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反正就是睡不成
街上遥遥地传来二更天的梆声。更夫拖长了声音,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八个字喊得懒散又敷衍。
是该睡觉的时候了。
李莲花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
刚才他虽然澡洗得囫囵,但多少也是在热水里浸泡过了。一宿没躺平又颠了一天的骨头泡得松软了,倦意便如海浪一般一层层卷上来,淹得他整个人懒洋洋的,连眼神都快失了焦。
笛飞声说:“困了你就睡啊。”
嗯……是很想睡。但好像还有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李莲花转头看了一眼床铺,刚要抬脚,忽然想起来了。
他问:“今晚你睡哪?”
笛飞声说:“当然是睡床啊。”
小地方的旅店,一切都很凑合。这间所谓的上房里床只有一张,也没有另设给贴身仆役睡的小榻。李莲花懒得和他争床,转身向门口走去。
笛飞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你去哪?”
李莲花皱着眉“嘶”了一声。这混蛋傻了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大个,下手没轻没重的。
他实在是疲累,连手都懒得抬,只耸了一下被扣住的肩,用懒散的语气说:“放手,你弄疼我了。”
笛飞声不撒手。他又追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李莲花不耐烦了,“当然是去找伙计再要床被褥啊。”
笛飞声说:“不行。”
李莲花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一天之内到底听了多少句不行了。他想他错了,笛盟主当八哥哪是只会说你跑了怎么办这一句人话呢?他还会说,不行。
不行。
不行。
“那不然呢?”他白了对方一眼,“莫非你要我直接睡地板?”
笛飞声说:“床够大,可以两个人一起睡啊。”
两个人,一起睡。
李莲花心里一哆嗦,整个人都吓清醒了。
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混蛋居然还有脸问为什么!你说能是为什么!
李莲花咬牙切齿:“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笛飞声困惑地看着他,说:“在莲花楼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睡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
李莲花很想掐死几个月前那个心软的自己。笛飞声跟方多病打架就让他们打不成吗?要拆房子就让他们拆不成吗?至于床不够……床不够就睡地板啊!
这混蛋就只配跟狐狸精一起睡地板!
“因为——”
因为昨夜——
答案在舌尖上打转,却死活出不了口。昨夜是一场灾难,一段应该被毁尸灭迹的记忆。不要说那段情事本身,就连提起它都是一个错误。
李莲花一抿唇,眨眼间便换上一张嫌弃脸,“因为你没有洗澡,我嫌你脏。”
“就因为这个?”笛飞声一扬眉,说,“那我洗就是了。”
李莲花一惊,立刻改口:“这不妥吧。”
“不是你让我洗澡吗?”
李莲花在心里冷笑,那我让你放手的时候你怎么不放手呢?
“是这个样子的。”他只得现编理由,“你看啊,这二更天都已经过了,说不定连伙计都睡下了。你现在把人叫起来烧水,扰人清梦不说,等你洗完了,外面的鸡都该叫了。”
他说着这话,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自己还想找伙计要被褥,“要我说呢,你还是明日,明日再洗吧。今晚咱们俩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上,凑合一下算了。”
笛飞声张口欲言,李莲花又打断他,“我知道,你怕我趁你睡着的时候逃跑嘛。那你可以点我的睡穴啊,我连醒都醒不了,怎么可能逃呢,你说是不是?”
然而笛飞声下一句话就把他的如意算盘砸个粉碎:“不用找人烧水啊。”
他冲着那桶还冒着热气的洗澡水说:“那不是有水吗?”
李莲花的表情凝固了。
他怔了一怔,忽而恼怒道:“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这傻子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李莲花瞪视笛飞声。笛飞声回视他,眼神十分坦然,仿佛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其实也确实是一件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的事情。
换作是穷苦人家,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洗上一次热水澡。真要是烧了这么多热水,好几个人共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些人可不会像他似的心里有鬼。
李莲花咳嗽一声,尴尬地给自己找补:“因为那个水我用过,已经脏了。”
笛飞声咧了一下嘴,好似很开心一般,“没关系,我不嫌弃你脏。”
“我嫌弃!”
