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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夜半癫痫

 

夜半癫痫

练彩师将两家人送过去,在那里忙了一阵,帮忙安顿下来,时间已是中午,乌映璇许崖兰便留饭:“忙了一个早上,该吃饭了。”

练彩师哪能在这里吃饭,笑着说:“你们这里正乱着,还得好一阵才能料理清楚,我若是留在这里,你们忙着招呼我,更加杂乱,不如等全都安排妥当,我再来。”

乌映璇晓得她说的也是实情,自家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没办法安心待客,于是便笑道:“等这边弄清爽,你一定要来。”

“那是肯定的。”

练彩师告辞之后,便回去自己家中,到了家里,赶快进入空间,匆匆点起了火来煮饭,半个月之中只是偶然进入一两回,蜻蜓点水,拿了东西就走,所以这时候灰堆已经彻底冷了,练彩师尝试着吹了两下,半点火星也不见,已经不能“死灰复燃”,便只好拿了打火石重新点火。

练彩师很快炊熟米饭,配着酱菜就是一餐饭,然后出去挖了红薯,又从外面拿了一只鸡蛋,埋进灰堆里,之后便倒下来睡了,真的是有些累,昨天晚上忙着帮手收拾物品,今天上午又是搬家,到这时候身体疲乏,更何况晚上还要值班,所以练彩师很需要睡眠。

她躺在那里,一心想着快一点入睡,毕竟到晚上也没有几个钟头了,然而越想睡越睡不着,练彩师知道自己堕入了一个古老的圈套,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思虑全抛开,调整呼吸节奏,头脑中出现画面,开始冥想放松,设想自己是在夕阳西下的花田之中,周围满是紫色的薰衣草,天边是辉煌的晚霞,然后暮色逐渐深沉,终于堕入了黑暗,到了这时,练彩师欣欣然发现,睡意渐渐涌来了。

她就这么一直睡到傍晚,柜子里的自鸣钟打了五点,这才醒来,看到外面阳光有些迷蒙,不过并没有那样如同锦缎一般的灿烂晚霞,练彩师又躺了一会儿,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便爬起身来,从灰堆里扒出晚饭,吃了饭之后赶快去往医院。

就在这个时候,苏州的一幢住宅之中,一群太平军纷纷扰扰,正在煮制晚饭,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头猪来,剥了皮,把肉剔成一块一块,大块的骨头也斩断,抛进汤锅里,和鸡鸭一同煮成一大锅,看得旁边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男子直皱眉,虽然“鱼羊”合在一起是个“鲜”,然而这猪鸡鸭杂烩着煮,便不知是个什么味道了,这些长毛,找到什么吃什么,放到一起便是一锅乱炖,根本不讲什么搭配调和的。

烛光之中,梁兆和又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张纸,淡黄色的笺纸,上面是娟秀的字,梁兆和从上到下,将那封信又读了一遍:“崖兰吾妹,见字如面。姊一家已去上海,于沪上诚四顾茫茫,然念及阿彩在彼,心中稍安,前信已述及,阿彩于华人医院任护士,崖兰若同到彼处,一时无着,可先往阿彩处落脚,暂缓一时,阿彩心热,定会倾力相帮……临别匆匆,不胜惶然,姊映璇。”

前几天,自己随着忠王大队人马进了苏州,本队的长毛开了这一家的锁进来打馆,卒长善人一眼便看到厅中桌面上有一封书信,便招呼自己过来:“梁先生,你来看看,是不是清妖留的文书?他们彼此通的什么消息?”

得说这位卒长,皖省人,本来在乡务农,前年李秀成打安徽,给长毛裹挟着加入了太平军,因为他胆气壮,敢打仗,已经作到了卒长的位置,为人颇为机警,看什么都怀疑是敌情。

梁兆和过来,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便念了一遍,最后转头对卒长说:“善人,乃是一封留别的信,这一家的主人离开了苏州,想到妹妹也许会来,便给妹妹留了一封信,约她在上海会面。”

那胡子拉碴的卒长乐道:“还真挺有情的,人都走了,还惦着,那里面的什么阿彩是怎么回事?”

