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对峙
左仆s王府,茶室。
一名家仆躬身而入,将手里的一封密信呈给了王瑀。室内茶香氤氲,王翟正往盏里分茶,随口问了句,“怎麽?”
一记闷响落於茶案,王翟一惊,险些泼了手里的茶汤。
“怎、怎麽了?”他看向眼前面若冰霜的王瑀,颤巍巍地问:“不、不关我事儿吧?”
王瑀沉脸不答,只伸手一扬,将信件递给了王翟。
王翟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越看越觉不可思议。谢景熙竟然擅自逮捕了韦正,还瞒着所有人,直接将皇上请去了大理寺。
“我倒是真没看出来,谢景熙原还有这样的能耐。”王瑀低头饮茶,冷声道:“我这几十年的官,算是白做了。”
王瑀的表情实在是可怕,王翟有心想劝,便安慰王瑀道:“这……也许是误会了。上次儿子在国子监差点伤了他,谢景熙也并没有追究。哦!还有,还有上上一次,我在平康坊闹事,谢景熙不也睁一眼闭一眼,到最後也没有cha手的吗?”
“你?”王瑀冷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区区一个鸿胪寺丞,碍得着他什麽?他若是真的为难你,才不值得为父忌惮。”
“哦……”王翟莫名挨了顿批,面上挂不住,只得低头嗫嚅,“是,父亲教训的是。”
他越说越小声,最後在王瑀落在他侧颊的目光中弱弱地噤了声。王瑀早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蠢货,当下也不想跟他多说。
谢景熙到底是什麽态度、谁的人,目前定论为时过早,再说谢家势力不容小觑,纵然得不到谢家支持,不到万不得已,王瑀也不会跟他撕破脸,让自己平白多出个劲敌。
故而王瑀当下最关心的,还是谢景熙为何逮捕韦正?他这麽做,又到底存着什麽样的目的?
思及此,王瑀只觉不好再耽搁。他起身吩咐家仆进来替他更衣,趁着时辰尚早,赶着进g0ng一趟面圣才好。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他几乎是不等王瑀开口,就兀自闯进了茶室。王瑀一向不喜欢下面的人杯弓蛇影、沉不住气,但见管事脸se惨白,他忽觉心头一凝。
“怎麽?”他问,语气不觉冷肃。
管事惊惶,喘气道:“方才、刑部罗侍郎派人送信说、说……”
“说什麽?!”王瑀怒喝,无端焦躁起来。
“说……”管事惶恐道:“韦侍郎因为突发疯疾冲撞圣驾,已经被、被大理寺当场诛杀了。”
“你说……什麽?!”王瑀闻言恍惚,表情茫然。
“小人说……”
“嘭!”
茶室中乍起一声惊响,上好的汝窑天青釉碎成一地残渣。
若说王瑀方才的脸se还只是y郁,那麽现在便是暴怒。他看了眼瑟缩匍伏的管事,微眯起眼,看向午後惨白的太yan,冷声道:“备辇。”
大明g0ng,蓬莱殿。
李冕撑臂斜靠在御榻上,盯着李署令的襆头发呆。
午後的yan光刺眼,李冕还是让人在殿内都点上了灯烛。因他总觉得要是哪里照不到光,韦正就会从黑暗里满身是血地冲出来。
“陛下,”福公公搭着拂尘过来,矮身过去对李冕道:“昭平郡主来了。”
话音落,沈朝颜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行了进来。
李冕七岁丧母,十岁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五的年纪,本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故而格外依赖沈朝颜。方才强忍着还能压下的情绪,在见到沈朝颜之後,皆数化作了委屈。若不是思及太医g0ng人在场,只怕李冕都要挤出两滴眼泪来。
“阿姐……”他嘴巴一撇,整个人像只在外面g架输了的狗子。沈朝颜脸se一垮,挥手将伺候的g0ng人都遣走了。
“怎麽?”她见不得李冕这样子,不太高兴地问福公公到,“陛下这是又被朝堂上哪个老家伙为难了?”
福公公虽为难,但还是如实道:“今日陛下接到谢寺卿的呈表,亲自去了大理寺,谁知刚行至大牢,一个披头散发的疯犯就冲了出来。大理寺顾及陛下安危,将那疯犯当场诛杀了。”
不提还好,李冕一听福公公回忆,眼前就全是韦正断气前sisi盯着他,口吐鲜血的模样……
“呕……”他一个没忍住,险些吐出来。而沈朝颜却愕然地望着李冕,怔忡道:“你说……韦正si了?”
