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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与连兄一见如故

 

戚伤桐带我进屋。那简陋的草庐里房间可不少,除了他的卧室与厨房,剩下的都用作制偃和存放傀儡。

我不用喝茶也不用吃饭,便省去很多待客虚礼,他将我放置在一张桌上,那桌上还有一把木锯、一只刨具、几只刻刀、若干木头、碎布。

戚伤桐道:“家里乱,没来得及收拾,连兄将就坐一下吧。”

我说:“看出来了。”

那沉重的乌龟壳立不起来,我一坐,它就带着我四仰八叉地往后摔,我像个真乌龟一样翻不了身,给戚伤桐递了个眼色,他视若无睹。最后我只能出声求救:“戚兄,帮个忙。”

他这才恍然,将我从龟甲中拽了出来。我魂形长大,躲得离乌龟壳远远的。

戚伤桐率先开口道:“抱歉,在下眼神不好,不是故意忽视连兄。连兄下次直接喊我就是了。”

“好。”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看来我听到的谣言都是以讹传讹,将戚兄做的傀儡当成你本人了。”

他与我对视,莞尔一笑:“那些传言也并非全是假的。”

我问:“怎么说?”

从戚伤桐口中,我才得知,他出生时确是天生残疾,双眼色盲且看不清事物,右耳失聪,也无嗅觉与味觉。五官几乎形同虚设,“四无公子”最初便是这样被叫起来的。但偃师这层身份在江湖上名声向来不好,他刚刚声名鹊起,便被人危言耸听,称他生来是无面怪物。

“那这傀儡?”

“哦,那个,”他说,“我觉得无面人这个形象怪好玩的,就做了它出来当我的替身傀儡。”

我说:“你这个人也真够有意思的。”

“多谢连兄夸奖。”他淡笑,向门外喊道,“小木,小布,过来!”

两道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公子,在呢。”

戚伤桐道:“给连公子量量身材。”

“哎!”他们跑了过来,推搡着我,说,“站直,手抬起来。”我发现他们竟真的能碰到我。

“戚兄,这是干什么?”

“家中虽有现成的傀儡,但不敢让连兄将就。还是量身打造一具身体为好。”

我都要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必麻烦吧?”

布衣童子道:“是啊,不必麻烦,让他当新的小扣子不就可以了。”

戚伤桐道:“小木,不得无礼。”

我问:“小扣子是谁?”

锦衣童子答:“咱家看门的猫,之前放了一只狗的魂儿在里面,前几日它跑丢了。”

我想了想,做猫倒是比做狗要好听些。

戚伤桐道:“连兄习武之人,身与心意合一,一具不合适的躯壳用起来会别扭。”

我笑道:“我第一次换身体,不知道这些。”

两名童子说:“我们知道呀,是真的。”

我认真观察了他们一会儿,才发现这两个小娃娃也是傀儡。这两具偶做得逼真无比,唯有在耳后能看出一丝缝合的接口。

他们俩一人拿着木尺,搬把椅子跳上跳下量我手脚长度,一人拿着绳子量我腰围尺寸。过了片刻,他们将量好的尺码一一报给戚伤桐听。他凝神听罢,说:“知道了,小布,你给他做身衣裳去。”

锦衣童子撅着嘴跑了。

小木笑嘻嘻地睨了我一眼:“公子,给他造个什么样的身体?”

我问:“你这儿的傀儡不都是用木头做的吗?”

小木说:“才不是,小扣子的肚子里就填了好多棉花。”

我到现在没见到他们说的小扣子。

戚伤桐道:“小木,你上扫星崖将那支八百年灵芝摘来吧。”

小木也撅着嘴出去了。

我问:“难道戚兄要用灵芝为我造身体?这倒是闻所未闻。”

“那灵芝生长八百多年,质地刚好正由肉芝转向木芝,我三年前路过此地发现了它,便结庐定居在此看守着它,等它转化到合适的程度。”戚伤桐露出向往神色,“我有位师父说,用肉灵芝做傀儡易坏,这样半木质的正好,触感有骨有肉,与真人无异。”

我讶然:“这样的好东西,就便宜了我么?”

他语气听不出一丝勉强:“别客气,我与连兄一见如故,赠予你又何妨。”

我感慨道:“戚兄大义,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不过,”戚伤桐又道,“还没问连兄你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经他一提醒,我也想起自己尚有许多事不明。我先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三月廿七。”

我心里突地一跳。我喝死过去的那个酒宴是三月廿一……好险好险,若非我及时醒在狗狸山,就遇不到他了。

我又问:“戚兄,你可知妙殊宗论道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戚伤桐悻然道:“我隐居三年不问世事,再说,妙殊宗那么远的地方,有消息传来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我想想也是,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够我回妙殊宗去亲自调查了。

想到这里,我有了个想法:“可否请戚兄再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那傀儡的脸就不要照我的真面目雕了,如何?”

他欣然应允了。

当晚小木就带着灵芝回来了,他推着一个小车,里面装着个九尺高的巨硕灵芝,色泽深红发亮,就算已经开始木化不能入药,卖给有钱人当摆件藏品也是十分值钱的。

童子将车推进院里,大声喊累,将戚伤桐引了出去。戚伤桐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制偶不宜迟,小木,点灯,我们连夜赶工。”

小木哭丧着脸进屋拿灯,顺便狠狠瞪了我一眼。

戚伤桐就在院子里彻夜雕起灵芝来。小木给他打下手,小布为他掌灯,深夜时分,两个童子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我好奇地问:“他们也会困么?”

戚伤桐头也不抬道:“连兄忘了么,你在龟甲中也睡着过。”

他制偶时极为专注,我不明白,在视力衰弱至此的情况下他是如何将那料子锯成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大小的。

我盯得太久了,戚伤桐都有所感应,问我:“连兄为何只盯着我,不看看你的身体被我做成了什么样?”

我说:“我在想,戚兄的眼睛里是不是生来就有尺度。”

“连兄说笑了,不过是做得熟练,拿手就能摸出来而已。”

两个小童的瞌睡虫飞到了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也打起哈欠,睡了过去。晨夜交替时,院中绿竹叶子上的露珠穿过我的脸滴在地上。我被惊醒了。

正好和小布圆溜溜的黑眼睛对上。

“连公子,你醒了,快看我家公子给你做的肉傀儡!”

“肉傀儡……”我重复道,“怎么听着不像正经名字呢。”

小布“呸”了一声,把我拖到那灵芝雕成的偶旁边,我比了一下,从背后看谁能分得清它与连悉骅的差别?再绕到前面一看,那张脸雕得更是精彩,拆开来每一个五官都像我,合在一起却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戚伤桐应该看不清我长什么样,难道全靠童子们的描述,就能完成这样的程度?

我称赞道:“戚兄手艺盖世绝伦,不仅将偶做得惟妙惟肖,这身衣服也……”我发现小布瞪着我,连忙改口,“多谢小布了。”

他们还给傀儡的皮肤上了颜色,也不知用的什么颜料,摸上去细腻无比,像真的人皮似的……我忽然一阵悚然,问:“这不会是真的人皮吧?”