梁兆和道:“应该是在上海医馆中做事的,大约是主人家的亲人朋友,到了那里便可以投奔他。”

卒长点点头:“医馆啊,着实是好,倘若那阿彩在这里,一定要让他入伙,咱们兄弟打仗难免刀伤枪伤,有个郎中在队中,让人安心些,杀妖更加能够放胆。”

梁兆和没有说什么,见卒长并没有留意,便将那张笺纸揣在了怀里。

此时那锅里的猪鸡已经煮好了,赞美过上帝之后,每个人盛了一大碗,各自坐在那里吃饭,卒长是个精明的人,一边吃,一边眼睛扫向四面,忽然间盯住一个新来的人,喝道:“喂,那个人,还不快吃饭?你不吃,想要变妖么?”

那个人愁眉苦脸,望着碗里的肉,就好像看着毒药,给卒长这么一吆喝,不敢不听从,只得勉强张开口来吃了。

见他终于吃饭,卒长这才高兴了,乐道:“就是这样才对,整天愁眉苦脸做什么?倒是很该学学梁先生,有饭就吃,有汤就喝,倘若有肉,那是更好的了,梁先生一个读书人,都不像你们恁哼哼唧唧的,你们从前不过是赶车挑担,倒是比先生想的还多。”

梁兆和微微苦笑,用筷子插了一块猪肉来吃了。

晚饭之后,大家洗脚,那些长毛都用酒来洗脚,梁兆和自烧了热水烫脚,见之前那个给卒长吆喝过的人依然是苦着脸,闷坐在一边,便悄悄地和他说:“你把心怀且放宽些,在此间愁死也是无益,这里的规矩你要知道,千万别扫眉耷拉脸,欢喜些倒无妨,最怕的就是闷闷不乐,给他们看到了,只怕要倒霉。”

那人哀声道:“先生,我想家。”

梁兆和望着他,心道“谁想在这里呢?”不过依然劝慰:“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在这里,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徒然苦了自己,倘若惹恼了他们,今生都难回家去。苏州是个好地方,既然来了这里,索性安心在这边好好看看,倘若是我们自己,还不知哪一年可以到得苏州。”

那男人抬眼看着他,真不愧是读书人,想得真开,看看这给人解说的,别说还真挺有道理,苏州毕竟人间天堂,在这里逛逛也挺好的。

练彩师坐在值班室里,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想着乌映璇与许崖兰终于找到了房屋,之前实在让人头大,尤其是许崖兰一家人到来之后,小小的屋子里简直要炸开来,自己当然是有心帮忙,不过这样的状况也真是为难,这么小的地方挤进这么多人,难免心浮气躁,人与人的摩擦就容易增多,短时间还能彼此忍耐,时间久了真的不行,如今她们有了住处,自己也为她们高兴。

练彩师与sherry闲聊了一阵,起身提着灯去查房,板房篇

”,张口就是诗。

这时候乌映璇也从里面房间走出来,说道:“还不都是为了节省地方。”

草草搭建的房屋,没有正式的厨房,连灶台都没搭建,就为了抢时间赶快开盘上市,业主入住之后,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于是乌映璇便想到了风炉,打发顾恪微出去买了一个,结果不多几日便发现,但凡这一片的住户,多数是这个主意,不过是暂住,有几个人愿意那样大兴土木,还自己搭炉灶?就一个风炉便成了,能烧水能烧饭,到了冬天还能烤火,在这里冬天必然是冷,总不能一家人都聚在厨房,一个风炉就方便多了,容易搬进搬出。

只不过如今身为难民,买的风炉就不能好像是那班安富尊荣的人,还讲究什么“朴而不俗、直而不拙”,不过就是寻常土窑里烧的风炉罢了,那些小姐少爷金银珠宝都看腻了,便想着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也真得是富贵到了一定程度,才琢磨得出来,偏好去欣赏那些东西。

看看自家的这个风炉便晓得了,倒也结实,然而相当的粗糙,看着笨笨的,真的就只是拿来烧火做饭罢了,这种胶泥风炉,真想要精致,也可以做得很精细,炉面光滑,还刻有花纹,样式也别致,不是这么简单一个泥墩子,那才真正是诗中的“红泥小火炉”,雪天点起来,非常的有意境,可是如今哪里讲得到那些?自己正找主顾当塾师呢,乌映璇想着,倘若找不到有钱人家的小姐,就召集附近的女孩子,教她们念念书,赚几个茶饭钱也罢了。

