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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失魂落魄

 

我还无知无觉地保持着握缰的动作,小布的一声尖叫将我惊醒过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抖了抖,看见我的傀儡身体脸朝下地倒在我们经过的路边,而真正的我——一缕魂魄,还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前。

小布从车内爬出来,又狠又快地控住即将脱缰的马匹,吼道:“你快进去!”

没等我动作,泠泠的铃声便响了三下,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拽进了车内。我眼前天旋地转,定神的刹那,便见戚伤桐放大了数倍的脸。我已被他握在掌中。

“小布,停车。”

小布答应一声,缰绳一收,使马匹慢下来。他跳下车,往我的身体奔去。

我动弹不得了,才发现自己被装进了戚伤桐手中雕了一半的木人里面。但我还能说话,十分迷惘地问:“我怎么了?”

“失魂落魄,就是你刚才的状况。”他的手掌将我的大半个身体覆盖包裹,我仿佛一叶风浪中失控的行船,重新扎上了锚。

“可是……傀儡的身体不是能固定住我吗?”我自没有怀疑他的本领,但只是后怕,但凡他和小布晚动一步,我是不是就已经下黄泉了。

他皱起眉,若有所思道:“你这样的情况,大概有两种原因。”

我忙问是什么。

“一种是你原本的身体在附近,与你的魂魄相吸引,你就被从傀儡的身体里拉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我说,“还有一种呢?”

“你平时心神不宁时,定在躯体里的魂魄就会有松动,而这一次恰好又在……”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就被小布的声音打断。

“公子,他的腿断了。”

那具傀儡被拖上车来时,衣服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两条小腿被单独放在一旁,整个身体矮了一截。

戚伤桐摸着断口上的木茬,遗憾道:“还好能修,就是用起来会差一点。”

我们只好停下赶路。他坐在路边用一套简单的工具慢慢将断面削齐整,然后取了几块碎木块做榫卯,将断处连接。

我被他放在腿边,踩在他的衣服上,看他手指灵巧地推过木头,木屑即如雪花一样从他手底下飞出来。

我随口问道:“你雕这个小人的时候,是打算将它雕成谁的脸?”

“一定要是谁吗?”他反问。

“那我换个问法:什么样的脸?”

他飞快答道:“你的。”

我怔愣了一瞬,只可惜此刻不能去抬手摸自己的脸。

“只不过还没雕完,你将就一下吧。”

他的平静衬得我心中的百转千回都像自作多情。

我只好拾起另一个话题:“你刚刚说,正好又在什么?”

他手上动作不停,疑惑道:“什么?我忘了。”

他不想告诉我。我没再追问下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戚伤桐快要收工,正欲将我拿起来,给我看看他修好的腿,忽然响起一阵急迫的马蹄声。

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允城方向,道路尽头升起一团尘土,不多时,一人一骑从混混茫茫的烟尘中冲了出来,势如奔雷,挞伐而来。

戚伤桐转过头深深凝望着马上的人,蹙眉问道:“他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

小布说:“有,他扛着一只好高好大的旗子,黑色的。”

戚伤桐一把抓起我,塞进了袖里。

我大惊:“哎!”眼前只剩一片昏暗的蓝,那是他衣服的颜色。

“上车。”戚伤桐毫不犹豫地吩咐道,我听见一阵磕碰声,大约是小布在手忙脚乱地搬傀儡,他又道,“别管了,先上去。”

在他催促下,小布终于钻进车里,说:“公子,你也快上来。”

戚伤桐的手臂刚抬起,那马蹄声便已从他身侧擦了过去,“呼”地挂起一阵狂风,掀起的尘沙似乎被他吸进口鼻里,让他一阵咳嗽。

那咳嗽声很快便消失,可蹄声仍喧急如沸,我心中一凛,此时笼罩着我的蓝已经被密不透风的黑取代。

猎猎风声吹透我的魂魄,我刚才寄居的身体也已不在了。

“怎么是你?”一道声音从我面前飘到身后。

“你认识这个人?”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认识,但他也算救过我一命。”

“那可惜了,你们俩都死了,只好等轮回后再报恩了。”

“喂,你怎么也死了?”还是第一个声音,他似乎在问我。

我的眼前一片眩晕,看不清任何东西,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死了很久了。”

“哦,原来前几天遇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人了。我还以为你是死在路边,才被捡起来的。”

我恍然:“你是那个躲在我们车底下逃出城门的人。”

“你不都看见了,我没逃出去,别提了。”

“你们也死了。”我说。

“废话,不然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我问,“我们要去哪?”

