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没个正形
可能是连日的大量工作和昨夜的突发事件让季衍的生物钟偷偷给自己放了个假，也可能是因为一直忧虑的事情发生了却没有早晨预想中的严重后果，也可能是最亲近的人在身边。
总之季衍睡意消退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刚从床上坐起来就听见门外隐约的响动。
昨晚匆匆拉上的窗帘中间有一条没合拢的缝隙，夏季的阳光不客气地从这个缺口晒进来。
恍惚间季衍回到了高三那年。
在那个很久很久没有回去过的家里，他有个储物室改成的小房间。墙上的小窗户上方用钉子钉了一块深色的布，因为钉的人不太耐烦所以钉歪了一点，只要有阳光总是会从缝隙里照进来。不过还好那时他睡的床也不大，往旁边移一移就不会被直接照到眼睛。
高三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升上高三之前季衍就开始跟着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没日没夜的练习画画，结束之后他没有参加校考而是回到了学校上课，校考太花钱了他不想让压力都压在朱明熙的身上。
每天那条缝隙刚开始透光季衍就要起床，即使联考之前他见缝插针的抓文化课，但跟上学校老师的复习进度还是很吃力，不得不挤出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
但朱明熙起的更早，季衍每天起床简单洗漱过之后她就已经准备好了他的早饭，有时还会在出门的时候偷偷给他塞一个水煮蛋或是一盒温牛奶。
季衍换了衣服洗漱过走到客厅，朱明熙熟悉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她好像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
“姨妈。”季衍和小时候一样，边轻声喊她边走到她身边。
朱明熙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菜，在水池里甩了甩手上的水，笑着转过来。
“起啦，饭热在锅里，先吃点。”
季衍点点头，打开一旁的电饭煲，上面的小蒸笼里还温着一份蒸蛋羹。
他上高三的时候楚潇上高一，高三晚自习下课比高一晚半小时，楚潇下了课会来高三楼的空教室再自习一会等他一起回家，朱明熙会掐着他们到家的时间蒸一大碗热腾腾的蒸蛋羹给他们当宵夜。
滑滑嫩嫩的蛋羹爽口好消化，做起来也不麻烦，楚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小衍啊，你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呀？”
朱明熙洗完了中午要炒的菜，手上还拿着抹布在擦台面。
季衍想了想，道：“要去买些下周吃的菜，暂时没别的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忙工作呢。”朱明熙放松地笑起来。
季衍和她解释，有些材料是不能带出公司的，所以基本上不会在家里加班。
朱明熙理解了的“噢”了一声，又问：“下午去买菜吗？会不会没有新鲜的了？”
季衍把自己吃饭的碗筷拿到水池里洗了，柔声道：“肉类还好，蔬菜的话要挑一挑，姨妈，我们一起去吧。”
早上朱明熙起来打开冰箱看到里面都是切好分成一份一份的菜，她想起之前在新闻上看到的有关预制菜的内容，不由得担心起季衍的健康问题。
家里被季衍打扫的很干净，没有需要她动手的地方，冰箱里的菜分辨不出来有没有洗过，她就拿出中午要炒的分量又洗了一遍。
“诶，好。”
季衍打开电视给她看，自己在手机上给楚潇留言，让她工作结束了就好好休息，熬了大夜要多补补觉，不用担心姨妈。
但这个时间段的节目不太吸引朱明熙，两人在客厅坐了没几分钟，朱明熙已经看了几次墙上挂着的装饰钟。
十点半了，离可以做午饭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季衍收起手机，柔声问朱明熙：“姨妈，要不我们现在去买菜吧？超市离这不远，回来刚好可以做午饭。”
“好，我在家里忙惯了，这个点看不进去电视。”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吧。”
季衍先一步提了放在门口的垃圾袋，等朱明熙换好鞋出了门，他又先一步去按了电梯。
沿着林荫道走几分钟就到了小区附近的大型超市，季衍带着朱明熙先选了些生活用品，才转去果蔬肉类区。
看到确实如季衍所说的那样，朱明熙稍稍放心。
肉类柜台里的柜员和季衍相熟，见他过来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告诉他今天还有几方好肉，现在没人可以帮他切仔细一些。