乌映璇把练彩师让到卧室里面,练彩师一看,房间里也是相当简单,新买了一张床,不是雕花床,就是最简单的木板床,另外木桌木凳,一切都显得相当草率,和自己那里其实也差不多,练彩师笑着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凤准在后面笑道:“练姐姐的学问又进益了。”

乌映璇点头,确实挺勇猛精进,总算是没把后面那两句背出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德馨不德馨的且罢了,这可真的是陋室。

练彩师在这里说了一会儿话,又去隔壁许崖兰家中,把那一头小猪送了礼物,许崖兰看着这小小的香猪,笑道:“顶好烤来吃。”

然而想一想自家的小小风炉,没法弄,虽然只是这么一头小猪,要烤熟总得有个炉膛,或者架起一堆火来才行,那么一个风炉,在上面放一口小锅炖煮东西还行,要烤小猪就有些为难。

练彩师想的则是,自己在石屋之中倒是很方便生火,也有现成的烤架,只是这猪虽然不大,烤熟一整只,要想快吃完也头痛。

两家人很快便并在一起,都在许崖兰这边的房屋里,许崖兰因为家里人多,租下的房屋便宽敞些,十几个人坐在厅里,也不很显拥挤,她家还有一张大大的圆餐桌,带金属折页,平时不需要这么大,便把四面折叠起来,是一个方桌,聚会的时候打开来,四周可以坐得下许多人。

练彩师带来的这两只小香猪,当天便烧了一只,一半焖炖了,另一半剔了肉,斩成茸,与虾茸一起,团成丸子,做了一道“金陵丸子”,这是南京名菜,练彩师穿越前后都很是爱吃,对盐水鸭倒是一般般,不是很钟爱,此时见要做金陵丸子,她便撸起袖子说道:“让我来!”

凤准笑着推她:“到里面陪母亲和姨母说话去吧,你既然来了,哪有让你动手的道理?”

练彩师笑道:“究竟我又不是客人,这么多礼节做什么?这道菜不是我吹,顶顶拿手。”

是母亲夏侯欣紧急培训的,做这一道菜,就想起夏侯欣,夏侯欣当年不是只为了让女儿能吃饱,也是希望她可以吃好,所以就教给她做金陵丸子,为的是让女儿即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吃到这道菜,总不能把日子过得那么颓败。

在夏侯欣的心目中,一个人倘若喜欢吃东西,有心做精致的食物,就是活得有精气神,反之就是落寞了,倘若下饭只是腌萝卜,烫青菜,任凭那些有深度的文人怎么说平淡之中见真味,夏侯欣总是觉得无味,倘若看到练彩师如今自己烹饪的食物,夏侯欣一定会说:“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

这道菜练彩师也是好一阵不做,有些手生了,不过终究是还行,橙红色的丸子周围摆放了碧绿的菜心,看着很是鲜美,到了将近十二点,这一餐饭终于摆上了桌面,大家围绕桌子坐下,许崖兰年纪最长,便坐在首位,其她人坐在周围。

许崖兰看看大家,也不多话,只说了两句:“在上海有了这样的房,也可以了,今日庆祝乔迁之喜,大伙吃饭吧。”

一大家子人便纷纷抄起筷子,夹菜夹肉,又饮酒,花雕酒,想起了南京。

乌映璇喝了两杯酒,看到眼前儿孙满堂,在这乱世也能够得到眼前的安宁,不由得兴致大发,高声吟诵道:

“清溪一曲板桥斜,杨柳暗藏鸦。

旧事巫山,朝云赋罢,梦里是生涯。

而今追忆曾游地,无数断肠花。

塘上燕子,梁间燕子,飞去入谁家。”

练彩师听得懵懵懂懂,便悄悄地问许崖兰:“姨母,小姨妈念的这是什么词?”