“哎……”福公公叹口气,道:“当时场面混乱,韦侍郎突然那样冲突来,我们都以为是个yu意行刺的疯犯,故而……”
没等福公公说完,一个小h门进来,对李冕和沈朝颜报到,“刑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已在殿外等候宣见。”
“让他们走,走走走,都走!”李冕发脾气,“就说朕惊吓过度,旧疾复发,脑仁儿疼得不行,有什麽要说的,明日早朝再议。”
“是、是……”小h门得令要走。
然只听殿外一阵纷至脚步,不等那小h门退出,身着紫衣朝服的王瑀已经带着一g朝臣入殿,不管不顾地俯身跪了一地。
“臣等参见陛下!”
声音响彻大殿,震得李冕下意识往後挪了一寸。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群不请自来的朝臣,须臾,才後知後觉地震怒。
“大胆!”李冕几乎是颤抖着,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御榻之上,“你们这是要g什麽?!闯殿bg0ng不成?!”
天子一怒,殿上静默。
而王瑀对此视而不见,上前一步对李冕拜道:“臣等听闻韦侍郎於今日,在大理寺中无故身亡,同僚数载,陡闻噩耗,悲痛难抑,还请陛下t谅臣等。”
李冕真是给他气笑了。
他缓了半晌,才指着人满为患的蓬莱殿对王瑀道:“你看看,这里是朕的寝殿!不说朕是皇帝,饶是往王仆s府上做客,朕若是带人就这麽闯进去,也会被天下人诟病!”李冕气得咳嗽,半天才缓下来又道:“王卿这是在g什麽?给朕甩脸子,立下马威?!”
“臣不敢。”王瑀神se微凛,倒是撩袍跪得坦然。
然而说是这麽说,殿上之人却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从刑部到御史台,从礼部到吏部,所有人跟着王瑀,呼啦啦跪了一片。王瑀跪立起身,对着李冕再拜,“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请愿声此起彼伏,大有李冕若是不依,他们就不起的架势。
福公公自知皇上难以於王瑀抗衡,为了不让李冕过於难看,便先悻悻地吩咐g0ngnv和小h门退下了。
“郡主。”大殿上响起王瑀的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沈朝颜,冷声对她道:“还请郡主避嫌。”
“哦?”沈朝颜挑眉看他,不卑不亢地反呛,“紫宸殿乃陛下寝g0ng,本郡主是受召,王仆s是y闯,於情,我为何要避嫌?”
她一顿,目光扫过殿上众人,继续道:“再者,韦侍郎之所以会进大理寺,本郡主是知情人,王仆s是道听途说,於理,我又为何要避嫌?”
王瑀一怔,神se讶然,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再躲下去只会丢了天家颜面,既然来者不善,那便坦然以对。思及此,沈朝颜起身,行至百官之前站定,凛直脊背对李冕拜到,“请陛下决断。”
李冕自知僵持无法,於是扶额靠在御榻的护栏,对外面吩咐,“宣大理寺卿谢景熙、京兆少尹穆秋进殿。”
门外很快响起小h门的唱报。
须臾,静阔的大殿传来不急不缓的两重脚步。沈朝颜余光瞥见一抹紫se浅影,她的心便无端安定下来。
“谢卿、穆卿,”李冕心力交瘁地r0u着额角,对两人道:“韦侍郎一案的前因後果,便由你们向王仆s陈述吧。”
谢景熙领命,让人呈上一卷案宗,“这是韦侍郎生前在大理寺狱中的认罪书,案件经过结果事无巨细,皆已记录在案,烦请王仆s过目。”
王瑀不言,冷脸接过大理寺的案宗,流览起来。片刻,只听他冷哼一声,呲道:“这认罪书上说,韦侍郎意图毁郡主清誉以陷害穆少尹?”
他怒道:“动机荒谬!老夫看怕是谢寺卿用了什麽手段屈打成招、yu加之罪吧?”
