津的唇前。
“不给亲,你没说表白词。”沈怿拈起他胸前的戒指,直接给了明示,“之前的都不够正式,不算。”
沈怿不是替自己要的告白,陆闻津的爱已经足够昭然。
他是想替陆闻津在这场爱恋中立下一座里程碑,补足恋爱中该有的每一步。
有些话陆闻津不说,他也能明白,但他想让陆闻津说。
他知道,陆闻津不是不愿说,而是觉得没必要说,因为陆闻津就是这样一个将少说多做奉为圭臬的人。
可藏了六年的佳酿,沈怿不想就这么轻飘飘地当水喝了。
就像这枚戒指,不应该在他连意识都没有的某个夜晚,随随便便、悄无声息地佩在他的左手中指上。
得了明示,陆闻津亲了亲唇前那根纤长的手指。
“沈怿,我爱你。”他拥着沈怿的腰身,与沈怿四目相对。
接着,沈怿腰后的手臂撤离,陆闻津取下项链,摘下戒指,单膝跪地。
“你是我心心念念的渴盼,殷殷切切的贪妄。”
“我在此申请一个爱你的机会,同样,也请求你拿出一点爱来给我。”
沈怿没料到他会直接以这样隆重的求婚姿态来表白,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眶又蓄起泪。
“如果我说不呢?”沈怿颤声反问他,想逼他说出那些平时不肯说的真心话。
“那我就至死不懈地求,求不到你心动就求你心软,如果心软也求不到,就求你在心里留一小块地给我住,哪怕是以哥哥的名义。”陆闻津仰视着沈怿,仿佛跪在公主脚边虔诚的骑士。
沈怿低着头,闷声不语,眼泪滚落下来,滴在书房的地毯上,洇在陆闻津的膝盖前方,却像沁入了陆闻津的心脏。
“宝宝。”见他久久不语,陆闻津出言唤他,“发个话,申请给不给批准?”
“态度诚恳,批准。”沈怿费力逼停眼泪,自以为傲兀地伸手,却被话语中浓重的鼻音出卖。
陆闻津托住他的手,将戒指慢慢推入,重新套在他左手中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