许崖兰知道她恶补国学还没补到这里,便笑着低声给她解惑:“是本朝词宗朱彝尊的《少年游》,要说虽然长短句是在两宋最为鼎盛,但到了本朝可也还行,顶尖的自然是徐灿、顾太清、纳兰容若,此外朱彝尊、陈维崧也都是好的。”

凤准在对面咯咯地乐:“娘亲这念的不是‘板桥’,实在是‘板房’。”

大家全都哄笑,得说乌映璇住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蛮乐观,看着这木板房,觉得哪里都好,以为是“质朴无华”,在二十一世纪就是“纯天然”,颇有一点“后现代”的格调,都是原木板材,只刷了清漆,没有彩漆,展眼看去一片木料的原色,其实也蛮好看,练彩师其实很喜欢这样的颜色,以为很淡雅清新,穿越前曾经设想自己将来买房,餐桌就要原木的,那种淡黄色的木纹感觉很温馨,有家的气氛,像是这样的木板房,倒也别有风味,尤其还是崭新崭新的,就显得干净,另外房间里还飘着一股木头的气息,特别有大自然的风格,从这个角度来欣赏,其实也不错。

吃过了饭,女人们收拾了碗筷,然后便坐在一起谈天,到了这个时候,女人与男人就分开,女人都涌进内室,男人坐在厅中,各自喝茶说话,练彩师便问凤准:“胸闷可好些了?”

凤准点头:“大约是毕竟在这边住了这一阵,总算开始适应了,这几天虽然忙碌,倒是渐渐好起来,恪微的腹泻也不再那样厉害。”

许崖兰叹道:“刚来到一个地方,就是这样,我是从常州来的,且不说了,苏州与上海本来如此接近,却也不能习惯,明明烧水煮饭都是弄得干干净净,仍然是泻肚。”

许崖兰的二儿媳也是腹泻。

练彩师笑着说:“一路这样急匆匆,两边又是水土不同,倒是也难怪,如今安定下来,慢慢地就好了。”

水土不服因素很多,与生理因素和心理状态都有关系,虽然说起来都是在本省之内,但是环境中电解质、酸碱度不同,胃肠道菌群不一样,况且逃难太紧张,人的神经绷得特别紧,来到上海之后,又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十几个人挤一幢房,房租太贵,自己找房茫无头绪,职业上也没有开端,就难怪产生这样的状况,倒是与卫生方面关系不大。

尤其是像乌映璇许崖兰这样,都是小康之家的底子,即使是逃亡,饮食也尽力保持洁净,锅碗都洗涤干净,水都是煮沸了才喝,菜肉也都仔细清洗,少有这方面的问题,家里人却依然腹泻,大约主要便是菌群原因,心理压力也是一方面。

练彩师在这边聊着天,远在江北的一处兵营里,陈玉成刚刚接到了一封信,是王娘王氏从天京写来,信里问丈夫这一向可好?两军交战,辛苦劳累,可惜自己不能在丈夫身边照料,所以叮嘱他务须保重身体,又说起儿子三元,现在三个月了,身体很是结实,在他脸上已经能看出父亲的眉眼轮廓,王氏希望陈玉成能够回到南京,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陈玉成看着这封信,心中十分欢喜,忽想起当初刚刚接到生了儿子的消息,自己何其的喜悦,二十四岁的年纪有了后人,陈氏的香烟得到延续,英王府也有了小英王,这孩子的名字是老岳父给取的,寓意“连中三元”,陈玉成以为也蛮好,他向来很尊重岳父,岳父是个读了许多书的人,自己每次见到岳父,都能向他请教许多东西,感觉颇有所得。

陈玉成虽然是以武起家,但很尊重学问,太平天国的多数首领,都是起自贫寒,不识几个字,但是发达了之后,有一些也很留意读书,比如东王杨秀清,整天与那般儒生讲论治国的道理,他劝谏天王的道理,很多都是儒家的说法,惹得天王便很不爱听,这是自己的叔叔陈承瑢说的,可惜叔叔也死在了天京之变,是站在北王那一边。

陈玉成自己也喜欢读书,官越是作得大了,越是感到不读书真是不行,只可惜自己从小底子太薄,现在又整天忙打仗,真没有太多时间看书,所以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三元身上,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他的条件可是比自己好多了,不愁吃不愁穿,生下来就是英嗣君千岁,等将来长大一些,三四岁就可以读书,就由他母亲教导他,外公也可以给开蒙,自己再找个师傅教他武艺,十几岁便可以随自己到军营之中,自己是十四岁便当了童子兵,一直征战到今天,而那个教练武艺的师傅,或许便可以是蒋桂娘。

就在这时,一个人挑起帐帘进来,长身玉立在地当心,笑盈盈说:“英王,您找我?”