“连兄好眼力。”戚伤桐是从屋里出来的,发髻有些乱,眼眶一圈青,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不妨猜猜,这是谁的皮?”

我讪笑道:“戚兄,你……”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而已,你就算想要一张画皮,我也找不来给你。”

我松了口气。

“连兄,试试这具身体吧。”

我为难道:“难道就像穿衣服一样穿进去?”

小布说:“就像走进一间房间一样走进去。”

我说我试试,然后向那傀儡迈了几步,鼻尖贴到它的后脑勺时,我闭上眼,让自己相信前面没有障碍,只是一扇敞开的门,然后我又跨出一步。这一次我感觉自己迈出的右脚像穿上了靴子,我便知道自己做对了。我将左脚跟上来,整个魂体严丝合缝地穿进傀儡身体中。

耳边传来一阵拍手声,小木也跑出来了,和小布一起恭喜戚伤桐:“公子的新作成了!公子的新作成了!”

我也想说点什么,但我发现我不能张口,也不能动了。

戚伤桐微笑着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带柄的铜盘,盘心有条红绳穿过,系着一枚铜片。他将那东西摇了三下,发出清亮的铃声,我顿觉桎梏一松,身体活动自如。

我当即把小布抱起来转了三圈。

小布咯咯笑个不停,叫着:“还要转,还要转!”被戚伤桐打断:“别闹了,将院子收拾一下吧。”

小布落在地上,和小木一起捡起散落的边角料和工具。我正打算试试这具身体,便要上前帮忙。他们却说:“连公子,别添乱了,只有我们知道这些东西该放到哪去。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我还是头一遭被两个小孩儿用教训小孩的语气讲话,觉得有趣,对他们道了声辛苦,跟着戚伤桐进屋。

戚伤桐已经快洗漱完,用一方干帕擦拭脸上的水,然后他将发簪解下,梳了梳头发重新绾起。整理完面容,他眼圈的青黑色就显得更为明显,我惭愧道:“戚兄很晚才睡吧,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戚伤桐道:“觉什么时候都能睡,但起得太晚会错过开花。”

“什么花?”

“连兄没注意么?”戚伤桐推开门,小院一览无遗。我的眼前突然出现许多之前没看见的东西:东边篱墙上攀爬的蔷薇、走廊栏杆下的牵牛、井边的龙葵,在院门口甚至放着一只水缸,上面飘着一朵粉色的莲花。

它们就好像突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但戚伤桐说这些花已经种了三年了。

我说:“花期还长,就算今天错过,明天也能看见开花的。”

他摇头:“就算是明天开的花,样子与今天也是不一样的。”

我好像懂了。

戚伤桐打了一桶井水,我帮他提上来,按照他吩咐将水倒在一个空桶里。他说清晨的井水太凉,需放两个时辰再用来浇花。说这些话时,他轻轻摸了摸牵牛花的喇叭,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在他手指上点了一下,又飞走了。

“前年我与小布小木打了个赌,我们三个都闻不到味道,赌哪一种花最香。但是这么久过去,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们,他们俩都忘了那个赌约,只有我还记着。”戚伤桐望着我,“我实在好奇,连兄,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牵牛花的香味最淡,龙葵、莲花也有淡香,离得近就能闻到,蔷薇香最馥郁,开满枝头时,满院子都会是它的香气。”

“多谢连兄。”他笑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谁赢了?”

戚伤桐叹道:“小木。”

我问:“赌注是什么?”

他眨眨眼:“输的人给赢的人做一个月饭。”

我大笑起来:“这个赌注想必是你定的。”

“连兄真是料事如神。”

戚伤桐赏了一会儿花,又打了一桶水进厨房做饭去了。这一整个家中只有他一个需要吃饭,因此他下厨也很不讲究,将菜煮熟捞起,什么佐料都不用放,就盛出一盘,在灶台边支起一套木桌椅,斯文地用餐。

我说:“你这厨房洁净如新,看来是从不起油锅的。”

戚伤桐放下筷子:“油盐于我和白水无异,何必浪费。”

我又问:“你的菜是从哪来的?”

戚伤桐道:“屋后有菜圃,山上也有笋与菌子,只有我一张嘴,一年四季都不缺吃的。”

我想象了一下没调过味的笋子的味道,不敢想若是让我几十年如一日这样吃会怎样。

他笑道:“我小时候很讨厌吃饭,每次见妹妹吃得那么香都很不解,直到有一天家里摆宴席,宾客引经据典、用各种方式大赞菜肴的美味,我才知道原来舌头不光是用来说话,也能用来尝到许多滋味的。”

“戚兄小时候也是住在家里的么?”

他轻点一下头:“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当年我才五岁,妹妹也只有三岁。后来我就不住在家了。”

“原来戚兄与我同龄。”我没说自己的年纪是从宗门将我从溪水中捡起来那天算起的。

“那真巧。”戚伤桐说,“早年听闻二妹议亲,我还担心父母操之过急,连未婚夫的人品资质都不考察,只是看中背后妙殊宗的势力。今朝有幸与连兄相识,果真如传闻般青年才俊,无愧剑脉第一天骄之名,我这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我越听心中越酸,捂着脸连连摇手道:“别挖苦我了,戚兄。现在就算我想,你父母也不会同意我当你妹夫的。”

戚伤桐淡淡道:“那可不一定。”他语气中忽然透出一股冷意。

我一愣,不动声色道:“怎么不一定,他们恐怕都以为我死了,令妹大好年华,还要她给死人未婚夫守节吗?就算你家愿意,我家师父和掌门也不会答应的,肯定是要退婚,以免耽误她另结姻缘。”只不过新的姻缘没准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弟。

戚伤桐静静听完,问:“连兄想回去吗?”

“我能回去吗?”我的确想回去查清自己死因,但想起那三声铜铃,心中有些没底。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连皮肤下透出的血色都如此逼真,它真的属于我么?

“为何不能?”他的语气好似十分困惑,“只要身体不损坏,你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见我沉默,他叹了口气,说:“那盘铃是控偶用的不假,但我既交了连兄这个朋友,就绝不会将它用在你身上。”

“戚兄是真君子。”我一激动,声音拔高了几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戚兄不要挂怀,我——”

他摇摇头,又露出微笑:“连兄记得大婚之时将我父亲为二妹埋的女儿红寄一坛来给我就好,对了,别让他们知道你认识我。”

“戚兄,”我几近哽咽,“你是个好人,我又怎能为保自身清誉就装作与你不相识呢?待我回到宗门,一定在同辈师长中将你美名远播,为你洗脱世人污蔑。”

戚伤桐忙说:“这倒不必,哈哈。”他的笑变得有些尴尬。

“我也是开玩笑的。”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

我虽说要走,也没有即刻告辞的打算。小木说我这身体要少淋雨,因此与小布一块儿替我做一套雨具。

没有戚伤桐催促,这两个小童做起事来就十分磨蹭,今日劈竹子,明日才贴伞面。我看着他们劳动,产生另一个问题:“你们离群索居,做偶的木材啊、做衣服的布啊难不成都是三年前自己带过来的?”