笛飞声奇道:“你为什么要嫌自己脏?”
李莲花无话可答了。
他熟悉的那个笛飞声,是心高气傲、口是心非的笛盟主。逗一下就可能起急,想跟你玩又忍不住伸爪子,猫一样别扭又可爱,所以李莲花素来很爱招惹他。无它,就是好玩。
可脑子出毛病了的笛飞声,却一改往日作风,想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偏偏又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逻辑,叫人完全招架不住。
真是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忽悠还忽悠不了。李莲花正纠结着要不就这样算了——反正笛飞声一整晚都没有发神经的迹象,床也够大,两个人中间可以用被子隔开,他洗不洗澡无所谓——肩膀忽然一松。
他回过神来,发现笛盟主正在解带钩。
他吓得后退半步,问:“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啊。”笛飞声理所当然,“洗澡不得脱衣服吗?”
洗——
这会儿再说你不用洗了,估计笛盟主又得跟他扯半天。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李莲花放弃了。
“随便你!”
笛大盟主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又不是让他用笛飞声的洗澡水。再跟这个傻子纠缠下去,他真怕自己今夜都别想睡了。
他径直走到床边,脱了鞋,上了床,紧贴着床里侧躺好,背对着笛飞声,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蒙到脚。
他本来就已经很疲累了,又跟笛飞声掰扯了半天,更是累上加累。身体累,心更累。
然而人累到极致了,反而不容易松弛下来。他阖上眼睛,却睡不着,耳道中满是笛飞声洗浴时的哗啦声响。那些水曾经包裹过他的身体,现在又从笛飞声的皮肤上滑落。
这没什么。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只是水罢了。睡吧,已经很晚了,睡着了就不用理这些糟心事了。
可他的脑袋很疼,有一根筋在一抽一抽地跳动。越疼,就越清醒。他能听见笛飞声弄出的每一个声音,又顺着声音下意识地去猜测对方的动作。他心浮气躁,烦得要命,既希望笛飞声快点洗完,好还他一个清静,又希望笛飞声永远都别洗完,把两个人同床的时刻无限向后推延。
他正胡思乱想间,水声忽然停了。
水声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传来一声更大的“哗啦”水响。
笛飞声自水中站起。水珠沿着他的身体表面滑落,又重新归于水中。
李莲花闭着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笛飞声的每一个动作:
跨出浴桶。用布巾擦拭身体。穿衣。走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就越来越紧绷。
然后声音又停止了。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李莲花只能听见自己长而深的呼吸声。他闻见澡豆的清香。
笛飞声,已经离他很近了。
很近了,声音却消失了。
那他在——
窗外忽然传来瓦块跌落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了被头。
李莲花猛然睁眼,掌心一拍床垫,整个上身骤然弹起,两指迅疾如电切向手主人的颈侧。
有只野猫在窗根下哑哑地叫了一声。
笛飞声此刻看上去并不比一只野猫的杀伤力更大。
他换了一身素白亵衣,头上的发髻已经拆了,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垂下,柔和了凌厉的脸部线条。他的睫毛太长,被水沾湿了,便好几根好几根粘成一绺,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一只收起了利爪的慵懒的野兽。
他侧身坐在床边,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脸上只有一片纯然的迷惑,“你要做什么?”
李莲花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的手指正紧贴在笛飞声的颈动脉上。在这个距离下,笛飞声的手快不过他的内力。他只要略一使力,扬州慢就可以刺穿这条血管。到那时,笛盟主神仙难救。
他没有催动内力,但也没有收手。他说:“应该是我你问要做什么吧,笛盟主?”
“给你输内力啊。”笛飞声回答。
李莲花眉心微微一跳。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倒显得他先前的紧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笛盟主不爱说谎,脑子出问题了的笛盟主更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说输内力,应该确实就想给他输点内力而已。
这一问一答间,他指下的脉搏始终跳得很平稳。仿佛笛飞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正握在别人手里。
李莲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恼火——
第二次了。
这是笛飞声第二次任他随意碰触要害部位了。
人心隔肚皮。一个像养蛊一般被养出来的顶级杀器,怎么敢把信任如此随意地交给另外一个人?