陈玉成放下信,抬眼看着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腰间佩着刀,一身劲装,很是利落飒爽,陈玉成便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边,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她的面前,含笑道:“桂娘,这枚玉佩,我想送给你。”

蒋桂娘看着那玉佩,又抬头看看陈玉成,噗嗤便是一乐:“英王殿下,平白无故,你给我东西做什么?又不是得了胜仗打赏,大家都有。”

陈玉成轻轻笑道:“桂娘,我对你的心意,你莫非真的全不知道?”

蒋桂娘虽然个性爽快,然而面对这样的事情,终究仍是有些害羞,当下低垂了头,揉弄着刀柄上的穗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是王娘那边……”

英王是有王娘的,这件事蒋桂娘自然知道。

陈玉成见她问出这句话来,悬着的一颗心登时放下了,笑着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不担心,王娘知书识礼,十分贤德,一定会包容的,她本来也是在担心我在军中无人照应。”

写作动议

七月直到八月初都还平静,练彩师休息的时候要么去bertha那里,要么就是去乌映璇许崖兰那边,未必是休息日,晚间下了班也可以过去那里吃饭,大家闲谈聊天。

在bertha家中,有时候会遇到dwight,dwight这一阵与bertha一家往来非常密切,练彩师过去那边的时候,三次有两次可以看见他,于是两个人自然渐渐熟悉起来。

八月中旬这一天,两人又在bertha家中会面,dwight手里端着红茶,笑着问道:“isslian,东边的王打了天上的王,那四个女官是都成为了东王的王妃了吗?”

练彩师登时就有些哭笑不得:“rdwight,为什么你居然会相信这样的谣传?”

不像是dwight这样的人能够说出的话,如今练彩师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dwight这个人相当严谨,作为外交人员,他搜集情报不是凭借花边新闻,尤其是对于绯闻,向来不是很热衷的,以为都太无聊了,哪知今天竟然问到这件事?

dwight也笑起来:“我并不是相信,只是感觉有些好奇。”

自己确实不是爱八卦的人,像是一些庸俗的家伙,头脑空虚,专门爱谈论桃色事件,哪怕真实未必有,也要编造出来,一点点事情就要夸张起来,这些人好像窥淫癖一样,专门偷窥别人,捕风捉影津津乐道,让人感觉龌龊,dwight总觉得这样的人都带有深深的压抑,无法释放,所以才这个样子。

不过dwight这一次问到这件事,倒并不是因为他对于浪漫故事突然间有什么兴趣,假如按照罗曼蒂克的方式去理解,这或许可以说是杨秀清为了自己的爱情,勇敢挑战洪秀全,虽然这位东王的爱情目标实在多了一点,一下子就爱四个,然而毕竟也是爱情。

得说东方国度的一夫多妻制,让来自基督教国度的dwight难以接受,虽然他与中国学者交往,对方是很严肃地说:“我中华并非多妻,实在是一夫一妻,正室只有一个,其她的都是‘妾’,也就是比正式的妻子位置低,受正妻的管束。”

然而在dwight看来,本质上就是一夫多妻,因为都是受到法律承认的,民间风俗也接受,是形成了一种制度,因此dwight起初看待中国的“贵妃贵嫔”之类,以他的文化背景,只能理解为“国王的情妇”,而这些情妇的孩子也受到正式认可,有法定继承权,都有封号,她们的儿子如果确实贤德聪明,能力出众,甚至可以继承王位,亏了那个中国官员费尽心机给他解释“一妻多妾不是一夫多妻”,dwight最终的定义却只能是:“都是妻子,只是等级不同。”