小木瞥了我一眼:“别听公子瞎说,来找他的人可多了,他也很喜欢有人来找。那些人邀请他出门,他就能带好多东西回来。”

我好奇道:“我在这住了几天,怎么一个人也没看见?”

“你不就是吗。”小木说,“半个月前才来过一个人找他,这还不多吗,最多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人呢!”

我说:“你大概对人多有什么误解。”

小木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再多来点人就打扰到他们一家的生活了。

“那些人来找你家公子做什么呢?”

小布做了个鬼脸:“当然是找他帮忙了。你是不是还要问:找他帮什么忙?”

我说:“对啊。”

小布说:“真笨。公子只会偃术,当然是帮这种忙啦。”

我压低声音:“难道是……”

偃术一脉流传千年,当世之所以将偃门列入外道,对其十分忌惮,便是因那些广为流传的关于偃师替人制作傀儡引出的可怕后果。

其中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前朝有位皇帝怕遭人刺杀,请偃术大师纫千思为他造了具替身傀儡,住在他的寝殿里、在祭祀巡游的场合替他抛头露面。后来皇帝本人忽染恶疾一命呜呼,傀儡又按部就班地替他治理朝纲二十年,一直没被人发现。最后还是一位妃子在侍寝时随口说了句:“妾都生出白发了,陛下还像二十年前那般年轻,真让人嫉妒。”事后被皇子安插在寝宫里的内侍偷听禀报回去,露出端倪,才被查出冒牌身份。而那个时候纫千思都已去世五年了。

我正浮想联翩,小布厉色道:“你眼珠子转什么?我家公子从来不做害人的事。”

“你想多了。”我举起手说,“我刚才只是看见一只虫子从我的左耳爬到右耳上,你看,虫子飞到你头上了。”

小布尖叫一声跳起来,使劲拍了拍头,满脸怒色地对我说:“你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

在我走前,还特地向戚伤桐请教了一件事。

“你说,为什么人死了以后其他所有物不会跟着走,唯独衣服穿在鬼身上?”

戚伤桐用那空空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忖度片刻:“连兄问倒我了,人本是父母胎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做鬼也应是光溜溜的一个而已,但我遇见过的鬼都穿着衣服。”

“这样啊,那我纠结此事倒没有意义了。”

“哎,连兄。”戚伤桐又道,“不过我倒是见过几次别人办丧事,家里人总会烧些衣服、纸马、纸钱给过世的人。那些东西一被烧成灰,就被送到鬼手中去了。”

我福至心灵:“你是说,有人在我死后惦记着我没衣服穿,所以给我烧了一件?”唉,怎么不给我烧把剑呢。

他犹豫道:“我本来是想说……有人在你穿着衣服时将你的尸身烧了……”

我用傀儡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戚兄,这也是开玩笑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下,笑道:“是啊。”

戚伤桐以为我等得太急,主动邀我参观他收藏傀儡的房间。他的作品无不像那“四无公子”一样怪模怪样,有眼睛上长了两张嘴的、头顶一圈生了八只耳朵的、没有手臂却有螃蟹一样八条腿的,要么缺了什么,要么多出点什么。

我说:“听闻偃门一向崇尚将偶做得像人,比如……嗯,纫千思……”

“纫大师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连兄想必不知,偃师一脉数度分家又合并,到今日早已不遵祖师爷那些死板规矩了。”

我调侃道:“戚兄,这种欺师灭祖的话你也只能当着我的面说说了。”

“那是,连兄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他一脸认真地说,“更何况,完美无缺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倒颇有化外之风。

小木与小布终于做完雨具,喊我出去看。一副斗笠,一把大伞,我用不着时还能将它们捆起来背在背上。我试了试,向他们道谢告辞。

我还未走出院门,忽然觉出一丝不对味,并起腿在脐下三寸一摸——这一摸让我大惊失色,冲进戚伤桐房内,说:“难怪你给我去势了?”

戚伤桐愣住,问:“去势是什么意思?”

小木溜进来,并指成刀对着自己胯下一横。我又大惊,怎么小孩子懂得比他还多。

戚伤桐看懂了,说他不是故意的,傀儡无须人道,所以制偶时一般省略去那个地方。然后他特意问了一句:“连兄,你不用……吧?”

我郁闷道:“不用。”

出得屋门,我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抓瓢虫玩的小布,突发奇想问道:“你们俩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布的脑袋拧了过来,对我翻了个白眼:“不告诉你。”

辞别空庐,我便一路朝东走。傀儡的身体能跑能跳,日夜兼程而不知乏累,只可惜两条腿的速度终有极限,我走了一天就开始不耐烦,后悔没请戚兄给我做一匹马的下半身用来替换。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到时候画出一张图纸寄给戚伤桐,定会对他有所启发。到夜间荒郊下起小雨,也懒得戴雨具赶路,碰巧看见一所破庙便钻进去躲雨,在蒙了灰的供桌上画我的设计图稿。

可惜我的画技有些抱歉,修修改改就将整桌灰都抹干净了。

雨势转急,从屋顶的洞中漏了进来,潮气氤氲,我的关节当即像得了风湿一样难受。傀儡童子说这就是用木头做身体的不好,纵然没那么轻易腐朽,但天生抵触水。

嘈嘈雨声中,我听见人的说话声。

“心颜姑姑,雨太大了,咱们在前面的破庙避一避吧。”

这声音好生熟悉,略一回想,竟是那晚在狗狸山遇到的炼尸弟子。我当即往那破观音像里一钻,藏起自己身形。

“这也要歇那也要歇,走不动不如我来背着你。”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

那炼尸弟子——好像是叫小郑子来着——极为狗腿地说:“这不是担心姑姑您的玉体感染风寒嘛。”

“轮得到你担心?”

“姑姑不必心急,我在那四无公子身上下了追魂香,有姑姑这只寻香蛊在,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说得也是。”名叫心颜的女子被说服了,两人脚步声渐近,走入庙中来。

他们竟在讨论戚伤桐,看样子是那小郑子气不过当日被四无公子吓得屁滚尿流,请来帮手找戚兄算账了。这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便凑到观音像眼瞳中间的小孔上观察。

女子穿了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条赭色腰带,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咦。”她说,“有人。”

我暗道不好,我的雨具忘记收了,就摆在供桌下面呢。

小郑子殷勤道:“我替姑姑将他赶出去。”

“不用。”心颜说,“这里没有活人气息,大约是出过什么事吧。”

小郑子上前来踢了一脚我的雨具,评价道:“又是哪门不入流的东西做的,连具全尸都没给我留。”

心颜跳上供桌,也盘腿一坐,身子挡在观音像前面。“小郑子,”她慢悠悠道,“你可知这庙以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请姑姑明示。”

“这庙里以前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哪个女人嫁人多年肚子里没动静,就来给菩萨上香进贡。然后,她们在这香堂里睡上一夜,回去之后,不出几个月,就真的被诊出身孕。你说这是为何?”

