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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接风

 

3接风

美微上车坐好,并拢双腿往里收,顺手提起衣摆盖住洁白光润的膝盖,抬脸问:“爸妈到底为什么要离婚?资产准备怎么分割?已经谈好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需要多长时间?”

她憔悴疲惫,眼皮沉重,说话时断句呼吸,上句接不住下句,脆弱得像随时都会倒下,仍张牙舞爪硬着头皮往前冲,外强中干,却将所有流程都思考妥当,有备而来。

她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别人,只在意将要到手的钱。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功利浅薄?谁教她的?

那个纯真柔软的小女孩去哪了?

每次汇钱给她,她回复个“1”,表示收到。

多的字半个没有,谢谢二字从没见过,逢年过节的问候,想都不要想。

谁能想得到,确认她平安要靠每月汇款?

如果不是催她回来分家产,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她。

郁诚自嘲笑笑,扶住车门,俯身看她,“安全带。”

“公司现在经营得怎么样了?”她问。

一字一句只问钱,她倒是目的明确。

他眸中光彩黯淡下去,冷着脸不答话,俯身拉过安全带给她扣好,一掌拍上车门。

轿车轻震,他坐上驾驶位点火,松手刹,轰油门,一气呵成,车子驶出去穿行葱郁道路,车窗开一丝缝,窒闷空气快速换过一轮。

若有若无的香味靠近,松雪的苦涩,玫瑰的甜香,交缠,渗透,又被冬日的风吹散。

冷风让人头脑清醒。

她关上窗,“我不和你争,我只要钱,不要公司。”

他唇角拉平,轻轻吐出几个字,“你也争不过,何必说这种笑话?”

郁诚长相俊美,轮廓比少年时期坚毅锋利,更成熟冷漠,显得很不好接近,说起话来也更呛人。

美微深呼吸,不打算这种时候和他吵,“你放心,我拿到钱就走,一分钟都不多留,绝对不做拖油瓶。”

很像是一句玩笑话,用来调节紧张气氛,缓和关系。

这世上不会有二十多岁的拖油瓶,何况是实力雄厚的郁家。

郁诚脸色发白,肩膀手臂的肌肉似乎紧绷起来,视线始终看向前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又像是酝酿措辞要给她致命一击。

没想到是长久的沉默。

宾利轿车行驶稳健,车窗紧闭,暖气充足,车内淡雅香味萦绕。

她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身子往后仰,靠着椅背看向窗外。

景致快速闪过,像时光的闪回,沿湖一段很美的林荫小道,树梢落了叶,光秃秃的,但每到年底会挂上成串的红灯笼。

她神情落寞,蜷在一件黑衣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倦鸟。

那年除夕,兄妹俩还一起在湖畔放烟花。

郁诚心中苦涩蔓延到口中,喉头滚动几下,痛得开不了口。

他腕上戴一块薄款金表,手背白皙指节修长,搭在方向盘上,握紧了又松开,几个反复,终于说:“抱歉。”

他说抱歉。

她转回头。

其实该说抱歉的是她。

很小的时候,美微总是哥哥哥哥的叫,一天到晚魔音绕梁,跟在他身后做个小尾巴,他去哪,她也去哪,搅乱他和朋友聚会,打断他法,没有准备,不知道是应当笑,还是应当哭,或是不动声色?不知道应该先喊妈妈,还是先喊爸爸,或是称呼郁董和赵女士。

而她为什么回来,又该如何解释?

父母并没有让她回,是哥哥催她回国分钱,这又该如何解释?

她的手覆上门板,手指描摹木刻雕花,半晌,终于颓然落下,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这一走,正正撞进男人胸膛。

郁诚手臂轻抬环住她左右,冷眼瞧她,“都到门口了,不敢进去?”

