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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第一周很快过去,对于邢文易来说,孩子上学比待在家里更省心,至少中午那顿饭她能在学校里解决,晚上她自己吃一顿或者他回来弄,也不是很困难的事。邢文易下班后要从厂区开车到两公里外的农贸市场买菜,冰箱里没蛋也没有蔬菜,他一边等红灯一边在心里打算,没想到隔壁的车降下车窗,后座上的人正是邢志刚。
“大伯伯。”邢文易有点意外,“你今天在这边啊,回家?”
“回家。你呢?”邢志刚眉眼之间沉淀出几壑不显锋芒的坚韧,两鬓斑白更显精神矍铄。他此刻看见侄子不摆架子,整张脸放松、不再皱眉、绷着腮帮子,显得可亲了些,看上去和路边的老头没区别。
“我去买菜,小玉在家里。”邢文易下巴朝前方微微扬了扬,问:“哪天有空到我那里去吃一顿饭吧?别人送了我一腿好肉。”他顺口一邀,只是想起来邢志刚前几年大年初一的家宴上夸过一句他炒的回锅肉,倒也没想过大伯会应承。
他一问完,果然,“哪里有,忙得很。”邢志刚摇摇头,又关心起他来:“你也辛苦,现在忙得过来不?要不要找个保姆搞饭给小孩啊?”
“还可以吧,我不在她会自己去外面吃。”绿灯了,邢文易最后说:“伯伯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心。”
两辆黑色轿车一个往前一个掉头,邢文易和大伯寒暄几句,心里却谈不上什么轻松。他看见邢志刚就像看见将来的自己,他未必会爬那么高——但谁说得准呢?邢志刚在他这个年纪,可还没坐到这个位置来。
他买完菜回到家,做饭,洗漱,上床,等待凌晨一点到四点半的睡眠。这两个月来他工作强度有所降低,可心里的压力还在。晚睡早醒、失眠多梦,非要给那些梦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难以磨灭。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场景,十几年来隔三差五重映,每一个世界都有每一个世界的气质,邢文易觉得或许梦的那一端或许真的存在。
他想不清楚,上天究竟是格外仁慈还是格外残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可最终又将一切收回。循环的梦里,浓稠的血液模糊视觉,他被数支长枪穿透、架起,一切离他远去,四周静悄悄。这就是结尾了,要是再来一次……
“要是再来一次?”
谁、谁?
“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敢不敢呢?”
一双手贴上了他的面颊,动作那么轻柔、那么慈悲。她似乎在为他抹去满脸污血,好让他能睁开眼睛。
他挣扎着睁眼,他觉得困倦不堪,一切痛苦都在渐渐抽离……他的魂魄离体,于是痛觉也逐渐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身前蹲着的一小团。
梦醒了。
玉知蹲在他窗前,久得腿都麻了,她边撑着床边借力站起来,边问:“你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
“你老是做噩梦,还会说梦话。”玉知坐在床边,她抽了一张纸盖在邢文易额头上,薄纸很快就吸了汗、紧紧粘着皮肤。邢文易捂着纸,擦掉额角的汗水,沉默不语。他的梦境与现实交壤,那个身影是梦境之终,而玉知是现实之始,
玉知接过被揉皱的纸团,自顾自地说:“你也不打鼾,但是会说梦话,我起来喝水,被你吓死了。在床上又是梦话又是拳打脚踢的。”
“邢玉知。”邢文易突然开口,把她吓一跳,下意识就屏气凝神地紧张起来。
“嗯……?”
“你平时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不要受伤。”邢文易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有点冰,他摸索到床畔的一只小手,把它一整个包进自己的手里握住。邢文易的大拇指摁在玉知小小的掌心里,他把她攥得那么紧、那么紧。
“走路注意看车,也不要到人少的地方,要走大路,不要到处乱跑,”他絮絮叨叨,一字一字都有点艰涩:“吃东西也要注意,不要乱吃垃圾食品,搞坏肠胃。”
“我知道啊。”邢玉知小心翼翼地说。她想,爸爸或许是被前几天她掉进池子的事吓到了。他没怎么照顾过她,所以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他草木皆兵。
邢文易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松开,但他又不说话,邢玉知索性趴在他床上,她只穿了一件底衣就跑出来,夜里凉,她觉得好冷。她掀开邢文易被子一角,把自己放进去裹好,她还没和爸爸挤过一个被窝,这样真有点放肆。邢玉知问他:“你是不是梦到什么,吓到了?”