小郑子嘿嘿一笑:“我猜是这观音像里藏着个大和尚,趁女子睡着后从里面爬出来和她们睡觉,她们怀上的都是小和尚。”

“非也,”女子鄙夷,捻起一搓香灰,弹进他眼睛里,“是她们从庙里买的香中掺有调理不孕的药物,熏上一夜,就治好了。”说罢,她笑了起来。

小郑子红着眼睛不敢去揉,边流眼泪边附和着她笑:“好个送子药!”

我没觉得有多好笑,倒是担心被发现观音像里真藏了个我。好在那女子说完故事,就躺在供桌上睡下了。半夜雨停,她立刻起身,踢醒小郑子:“走了,你穿着斗笠,我拿这把伞,不许再找借口休息。”

小郑子嘟嘟囔囔地应声,跟着她走出庙去。

待他们脚步声消失在耳边,我追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到空庐了。

我受傀儡身限制,轻功也用不成,赶路赶得心急如焚。

那炼尸的和用蛊的虽然跑得快,但总要停下来认认路,这是我唯一比他们强的地方。一天后,我终于赶在他们前面跑回空庐。然后被充作门槛的一根木头绊了个大跟头。

“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个童子尖声叫道,我抬头一看,是小布。

“快……有人要害戚伤桐……”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

小布眼里闪过一丝嫌弃,但还是立刻将我的话听了进去,说:“知道了。公子带小木出门砍竹子,你说,是谁要害他?”

我说:“一个修炼尸术的,姓郑,还有一个黑衣女子,叫心颜。”

小布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你说她叫心颜?”他当场拉着我就走,“公子有危险。”

竹林里的打斗已结束了。竹子被削去一大片,像一个头发浓密的人后脑勺秃了一块似的。断竹残枝遍地,一根根空心竹筒被斜着削断,像从地里扎出来的刺。周围完好的竹子上也留下许多刀痕,刀意凌厉,初具高手之风。

小木站在断竹之中,两根手臂掉在地上,从袖管里伸出的是两把雪亮钢刀。他望见我们,与小布异口同声问道:“看见妖女了吗?”

话一出口,就知道那两个外道妖人已经逃了。

小布与我奔过去问戚伤桐如何,小木侧身让开,让我们看见他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

“连兄?”他抬眼诧异道,“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布说:“公子,连公子路上碰见那妖女,回来报信的!”

他嘴角牵起一个浅笑:“多谢连兄。”

我懊恼道:“我根本没帮上忙,还是让她捷足先登了。”我伸手扶他,“她伤了你什么地方?”

小木哼了一声:“她哪里打得过我,被我赶走了,公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掉。”

我惊讶地问戚伤桐:“这是真的?”

戚伤桐点点头。

“那戚兄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

他轻咳一声,说:“吓得。”

我摸了摸鼻子,对小木道:“刮目相看。”

戚伤桐抓着我的手臂站起身,吩咐童子将砍下来的竹竿都收回去,别浪费了。我便扶着他往家走。

我大声说:“戚兄,这两天我想出一种新傀儡的设计思路,古有「如虎添翼」一讲,那能不能将人与兽的身体各取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呢,比如人和马……”

戚伤桐听着点头,提着一口气跟我说话:“连兄真是奇思妙想……”

我们走到小院时,已听不到小木小布的声音。我将他扶入卧房坐在床上,拿起桌上茶壶掂了掂,里头有凉水,也顾不上讲究,先倒了一杯给他,这才问:“戚兄能否告诉我,你中了什么蛊?”

戚伤桐苦笑:“果然瞒不过你。”他的脸色不再苍白了,皮肤薄得像一层苇纸,透出病态的红。

我严肃道:“你告诉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想解蛊的法门。”

“不必了。”他轻声道,“她已将解蛊的法子告诉我了。”

“要什么东西?我替你去找。”

他摇摇头。

我着急道:“解不了?还是你怕我找不到?”

“连兄,你怎么比我还急。”

“你还有心思笑。”我瞪着他,“蛊进了身体,以血肉为食,时间越久越难拔除。那妖女……”

戚伤桐打断我:“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没见过那样的小姑娘。”

他说:“连兄,我感觉好一点了,你听我说个故事吧。你坐下。”

“我本来就坐着。”

“你没有。”

我坐了下来。“戚兄的眼神这不是挺好的么。”

“我听得见。”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水。

“我还在?州时,帮过她逃婚。”

她要嫁的不是个男子,而是山魅。她出身于雍山九大巫寨,寨子供奉山魅为神明,每隔四年,全寨女子被聚集一处抽签,抽到沾着红色的那根签的去做山魅的新娘。她是寨中祭司培养的巫女,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于是她连夜逃婚,离开山寨、离开雍山,闯进?州的繁华城市,一头钻进戚伤桐的轿子里。

她求戚伤桐救她,或许只是求他庇护一时、逃过官兵与乡人追捕的意思,他却会错了意,直接将她藏起,花了半天的功夫缝制出一张皮套,套在一具傀儡身上,让它代她去嫁给了山魅。

这是个很短的故事,中间历经的波折被戚伤桐轻描淡写地带过,最后变成一句话:“她说她要嫁给我,我没有答应。她逃出那个困了她十八年的笼子,焉知我不是另一个粉饰得稍微漂亮一些的囚笼呢。”

我唏嘘不已:“那她是怎样对你因爱生恨,还下蛊毒害你的?”

戚伤桐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摸摸身上某一处,但因我在,他将手放下了。“那不是毒,只是一种……”他纠结着措辞,“发作得很轻,没什么害处,但只是发作起来没有规律。”

“开什么玩笑,她千里迢迢追你到这,就为了给你下个没害处的蛊?这蛊是不是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连兄,你太激动了。”

我说:“我就你这一个朋友,总不能刚交上就没了。”

他歪着头眨了眨眼,我惊觉自己可能说漏嘴了什么。

好在他也没抠字眼,解释说:“她只是想让我记得她,因为极天老祖收了她做义女,她以后就不能再成婚了,便来找我做个了断。”

难怪被炼尸的称她为姑姑。极天老祖是三十六路外道认的头头,她当了那老太太的干女儿,统领外道,无上权力,还要男人干什么。只是这诀别的手段也够邪的。

我哂道:“这是了断吗,这是藕断丝连。”

“但她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了。”戚伤桐从袖中摸出一根发黄的竹签,一端是尖尖的,染成深黑色,再仔细一看,那黑色中透着红。

戚伤桐说,那就是她在寨中抽到的那根签。那上面的红是从前不愿屈从安排嫁给山魅的人用它刺进喉咙,染成的颜色。

“真的没事?”我不放心地问。

“连兄,你一听我有危险,就放弃回师门,赶回来救我,我真的很感动。”他重重谢我,就是不要我再问了的意思。

我只好说:“既然你没事,那我就……”

“对了,连兄。”他忽然想起一事,打断我的告辞,“心颜姑娘是从东边来的,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妙殊宗的事。”

“有我的消息?”

他点点头,却欲言又止。“你确定你要听吗?”

我笑了:“你不想让我听还告诉我做什么?”