“王仆s,”沈朝颜悠悠地开了口,道:“是不是yu加之罪,您大可问过昨日在场的人证,看看从那艘画舫上下来的乐娘、车夫所说,可有与认罪书有所不同。”
王瑀失语,自知韦正谋害沈穆二人一案已是si无对证,如今他要揪的不是韦正为何入大理寺,而是他堂堂一个四品侍郎,不能就这麽草率地si在了牢里。
於是他话锋一转,问谢景熙道:“谢寺卿说韦侍郎是因为突然冲突牢房,冲撞圣驾,那老夫倒是好奇得很,怎麽好好的一个人,会被b到如此疯癫之态,失了心智?莫非你大理寺的大狱里,真有妖魔鬼怪不成?”
“妖魔鬼怪倒是不敢当,”谢景熙眼眸微掀,淡声道:“只是下官手上刚好有一桩案子,也与韦侍郎有关,照例问了两句而已。”
王瑀闻言蹙了蹙眉,竟不知他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麽药。
谢景熙对李冕一拜,道:“七月十五未时,陈府刘管事溺毙於崇福寺放生池中,据知情人交代,当日午时,韦侍郎派人从东市杏林堂接走了刘管事。”
他示意小h门取来一份供状,呈给李冕继续道:“韦侍郎对此供认不讳,关於为何要接走刘管事……”谢景熙一顿,转身看着王瑀道:“韦侍郎说,他因听闻刘管事在府中用那妖邪之法祛灾避难,心中忐忑,才会想向他一探究竟。因为,韦侍郎说起四年前刑部有一桩案子甚是蹊跷,他对那人於心有愧,害怕是他的鬼魂回来报复,杀害了魏刺史和陈尚书,下一个就要找到他了。”
“真有此事?”李冕问。
“回禀皇上,”谢景熙言辞恳切,“臣所言句句属实,只可惜韦侍郎在说到这桩案子之後神情忽变,惶恐不安,臣再细问,他便什麽都不肯说了。之後……”
谢景熙补充道:“臣试图让狱卒先安抚他的情绪,谁知他突然暴起,发疯似得冲出大狱,冲撞了圣驾。”
“胡言乱语!”王瑀怒喝,瞪着谢景熙道:“这大理寺的牢狱岂是那麽容易就被人冲了的?”
“王仆s有所不知呀!”李冕道:“韦侍郎是趁机用铁钉刺伤了谢卿,狱卒顾及谢卿,才让他跑了。这事你可问过李署令,他方才查验过谢卿的伤口。”
王瑀愣了愣,眼光扫过谢景熙,只见他那身来不及换下的官袍袖口上,果真还有已经乾涸的血迹。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问:“谢寺卿说韦侍郎突然疯癫,老夫倒是好奇,什麽事能让好好一个人一提就变成这样,莫非真是老夫孤陋寡闻不成?!”
“哦?”谢景熙表情淡然地道:“韦侍郎说起的那件案子,是昭化二年,刑部郎中赵竖的科举舞弊之案。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这件案子当时似乎还是王仆s督办的。”
他转头攫住王瑀的目光,温声补充,“要不,王仆s再想想?”
——————
王瑀:哦豁……
此话一出,堂上静默。
料是谁也没想到谢景熙会突然提及这桩陈年旧案,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而王瑀的脸se却r0u眼可见地变了。
谢景熙倒也没再为难他,看向身後的礼部尚书,恍然道:“哦!这案子想必罗尚书也知道。科举舞弊的证据,怎麽都会经过礼部。”
“啊?这……”罗尚书语塞,望着满堂皆寂的同僚,猝然无言。
“谢寺卿,”刑部右侍郎罗仁甫见状不好,cha言道:“分明是韦侍郎的案子,怎麽东拉西扯,谢寺卿真是玩得好一手移花接木、声东击西。”
谢景熙神情浅淡,只道:“谢某只是答王仆s所问,毕竟韦侍郎为何一说起赵竖就失态疯癫,谢某也是好奇得很。”
御榻上的李冕察觉到殿上气氛的突变,赶紧追问道:“韦侍郎还说了什麽?”
谢景熙沉默,眼神扫过在场众人,看得礼部罗尚书一阵哆嗦。
“没了。”
谢景熙道:“臣再问下去,便只听得他说什麽……若是说了就活不了了。臣觉得,要想知道韦侍郎因何癫狂,其实很简单,查一查赵竖的案子或可窥一二。”
“可是……”李冕为难,道:“赵竖一案四年前已经结案,如今要查兴师动众,况且韦侍郎透露的资讯实在有限,就这麽冒然再查是不是……”
“皇上英明,”罗尚书赶紧接话,“仅凭一面之辞就随意旧案再查,照此,若往後有人效仿,无论是谁都如此要求,那我朝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可众卿今日又非要朕给韦侍郎之si一个交代,”李冕犹豫,“不查赵竖之案,又如何得知韦侍郎疯癫缘由?”