清王朝内部长期持续的激烈内战,让英国政府非常担忧,内阁争议相当大,一直在争论是否该保持中立,中国内战对于英国的贸易有什么影响,dwight身为英国使馆人员,当然是要努力搞清楚这场内战的性质,太平天国究竟是怎样的本质。

虽然东王杨秀清已经死去几年,但作为叛军曾经的重要首脑,dwight以为这个人物还是值得加以研究,正巧他前些天看到了一本诗集,是一个中国人叫做马寿龄的,曾经在叛军的南京待过,写了《金陵癸甲新乐府》的组诗,内容记录了他在南京的见闻,使馆的翻译将这本书翻译成英文,dwight很快看过一遍,里面就有记叙这件事。

翻译的英文是:“震惊中听说圣父又来到人间,有人对圣父讲天王府内有美女,天王应该把美女送给东王完成她们的爱情,否则要打天王四百棒。”

因为这个人真的曾在南京住过,他的诗便给人看做“真实的历史记录”,dwight看过之后,对太平天国那一场高层政治内斗有了新的想法,今天见到练彩师,便要向她求证。

练彩师此时一听,哪有这样的事情?这纯属就是污蔑啊,她很快地说:“并不是这样的,当时东王是因为天王对待女官太过苛刻,认为这样是不行的,劝天王不要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情欲的目的。”

然后她仔仔细细给dwight讲解杨秀清的政治理念:“是中国很传统的道德,‘君主要以符合礼仪的方式对待臣民,臣民对君主回报以忠诚’。”

原文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两边都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女官虽然是身为臣下,在天王身边服役,但也不能动辄打骂,那样粗暴地对待,这实在不是身为天王应该有的态度,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

练彩师回忆往事,详细讲了自己听到的洪秀全的粗暴,最后总结一句话:“这个写诗的人因为太恨太平天国,把传言也当做真事来说,实在很误导人。”

richard听了这么十几分钟,也觉得很有兴趣,这时便好奇地问:“isslian,你对太平天国,是怎样的看法呢?喜欢他们,还是讨厌?”

练彩师想了想,道:“说不上喜欢,不过也没有那样痛恨。只是我以为如果要说太平天国,应该从真实的方面去说,而不该凭借感情乱说。”

bertha笑道:“你是站在中间立场。”

自己的丈夫和朋友,是站在尺子的两端看待太平天国。

richard因为是传教士,因为宗教的关系,对天平天国有天然的同情,他认为太平军之所以从事反叛的战争,是为了反抗鞑靼人的奴役与压迫,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而清政府也太过腐败,无怪她的人民要反对她,而太平天国就是中国这样一个古老国度的新希望,可以带领这个国家焕发新生。

而dwight则是站在政府官员的角度,认为太平天国只是一群土匪,是秩序的破坏者,任何一个政府需要的都是秩序,英国需要的也是清帝国内部的秩序,只有这样,才能够促进贸易,dwight出身上流家庭,又曾就读于牛津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因此他对一帮农民的反叛不屑一顾,曾经评论道:“这一群文盲不过是盗寇,只能带来破坏和混乱,不会有任何创造,不能够建起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之前练彩师对于南京城的描述,加强了他的这个判断:“是一群当代斯巴达,以斯巴达的方式建立国家,生存来源是掠夺,而不是生产,如果有一天,所有的财富与物资都掠夺耗尽,这些只懂得从事战争的人就会饿死,或者自相残杀,即使他们原来曾经种过地,到那时也已经忘记,或者不想再去耕种田地,以他们的方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烧为灰烬。”

至于练彩师,她对于太平天国则多数时候是比较平静的态度,没有怎样亲近,却也不太过憎恨,算是中立的立场,这或许让她可以更加客观地论述太平天国。

于是bertha便笑着说:“lian,你要不要写一本书,把你在太平天国的见闻说一说呢?”

dwight对此也很有兴趣,点头道:“真的可以的,如果isslian把在南京的经历写出来,一定很有意思的,现在英国有许多人,都很想知道太平天国是怎样一回事。”

dwight指的当然是用英文写作,毕竟他虽然正在学习中文,但还看不太懂中文的书籍,尤其是中国的古文,太难了,中国人都未必看得懂,更何况他是一个外国人。

练彩师哈哈地笑:“等以后吧,现在实在没有那样的精力。”

每天这么长的工作时间啊,哪有余暇写文章?尤其还是用英语写作,自己这几年英文虽然有所提高,不过要写英文作品,总觉得水平还不够。

三天之后,八月十七号,练彩师正在为病人进行注射,忽然听到有人站在走廊上说:

“看,黑烟!”