季衍道了谢，挑了两块肉过了秤递给柜员拿去切。
“还可以切好呀，老吕那只给剁带骨头的呢，菜也可以切吗？”老吕是朱明熙常去的菜市场里的猪肉摊主。
“菜不切的，家里的是潇潇上次来吃饭的时候切多了的。”
季衍接过柜员递过来的肉放进购物车里，继续道：“潇潇和她室友就住前面一栋，周末我在家里就喊她们过来一起吃饭，她工作忙起来吃饭就糊弄。”
朱明熙知道她们住前后栋，也知道楚潇工作时间没个定数，叹了口气：“从小就这样，吃饭永远在她那排最后一个，她今天在家里吗？”
“出门前我给她发了微信，还没回，昨天忙太晚了，应该还没醒。”季衍又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是没回。
“老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哦，早就说让她回家找个安稳点的工作，怎么都劝不动。”
不仅是楚潇，朱明熙希望两个孩子都能回家那边去工作，不要这么辛苦。在家里她可以照顾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住在家里总是最舒服的，而且在镇里相熟的人多，有什么事她还能找人搭把手。
她没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想法，她只希望两个孩子一直健康平安。
“潇潇也这么大了，她自己会权衡的，而且我们住得这么近，也可以照顾到她的。”季衍柔声劝她放宽心。
提着菜往家里走的时候接到了楚潇打来的电话，季衍点开免提和朱明熙一起听。
楚潇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困意：“哥？妈妈没说你吧？”
季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楚潇指的是什么，快速接话道：“没有，我和姨妈刚去超市买了菜，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睡醒了一会过来吃午饭吧。”
朱明熙也道：“你现在起来收拾一下，刚好吃午饭，别长时间不吃东西，胃受不了。”
楚潇应了，说这就起床洗漱，一会见。
挂了电话，气氛有些沉。
朱明熙已经知道他离婚的事，但一直没有和他提起，季衍拿不准朱明熙知道多少，也不敢贸然开口。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朱明熙自然地说起刚才买的菜里有哪些是不好久留的要先吃掉，叮嘱他如果东西在冰箱里放久了要看看还能不能吃，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注意。
季衍知道其实朱明熙对他很放心，因为他在家里只要有空总是会主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姨妈只是在转移话题。
回到家，两人在厨房忙了没一会门铃响起来。
“应该是潇潇。”季衍擦了手，走过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楚潇，季衍有些疑惑，楚潇明明知道密码可以自己开门。
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楚潇用口型问他：“妈妈呢？”
季衍指了指厨房。
楚潇往里探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妈妈只知道你离婚了，不知道具体原因，你想好了再和她说。”
季衍顺着她视线也往里探了眼，悄声道：“好。”
在门口鬼鬼祟祟商量好，楚潇才进了屋钻进厨房，看朱明熙把洗好的菜放在灶台边，手里没东西了才轻轻扑到她肩上，笑着喊了声：“妈妈。”
“没个正形。”朱明熙嘴上嗔她，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三菜一汤很快上桌。
楚潇小狗闻到肉骨头一样抽了抽鼻子，感叹道：“好香啊，好久没吃到妈妈做的菜了。”
季衍盛了饭，递到朱明熙和楚潇面前，笑道：“那你多吃点。”
昨晚团队安排了宵夜，但场地距离远，送过来饭菜已经有些蔫了，楚潇简单垫吧了几口就继续忙起手头的事，凌晨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此刻被饭菜香一勾，只觉心肝脾肺肾都饿的缩成一小团了。
两碗软糯瓷实的饭下肚，每个毛孔都舒张开诉说着满足。
楚潇吃饱了把碗筷放到水池里，又回到桌边坐下一起聊天。
“妈妈，你在这边玩多久呀？”
朱明熙已经退休了，不用每日点卯也不用请假。
看朱明熙面上有些无从开口，季衍接道：“要不在这多玩一段时间吧，快的话我下下周就不用加班了，晚上和周末都有空。”