罗尚书被问得哑口。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就连一直咄咄b人的王瑀都沉默。
李冕乘热打铁,“依朕看,此案错综复杂,涉及三桩要案,草率不得,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他将手上的供词递给福公公,忖道:“可韦正身为刑部侍郎,此案刑部需得避嫌。穆少尹供职於京兆府,故而京兆府也不便cha手。那这案子……”
他看向谢景熙,颇为为难地道:“也只能交给谢寺卿来查办了。”言讫还故意装模作样地问众臣道:“各位ai卿可有异议啊?”
吏部尚书还想说什麽,却被王瑀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行吧。”李冕总算是露出点笑容,对众人道:“朕现在这头疼得不行,众卿没事就先退了吧。”说完还虚张声势地“哎哟”了两声,让福公公宣李署令了。
一众朝臣怏怏地退了出去。
王瑀下了石阶,在廊道边与同僚拜别。
“王仆s留步。”
身後响起悠缓的声音,王瑀回头,看见谢景熙姿容端肃地行了过来。刚才经过方才的一番舌战,王瑀心下自是不快,当下只是略微侧身瞥他。
谢景熙却全不在意,依然礼数周全地对他揖到,“关於韦侍郎,下官还有几句话,想要向王仆s呈明。”
王瑀冷呲一声,仰头转开视线。
谢景熙态度恭谨道:“实则韦侍郎在癫狂之前还交代过一些话,下官於大殿之上不好言明。”他一顿,特意压低声音道:“韦侍郎在提及赵竖之时,还提到过一件事,便是当初那封调查丰州刺史魏梁的信函,赵竖其实是交给了陈尚书而非沈仆s。韦侍郎说,他早知陈尚书与魏刺史交情甚笃,本想借此引陈尚书出手,往後再揭发其包庇之罪。只是没想到……”
心头猛然一跌,王瑀瞪向谢景熙的眼神写满惊愕与愤怒,还有一点不难察觉的惊惶。
久浸官场,谢景熙见识过太多的魑魅魍魉,当下对王瑀的反应自是一目了然。可那抹微淡的情绪一闪过後,王瑀又换回了一开始那种高高在上、不甚在意的态度。
谢景熙心知肚明,却仍然声音温淡地道:“他说赵竖的舞弊案,实则是王仆s授意的。他也不太明白,为何明明这样一个扳倒陈尚书,肃清沈党的机会,王仆s会甘愿白白地放掉……”
“也是说到了此处,”谢景熙语露不解,“韦侍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麽,再也不肯往下说了。还一直念叨说什麽说了就活不了了,什麽受降城湘北境什麽的。”
“受降城?!”王瑀愕然回问。
“嗯。”谢景熙点头,“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魏刺史和陈尚书,似乎都曾在受降城任职过一些时候。只是这湘北境又是指什麽,下官便实在是听不懂了。”
谢景熙说得云淡风轻,而王瑀的脸se,却像是一块被洗去颜se的白绫。
他知道王瑀听懂了。
什麽湘北境,不过是他引蛇出洞、装聋作哑的一招罢了。
湘北境,啸北军。
那是一支曾经誓si跟随萧家,与他同袍同泽,共赴生si的铁血兄弟。
十年了,谢景熙不知道想像过多少次,自己就像如今这样站在那帮人面前,亲眼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他们听闻这个名字的反应。
惊愕?悔恨?惶恐?或是任何一种追悔都行。可在这短暂即逝的一瞬过後,面前的人便恢复了那种漠然无视。
什麽都没有、看不见、寻不到、不存在……
那一点点的情绪波澜,就如同那五万个si守弃城的无名之辈,转眼就被埋入了历史的废墟,史书之上,亦不见落笔。
残yan晚照,如火似血,谢景熙就这麽定定地看他,而後幡然醒悟。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麽总有人觉得恶人作恶之後,会追悔莫及呢?
事实上,只要他们的恶行一日不暴露,他们便一日高枕而安、岁月静好……?