“你问我们,不如问外面那个人。”

“哦,他是谁?”

对方回答:“秦与岸。”

我清醒了一些:“是……和允城城主一家子的?”

“他弟弟。”他确认了我的话,“允城的刑犯被斩首之时,他必站在一旁监督,扶着这面黑旗子。我看过那么多次行刑,总算知道这旗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一面能收走死者魂魄的旗,它应该只是无意间扫过戚伤桐的衣袖,就从他手中抢走了我,还好小布提前躲起来了。我紧张地再向他们确认:“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吧?”

“嗯。”

我松了口气,又问:“你们呢,是犯了什么罪被斩的首?”

“偷东西。”

我讶异道:“偷什么?”

两个声音一起发出刺耳笑声:“城南有位姑娘与城西的一位公子私定终身,我们分别偷了他们的定情信物拿到当铺倒卖。结果被那两人看见了,都以为对方辜负自己,伤心之下一个白绫悬梁,一个去投湖,救下来以后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我此刻的表情一定精彩纷呈。“我要是那对男女的家人,也要斩你们的头。”我说,“但我若是城主,却绝对不能判这么重的刑,否则日久必有积患。”

“死都死了,说这个干啥。”

我有些吃惊:“罪犯无论轻重俱判斩首,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在刻意制造死人的魂魄吗?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要被送到哪里去?万一是要将我们炼成鬼仆呢?”

他们总算有了些动摇:“那你要怎么办?”

我沉吟良久,叹道:“拖延时间。”

他们不理我了,这种沉默告诉我,我提的是一个馊主意。要是戚伤桐在就好了,他发现我不见了吗?他一定已经发现了。但不知他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我。

“两位……兄台。”我说,“为何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却看不见你们呢?”

“你的脸翻过去了。”

我不明就里,我像是飘在空中,分不清前后上下,只得凭感觉转了转。

眼前豁然一亮,天与地都无比明晰地出现在我眼前。除此之外,我亦看见了那黑旗本体。

那旗面在我眼中像船帆一样大,在我视线中飘扬翻动,漆黑的底色上,两张以白线绣出的人脸喋喋不休着:“终于看清你长什么样了,原来是个小白脸。”

“你长得跟前几天不一样,还好你被抓时和那位公子呆在一起,否则我真猜不出是你。”

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绣线的针脚也跟着在动。

天上飞着的一只鸟低掠而下,在我眼睛上狠狠啄了一口。现在我可以确定,我自己无疑就是旗面上的第三张脸。

旗子在那人肩头颠簸,翻滚得厉害,我怎么都看不到想看的方向。不过那边两位告诉我,没看见有人跟过来。

“你家主人真的会来救你?”他们质疑我的期待。

“他连你一个陌生人都帮,为什么不会救我?”我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主人”这个说法。

“他就没救错过人?”那人露出带点邪气的笑。

我问:“你的意思是,他救你是看走眼了?”

他说:“难道不是吗?”

另一个人悠悠感慨道:“为什么坐拥家财万贯、掌握生杀大权的都不是这些好人呢?”

我说:“这是必然。”

我们依附在旗帜上,一路飘进一座静穆的大宅。建筑用材是新的,样式刻意仿古,却没有古意,只有死寂;墙与屋宇厚重得像坟墓,连植物与虫蚁都避开了这里生长。

秦与岸在前院中央才堪堪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一扯旗杆,上下两截就被分别拔了开来。他将旗帜连同我们一卷,携在身上,抬布迈进屋内。

我的视线又变成了一片黑,大声问:“两位,你们在哪?”

囚车上遇见的那人讥诮道:“别叫了,我要被你吵聋了。我们三个贴在一起,端得是如胶似漆。”

我一吓:“你别乱说。”但他的声音的确离我极近,就像从我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他反倒一乐:“这厮听不见我们。”

另一人说:“废话,我们都成鬼了。”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聆听秦与岸的脚步。

他一路疾走,没有停歇。时而转弯,时而直行,时而上阶,时而下阶。我逐渐失去了对方位的判断,只知道这宅院很深,简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里藏着秘密。

我们等得要不耐烦时,秦与岸终于停下了脚步,将黑旗“哐”地一下撂在了地上。

我们三个摊平在地,只看见头顶错综架构的屋梁。一眨眼后,一张脸出现在这幅背景中。那就是秦与岸,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那双指尖发紫的手。

他用紫色的手指捻着几缕寸长的胡须,诧异道:“怎么有三个?”