她犹豫。

他不给她时间,错开一步推开门,握住手臂将她带入包厢。

6一家四口

房间内灯光明亮,喜气盈盈,正当中一张红木大圆桌,已上了数道菜,靠边码两列绿长城,爸妈正坐一起打二人麻将。

两人笑呵呵的,捏住章子往桌上拍,一个吃一个碰,互相放水,玩得正开心,脸上没有半点要离婚的郁悴。

美微出神,这气氛全然超出她想象。

不知道这几年发生过什么,郁家什么时候有了家的融洽?

但这融洽又恰恰发生在父母离婚的关口。

她轻轻呼吸,分不清眼前一幕是真是假,看一眼郁诚,对他说父母要离婚的事也十分怀疑。

莫不是全家人做戏骗她回来?

又摇摇头先否定自己,没有这种必要。

郁诚泠泠眼神与她对视,并不回避,一副君子坦荡荡的神态,显得她像个戚戚小人。

美微挪开眼,索性往里又走两步。

赵玲玲抬起头看见她,弯起眉眼,缓缓散开的纹路漫出些许慈爱,招招手,扬起调,“小美?快来,让妈妈看看你。”

美微绕去她身旁坐下,低低喊一声“妈妈。”又望向坐在一旁的父亲,仍眉清目秀,两鬓多了白发,身材微微发福,白衬衣灰西裤,衣着低调不惹眼。

他低头专注看手机,仿佛没察觉女儿回来。

她心下酸涩,又喊:“爸。”

话出口才觉得咽喉干哑。

郁宁闻声抬头,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回来就好。”

他们不问,她也不必说。与父母的久别重逢,就这样轻轻揭过。

赵玲玲四十岁产女,尤其注重保养,面部平整光洁,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头浓密长卷发染了栗棕色,化淡妆,穿灰紫洋装套裙,配成套钻饰,光彩夺目。

她眼眶微红,仔仔细细看女儿的脸,手指摸上她左眼下那颗小小泪痣,按了按,“出落得越发好了,怎么也不打扮?”

美微端正坐着,浓密的睫毛垂下,阴暗地遮住半片眼仁,脸上有种难以捉摸的忧郁。

妈妈一双明艳的眼,自女儿头发丝审视到脚尖,末了视线落在儿子身上,“你不是一直在给她钱用?”

“是。”郁诚点头。

美微心情不好又哭过,因之前受冻,小腹还隐隐作痛,没有妆容遮掩,自然脸色难看,至于身上那件衣服,面料剪裁一流,款式色调却过于素净。

赵玲玲似乎是不满,“郁家没有短你的吃穿用度,你这么苛待自己,做给谁看?”

她看着儿子,话却是对女儿说的。

妈妈何时何地都要精致到指甲尖,她自有一套理论,认为女人不爱美等于自暴自弃。

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与她相反,想必已经气到肝痛。

美微心里一窒,正要开口。

郁诚接过话,“她刚下飞机,没休息好。”说着抽过一旁座椅,近身坐下,“一会儿让周婉去给她准备几身衣裳。”

赵玲玲这才满意,点点头,“不要让人觉得郁家子女寒酸。”

美微气短,“我又不用靠行头吃饭。”

“有美貌何必浪费?该艳的时候得艳起来,二十出头正是美的时候,你还能年轻几年?赶紧趁着最美的时候飞个好枝头。”

真正美貌的人,反而并不将美貌放在心上,她呛声,“见色起意的人怎么能要?总之美不美的,都有老的一天。”

郁诚眼尾抽动,唇角已往下拉,冷声道:“女孩子靠美貌行走,是非常危险的事。妈,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妈妈是为你们好,怎么还合起伙来唱反调!”

美微无声地笑,“为我好?你不过是生我出来当个小玩意,过了发现小玩意不好玩,不愿任你打扮做个洋娃娃,不听你的话,还有了自己的想法,你便扔了我再也不管。”她抬起眼,声音有些颤,“不是吗?”

母女两人相差四十岁,生于两个时代,成长环境天差地别,有许多话无法沟通理解,只能各自伤心。

郁诚心酸难忍,从桌下去握妹妹的手。

她没有挣脱,反倒回握住他,似要从他身上吸取勇气与能量,深呼吸后说:“妈妈,你一直将我扔给哥哥,对哥哥就公平吗?那时他才多大,他也是个孩子,他也没有义务照顾我,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我?”