马上又有人说:“那边着火了!”

是几个住院病人,在那里闲来望风景。

病房里的工作完成之后,练彩师匆匆赶往门诊,路上她往外面一看,果然一片浓烟从西面腾起,那烟雾越来越四面扩散,一直到后来,那边的天空都变暗了。

门诊那里,韩卿屏皱眉和练彩师低声说:“可能是长毛来了。”

练彩师点点头:“大约是的,要多储藏些食物、木柴之类在家里,回头要提醒一下邹嬢嬢。”

都是南京时候的经验之谈,太平军一逼近,城中物价立即上涨,的亏太平军不是长期围城,否则城里物资耗尽,那情形可是凄惨,当然并不是说太平军攻占了南京,日子就怎么样好过。

午间休息的时候,练彩师便和邹嬢嬢提起这件事,后勤部长邹嬢嬢却不等提醒,已经开始做准备:“啊哟我的阿彩啊,你就只管安心给人打针吃药便好,我已经开始预备了,我上午一看到烟,就和丁嫂她们马上出去买东西,米啦面啦柴禾啦,在厨房里已经堆了一地,等过会儿我去找院长,让他再拿些钱出来,多买点东西,我盘算着,干菜总该买一点,油盐也要再添些,还有腊肉,这都是能耐久存的,倘若实在逼得紧,就在院子里开一片菜地,种些小青菜,不多久就能吃的,不怕围城,我就说雒先生还有那些护士小姐们,整天非要种什么花,院子里栽玫瑰,有什么用?不如开垦出来种菜,省了买菜的钱,尤其是这种时候,花能吃么?还是得种菜,种花太不实在了。啊回头我要找韦小姐,倘若真的围了城,那头猪也不能再养,费粮食,况且大家莫非只吃腊肉?总得要一点鲜肉,那就是现成的一团小鲜肉……”

练彩师不住地笑,“韦小姐”就是violet,邹嬢嬢这些中国人,哪懂得读英国人的名字?给她们都取了中国姓,这样方便称呼。

也得说那头香猪真是运气不错,到现在三年了,依然很是健康,每天就在后园围起来的那块地方跑来跑去,但凡有人问剖宫产,就给她们看这头猪,俨然是华人医院的吉祥物,保佑病人都能够健康出院。

对于这头猪,邹嬢嬢平时不说什么,然而现在眼看太平军要打来了,她便也就不能再继续包容,将主意打到了香猪的头上,倘若真的长期围困,医院里没有吃的,少不得要拿它开刀,顺便也把医院的风尚改一改,那帮洋人只知道种花,明明园子不小,偏偏就是不想着种菜,这样只图好看,太不会过日子了。

练彩师咯咯地就乐,邹嬢嬢要扭转英国人的文化倾向。

到了火焚

八月十九号接近中午的时候,部分伤者开始陆续抬进华人医院,医生护士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紧张地进行急救,练彩师站在门诊厅里,主持抢救等级的区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连枷胸,多处肋骨骨折,局部胸壁软化,非常严重的了,要,是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医务人员的记录,记叙的是法国人的那一场大火与残杀,写作者尤其提到了法国士兵的强奸暴行:“……那些受害的女子即使幸存下来,也会终身背负耻辱与蔑视,甚至她们的亲人都会把她们视作‘不洁之人’,憎恶她们,她们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不值得活下去,我们要竭力安抚劝解,以避免住在医院里的强奸受害者自杀,或者在出院后悄悄自杀,并且劝说她们的亲人,她们是受到了伤害,并非本人有什么恶行。在战争之中,与男人相比,女人要承受额外的危险与痛苦,事实上,即使在相对和平的时期,这种风险也仍然存在,这个世界对于男人和女人,呈现的是不同的面貌,对于男人是和平时代,对于女人,战争一直在持续……”