“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妖女的原话是这样的:“连悉骅?谁不认识他啊,堂堂妙殊宗大弟子,在酒宴上突然入魔,对未婚妻欲施轻薄,被越掌门当场清理门户了。你说他是不是个色中饿鬼,明明差一步就要成婚,偏偏管不住手和嘴。诶,那个未婚妻好像与戚大哥你同姓……”

我拍案而起:“我?轻薄未婚妻?”

“连兄,你坐下。”他说,“你未婚妻是我妹妹,我还没急,你急什么?”

我坐不下去,心里打着鼓。我又不知自己酒品如何,倘若是真的酒后失态怎么办?只是当场清理门户不像掌门的作风,倒像师父的个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又说:“一家之言不能尽信,何况她听到的也是流言。”

我想,是了,他也是个被流言蜚语害惨了的倒霉蛋,反而理解我的处境,出言宽慰。

“但是,戚兄。”我叹了好几声气,“我心里过不去,我这就回去查明真相,不然总觉得无颜见你。”

“好吧。”他淡淡地说,“我不拦你。连兄,一路平安。”

我说:“那个人马傀儡……”

他笑了起来:“我会试试的。”

我离开空庐时,小木却拦住我说:“连公子能否逗留一夜再走?”

我立即会意:“你是怕心颜姑娘下的蛊发作起来,不能及时救治?”

小木高兴地点点头:“对,连公子武艺高强,肯定能帮到公子的。”

我苦笑,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咱们现在都是木头人,谁能强得过谁?要是以前,我倒是可以试试用真气摧灭他身体里的蛊虫,现在呢……”

“你留下来吧。”小木又说了一遍。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起了疑心,“你怎么知道蛊必在今夜发作?”

小木瞪我一眼:“是……是那妖女自己说的!”

“好吧。我留下,竹子给我吧,我帮你搬一点。”

“连公子,我不累。”

“哦,忘了。”

又见到戚伤桐时,我说:“我这也算是三顾空庐了。”

戚伤桐说:“对呀。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卧龙之才,也没有卧龙之志,不能随连兄出山。”他的反应很淡,甚至有点拘谨。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想赶我走,那便是他身中的蛊有蹊跷。

“你不问我为什么留下?”

他说:“空庐本就是我的朋友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那就再叨扰一晚了。”我推开他存放傀儡的一间屋门,“各位,让在下挤一挤!”

他在我身后笑出声来。

晚上的傀儡屋真够瘆人的。

戚伤桐保养傀儡们有方,环境不能暴晒也不能阴湿,因此不在墙侧开窗,而是在屋顶开上一扇天窗,天晴时揭开,让天光在屋子正中央落下一个方柱。

今夜的月亮明朗,有虫蛾在光柱中旋飞。满屋傀儡都睁着眼,被月光照得目光炯炯。我仿佛被五六个人盯着,魂魄都感到一阵不适,环顾一圈后,我开口问道:“还有活的吗?”

寂静得只有飞蛾扇翅的声音。

几息后我换了个说法:“有听得见我说话的吗?”

依旧是寂静。

“好吧。”我眨了眨眼——才意识到戚伤桐连眼睑都给我做出来了,用功之精细远超这一屋子同类,我有些得意地对它们说,“既然你们闭不上眼,在下就先睡为敬了。”

于是我将眼闭上了,一片纯然的漆黑淹没了我。做人时即便闭着眼看见的也不是黑,而是斑斓变幻的光斑。这样的黑让我诧异,乃至心生不安。

在我决定将眼睁开的那一刻,一阵轻响钻入我耳中。

那是木头吱呀作响,与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混合在一起的声音。起初不过是很小的一声,似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几息之后,那声音越来越密,无休无止。

这里很难有第二个人弄出这样的动静了。我立刻想到,是戚伤桐的蛊发作了。

我推开了房门,站在廊檐下,他在床榻上辗转的声音更加清晰。就在我愣神的片刻,一声低叹就那么猝不及防从他紧闭的房门传了出来。

那叹息声断断续续的,光听便能想象那人痛苦颤抖的样子,我走过去敲了敲他房门,焦急地询问:“戚兄,你还好么?”

接着又是一声短促的喘息。那已不光是气声,还带上些戚伤桐的本音——喑哑、压抑,仿佛浸饱了水,又像在火上燎烤。

我拍了拍门板,又叫了声戚兄,才听他道:“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我说,“你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吧,我听你这样可不像没事。”

他的声音流露出几分慌乱:“我真的没事!”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在他门外盘腿坐下,道:“那好吧,我今夜守在这,若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喊我一声,我马上进去救你。”

“连兄……哎。”他喊我时竟带上一丝羞恼意味,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或许是知道他赶不走我了,戚伤桐不再说话,将乱了的呼吸也压得极低。

一行小虫排着队从我面前的地板上经过,我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领头的那只的方向,引它往门缝爬去,不料它走了几步,便如临大敌,带着一队虫子溃散而逃。

他究竟在忍什么呢?

我在地上画着圈,指尖与木板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掩盖住那扇门内传出的一切声音。但好奇心不愿就这样放过我。

戚伤桐第二次发出声音。那是已经是无法被压抑下去的,切切实实的呻吟。

那几近幽咽的声音仿佛是落在我身上的,将我藏在木偶身躯中的灵魂都砸得颤抖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他中的是什么蛊了。

原来我真的不该在这的。

他在那之后噤了声,我脑中忽地闪过他咬着嘴唇、咬着自己的手或其他什么东西堵住呻吟的模样:他泛红的眼眶和蹙起的眉,他绞拧起来的肢体和凌乱的衣服——都真实得好像在我面前一样。

连悉骅啊连悉骅,你莫不是做了几天鬼,连怎么当人都忘了。

我唾弃着自己,就打算溜回去与那群傀儡为伴。却在此时,我听他轻声问道:“连兄?你还在外面么?”

我僵住了。

他半天没等来回应,才长舒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走了……”

这下我就算想走也怕发出声音惊到他,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外装石狮子。

紧接着,他便哼了几声,鼻音闷闷的,透出一股奇异的甜腻感觉。若我还活着,这时身体的反应应是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那些轻哼兀自在我脑中轰鸣回荡,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什么好听的?快走快走,别让人家为难了。

这具傀儡身体却不好使了,或说,它是顺着我的心意才一动也没动,任他一声更比一声宛转的喘息与呻吟织成罗网,将我密不透风地罩住。

戚伤桐的声音很好听——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评价一个男人——尤其在隐忍着欲望时,像一汪怎么也沸腾不起来的温泉,却轻而易举让人心跳先沸腾了。

“嗯……呃……”

他一直拘谨着,不成调的音节却从未停止过从他口中泄漏出来。

夜半三更,虫鸣声响此起彼伏,屋中的动静犹未停止,甚至他亦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喘得越来越急,间或夹杂着几声颇为难耐的“啊嗯”。

我开始替他担心了,这么久,吃得消么?炼蛊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我盯着露出一抹灰紫色的天空,心想,如果朝霞出来时蛊的发作还未止息,我可真要破门而入了。

而我根本没等到朝霞,便听屋内传出一声巨响。

“咚。”