“小美。”郁诚动容。

赵玲玲一下站起来,“你这是什么话?郁宁你看看你这个女儿,一张嘴真是厉害!”

郁宁从圆桌上起身,不回妻子的话,也不看女儿,径自走向落地窗前的沙发坐下,又去看他那手机,摆明了不站队,不参与交流,将自己当外人。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赵玲玲指尖绷直拍桌子,啪一声轻响,眼里窜出火,望着桌上乱糟糟的麻将,“收了,都收走。”

7没一个省心的

“我叫人来弄。”周婉适时过来接话,绕到郁诚身后,替他脱下大衣拿去挂好。

赵玲玲平了平气息,矛头指向儿子,“你们这么几年了,准备几时结婚?”

“看缘分。”郁诚淡淡道。

“什么缘分?这么几年还怀不上孩子,怎么去医院查也查不好,我刚认识个专家,过几天你们约了去看看,再不行,你也考虑下别人。”

“妈。”郁诚忽然厉色,语气也不十分好,“你这样要求那样要求,有几个人能体谅?非要先生子再过门,这种委屈几个人肯受?”

赵玲玲冷笑,“你倒是很维护她。该我给的从来不少,可也要她肚子争气。”

美微抽回手,心里对周婉的委屈也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帮腔,“郁家起家才几年?怎么现在就开始拿腔作调学起豪门选妃了?我看嫂嫂就很好。”

“你?你管好你自己!这几天好好准备了去见见朋友。”

“我没朋友。”离开好几年,哪里还有朋友。

“那些个叔叔阿姨的儿子,有好几个还没成家,我已经安排好了,就下礼拜,都轮着见一见。”

难怪妈妈嫌弃她不打扮,原来是要安排相亲。

“我不去。”美微庆幸,家里还不知道有男友唐令,否则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又害怕郁诚说漏嘴,只好在桌下踩他脚。

郁诚会意,“妈,她刚回来,你让她先歇几天。”

赵玲玲气得拍下手中茶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怎么到头来,儿子女儿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周婉过来打圆场,提起桌上一壶龙井为她续茶,“阿姨,今日小雪宜舒卷,动气可是要长皱纹的,您这才从美国埋的金线,恢复期可不能做大表情,要高高兴兴才好。”

心里再有气,见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任谁也打不下去巴掌。

赵玲玲面色缓和些,说了句,“还是你懂事。”

周婉好言好语,“阿姨,这儿的阿胶雪参也不错,来一盏润润喉,可好?”

“那就尝尝。”赵玲玲勉为其难摆出个笑脸,这场怒气就算过去。

郁诚吩咐:“加一道牛乳燕窝。”

周婉瞪大眼,哑了会儿才问:“你不是说这东西恶心吗?”

郁诚也不管别人是否理解,干净圆润的指头轻叩桌面,自管自交代,“和厨房说,少放糖,她也不大爱吃甜,不过那玩意儿没点甜味,恐怕她也咽不下去。”

原来是为妹妹准备。

周婉恍然点头,望向美微,还是笑着问,“小美,有没有忌口?要几分甜?”

美微受宠若惊,在外常年一个人,想吃家乡味时,烤箱蒸米饭都自己做过,一时被人围着关心,心下感动,“我都可以的,大嫂。”

郁诚又补充,“要烫一点,热热的,喝下去才暖。”

“好好好。”周婉忙不迭答应,一阵风似的走了。

言行举止皆完美,这儿媳可以打满分。

赵玲玲叹一口气,似是惋惜,“哪都好,就是生不出孩子。”

一家人都在,没人应她的话。

她望向桌上,又对女儿说:“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你哥哥提前两个月预定,我说去洲际,他不要,非要来这儿,位置偏又紧俏,就有个名厨传得神乎神。你说他急什么,现在只要钱给够,龙肝凤髓都吃得到。”

郁诚随口应:“这儿离家近,方便。”

