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陷入沉睡,又猛然惊醒,同我说起某年某月我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小事。你又说你曾经嫉妒我,在我们都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你只知自己与我不同,但不知道自己是鬼。你要杀掉我很简单,你本来打算那么做。可只因为看到我摔跤了在哭,你心里已经很不好受。我又那么信你,全方位信任你,你只能彻底缴械。后来你才知那是爱。
你忽然慷慨激昂,痛斥起父母,细数他们罪行。你还提到那间租房,其实你当时很想贴《梦旅人》的海报,你觉得那女主角与我的声音很像,但你不好意思贴。
我隐约感到,你正行走在无序回忆中,那股强大力量在等待你清点最后的行李。突然你声音极低,直直坠入黑暗。
“……于是我们泛舟而上,逆流前行,却不断被冲回往昔。”你举起手臂,做出一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势。但上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黯淡光点投在墙上。
我一声又一声唤你。后来你终于坐起身,打开床头那盏白色小鸭子的夜灯,是几年前你为我买下的。你双目清亮,一扫往日阴霾,我以为从前的你终于回来。我们靠在床头,我对你说很多话,你都听了进去,你都对答如流,所以我以为你真的痊愈。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回光返照。
你忽然对我说了句话。我眉飞色舞,还沉浸在欢欣中,没听清你说什么。你不再说,只是替我掖好被角,然后也躺下来,我们面对彼此。我前所未有地想记住你眉眼,以手去记,觉得不够。亲吻你,从高耸的眉骨到挺拔鼻梁,我如此眷恋你。你这次叫我,不是妹妹,也不是寒寒。你叫我名字。
“很幸运能做你哥哥,每天都可以对你说晚安,”你声音极轻,“今天也是一样。所以,晚安。”
我竟然睡着。我做一个梦,梦里我们是普通兄妹,穿一样的校服。小鸦跟秦帆都在教室里,我偷偷画画,小鸦看很难懂的书,你偶尔与她交换读后感,秦帆伸个懒腰。上课铃打响,老师在前台骂人。你假装系鞋带,实则偷偷看我,我对上你目光,你又飞快转过去。过半晌,你扔一个纸团过来:放学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讲。
后来我们在食堂里,你被秦帆猛推一把,终于扭捏地到我面前。
你说,你说。说什么来着。
梦境空间骤然扭曲,我大哭着醒来,想不起你对我说什么。床一侧空空,我推开洗手间,你不在。厨房,你不在。阳台,你也不在。风掀起窗帘,阳光晴好,照耀书桌一角,你将日记放在那里。我没急着读,你一定会说我要先吃饭。桌上剩下完好饭菜,是两人份,前一夜我们都没有动筷。
我尝不到任何味道,吃得太撑,但我忍住让自己不吐。
58、
失去你那一天,是极为平常的一日。从日历里随便抓一把,能碰上好些那样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落下,风来风又停,我们楼上的老人准点收看新闻联播,放了学的小孩在楼下玩秋千,世上数亿人正诞生、相爱或死去。
所以之后我每活一天,这普通一天,都是活在失去你的那天里。
你不在后,我又在房子里待了很多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实在饿,就拿当初跟你一起买的菜又做一顿饭。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迹,吃一顿又少一顿。直到最后一颗发芽的土豆也被我吃完,我终于出门。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派出所,彻夜闪烁红蓝灯光。蹲在路边抽完烟,然后我走进去,拉住迎面走来的民警,对他说,我找不到家了,请带我回家。我没有说谎,我失去你,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当时我的形象应该十分骇人,一副八十斤的骨头架子,又蓬头垢面。他们紧急联系到爸妈,爸妈又送我就医。医生判定我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我住进精神病院。但是医生错了,我没想过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活。
在医院里待了三四个月,那是被人遗忘的世界背面。走廊上机械行走的中年女人、因躁郁症发作大声惊叫的男孩、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的少女……我在其中,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学习认真吃饭,每天到点跟他们跳操,是护士们最喜欢的病人。
秦帆来看过我一次,我看见他年轻的脸,隔世般恍惚。他唯唯诺诺,不知道要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对待,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拨弄着手腕上的住院腕带,冲他笑笑,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他不在了,连鬼都不是了。所以我连死都没有意义了。很好笑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