“嘿嘿,秦老二,你连自己监斩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少吃点孤女莲,醒醒脑子吧。”

秦与岸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眼眯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字符的白纸,轻轻丢在我们脸上。白纸顷刻间燃烧成灰,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旁边那位说:“我是说,这位兄弟是在路边被你不小心掳来的,你要是有点良心就把他放了吧。”这一次他的声音被听到了。

“放了,又如何?反正至多七日,你们都要魂飞魄散。”秦与岸冷冰冰地说,“就一起吧。”

“真扫兴,轮回前还要看着你这张脸。”

秦与岸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原来是信轮回教的。那就好好跟你们的六道天尊祈祷,让祂保佑来世投个好胎吧。”

“不劳你小秦大人费心,咱们有六道天尊保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家没人保佑的侄儿吧。他一半的魂已经去轮回了,一半还被你们强留在世间,你们怎么这么心狠呀,不如早点给他个痛快。”

秦与岸面目骤然扭曲,一脚踩上他的脸,鞋底在旗面上狠狠碾转了几下:“闭上你的狗嘴。”

那人依旧在说:“我死都死了,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让秦与岸收回脚的是一声怒斥:“废物,你拿镇魂旌擦鞋吗?”

秦与岸的表情蓦地转为紧张,低下头来,下颌紧绷着,道:“大少爷,我把新魂带来了。”

又来了个人。这一位听上去像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连执掌一座城的秦家人都要卑躬屈膝,想来身份不凡。可惜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多了一个?一次性斩三人,不会让城里的百姓生怨吗?”那人拖着狐疑的音调,“忘了我是怎么说的?”

“少爷,第三个是我从路边捡到的。”秦与岸答。

“你做得不错。”那人语气稍缓,仍带着威严与矜贵。我熟悉这种腔调,当与那些主动以恭敬口吻攀谈的人说话时,我也会拿捏这样的语气。这是我早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从掌门那里学到的。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这里靠近一步。

秦与岸立即小心翼翼地问:“少爷,那,我的侄儿……”

对方不耐烦道:“我这次回旃州带着他,请大渠山的道长为他补魂。”

秦与岸连声道:“谢谢少爷,我替大哥谢谢少爷。”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符纸,作势要丢,“现在将他们放出来?”

“你哥哥没跟你说过,没让你做的事不要替我决定。”那位公子的口气更加不耐,“你可以回去了。”

秦与岸声音更低:“是。”

两人的脚步声一同离开了这间房。

我问:“那是谁呀?”

“秦家背后的人呗。”囚车里的人说,“他们入主允城的第一天起就有传言,与火衣派交易的那二十车白银是燕家付的,只是没人信,燕家吃饱了撑的,掌握一个偏远小城做什么。”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他从旃州来。能让姓秦的听话的,也只有姓燕的了。”我说,“证据还不止这些。那符纸是大渠山的道士画的,这镇魂旌大概也是——这可不是好弄到的东西。”

我几乎有些哭笑不得。才别过一个燕家人,又落进另一个燕家人手里。

两只新鬼兀自笑道:“死前还以为只有一张草席裹尸,没想到死后又此等待遇,不枉此生了。”

他们又问我:“这位老弟,看你年纪轻轻见识多广,你说那个大少爷为什么要困我们在此呢?”

我想了想说:“秦与岸说,要我们留在这里魂飞魄散。”

“所有做了鬼的不出七日都要下黄泉,这不是谁都知道吗。”他们哂道,“他莫非喜欢看魂魄下黄泉时的样子?”

我亦想不出所以然。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秦与岸带我们进屋时,阳光已经照不进来了,直到此时,月光又穿窗而来,被窗棂裁成几个小小的亮方格,像层轻纱盖在我们面上。

“我困了。”

“鬼会睡觉吗?”