这才对,他不会为这点小事花心思,更不会为她。

美微心里清楚,抬眸轻轻看他一眼。

他像在等她,攫住她视线。

她慌忙挪开眼。

妈妈拿起筷子,“我看看,这些菜也不过如此嘛。”

桌上一应家乡菜,龙井虾仁,花雕醉蟹,清蒸壳斑鱼,青江菜马头兰,各色炖品小吃堆满整整一桌,色香味俱全,不是名贵珍馐,是她想念了很久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小时候爸妈忙工作常不在家,家里的阿姨就会做这几道菜,那时候围在桌前吃饭的,只有兄妹俩。

多少春秋寒暑过去,记忆淡忘了,味觉留在心里。

这哪里是几道家常菜,是归家游子最眷恋的时光。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家。

美微心头涌进一股热流,轻声说:“我就想吃这个。”眼尾也湿润了。

她眼圈泛红,努力睁住眼睛,不想流露出幼稚情感。

郁诚走到她身后,俯下身低头看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把外套挂起来,外面温度低,一冷一热会感冒,我没工夫照顾你。”

美微那丁点感动,立刻抛到九霄云外。

8争家产

郁诚贴身穿着衬衣西裤,肩平背阔,精腰长腿,显然有定期健身,胸前肌肉饱胀胀的,手臂坚实,袖口挽起,一双手就这么伸过来,手心向内,像拥抱前的慢动作,只是,他永远停在那里,不往前多走一分。

美微收回神,依言起身,解开大衣腰带,衣领一点点往下滑,露出纤长雪颈,滑腻肌肤,内里的奶白丝绸长裙,渐渐裹不住玲珑躯体。

有温热的风从背后送来,是他的呼吸,时轻时浅,扫在她耳畔。

他握住她的衣领,指尖贴住她颈侧,慢慢往后滑过。

指腹触感微糙,湿热,带来一阵阵颤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郁诚忽然低喘一声,往后一退,撞到身后餐柜发出轻响。

爸妈都朝他看过来。

周婉拿起衣架快步走来,挡在二人面前,朝郁宁说:“叔叔,过来尝一口吧,这儿的菜式挺不错的。”

郁宁照样不搭理她,还坐在窗前沙发上,又低头看手机。

他丰神俊逸,又有一副好骨架,上了年纪更儒雅,只是浸淫生意场太久,周身浮现一种世故油滑。

那手机突然响起,声音尖锐刺耳,他掐断电话关掉铃声,屏幕又亮起来,无休无止。

酒店包间落地窗临湖,灰蓝湖面结了冻,枯萎的荷叶卷起,莲梗折断垂下头,四周雾蒙蒙的,让人心里发紧。

赵玲玲嗤笑,“周婉,你吃你的,别管他,一直就那样儿。”

周婉腼腆地笑了,接过美微的大衣,对郁诚说:“我来吧,你去歇着。昨晚加班一夜,本来安排司机跟你过去,你偏要自己开车,逞什么强呢。”

他握拳轻轻碰了下鼻尖,又坐回美微身旁。

周婉将大衣整理好,挂进衣帽柜中,拍拍旁边另一件长大衣,是郁诚的,干净垂顺质料上乘,没沾染雨水和旁的灰尘。

就像他这个人,纤尘不染,挑不出错。

她挂好衣服,检查一切妥当,又过来他身旁,“是不是中午没吃,低血糖了?我照样给你加了一例参汤,好提提气。”

何止中午,他接到美微之前粒米未进。

“可能吧。”郁诚神色闲适,漫不经心。

赵玲玲说:“你这习惯不好,三餐不定时,早晚出问题,身边还是得有个人照顾。”停一停,抬眼掠过周婉,不知道是被感动还是终于妥协,“我也不当恶婆婆拦着你们,该结婚就结吧,再拖下去,把周婉拖成个老太婆,岂不是我作孽?”