而此刻,王瑀也正端着一副淡然的神情反问他,“谢寺卿特地来告诉老夫这些,又是作何居心?”
谢景熙浅浅地g了g唇角,回到,“算是给王仆s表的一点忠心吧。”
王瑀愕然,又听他道:“画舫一案,牵扯穆少尹和昭平郡主,大理寺职责在身,不能不管。但韦侍郎所言的赵竖一案,大理寺并非非cha手不可。而谢家从先帝在时,便不参与党争,下官更是不敢违逆父志,故而方才闭口不言,就是不想给王仆s、也给自己找麻烦。”
见王瑀神se松动,似信非信,谢景熙补充道:“赵竖的案子虽皇上命下官去查,但大理寺公务繁忙、有日昃之劳,这件案子,王仆s大可放心。”
王瑀沉默着,目光逡巡在谢景熙的眉眼,似要看出什麽破绽来。良久,他才可有可无地哂笑一声,在谢景熙的揖别中甩袖走了。
斜yan为青瓦红墙的g0ng禁镀上几多鲜妍,谢景熙立於廊下,看着王瑀行远。
“谢寺卿!”
蓬莱殿外的廊道上,沈朝颜提裙而来,叫住了谢景熙。
眼前的人回头,面上挂着君臣间该有的恭敬和疏离。
沈朝颜愣了愣,但思及画舫上的事,又觉或许这人的冷淡是为掩饰心中忐忑。她轻咳一声,回归正题道:“关於韦正之si,谢寺卿还有什麽要说的麽?”
谢景熙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寒目微垂,神情淡漠地道:“臣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沈朝颜以为他有所顾忌,屏退左右後上前几步,道:“韦正的si,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真话?”谢景熙反问,复又道:“臣於大殿之上所言句句属实,臣不明白郡主还要听什麽真话。”
见他态度冷淡,沈朝颜略有怔忡,语气也跟着生y起来,“你到底为什麽要设局杀掉韦正?”
谢景熙闻言沉默,半晌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臣不懂郡主在什麽说。”
“不,你明白。”沈朝颜仰头,攫住他的视线笃定道:“你故意借韦正之口,提出赵竖的案子,目的不仅仅是遮掩他的si因,你是故意想以此试探王党的态度。这桩陈年旧案,你证据不足,又无从查起,所以只能使诈,想让对方先坐不住,自乱阵脚,这样你才有机会寻到破绽。”
她一顿,“我猜的对吗?谢寺卿。”
明明是推断,沈朝颜用的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谢景熙说话做事如履如临、敬终慎始,现在只是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韦正之si,若是换个不了解谢景熙的人来,可能也就真的信了。但沈朝颜是与他试探来回,见识过这人的深藏不露和行事心机的。故而方才那些说辞,饶是他编得再滴水不漏、义正言辞,沈朝颜也直觉事情,不会真如表面所见那样简单。
谢景熙依然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反问她到,“倘若韦正不si,郡主栽赃嫁祸他的事能瞒得住麽?臣之所为饶是万般不妥,也是用自己的私心,成全了郡主。”
说不上为什麽,沈朝颜只觉他的这句话化作块石头,冷浸浸地坠在x口,让她不快。
於是她也沉下脸se,冷冷地质问:“让皇上去大理寺,你是故意的吧?”
谢景熙没有否认,却避重就轻地道:“是臣派裴真去请的,自然是故意的。”
“你!”沈朝颜失语,直言道:“朝堂之上的y谋算计,谢寺卿要如何翻搅风云,我管不了。可我的东西、我的人,我也不会容别人擅动。”
她语气凛冽,说话之时更是b近一步,气势迫人。
谢景熙觉得心里似乎被什麽刺了一下,向来敏捷的人,当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滞了一息,才发现自己这怪异情绪的由来。
她说李冕是“她的人”。
这句任谁听起来,都要认为是句大不敬的话,却让谢景熙听出了一点不悦。所以现下她这是,为了所谓“她的人”,特地来质问和警告他的麽?
他深x1口气,缓了片刻才道:“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相互制衡牵扯,何为擅动利用?郡主既想为陛下好,便更不该像这样,总想将陛下护在身後。”
“是吗?”沈朝颜问,神se凛冽,“在谢寺卿眼中,人人皆为棋子麽?”