“会的。”我说。

“你回答得这么快,是没少睡吧。我听说无常门奴役鬼仆,让他们不眠不休地侍奉,你家主人可宽厚多了。”

“嗯。”我的目光浸在月光之中。我渴望自己是一株藤,可以把我的枝蔓沿着这透明的浅辉光柱攀援出去。

这一刻我十分想他。每一次提到他,我都想他。

深更半夜时分,我身边的两个鬼如愿以偿地睡着了。

明明该是蛙虫开始泛滥的初夏,阒寂的宅院中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我的思绪顺势蔓延到那方简单可爱的小院上,它应该已被付之一炬,却在我记忆中鲜明得仿佛真的会呼吸。

翌日清晨,门外响起更多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一夜之间都从土里钻出来的蝉似的。他们是那位养尊处优的燕大公子的家仆,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中,我意识到他们失踪是在张罗招待一位客人。

那位“贵客”。

燕大又进了屋里来,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分了一缕眼神在我们三个脸上。接着,他便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

“你。”他说。

我沉默着回望他。听他呼吸吐纳,必是内功强劲的人,脚步与手上动作却虚软无力。一个练功练歪的。

我瞄着他手上裹着的黑色手套正自腹诽,他又开口了,只是笑笑:“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人,有趣。”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呢?”

他嗤笑道:“别用这种伎俩哄我。我不是在和你说话。”

他捡起镇魂旌随手夹在腋下,走到房间中央。我听见一阵沉重的石板推移之声,待他重新将旗帜展开,我们三张脸已朝下面对着一口黑洞洞的井。

那井口中透出的颜色比旗布更加幽暗,不仅吞噬光,亦吞噬一切声音,不知它到底有多深。那可怖的黑却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跳下去。

燕大道:“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宿了。”

这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目光总算从井口移开。我惊魂未定,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那底下是什么?”

燕大没有作答,手一松,把镇魂旌丢了下去。

刺骨的寒冷瞬间漫彻我的魂魄。

是水。井里面只有水。

我的眼前又变得漆黑,只听“咚”的一声,燕大似乎又投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好像……是一根长杆,他将镇魂旌挑起,捞了上去。

三根白色细线从旗面上抽离、脱落,散为我们三个的魂。

他把我们留在了井底。

宁静的水,温和的水,变成困住我的冰冷囚笼。我张开口大声喊叫,燕大不满地说我吵,扔了一张符纸下来,嗤地一声烧尽,只剩我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切挣扎疾呼都做了无用功——这尚不是最让我担心的。

与我一起被抓来的两只鬼,从刚刚见到这口井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他们的动静了。

燕大这才满意,头顶上方又传来一阵沉重的刮擦声,应是他将井盖上了。

什么人会在屋檐下挖一口井?或者说,什么人会在井上造一间屋子?

隔着一层板,那屋里的一切声音都显得闷闷的。

燕大说:“将菜肴、乐伎准备妥当,傍晚便能开筵。”

一个家仆答:“是。”

“客人醒了么?”

“刚醒,在一个人下棋玩。”

“那我去看看他。”

一息之后,有另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大公子,有人登门,自称是九公子,要进来见您。”

“我们家哪来的老九?”燕大的声音带着薄怒,“还要我亲自打发吗?”

“不是嫡系的……”

“不认识。”

“公子,我验了他的马车,里头的确有带着燕家宝库标记的东西。”那人犹犹豫豫,就是不肯独自去赶人。

我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明了,欢喜将我的心胀得发酸。

燕大终于不耐烦道:“他要干什么?”

“他说他……杀了戚伤桐,本欲将人的骨殖带回老家祭奉祠堂,不意路过允城,听说您就在附近,便想来拜访。”

那燕大显然愣了一下:“是秦与山两兄弟透露的位置,我不是叫这两个废物守口如瓶,就算我爹来也不能说吗?”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反应过来些什么,震惊道,“你说他——杀了戚伤桐?”

我在井底笑了出来。

报信的仆人战战兢兢道:“是……是啊,这是他原话。”

燕大沉吟道:“让他进来,在前厅等候一会。把戚伤桐的骸骨拿来给我看。”

那人应声离开了。

紧接着,我听见他绕着这口井一圈一圈地踱步,他转了六圈之后,一件重物落地声响起,紧随着的是一阵“骨碌碌”的声音,有什么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把燕大惊得跳了一步。

“都化成白骨了……”他感叹道。

“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接连响起,我才意识到他在将那骨头捏碎。

“真的是你么?”燕大的语气有些飘忽了,“你竟然这么轻易地死了,还是被我族中一个无名小卒弄死的。”

旁边的仆人恭敬道:“恭喜大公子。”