美微都感到解脱,“妈,你早该这样想。”

“嘁,个个都演苦命鸳鸯。”赵玲玲仍是嘴硬。

九十年代白手起家的人,身上自带一股江湖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为了拉项目,赵玲玲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郁宁过于儒雅斯文,许多时候拉不下脸,便是赵玲玲在前头冲锋陷阵。

她性格强势粗暴,但在她的时代,就得那样做人做事,大开大合,要说她有多坏,那的确也没有。

妈妈只是少一份女人的体贴细致,但要求开疆拓土的将领温柔似水,是不是太自私,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是悖论,是苛求。

美微回想幼年,试着去理解母亲。

不想赵玲玲话锋一转,“你们不生孩子不打紧,小美回来了,等她生了孙儿姓郁也一样,公司股份留给她,总之郁家后继有人。”

兄妹俩异口同声:“妈你说什么?”

美微忍不了,“说不定哪天公司就倒闭了,怎么还想着千秋万代?笑死人了。”她很少这样阴阳怪气说话。

郁诚气得点烟,啪一下扔了打火机,猛吸一口吐出白雾,“我接手公司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年,眼看着新版块有起色,怎么这股份不给我,要给个不存在的孙儿?”

“哥,我说过,我不和你争,你激动什么?”

郁诚咆哮:“我激动?你要和哪个孙子生孙子?你说!”

“生什么孙子?我什么时候说我要生孙子了!”

母女吵完兄妹又吵,郁家没有安生的一天。

“都闭嘴!”赵玲玲又拍桌,桌上碗盘震得哗哗响,“老娘还没死呢,你们两个不孝子就争起家产来了?”

美微想说,她就是回来分家产的,还未开口,桌子底下郁诚拿膝盖撞她腿,不轻不重一下,到底将那话又撞回去,她狠狠瞪他。

他一双墨黑的眼,眼波流转,转尽风流,似笑非笑迎上来,又靠回椅背仰起头,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叹的什么,一门心思绕烟圈,直直看着那淡白缥缈的雾散开,整个人也拢在一团雾里。

她捂住鼻子咳一声,他拉近烟灰缸,掐灭烟头。

9永不消停

周婉接过侍应生手中托盘,将雪参送到赵玲玲手边,又劝慰,“这一家人说话是热闹,兄弟姐妹拌嘴都正常,哪能是争家产呢,阿姨,公司是郁家的,说到底是你的,儿子女儿也是你的,你才是最大的呀。”

赵玲玲冷哼一声,“活该我要操这些心,生了一双不懂事的儿女,老母亲要忧心到九十九。”

“您哪儿老,看着也就四十,精神头比我还好呢。”周婉尽捡漂亮话说,竟也将人安抚下来。

她端着托盘送人参给郁诚,又端起燕窝要给妹妹。

赵玲玲忽然双手抱胸,一副看戏神色,“你们两个再怎么闹,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血缘关系是闹不散的。我就看你们要闹到几岁才肯消停。”

“一辈子都别想消停。”郁诚也为此忧愁。

“我是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赵玲玲看向儿子,转变郑重语气,“不要总让我来给你们当法官,郁诚,我将小美交给你照顾,你这个做哥哥的要担当起责任。”

郁诚淡声:“你放心就是,我亏待不了她。”

美微抬起脸,神情恍惚。

赵玲玲又对她说:“你也是,干什么总要和哥哥顶嘴,他为你挨的那些打,都白受了是不是?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能一点长进都没有?从小就麻烦,这么大了还学不会乖?”

还是小时候那一套,一人五十大板,不问缘由解决矛盾。

而妈妈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厌倦,眉心微微皱着,嘴唇一抿,翻一个白眼转过脸去,再轻轻啧一声,仿佛这儿子女儿都是讨债鬼,缠了她一生一世急于摆脱,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好将女儿扔出去,可这女儿万般不懂事地不依不饶。