“是啊是啊，我还攒着些假没休呢，忙完这几天可以都休了，在市里逛逛也行，去周边景点看看也可以呀。”说着楚潇已经拿出手机查起附近朱明熙可能会喜欢的去处。
朱明熙犹豫了会，问：“会不会不方便啊？”
兄妹两听了都是一愣，继而楚潇有些控制不住音量：“妈妈！你怎么会这么想啊。”
“潇潇，”季衍先安抚地喊了她的名字，然后柔声解释：“姨妈，来都来了，多玩一段时间吧？潇潇那还有她学姐，住我这边吧，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总感觉家里空空的。”
“是啊，妈妈，我一直好怀念小时候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啊，多住一段时间吧。”
朱明熙被他们两一人一句说的笑起来，有些无奈道：“你爸一个人在家呢。”
楚潇脸一拉，哼了一声，“他几十岁的人了，一个人在家怎么了，还能饿死不成。”
“哎。”
朱明熙叹了口气：“其实除了来看看小衍，我还和你爸吵了一架。”
她放下碗筷，眉头有些皱。
“大概是我到年纪了，说起来都是些不值得提的小事，但就是要吵架。”
“现在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吵架了，脑子一热就来了。”
楚潇没听完已经生起气来，“他又说你更年期了？！整条街就他自己脾气最臭屁事最多，他说的话都不用进耳朵的。”
季衍听着，觉得楚潇说的不无道理，但他的立场不好应和，只能温言劝朱明熙。
“姨妈，那就在这住一段时间吧。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姨父一点时间。”
楚潇点头道：“是啊，家里啥事不是你忙啊，你不在家一段时间他才能感受到你有多重要。”
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朱明熙真切地感受到，他们长大了，会用自己的方式替她着想表达关心。涓涓细流一般润泽着因常年和丈夫争吵而满布沟壑与裂纹的心绪。
楚潇还在说着：“而且妈妈你看啊，你不是老想我和哥回家那边工作嘛，你来这边住，和我们回家住效果是一样的啊，对不对？而且在大一些的城市里生活真的很方便，嘿嘿。”
“好，听你们的。”
朱明熙答应下来，积郁在心口的沉重情绪散去了大半。
不仅楚潇怀念那段一直生活在一起的时光，季衍也是。
六岁的时候季衍住进了楚潇家，一个能记住事但不会什么都记得的年纪。
其实在此之前他对姨妈姨父和这个小他两岁的表妹都很陌生。之前大约是见过姨妈两三面的，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妈妈笑着拉着他的手，让他喊人，然后就会让他自己去看动画片或者吃烤好的小饼干。
对这位不常见的姨妈，那时候的季衍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和妈妈的眉眼很相似，让季衍觉得很亲近。但是妈妈总是高兴地迎她来，不那么开心地送她出门。在季衍单纯的小世界里，让他最喜欢的妈妈不开心的人和物他都不喜欢。
所以他不得不在姨妈家里生活的时候，他最先亲近的是四岁的楚潇。
吃过晚饭，楚潇拉着他去自己房间玩，让他用积木搭房子给小玩偶住。
“你要在我家住多久？”
楚潇上的幼儿园里有一对感情很好的双胞胎姐妹，好像什么都没法拆散她们。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这个学期换了幼儿园，这让她对‘有一个双胞胎姐妹’这件事生出强烈的愿望，但是妈妈告诉她双胞胎要出生的时候就一起出生才行，她现在只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楚潇就不愿意了，普通兄弟姐妹在她眼里完全不能和双胞胎比。
无法实现的愿望楚潇决定把它忘掉。还没来得及忘干净，这个漂亮白净的表哥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这件事又让她觉得退而求其次好像也不是不行。
“我不知道，”小季衍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眼外面在洗碗的姨妈的背影，小声问楚潇：“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呀？”
楚潇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继续说自己的话：“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一直住我家。”
他能感受到楚潇对他的善意和亲近，但他还是想妈妈，想回自己家，抿着嘴小声说了句：“谢谢。”