也许李相夷是可以信任的。李相夷行事光明磊落,昭昭如日月。可李莲花不是。
李莲花一身冷血,满口胡言,最不能相信。
他撤回手指,冷淡地说:“李某人多谢笛盟主好意。但悲风白杨我用不上,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笛飞声皱了一下眉,“可你看上去很虚弱。”
李莲花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就是时日无多的模样。
镜中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唇上的血色也一日淡过一日。他的身体已经被碧茶之毒耗空了,全靠最后一点心气和扬州慢撑着勉强不露颓态。可这一点心气也只够支撑他去查明当年之事,无论笛飞声想从他这里再要什么,他都给不起了。
他低声说:“笛盟主,你应该知道吧,我毒入骨髓,现在只剩下三月性命了。”
左臂猛然一紧。
他抬眼,对上笛飞声的眼睛。笛飞声本是一对多情眼,看什么都深情似水的模样。如今这双眼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狂热又炽烈,让人难以直视。
笛飞声抓着他的手臂,厉声道:“李相夷,我不准你死!”
他抓得太用力,手指几乎要嵌进血肉里去。疼痛像针一样扎在李莲花的心上。他心尖一颤。
上一回笛飞声硬把他绑回金鸳盟时,说的也是这句话——
“李相夷,你我决战之约未履,你休想去死。我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翻一遍,也要找出救你的办法!”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悲伤。真奇怪,这世间居然有人比他自己更在意这条已经无药可救的烂命。
“生死有命啊,笛盟主。”他轻轻拍了拍笛飞声的手,“你给我输入再多的悲风白杨,也不能让我多续一天性命。又何必浪费呢?”
笛飞声抓得更加用力了,“浪不浪费,我说了算!”
他目光不停闪动。明明里面是火在燃烧,却又慢慢地浸染上一层水意。
李莲花心里一沉。
他像一个极为失礼的偷窥者,在这一瞬间撞见了笛飞声泄出的一点真心——
他不想他死。没有缘由,就是不想他死而已。
但他倒宁愿对方仍旧如从前一般,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粗鲁无礼的行径去遮掩和粉饰。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多半就会明白了,真心可以有,却不必赤裸裸地掏出来,这样才安全。
成年人的安全么,就是有进有退,不入绝路。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而笛飞声至纯至真,至情至性,他的真心重逾千钧,真要拿出来,李莲花接不动,更还不起。单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有点受不住了。
“笛飞声,”这是自重逢以来,李莲花第一次郑重且认真地同这个男人对话,“我只有三月性命了。这世间的人和事,能舍的,不能舍的,到时候我都非舍不可。唯独有一件事,不知道真相,我死不瞑目,那就是我师兄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陪你回金鸳盟,等你翻遍天下去找救我命的法子。你若当真不愿同我分开,那就陪我一起查,如何?”
笛飞声眉头骤然收紧。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像是思量了半晌,突然暴躁道:“不行!单孤刀不是个好东西,你不准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一整晚都是可以正常交流的,虽然霸道蛮横,却不会像此刻这般情绪异常。李莲花担心他情绪激动会让毒素更加伤脑,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单孤刀毕竟是我师兄,他是不是个好人我都得查清楚,不然我在师父坟前也没法交待啊。”
“坟?”笛飞声忽然抬眼,“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一把扯过李莲花的身子,两指疾点他的膻中穴。李莲花还来不及反抗,一股强横的热流便从胸口流向四肢百骸。到这一步,他想动也不敢动了。笛飞声的内力给得不管不顾的慷慨放肆,他此时若要强行中断,会让笛飞声功力反噬,轻则伤身吐血,重则走火入魔。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受着,任悲风白杨游走全身。干涸的经脉慢慢充盈,秋夜的寒凉一点一点从体内被驱走,无论如何不情愿,李莲花此时身体却是舒适而温暖的。像是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全身肌肉连同紧绷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这感觉让他想起十年前,想起他还是李相夷的时候,他拥有最顶级的内力和最强健的体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眼下他只觉得难过,止不住的难过。
“可以了,阿飞。”他轻声说,“停下吧,再多我也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