美微被那表情伤到心,小手紧抓膝头裙摆,忍住想哭的冲动提一提嘴角,装作是微笑,然后默不作声。

郁家亲子关系疏远,从不交心。

那时父母一心赚钱,对子女较少照顾,为防止儿女对他人产生依赖,家中三个月换一次保姆,并安排至少两人班组,一人干活,另一人监督,最可怕的是举报有奖。

家庭无形中分为两个阵营,父母与儿女,母女与父子,全都互相监督,互相举报,互相告密,不查实不证伪,不论真假,只要举报就有奖励。

郁家上下互相猜忌,随意打破信任,所有人都无法建立亲密关系。

哥哥那时警告她最多的便是“不准说出去。”

美微做得很好,除了最后那一次。

青春期的女孩已经懂得很多,哥哥在做什么她完全明白,仍然被吓到,情急之下告诉妈妈,没有解释,没有批评谈话,没有公开的家庭会议,没有任何沟通,只有一个潦草结局。

她被送出国,哥哥挨一顿毒打,火速订婚去基层,项目开发到哪他在哪,整整三年没回家。

哥哥后来的事,还是别人告诉她的。

她在国外念书,哥哥按时给她户头汇钱,却从不和她讲话。

好几年后她才想明白,他为什么不理她。

因为她告密。

她背叛了他。

也后悔过,哥哥自渎是正常的生理需求,她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告诉妈妈?她完全可以当作没看见,装作不知道。

可他在她的房间。

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困惑,她到底做错什么?

是什么天大的错,要不问缘由将她送出国?

美微冷玉似的面庞,在灯光下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染上一层绒绒金光,遮不住一双秋水剪瞳,眼底一颗小小蓝痣,像永不会消失的泪珠。

她没有落泪,神情却比落泪更悲伤。

郁诚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挤压,无声低喘,说:“妈,以前是我不懂事,那时太年轻,还不懂怎样照顾人。”

周婉还端着托盘站在一旁。

他顺手接过那盏燕窝,手背试一试温度,打开瓷盏拿小调羹搅一搅,递到美微面前,低声道:“不烫了,正好。”

她低下头,始终不再说话。

赵玲玲不满意,“你看你,性子怎么那么娇,又没有打你骂你,说两句都说不得?”

美微的泪落下,滴在碗里,干脆端起瓷盏囫囵往下咽。

郁诚感到窒息,“妈,你别总是盯着她。”

“怎么还不能说了?你看看她那样,皮肤头发都不做护理,糙得没有人形,瘦成那么点儿,风一吹就飘走,说不得骂不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她好。”

10各奔前程

郁诚眼里,美微像枝黑色玫瑰,自有一种散漫倦慵的美,更觉得母亲一言一行都过于苛刻,心里不忍,“您少说两句就是对她好。”

“你……算了,我懒得管。”赵玲玲手指了指又放下,“行了,郁诚,回头好好给你妹妹补补,什么吃的用的,只要是好的,都给她备着。”

母亲对女儿的审判像是没有尽头,总之看哪哪儿都不顺眼,最后还是将人扔给他。

“您放心吧。”郁诚就差指天发誓,只想快速结束这个话题,好在周婉懂得察言观色,又是敬酒又是布菜,将赵玲玲哄得十分高兴,一时顾不上挑女儿毛病。

美微没有胃口,想走,但父母离婚的事还没有定论,她又不好开口问,只好干坐着,等这顿饭结束。

赵玲玲忽然不说话了,视线转向窗外,气氛安静下来。

郁宁独自坐在窗前沙发抽烟,低头看手机,整个人游离于家庭氛围之外,对妻子的注视毫无察觉。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

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女儿,回避整个家庭,在儿女成长期几乎都是缺位的父亲。

赵玲玲像是百感交集,举杯站起来,说:“血缘是世上最牢靠的关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误会,我和爸爸都老了,总会有离开的一天,以后再没有爸爸妈妈给你们遮风挡雨,将来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人血浓于水,妈妈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话是对儿女说的,说完话,她饮过这杯酒又坐下。

美微心里有种直觉,这个家真要散了,她心中难过,“我知道家人重要。”

“你不知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不回来,你心里有怨气。”赵玲玲说,“当时送你走,是妈妈武断心急,那时候太忙,没有精力去照顾你的感受,你要理解。”