似乎有两个硬物相撞,而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就这样莽撞地闯了进去。

他没有出事,没有受伤,只是在翻滚中从床上掉了下去。

砸在地上的是他的后脑,那么响的撞击没把他砸晕过去,让他失神颤抖的也另有其因。

他胸膛半裸,急遽起伏着,两条光裸的腿搭在床上没有落下,瓷白的皮肤在微光中仿佛散着荧光。我很快便发现,那不是光,而是被抹开的水。

在我的注视中,那双腿并紧了,不是因为羞耻,它们只是绞在一起,轻轻拧动了一下,顿时有水声从某处淅沥冒出。

那一刻,他头颅后仰,略显空洞的眼中蓄着泪,倒着与我对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是我。随后他张开嘴,发出混着欢愉和如释重负的一声呜咽。

戚伤桐的眼睛眨了一下,两颗泪珠从他眼中挤出,滑入鬓角。那双眼清明了一分,涣散的眼神聚焦,凝固在我的脸上。

“连……”他仰倒着,甚至伸出一截舌尖来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徐徐吐出一个字,方才恍然惊坐而起,扯过床尾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裹在自己身上,“你进来了?”

我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讪讪道:“我听里面响动,以为你出了事,所以才……”

他趁我说话,悄悄将衣服裹得更紧了,却不小心让我看见床下积着一小汪水。

“你……”我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终于让自己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蛊,原来话本子里的东西还真有啊,可惜此时本该有佳人投怀送抱的,倒是我,冒冒失失闯进来煞风景了。”

他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连兄知道自己煞风景,怎么还留在这儿?”

我继续笑:“不打扰了。”

我刚跨进门槛的一条腿收了回去,正要替他关门,又听他闷哼一声,倒在床上,身体蜷了起来。我心中一凛,旋即迈入门内,将门“嗒”地一声关在身后。

他见我不退反进,显得更加慌张,颤声道:“出去!”

我不解地走到床边坐下,问:“这蛊除了……催情,还有别的作用?”

他摇着头说没有。

我问:“你就准备每一次发作时都熬过去?那姑娘和你说此蛊多久发作一次、一次发作多久了么?倘若长期种在你身上,又不得纾解,它纵不会杀死你,你焉知不会因此沉沦丧志,从此变成一个痴人、傻子?”

他又摇摇头,道:“日后再说吧……”

他的腿又并着小幅蹭动起来,注意到我的目光投向他的下半身,他立刻像犯错被抓包一般不动了。

我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眼睛半阖,有些困倦又十分难受地在乱七八糟的被子和衣服中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又说:“你是不是不太会啊?先前拖延那么久,不如我来帮你。”

他一听此话,立刻拒绝:“不用!”

这人平时看起来温和得像水,我一晚上却能听到他两次用如此斩钉截铁的语气和我说话,倒也稀奇。

我忍俊不禁:“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却支吾起来,脸上似乎更红了:“不是的……”

我起了疑心,伸手一掀,他身上裹得不太牢靠的衣服就被拽了下来。他脸色骤变,就要伸腿踹来,我连忙扼住他的脚踝,说:“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咬着嘴唇看我半晌,道:“能不能松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捏得太紧了,他脚踝上都留下一圈红色指印。

在他缩回那条腿的时候,一抹奇特风景掠过我的眼前。我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正想定睛去瞧,只听耳边一阵铃声,我一动也动弹不得了。

戚伤桐握着那造型奇特的铃铛,我瞪大眼睛,没想到他临阵掏出这驭偶的东西来阻止我。

他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感受到我的焦躁,又摇了一下铃,我的嘴能动了,张口就是:“你怎么……”

“抱歉,迫不得已,只好食言了。”他正色道。

我讶异:“至于这么严肃吗?”

他顿了顿,像是咽下一声喘息,道:“我……”他话说到一半,懊恼地摇摇头,“我送你出去。”

我见他又举起铃铛,想操纵这具傀儡身体带着我离开,忙道:“我只想帮你。”他果然放下手,我蔫蔫地说,“但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我不该知道的……你大可以让我自己走出去。”

他将铃铛放下,再也没拿起来,坐在床榻上半低着头,我只能听见他比平时更为急促的呼吸声。

我察觉到他的犹豫,追问道:“你觉得我能帮你吗?”

他说:“我不知道。”

我笑了:“那就是能了。”

他蓦地抬头,深吸一口气,道:“罢了。”

当着我的面,他将一条腿屈了起来,亵衣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腰际,那生在他腿间的秘境向我徐徐展露出来。

男子该有的东西他只有一半,该是卵袋的地方劈开一道红色的裂缝,被两瓣鼓鼓的软肉夹着。

那就是刚才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东西,我虽从没见过它真实的模样,至少也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该长在男人身上。

这才是他曾向我掩藏的秘密,但在他将它交付予我之时,我脑子一蒙,像个傻子一样说:“这有什么,都说了我能帮你,你不会我会呀。”

气氛骤然凝滞,我立刻后悔了。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我笑不出来。我的眼睛移不开那个地方。

我夜中视物的本领比活着时强上不少,看得分明,那朵肉花被他蹂躏了大半夜,已全然绽开,花唇翻开,挂着露水。

大概我盯了太久,令他不自在,他将衣摆往下扯扯,遮住了那处。

“这是天生就有的。”他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了,是蛊又在折磨他。

我再一次问:“她……有没有说过,发作一次如何缓解?”

他答:“自渎即可。但只需碰……那个地方……”

我“哦”了一声,忽然惊道:“那丫头知道?”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她说此蛊名为「孤鸾夜愁」,下在男子体内没有任何影响,不过是肚子里多出一只虫子。”他并未再解释下去,我同情地想,谁能想到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都能歪打正着呢。

他唇边扔挂着那种自嘲般的无奈笑容:“我总是很倒霉。”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这有什么呀,二十来岁的时候把一辈子的霉运耗光了,今后永远顺风顺水。”

他的眼似乎亮了一些:“借你吉言。”然后撤了对我身体的控制。

我跪到床上,俯视着他,随我慢慢倾下身体,他亦向后仰躺下去,好像不习惯与我的距离那么近。

我的手指沿着床褥寸寸往前移,他腿间的褥子已经湿透了——用人偶的手感受“湿”也十分微妙,他给我的身体做了防水的处理,我手指上也没有指纹,那些水在我的指上留不下多少。

当我碰到他的大腿内侧时,他的后背已整个贴在床上,我怀疑如果可以,他会掀开床板把自己塞进去。

“为什么这么紧张?”我问。

“连兄说得好像自己经验很丰富,是这样吗?”

“那倒没有,只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说,“你没见过吗?”

他的眼慢慢眨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想不到妙殊宗的大弟子私底下是这样轻薄的人。”

这具话若让别人来说,我或许就生气了。但他的口吻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说好话是显得真诚,说不好的话时也只像是在平淡地调侃。

我说:“这就轻薄了?那你待会儿岂不是要被我吓死?”