燕大沉声道:“让他来这。客人身份尊贵,他不配同席,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当面该谢他的。”

他又绕着井转起了圈。再然后,他竟把井上的盖子推开了。

“嗵”地一声,一个四分五裂的头骨落进井水中,缓缓沉底。

刚刚他要将那位“燕九”请进来时,我还有一丝即将重逢的欣喜,可现在,不安却重新涌上我的心头。

我仿佛幻听到戚伤桐的脚步声,既轻且稳,从容自持、义无反顾地走向恶意。

“大公子,九……客人到了。”

燕大的脚步忽地顿住,久久沉默下来。

我无法看见发生了什么,但也可以猜到,他是费了很大功夫隐藏住声音中积郁的颤抖:“你们退下。”

门吱呀一声合上。

此间唯一的燕公子徐徐开口:“多久不见了,戚伤桐。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九弟?”

“都是为了见你找的借口罢了,还望燕公子不要介怀。”我寤寐所思的声音终于出现,我颤了颤,却感觉寒意渗透得更深了。

只听戚伤桐又道:“贵府上似乎还有贵客要招待,我便长话短说——我今日来此不为别的事情,只想跟你交换两个朋友。”

我微微一怔,旋即想通为什么是两个。

燕沣璟果真被他骗过了,冷哼道:“连死囚都要勾搭,你倒是越混越上不得台面了。”完全将我的存在忽视过去。

戚伤桐并不气恼,一以贯之地平和道:“燕公子,你的新腿和新手还好用吗?”

一句话像滴上冰面的铁水,瞬间烧穿燕沣璟沉稳的外壳。他骤然暴怒,哑声道:“你还敢将此事重提。只要我喊一声,我手下的人就能进来将你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戚伤桐道:“燕公子何必动怒,我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的。我也不知怎会如此凑巧,两次身边人走丢,最后都是在你这儿找到的。”

燕沣璟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戚伤桐叹道:“你还不至于我拐弯抹角地针对。燕公子,我既然敢来只身拜访,便是带着诚意,无意欺瞒于你,你若不愿与我做这个交易就算了。”

原来他是一个人来的。我几乎有些无地自容。

“算了?”燕沣璟笑了一声,“你还想从这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戚伤桐淡然道:“有何不能?”

燕沣璟的语气迟疑了一下:“你是他的替身傀儡?”

戚伤桐道:“你不妨亲自检验看看。”

始终没听到燕沣璟有所动作,他似乎比他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弟更忌惮戚伤桐。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一个朋友换我一双手,一个朋友换我一双腿,拿我要的换你要的,我们从此两不干涉。”

戚伤桐爽快道:“好。”

我听到这里,便再也听不下去,因我的精神也已撑到了极限。

井里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安静而迅速地蚕食我的魂魄。我仿佛化成一滩水被肆意翻搅,一开始是头晕耳鸣,到后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动了动了!”这是我恢复知觉时听到的第一句话,“这位兄台,你也醒啦。”

世界在我眼中从模糊变到清晰,我看见一个做得有些粗糙的木偶,身体关节是用线串起来的,使得他活动得有些勉强。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呃……”我懵了一阵,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头顶,戚伤桐刻意放轻的声音紧随着熨上我心头:“连兄与人家也算患难之交,怎么互相连名字都没问过?”

“哎,大家萍水相逢,没什么好讲的,连兄弟是吧,你叫我吕四就行。”那木偶摇头晃脑。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临时的身体也被穿上了线,于是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抓住了戚伤桐的拇指:“你怎么找过来的?小布呢?”

“这幢房子里有危险,我没让他跟来。”

“你知道危险还敢一个人进?”我整个身体都要趴在他手背上了,“那个燕大,我看他本来想把你推下井的!”

“我也这么觉得。”戚伤桐道,“不过我已经好好地出来了。”

“出来了……”我有些愕然地环顾四周,随即狐疑道,“你别瞒我,看这屋里的摆设,好像只是换了个房间。”

戚伤桐忍俊,又摸了摸我头顶:“没想瞒你。我迟早会从这大宅里出去的,只是燕沣璟暂时将我关了起来,非要我给他做好新的四肢才肯放我走。我只好暂住下来了。”

吕四道:“公子救我两次,还不惜以身涉险,我愿给公子当鬼仆,永远侍奉公子。”

我听得有些不舒服,刚要说些什么,戚伤桐便道:“顺手而为罢了。吕兄不必客气,可惜我没能问燕沣璟要来你的朋友,他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了。”