美微中学时英语并不好,口语也成问题,独自去国外虽然吃喝不愁,但也很过了一段孤独无助的苦日子。

因她有次管保姆叫妈妈,又被监督的人告密,二人当即被赵玲玲辞退,勒令女儿学会独立。

那一段时间,美微被彻底放逐,陷入家人冷暴力,没有人与她沟通。

她独在异乡,每晚都是煎熬,这样的惩罚能使玫瑰凋零。

她眉眼间缺乏生气,平静地说,“我理解,妈妈,我过得很好。”

赵玲玲并不去探究她话里的深意,她给足了钱,那时正是郁家上升期,为了事业,为了抢占市场资源,忽视子女是不得已,她习惯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处理所有问题,但她给够了钱,她是好妈妈。

她笑着说:“我和你爸爸性格不合适,这么多年熬下来,都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长大成人,郁诚接管公司做得不错,我也能够放心。只有你,我放心不下。”

她叹一口气,“算了,小美娇娇气气成不了事,以后还是要靠郁诚多照顾。公司也不可能分割,家里一套老房子,还有国外那套房产都留给小美,其他的将来都划到郁诚名下,”转头看向儿子,“郁诚,妹妹那边今后你要好好供着。”

郁诚没答话,脸色难看。

三言两语就分了家,公司家产和现金都归了郁诚,美微只得两套旧房。

她忍了一天,终于忍不住,问:“凭什么?”

凭什么对儿女要区别对待?

“妈妈不是征求你同意,是知会你。况且对你来说,钱多了不见得是好事,生活用度还像以前那样,让郁诚支钱给你,他总不会委屈了你。”

拿人手短,月月找人要钱,哪有自由。

美微从生气到恐慌,她不敢置信,无助地看向母亲。

赵玲玲表情完美,她掌控着家里生意,能拿得住经济大权,当然强势,又说,“我不可能让郁氏分割,但真给了你,你接得住吗?你愿意嫁我替你选的人吗?你长得美又不会利用美,将来身边围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愿意付出,又不愿意听我的话,我的资产凭什么给你?让你败光吗?”

这话说得残酷,美微浑身簌簌抖着。

郁诚插嘴,“妈,至少股票和现金部分……”

赵玲玲打断他,“你住嘴,你现在只是代执行总裁而已,你也不想要公司?那也没问题,我大可以找职业经理人来替我管。”

郁宁终于起身,走到桌前,声音并不大,“赵玲玲,你一定要这样对待家人?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

“你?郁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儿子女儿都是我生的,而你,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一个子儿也别想分。”

话讲到这份上,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美微看向郁诚,他也正好在看她。

两人对视,各自转开眼。

突然,包房门被撞开,冲进来一个女人。

11不速之客

美微脑袋一轰。

那女人冲他们的爸爸喊:“老郁,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是飞机上遇见的那个奇怪女人,还穿着那件短大衣,棕黄色化纤面料搓起球,头发一缕缕披散下来,直直朝郁宁走过去。

不同于初见时的媚态,她此时有种刻意营造的落魄。

就像是一个流浪的可怜女人,终于找到救世主。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自己先去吃?”郁宁神色爱怜去牵她,“那竟然来了,就一起吃吧。”

赵玲玲跌回座椅,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变了色,不说话。

她眉心紧蹙着,眼尾嘴角的走势都向下,爆发出某种威严,又像在极力忍耐。

“妈。”郁诚也看向她。

美微脑子里转过一千个念头,越想越荒唐,忍不住问,“她是谁?”

“噢,你们还没有见过,她叫苏平,你们应该叫她苏姨。”

郁宁为那女人抽开座椅,亲自为她添一副碗筷,盛一碗汤,试过温度,放到苏平面前,轻声道,“慢点喝。”

他竟然如此细致的照顾女人,从没有过的体贴入微。

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竟然能为别的女人做到这种地步?

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自家吵,但一旦有外人介入,这立场可就不一样了。

美微当然站在母亲一边,大声问:“爸,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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