他顿了顿,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放弃了最后一分矜持,膝盖往外分了分:“来吧。”

我说:“我与你雕的其他傀儡没什么不同——你这样想我就好。”

他大腿内侧的皮肉是温暖、柔软的。我几乎带着珍惜的心情感受触摸时的体验,这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自己现在不是人。

刚才只顾和他说话,我差点以为此蛊已经发作得没那么严重了。哪知他只是装得比较好,腿间那个罅口被我一碰就吐出一股水。在那一刻他大腿上的肌肉也绷出束状的线条,我用另只手在他腿上捋了一把,那道缝隙也蠕动着收缩起来。

我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应有些更激烈的反应,但实际上我冷静得不像话。大户人家养狸奴,为防春夜吵人,会将它们阉了,从此无欲无求,我现在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他发现我又走神,半天不动作,竟用小腿蹭了蹭我的胳膊。我抬眼对他笑了一笑,将手覆上那牝户徐徐揉动。

肉缝上端有个硬硬的肉核凸出,在我的手按下去时就顶住了我的指腹。我往那处施力,他立即含含混混地叫了出来,我便知道他能靠那处得趣,遂用指尖在那粒充血的红珠上拨动。

他给我雕的指甲很短,没有突出指尖,但到底有些棱角,在那里一刮,他的腰便受不了地弹起来,衣襟完全滑敞开,细白的腰肢和略薄的胸膛皆曝露在外,瑟瑟发着抖。

我摸不清他的反应代表什么,问了一句:“我弄疼你了吗?”

他呜了一声,不知是“是”还是“不是”,但后面一句话我听懂了:“别……别停……碰那里去得快……”说罢,他抬起一只手臂挡在脸上,先是遮着眼睛,在我又捏上那肉珠时,他连忙咬了上去,将呻吟堵在口中。

我两指夹着那软珠,里面的硬核隔着一层薄薄的外皮在我指腹间滑动,他身上都泛起了粉,没咬着的手臂将床单都抓破出洞。

我猜他自己是不敢对自己下狠手的,才水磨工夫大半夜,他现在翻腾出的动静比我在门外听到得要大多了。

“嗯……哈……松、松手……”

当他开始求饶时,我没有照做,则是问:“真要松手?”

他发出吸鼻子的声音,说不要。

我使了些力气搓搓指尖,他的手臂顿时从口中松脱,哈出一口气,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发出一声无法在声带上振开的尖叫。

他整个人颤动着,一股又一股细小的水柱从女穴间的小洞里断续喷出,喷了我一身,我措手不及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愣了一下后,将指尖搭在鼻端嗅了嗅,又舔了一口。看来如戚伤桐这等高明的偃师也无法让傀儡拥有嗅觉和味觉。

当我放下手,看见他撑着床半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模样实在像个流氓,不由将那只手藏到了身后去,讪笑道:“这样算将蛊压制下去了吗?”

他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他伸手撩了一把,说:“它不发作了。”

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戚伤桐对我道了声谢。

我说:“不用。那我出去了。”

折腾完已经快到天亮,我出门时顶着一头晨曦,也无意再眠,索性站在廊下看花。

没过一会儿,一个白色的人影飘进院里,是只披了一件薄衣的戚伤桐。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花,用手背抹去了,然后走到井边打水。

我看着他坐在井边,用水濯净手,然后再打了一桶,捧起来扑在自己脸上。直到他拿了块帕子在水桶里浸湿,准备撩起衣摆擦洗时,我才佯咳一声,打断他的动作。

他讶异地转过头:“你还在这?”

“睡不着。你也是?”我把脸转了过去。

他说:“是不想睡。一睡就睡到下午,到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那……你忙。”我逃也似地钻回了傀儡屋。

我一进门,一屋人偶的目光齐刷刷照在我身上。我举起手,跟他们解释:“出去溜达了一圈。”

院里的水声淅淅沥沥响了多久,我的心绪便起伏了多久,直到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回房,才走出门。这种行径太不磊落了,就好像在刻意躲着他似的。

现在只有两个童子在院里扫地,一人拿着一把大扫帚将落下的花瓣与叶子归拢起来,堆到根上当肥料。他们发现了我,毫不意外地与我打了声招呼,直接道:“多谢连公子留下。公子蛊发时不想让我们帮忙,我们就知道让你来的话他还是愿意的。”

我扫了他们一眼,狐疑道:“你们知道他中的蛊是什么?”

他们脸上露出个非常浅的笑:“孤鸾夜愁在我们这些外道耳中大名鼎鼎,连公子这种光风霁月的人以前肯定是不屑了解的。”

我感觉自己被骂了。但我现在没心思纠结这个。“喂。”我惊恐地望着他们,“你们才几岁啊?”

“大概是比公子要大上几岁的。”他们冲着我身后点了点头。

我一回头,发现戚伤桐穿戴梳洗整齐,扶着栏杆,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木头,不知是在用他仅存的视力与听觉欣赏晨间景色,还是在听我们说话。

“连兄。”

我应道:“哎。”眼神又开始乱瞟。

“衣服脏了。”他说,“脱下来换一件吧。”

小布小声地嘀咕:“来不及做了。”

“哪脏了?”我低头一看,是我前襟上有片水痕。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处,问,“你怎么看见的?”

“我猜的。”他的脸倏然红了红,“是我疏忽了,先前该提醒你的,浪费了这么好的料子。”

“唉……”我刚想说,这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一想到这两个童子的真实年纪,顿时觉得什么都虚幻起来。

所以我只能说:“有什么可浪费的,我去洗洗就干净了。”

他叹道:“你的身体还是少泡水为好,先穿我的吧。”

我没来得及拒绝,小布便跑去给我找衣服了,戚伤桐亦施施然走进厨房。我看了一眼留下扫地的小木,皮笑肉不笑道:“你哄我留下是看中我武艺高强,嗯?”

“木已成舟,这点小事连公子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成什么舟,昨晚根本……”我噎住了。说什么都发生了肯定不对,但要说什么也没发生好像也不对,只好板着脸瞪他一眼,说,“从实招来。”

他将扫帚把抱在怀里,慢条斯理道:“公子也到成家的年纪了。我看他好像挺喜欢你,你刚死,魂魄完整,七情六欲尚在,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我大声说道:“离谱至极!你知不知道我是他什么人?”

“你是他用乌龟壳装回来的孤魂野鬼嘛。”

我乱糟糟的脑子忽然清醒了,明白过来我这半天都在为什么尴尬。

我身上还不明不白地背着轻薄未婚妻的罪名没有澄清,怎么倒先和未婚妻的哥哥——

我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懊悔地蹲了下去。

小木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响起:“连公子,既已获救,就当转世投胎一次,莫纠缠于前世了。”

我莫名感到脊背发寒,侧过头,看见一张微笑人偶的脸搭在我的肩上。

我问:“那你们?”

小木说:“你刚来时我们就想劝公子,把你留下来看门算了,奈何他执意要放你走。不过,你既然回来了,便是与我们格外有缘。”

我嗤笑:“戚伤桐知道你私底下这样安排我吗?”

他默默望着我。

我叹了口气,将小木的脸推开,说:“我不看门。”

小木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借力站起来,压低声音问:“你可别搞错了,他真的喜欢男人?”