谢景熙哑口。
不等他答,沈朝颜兀自又道:“可对我来说,谢寺卿眼里的棋子,是亲人、是挚友,我就算有私心,也不做到谢寺卿这样,以他们为跳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朝颜慢慢地说着,眸子里的光变得淡然。她侧身命人呈上一个瓷瓶,对谢景熙道:“陛下关切谢寺卿伤势,特地嘱咐我送来这瓶药膏。他说谢寺卿为了朝政夙兴夜寐、心力交瘁,他都记着。”
她一顿,又在他耳边轻声道:“谢寺卿如何行事,我管不了。可下一次,谢寺卿若再擅自以我身边的人为刀,昭平亦不会善罢甘休。谢寺卿不如扪心问问,你之所为究竟是为了成全我,还是以我和皇上为藉口,成全自己的私心?”
言讫,沈朝颜将瓷瓶交给谢景熙,转身便走。
“郡主!”
一只大掌从身後探出,抓住了她。
沈朝颜回头,与正垂眸看她的谢景熙四目相对。无意地,指尖触到他紫袍之下,小臂上的一块凹凸,是一块陈年旧疤。
模糊的身t记忆袭来,沈朝颜怔了怔,只觉自己似乎是在哪里,0到过这样的一块疤痕。也是这样的触感,这样的位置……
“烦请郡主替臣谢过陛下。”沈朝颜被这一句惊得回了神,应下後,两人拜别。
然而回府的一路,沈朝颜还沉浸在谢景熙方才的疏离和冷淡里。
本以为经过了国子监击鞠和画舫相救之後,他们不说完全信任,至少在共同敌人的问题上,是可以做到坦诚相待的。可不知为什麽,她总觉得谢景熙这人像一轮y晴不定、忽远忽近的冷月——皎皎的挂在天上,一览而尽,却又触不可及。
而他的另一面,你明知在哪儿,又永远不得窥见。
沈朝颜心里发堵,连带几日对着兴冲冲分享话本儿的有金,都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郡主,这本!这本特别好看!”有金凑到沈朝颜跟前,激越道:“这本讲的是立场相悖的男nv主人公,冲破层层阻碍,终於酿成佳话的故事。”
“哦?”沈朝颜兴致缺缺,拨弄着手里的烛火问有金,“怎麽个好看法?”
有金翻开手里的书,笑道:“就是男nv主人公的父辈是世仇,但他两相遇的时候并不知道,後来郎君为了和nv郎在一起,公然与家族决裂,从祠堂抹去自己的姓名。那一夜,狂风暴雨、闪电雷鸣……”
有金讲得起劲,半晌才发现沈朝颜的心不在焉。
“是吧?”她幽幽地问:“男子若是喜欢上谁,是会为她做些什麽的吧?至少,是愿意凡事多向着她一点的。”
“啊?”有金眨巴着那双大眼儿,忖道:“岂止!奴婢看这些话本子上,喏!”
说话间她将手里的话本地过去,道:“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ai的nv郎,佘了只手。还有这个!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ai的nv郎,自剜双目。哦!这个!这个郎君最厉害,为了nv郎连命根子都不要了!自g0ng入g0ng。”
“……”沈朝颜无语,心道有金这小姑娘家的,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麽。
然话还未出口,门外便传来丫头通报的声音,说是宣威将军霍起来了。
这麽晚了他还来,怕是有什麽要紧的事。还不等沈朝颜想明白,霍起便神情严肃又亢奋地从门外窜了进来。
“这个!”
他一把抓过沈朝颜,将手里的东西抖开道:“上次国子监的那匹梁州马,我查到线索了!”
一听线索二字,沈朝颜立扫方才的烦思,捉住霍起双眼放光地问:“怎麽说?”
霍起道:“年初的时候,南衙左骁卫和国子监都曾向太仆寺提出过采购马匹的需求。我猜测国子监里的那匹梁州马,应该就是和左骁卫所要的马匹一起采购的。”
“所以……”沈朝颜一怔,“这件事有什麽好蹊跷的?”
“怎麽不蹊跷?这可太蹊跷了!”霍起道:“南衙禁军所用的马匹按规定,应该是草原马,而非这种矮小的梁州马。”
“所以,你怀疑左骁卫或者太仆寺利用两种马的差价,行贪墨之事?”