文章引发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或许我们可以说,国家民族之间更大范围内的战争,实施上是女人所面临的战争状态的延伸与扩大。”

这句话引起相当多的讨论,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为什么把国与国之间的事情,说成是根源在男人与女人呢?因为女人受害,所以大家就都受害吗?这样的推导实在太牵强了,假如按照作者这样的逻辑,那么世界上一切不公正的根源,都是在于女人遭受的不公正。”

不过医院里的护士们都很振奋,joanna两眼放光对练彩师说:“lian,说得真好!我早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了,只是却一直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

bertha再一次来医院,则是笑着对练彩师说:“你是不是读过《女权辩护》这本书?richard已经对dwight说,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如此激进的女权者。”

练彩师很老实地摇摇头:“可惜没读过。”

这就激进了?总觉得自己其实也没说什么。

bertha道:“我其实也没有看过,已经写信给家里,请母亲寄一本过来,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读。”

练彩师:“好啊好啊!”

又是一周之后,有人联系练彩师,要将她的那篇文章转载,是伦敦的一家报纸,没过两天,美国的报纸也提出要转载,是《纽约时报》,这一家报纸对于英法的干涉很不以为然,立场是比较倾向太平天国,认为由太平天国取代满清王朝,更有利于与西方的交流和贸易,因此这一次英法军队攻击太平天国的部队,纽约时报就很予以嘲讽,此时看到了这样一篇报道,更是要加以利用,以宣扬自己的观点,看看你们干的好事?へ?╬

这件事传到了乌映璇那边,凤准很是激动,赶上练彩师的礼拜日,凤准带着阿琐坐车来到这边,见了练彩师便说道:“姐姐,如今你是出了名了,许多人都知道,你在洋人的报纸上发了文章,还给外国转发了去,大家都说,你是给我们大清国争气呢!就连那班男子,对于姐姐都是很佩服的,可算是让洋人见识了我们中国人的本事,也让那班人看看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事,总是说我们愚昧不开化,是野蛮人,再看看他们自己,烧杀掳掠,这便是文明了,这便是开化了。”

这些话多是顾恪微说的,他对于练彩师的心态比较矛盾,一家人初来上海的时候,练彩师帮了很大的忙,他自然感念练彩师,只是对于练彩师的一些作为,比如说在医院里当护士,护理的除了女病人,也有许多男病人,这个就有点“男女授受不亲”,那些洋护士也就罢了,毕竟是夷狄,虽然她们自称为“文明”,但在很多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看来,还是生番,都不懂得避嫌的,女人和男人堂皇地便在一处,然而身为中国人,受的是圣贤的礼教,这样做就有点不同寻常。

要说她这回在《北华捷报》上登文章,其实倒也不算很离谱,乌映璇的解读是:“那些才女不都是刊刻诗集么?除了实在不通这一窍,写不出来的,但凡读书识字,有几个闺秀不懂得写诗?倘若家里又有几个钱,少不得给印成册子发了出来,传扬开来也是门楣的光彩,阿彩也是那般,只不过她不是写的汉文,而是写的洋文,印在了洋人的报纸上,阿彩这便是,写字用的是洋人的钢笔,写出来的文章便也是洋文。”

只是顾恪微终究是觉得,与传统才女不是一路,才女写诗填词常见,才女写记叙文议论文少见,虽有个班昭写《汉书》,不过班昭那是儒家正统,和男人写出来的没有太大两样,练彩师就不一样,重点不在于写的是汉文还是洋文,听妻子转述她那篇文章的内容,从古至今的《妇人苦》倒是也罢了,她那议论的可新鲜,很要命的。

然而对于顾恪微的质疑,凤准不以为意,依然是兴致勃勃,说是“给中国人出气,长了面子”,顾恪微便也不再多说,确实是,练彩师让外国人听到了中国人的声音,从这一点上看,也可以算是“代圣人立言”了,就这件事来说,大清的人是真的应该学学洋文,否则自己说的什么,洋人都听不到,本来这事应该是男人来办,却给练彩师一个女子抢了先,让人不由得便要惭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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