我立马听出端倪,问道:“不在了,魂魄怎会这么快消散?那口井好古怪。”

戚伤桐道:“那是黄泉。”

我愣住,反复回想了五遍,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你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戚伤桐面不改色:“那口井下就是黄泉。”大约是我的不解已快要化作实质被他摸到,他笑叹一声,摸了一把木工刀在手里,一边将一块梨木雕成人手,一边说,“人死七日后魂魄必下黄泉,这句话是真的,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特例。只是传说有误,黄泉不是死者魂魄会去的地方,它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法器……用来将魂魄转换成上清气。”

我心中突地一跳,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沉重到压得人不能喘息的秘密。

我们修习的正道功法殊途同归,终是要以己身为容器,吸纳上清气,在丹田中结成金丹,又反哺自身修为。上清气即如水一般,无处不在,少有人探寻其从何来。

现在他告诉我,它是由人的魂魄转化而来的。

从前一部分死者的灵魂会慢慢消散,变成此物;另一部分枉死之人心有不甘,魂魄久久徘徊不去,也无伤大雅。

后来世间修行者变多,上清气也不够瓜分,便有人造出“黄泉”——那不是一件法器,而是数不清个,全都深埋地底,世间每一寸角落都避不开它的影响。人死后若离它近,便魂消得快一些,若离它远,便能多做几天鬼。

此秘辛现已失传,唯“黄泉”之名流传下来,演变出许多解释。有说涉过黄泉便能到达新生,重生六道之中,但无从验证真假;也有对此深信不疑的,譬如我身边这位吕兄与他的朋友……

我心中一凛,连忙去看吕四。戚伤桐还不知他信轮回教,当着他的面揭发世间本无轮回一事,不知对他会有怎样的冲击。可吕四只是歪歪斜斜地坐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戚伤桐。

戚伤桐看了我和他一眼,继续道:“我不知道燕家是如何知晓的,或许他们祖上与造出黄泉的人有些渊源,也说不定。他们原本也没想利用这东西来做什么,直到二十年前,燕家的长子长到十岁,他们发现他修炼速度极缓,还不如他的弟弟们……才知道他根骨不佳,本就不适合走修行这条道。”

但燕沣璟的父母未曾放弃让他修行,不惜挥斥千金为他造了一座楼。

洵南放鹰楼明面上有九层,实际有十层,多出来的那一层藏在地下,与这口井一样,正好在一处“黄泉”之上。燕沣璟住在楼中,每日有一个或两个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第十层消失。

在放鹰楼中被杀死之人的魂魄被顷刻转化,由此,燕沣璟几乎就像是整日被上清气包裹着,内功长进的速度终于与他的三弟一样快了。

当年戚伤桐客居洵南,小木同燕家的人起了冲突,被抓进了放鹰楼,那些人没发现他是傀儡,只在他胸口捅了一刀便走了,让他设法逃出。饶是如此,他被定在身体里的魂魄也几乎被黄泉拉扯出来。

我忍不住缩了缩身体,戚伤桐的手指在我背后一刮,道:“当时我和他不在一起,现在我却在你身边。我所会的东西中有一半都是在和黄泉抢人,你不会有事的。”

我悬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

“小木出逃时,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记下了楼底覆盖在「黄泉」上的石碑铭文,我方才说的所有,都是那石碑上看来的。另一件,他将另一个与他一起被抓进去,还未被「黄泉」消化掉的鬼魂一块带了出去。”戚伤桐说,“但只要「黄泉」存在,那鬼终究是要被化去的。他自知时日无多,于是转头上到放鹰楼第四层,带着戾气与怨气把燕沣璟的手脚都撕咬生吞下去。燕沣璟大约是疼痛之中翻滚挣扎,才碰倒了灯烛,将整座楼都点燃。”

那是当年大家讨论得沸沸扬扬的火烧放鹰楼一案,今日我终于从他这里得知了原委。一切都串起来了。

“所以燕沣璟要你还他手脚。”我道,“把他撕成人棍的不是你,烧了放鹰楼的也不是你,凭什么燕家上下都将你当成仇人。”我有些愤然,不由抓紧了他的手指。

他轻轻摇晃手指,连带着把我的手也摇了起来,说:“燕家当初便已查明真相,也因我事发当晚便离开洵南,便没有追责到小木与我。不过我始终放心不下,于是做了一副木制的假肢送给了燕沣璟。被鬼伤过的身体,用普通生肌续骨的药是长不出新肢的,因为魂魄被损坏了,只能安上一副手脚,让那一部分缺失的魂魄重新温养回来。