霍起道:“这个目前还不好说是贪墨,还是巧合,要查过左骁卫的马厩才知道。”
沈朝颜点头,问:“那你等什麽,去大理寺把消息告诉谢景熙啊。”
“啧!”霍起不耐烦地蹙眉,“让大理寺出面多麻烦,左骁卫上将军是蒙括,他祖父蒙赫不仅是怀化大将军,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党,你觉得王瑀能松口让你去查?”
“也是……”沈朝颜思忖。
霍起得意点头,继续道:“这种事肯定是要暗中进行,切忌打草惊蛇、夜长梦多,我看不如就今晚,你我先夜探左骁卫,00他们的底再说。”
——————
谢寺卿:她说李冕是她的人……她的人……她的人……
颜颜:……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生物……
资深nve男文ai好者·有金小姐姐
亥时三刻,夜黑如墨,整个沣京沉入酣眠。
屋顶上,两抹黑影一前一後从墙头跃下,朝着位於城外的厩牧所行去。沉沉暗夜伴着窸窣脚步,远处行过几星灯火。沈朝颜伏着身子,拨开眼前芒草。
这个厩牧所规模不大,目前看来有里外两个院子。巡逻的守卫大约五人,而前後两道门各有两人把守,统共加在一起不到十人。
“打算怎麽做?”霍起问。
沈朝颜道:“我刚掐了一下,固定的巡逻大约两刻钟转回来一次。再等等,我们可以从後面那个草料棚翻进去。”
霍起什麽都没说,盯紧前方,抚了抚自己鼓鼓囊囊的衣袋。
两人伏低身子,看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从半人多高的芒草丛里潜了过去。
草棚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白茅、羊草,平常不会有人偷,自然也就不需要看守。而草料松软,堆得又厚,是天然的消声绒毯。
沈朝颜和霍起从围栏一跃而下,屏息在草棚里待了片刻。
空气里都是乾草和泥土的味道,远处两个内院守卫笑着同经过的巡卫打趣,几息过後,那声音又小了。
霍起给沈朝颜b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两人顺着墙角棚沿快速溜进了内院。
沈朝颜观察了下格局,发现存放草料的棚子只有一个,而用於饲养马匹的马厩共有三个。两人决定分工,沈朝颜负责计数,霍起负责辨认。
很快,两人就查完了两个位於中院的马厩——共有马匹二十三,其中十七匹都是梁州马。
虽然来之前就猜到了对方的猫腻,但实地一查才发现,对方的胆子竟然这麽大。
按照市价,草原马的价格至少七十两,而一般的梁州马只需要二三十两,光是一匹马能赚到的差价就有少说四十两,若是左骁卫里一半的马都有问题,那便是上千两的银子。
沈朝颜骇然,要知道在大周,一个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都才区区九十两。这上千两的军饷贪墨,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猫腰往最大的那间马厩0去。正这时,远处两个守卫gg搭搭地行了过来。
沈朝颜一惊,赶紧拉着霍起,往草棚边的一堆乾草後藏了进去。
两人窸窸窣窣地靠近了,高个儿的停了脚,矮个儿还要往前走,被他扯住了。
“就这儿吧,反正也没人,省得跑那远。”高个儿的说。
矮个子四处看了下,似还犹豫。高个子却一巴掌扇在他脑後,笑着催促,“又不是个娘们儿,扭捏个锤子,ga0快点!一会儿还要做事。”
乾草後,沈朝颜和霍起对视一眼,不知两人要g什麽。沈朝颜乾脆从草垛後探出头去,只见那两人低着头,窸窸窣窣地在腰间0了一阵,而後将k带一ch0u。
“唔……”沈朝颜下意识想叫,好在被霍起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拖了回去。
若不是当下环境实在是黑灯瞎火,沈朝颜只觉得,她的眼睛可能当下就瞎了……
心下一凛,沈朝颜低头看了看两人躲藏的草垛子——其实也不能叫草垛子,只是一个废弃的烂木架上,乱七八糟堆了点饲马剩下的草料。那两人但凡再往他们的方向进一步,沈朝颜都担心会被那两人尿一身。
高矮个子一阵0索後,开始掏东西。沈朝颜任命地闭上双眼,身子後仰,靠上厩牧所的围墙。
须臾,哗哗的声音响起来。
两人嘿嘿笑着,闲聊间似在攀b谁的大,谁又尿得远。许是b得上头了,一人不服气地使了把劲,沈朝颜听到那哗哗的声音,似乎是离自己近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