邢文易往边上让了让,让玉知更进来些、更舒服些,他的被子里也说不上暖和,顶多是温温的。邢玉知习惯了奶奶身上老人家的气味、松弛温暖的皮肤,而邢文易身上凉凉的,被子里有一点点烟味,还有一些香皂的味道,闻起来的整体感受是冷冷的。
玉知和他隔着两个拳头远,邢文易的手在她躺下来的时候松开,现在正在她的大腿附近放着。邢玉知双手往下探,找到那只手,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捧着抬上来,她让邢文易的胳膊都抬上来了,自己就用颈子往他大臂上一枕,软软的头发全压在邢文易的手臂内侧,邢文易觉得痒,只好又伸手把她的头发全捋出来放好。
“可能吧,我忘了。”他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你为什么躺下了?”
“我冷啊爸爸。”玉知小声控诉:“我只穿了秋衣啊。为什么你被子上有烟味?你是不是躺在这里抽啊?”
“可能抽了再躺的,身上有味。”
“你不能戒了?”
“别人发烟,接过来是要抽的,这是应酬。”邢文易说:“你现在不明白。”
“和喝酒一样?”
“差不多。”
“歪理。”玉知的脸在他手臂上侧压着都变形了:“我们学校都贴了安全教育了,抽烟得肺癌,嚼槟榔嘴里长瘤子。你要我这样子那样子,结果你自己什么都来。”
“我不嚼槟榔。”
“那你也抽烟。”玉知说:“你不抽烟我就好好的,你抽烟我还得闻味呢。”
“……我没在你面前抽过。”邢文易让她这一阵训话都有些架不住了,他可没法和小孩形容尼古丁入肺时脑子都松快的感觉。玉知可不会乖乖听他说教,她还想反制一局呢。
“那我也闻得到,你身上就有,这被子里不也是吗。”玉知鼻子猛吸两下给他听:“臭臭的。”
“臭就别闻,我以后尽量不抽了……你睡到自己床上去吧,明天晚点起来,多睡一阵,我中午带你出去吃。”
“吃什么?”
“随你想吃什么,你要吃面还是吃饭,宾馆大堂里也有卖飞饼了,你喜欢吃那个草莓飞饼……”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发现旁边的孩子已经睡过去了。邢文易想撑起身子把她抱回去,可发现操作起来有点难度,遂作罢。玉知窝在他的臂弯中,她身上有股孩子特有的奶味与馨香,邢文易心里默默想,也难怪玉知会觉得他难闻。
窗外的黄色路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外头有人喝了酒在唱歌,遥远的歌声隐隐约约地随着春夜的风柔和地吹进来:有时候&esp;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esp;都有时候/没有什么&esp;会永垂不朽。
那人走远了,后面的歌词听不见,邢文易接着无声默唱,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他的头脑罕见地空空如也,清空了一切,噩梦醒来后身边有人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女儿此刻躺在他的怀抱里,他仿佛是一只容器,收纳她的休眠状态。
人生既缓慢、又快速,时间好像永远在做变速运动,十年,白驹过隙;这种无实感的东西要怎么把握呢?留下了什么踪迹?他抓住一点头绪,就是怀里的这个孩子。十年,够一个生命从无到有,发芽长大。
他的手抚摸着玉知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头发,冬去春来,新的绒发贴在鬓边,小孩的头发看起来都那么富有生命力,令人联想到初生的柔嫩新柳。邢文易用手指将这一缕微卷的鬓发绕到她耳后,玉知微微动了动,朝他的怀里缩了缩。
霎时间邢文易的心尖好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令他感到惊讶的幸福感,正游走于他的灵魂。他好久好久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灵魂,道家论人有三魂七魄,他早就被磋磨得五感俱钝,魂魄都游离到天外,浑浑噩噩地活过半生,玉知把他唤醒回来。她像一只散发出新鲜香气的橙子被扔到他手中,他小心贪婪地嗅闻,只要一点鲜橙香也能让坏血重新还原流淌起来。
邢玉知,玉知,小玉,小知。他在心里呼唤她,同时身躯也向她的方向微不可察地倾近,她的温暖体温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他的身边几乎从未这样近距离躺过一个人,这种感觉似乎唤醒了群居动物本能的渴求,他寂寞得太久了。
女儿,一个让他适应了十年仍然疏离的亲人,他们的关系变好了。就在这个夜晚,邢玉知不知道的时刻,邢文易终于真正成为了一名父亲。
第二天邢玉知仍然因为生物钟早早醒来,她站在厨房里吃完早餐,邢文易刚好从外面回来。他出门去五金杂货店买新的灯泡,卫生间里的灯泡烧坏了,他不想把这事拖到晚上再干。
邢玉知站在他下头替他扶着凳子,说:“会不会电到你?”
“不会,开关关了,线路没电。”邢文易把灯泡拧好,下来开了一下,暖白光照亮了卫生间。这卫生间采光不太好,本来连接着一个两三平方小阳台,不过被十几年前的上一任住户隔给厨房了,没了窗户里头总是暗暗的,也不够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