没得到回答楚潇也不介意，又从小箱子里翻出其它的玩具和季衍分享。
季衍一边期待着第二天在幼儿园门口接他的是带他回自己家的妈妈，一边为和楚潇成为好朋友而高兴，就这样在姨妈家里住了一周。
直到有一天幼儿园的园长在手工课的时候单独把他喊出教室。
刚背着小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他还在想，肯定是妈妈来接他了，这么久没见，妈妈一定和他想她一样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所以才会等不到下课就要接他回家。
园长一路牵着他把他送到门口，季衍用力眨了眨眼，但在门外等着他的还是姨妈。
这么多天来姨妈对他一直很好，但此刻期待从顶端直落到底，他只觉得委屈，难过，不那么想让姨妈拉他的手。
最后姨妈把他抱起来，坐上了出租车。离得近了才发现，姨妈和妈妈一样薄薄的眼皮红红的。
他没来得及问些什么车已经开到目的地。
预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季衍确实见到了和他彼此惦念的妈妈，但他再也不能和妈妈一起回到熟悉的家里。
朱明婉乌黑的长发没有记忆里的光泽，还算整齐地拢在一侧，让她青白的脸看起来憔悴得透明。
季衍想去握她的手，但朱明婉的手上夹着心电监护仪的夹子让他不敢碰。
“妈妈。”季衍的视线模糊起来。
朱明婉只对他笑一笑，抬起手和过去每一次一样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她也有些湿润的眼睛就从季衍身上移开，看着同样站在床边的朱明熙。
后面的记忆就有些模糊地断片。
但他记得楚潇说：“哥哥，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里，我家就是你家。”
记得姨妈和姨父在夜里压低了声音争执。
姨父说养不起的，爹妈都不要了你带回来干什么。
姨妈说不用你掏钱养，孩子的东西明婉都备好了。
再后来有一天，他把晒干的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来叠好，把朱明熙的衣服放进她衣柜里的时候，看到了那张被压在衣服底下的装裱在黑相框里的灰白照片。
里面的朱明婉是他最熟悉的模样，温柔地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柔声问他今天想吃杯子蛋糕还是烤曲奇。
不过这时候的季衍已经上初中了，他清醒地知道不仅没有杯子蛋糕和烤曲奇，也不会有芥末虾球，椰香咖喱虾这些朱明婉特地为了他去学的菜式了。
完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一个初中生来说还是太过困难，所以季衍学会了适时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所幸用到这项技能的时候不多，因为楚遂在家的时间很少。
白天他上学，楚遂上班，吃过晚饭他就和楚潇一起进房间写作业，楚遂则是两手一甩出门喝酒闲逛。即使是寒暑假每天能见到的也并不多。
比起能和楚潇朱明熙一起生活，楚遂见缝插针的阴阳怪气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越长大季衍越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面对楚遂时难以逃脱的寄人篱下感被朱明熙和楚潇带来的温情阻断。
朱明熙从来不会因为他不是这个家庭的原生居民而薄待他，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就会提前备好他需要的一切，楚潇有的也都会给他准备一份。
楚潇从别处得了什么，也会想着分他一半。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潇刚上一年级的那个期末考了全班前十，老师奖励给她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她领完成绩单抱着笔记本跑到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两只水笔和书皮，然后拜托店主阿姨帮她把笔记本裁成两半再用书皮重新包好，再在每本的封面上夹上一支水笔。回到家里吃过饭和季衍一起写寒假作业的时候才笑嘻嘻的掏出来说送给他。
朱明熙总和楚遂说他花用的都是朱明婉留给他的，可自他有记忆起，朱明婉就是一个满心满眼只有他和那个三口之家的全职太太，即使给他留下了什么，也远远不够支撑他这么多年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