小木说:“不是,公子喜欢木头。”

我大笑起来。

戚伤桐挽着袖子,探出半个身子,问:“连兄,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笑得停不下来,回答说:“我是块木头。”

小布给我找了戚伤桐最宽松的一身衣服,让我穿在身上,然后拿着剪子和线一点点给我修改尺寸。

“肩膀紧了,其他都还能穿。”

小布瞪我一眼:“你不许说话。”

我只好说:“你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的。”

小布的语气中流露出得意:“那还是公子厉害,你若见过他用针线,就知道什么叫天衣无缝。”

我偏头看见小布耳后的接口,随口问:“这一层皮不是他做的吗?”

小布嘟起嘴:“不是,是别人做的。”他似乎不太愿意再提起此事,之后都一言不发。

我换了话题,问:“怎么你一听那姑娘的名字,就说戚兄有危险?我看他们以前也并无仇怨呢。”

“那自然是因为以前也……”

我愕然:“她以前就下过蛊?”

小布吐了吐舌头:“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哎,改完了!”他拍拍我的肩,让我站起来走两步。我正思忖着戚伤桐的情史也忒丰富,小布嫌我动作慢,急急忙忙地对我连拉带拽,我不得不照着他的要求站好。

我抖了抖衣摆,小布绕着我转了一圈,道:“你这身体挺好看,穿着人的衣服也挺好看的,还是不要当小扣子比较好。”

我问:“这是不是你能说出的最好听的话了?”

“什么意思?”

我笑道:“多谢。”

未过午时,空庐来了一个妇人,站在院门外叫:“戚公子在家吗?”

我靠在栏杆上打盹,被这一唤惊醒了,跑过去开门,问:“你是哪位?”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我,道:“我找戚公子。”

我说:“我知道啊,所以我问你是哪位嘛。”

她抿着嘴,说:“若公子不在,奴家今日就先走了。”

我觉得她莫名其妙,便说:“不送。”

她当真要走,戚伤桐从屋里跑了出来,喊住她:“秦大娘,我刚刚睡着了,请进来吧。”

妇人舒了口气,脸上顷刻间绽开热络的笑容,一边挤开我走进小院,一边和他拉家常:“打扰公子午睡了,这春天哪就是容易犯困……”

戚伤桐随声应和,领她进屋,便喊童子倒茶。那两个小东西不知道跑哪去了,没一个应答,我走到门外,说:“我去煮茶吧。”

他犹豫了一下,对我笑道:“茶叶放在厨房,贴了红纸的陶罐就是。”

那妇人也转过头来,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我。

我进厨房时还听见戚伤桐对她讲:“小花是我新做的,大娘看出来了么?他也是个傀儡。”

妇人秦氏赞许道:“公子的雕工出神入化……”

我回去给他们倒茶时,戚伤桐已将一块木头拿在手里端详了。

我一边将沸开的茶汤注入杯中,一边用眼去瞟。那是个雕成鸟的模样的傀儡,那里面亦藏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亡魂,木头被水泡坏了,上面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其他利器造成的损伤,这具身体和残废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问:“这是个鹦鹉吧?白的倒是少见。”

秦氏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只听戚伤桐问:“这次是掉进池塘里了?”

秦氏叹着气道:“我们家那几个少爷没一个省油的灯……”

戚伤桐截断她的话,道:“修不好了,我给它重新做个身体吧。一天能做完,大娘隔日再来吧。”

妇人语气恻然:“公子也知道,它不在身边的话,我家小姐晚上是不会睡觉的。”她用手指绞着袖子,“公子能否……”

戚伤桐的神色微动,却还是说:“我最近受了伤,实在负担不起太长时间做木工。”

“好,好……那奴家就明天再来。”她连茶也没喝一口,便站起身向戚伤桐道谢,将那只鹦鹉留在了空庐。

她走后,戚伤桐倒是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吹起茶汤,伸出舌尖飞快地在水面点一下,又被烫得缩回去。

我拎着茶壶晃了晃,问:“听你那口气,这小鸟坏了好几次了吧。”

他“嗯”了一声,继续着那用舌尖试探水温的动作。

我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轻轻摸了一把那不能动弹的鹦鹉:“这东西本是她家小姐养的宠物,但是那位小姐总是被家里兄弟欺负,把她珍爱之物弄坏了一次又一次,大概是这么个故事,对不对?”

他摇头:“我不知道。”然后他抬头转向我,认真道,“连兄,不要猜了。”

我耸耸肩:“我看来找你帮忙的人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就算他们主动告诉你,你也不听?”

他反问:“他们说的故事,对我有用处么?”

我沉吟起来。若换做别人说这话,我大概会先入为主地判人庸俗,但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半晌,我回答:“万一听了前因后果,就能想到更一劳永逸地解决办法呢?譬如刚才那位……”

他眼睛微微弯起弧:“连兄是说,若你的猜测是真的,我可以去将她府中的少爷们教训一顿,让他们再也不敢弄坏我做的傀儡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但被他这么一转述,我又怀疑起自己来,迟疑道:“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他叹道:“算了,他们求我什么,我便给他们什么,不多做也不少做,这样不是很好?”

他终于将茶汤吹凉了,抿了一口,对我说:“将壶也放在这吧,我慢慢喝。”

我看着他随手从桌上的木料里捡起一块,就拿起刀刻了起来,一只没有鸟喙、双眼镂空的鹦鹉头几下就在他手中成形。

“你这速度,怎么看也不需要一天吧。”

他怡然道:“将工时报得久一些,就不用做那么多事,也能让人以为我费了很多心血,对我的作品稍微珍惜一些。”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中蛊的缘故精力不济,”我说,“你刚才睡着了。”

“既然早上没错过花开,中午睡一会儿也没有关系。”他说得理直气壮,然后用指背揉了揉眼。

我提着茶壶出去了,把里面的茶倒干净,添了一壶热水回到那间房。一条条刨花飞快地从他指下掉落,我看见桌上已经又摆了一个小物件,是鹦鹉的颈。

我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一块料子用得和头不一样,有什么说法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都是边角料,过不了多久总是要再换的。”

我揶揄道:“说得真无情啊,戚兄。”

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做他的活。

我将桌上的零零碎碎推开,扫出一小片面积,将胳膊搭了上去,懒懒散散地趴下来,问:“小花是谁?”

他的手停下来,沉默片刻,说:“你的真名不能让人知道,我随口取了个名字,连兄可别介意。”

我吐吐舌:“以后你的孩子可不能让你来起名。”

他的眉微微挑了一下,问:“有这么难听吗?”

“不难听。”我笑说,“从此以后我就叫小花了。”

“从此以后……”他喃喃着复述这四个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脸色骤变,手指捏紧木头与刻刀,“唔”地一声趴了下来,红晕顺着脸颊爬升。

“又发作了?”

他的头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发出细细的吸气声。

“这蛊的名字不是叫作孤鸾夜愁吗,还没入夜呢。”我愕然,距离上一次发作才过去多久,这也太快了。

他双手颤抖,指尖都攥得泛白,抬起头挤出一个笑:“不是这么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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