“不过那假肢既是出自我手,听的也是我的话。燕沣璟装上义肢的第三天,忽然手舞足蹈,从燕府门口跑到郊外村庄,让沿路无数人看见了他的窘态。他便能明白,不可以再有第二座放鹰楼。”

这才是惹得燕家暴怒的缘由。我已能想象,燕沣璟遭遇奇耻大辱之后是怎样愤怒地扔掉戚伤桐的礼物,又发现再也找不出比那更好用的义肢,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原来,原来……”我恍然道,“我就知道,这才像你会做的事。”

“我会做什么样的事?”他语中带笑。

我说:“这就不可细说了。”

戚伤桐也未深究下去,停歇了一会儿,叹道:“他确实学得警惕不少,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借着处死刑犯的名义,就不算滥杀无辜了。”

我便说:“他现在这样,根本练不了功,这幢宅子似乎是他用来招待其他客人的。”

戚伤桐的脸色严肃了几分:“是么?”

“上清气虽不是稀缺之物,但终究分布稀薄,资质普通的人不易感知。他自己无从进益,但还能用来讨好别人。”我说,“功力尚浅的吸收进去,就能像他一样日进千里,功力已深的人……”

他见我停顿,问:“怎么?”

我犹豫道:“可能会觉得很舒服吧。”我每每有修为寸进之感时,都觉通体舒畅,这种感觉放大几十上百倍是何滋味,我想象不到。但这些东西积蓄在体内,不被内功熔炼化为己用,吸多少都无济于事。

我又苦恼道:“他竟敢拿自家的不传之秘来招待外人,这人真是胆大得不择手段。”

一旁的吕四忽然发话道:“两位兄台,我虽然没太听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他这秘密守得还是很牢的,连秦家的两兄弟估计都不知道他拿死刑犯的魂魄究竟要做什么。”

我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吕四嘿嘿一笑:“我们与他作对好几年,多少还是知道些底细。况且你看那秦与岸自己都在服用孤女莲取乐,便知他们从这个燕大少手上没捞到一点好处。”

戚伤桐道:“原来吕兄是反抗秦家的义士。”

吕四忙说:“不敢当。”

我瞄了他一眼,问戚伤桐:“你是怎么找来的?”

“你当日被卷走,我已追赶不上。不过那个骑马的人身上带着两个魂,我恰好见过其中一个,既然曾是刑犯,便或多或少与城主秦家有关,我便回城去找了秦老爷。”

我与吕四惊讶地看着他,算来在我们被秦与岸带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去见秦与山了。

“他就这样把我们的下落告诉你了?”

“我也与他做了个交易。”戚伤桐笑道,“我打听到他府上公子几日前落水昏迷不醒,无药可医,我便扮作大夫上门诊治。发现那年轻人本应死去的,魂魄离体后被黄泉化去一半,却又被生生扯回体内。想必是有人拿着上等的定魂法器救他,却使用不当,才落得那种下场。

“我问秦老爷,是谁教他那样做的?他不肯明说,只讲是位可靠之人。我便说,他若之前便在为那人做事,那可靠之人并不可靠,或许正是想用他的儿子拿捏住他;秦公子已无力回天,那人无论承诺什么都是谎言,秦老爷若不信,允城中还有许多未被他赶尽杀绝的外道中人,找几个能看见鬼的来一问便知。

“秦老爷想了好久,终于对我信服。然后……他就将此处方位告诉我了。”

他一定省去了不少忽悠人的细节,才从秦与山口中套出话。

“你时机卡得也是巧,但凡秦与岸先你一步回去,带回燕沣璟愿救他儿子的消息,你的胜算就要少一半。”

戚伤桐微笑:“是啊,我的运气不错。”

我转了转头,蓦然瞥见桌上还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惊诧道:“这是你带来的?”

“我让小布去捡的。”戚伤桐终于露出些纠结神色,“一般刑犯被处死后,会将无人收尸的尸体拉到郊外化去血肉,止留一具骸骨,那种地方很好找。只不过我借了此人的头,连累他被燕沣璟弄坏扔进井中,实在过意不去,至少得捞起来修好,再给人家送回去。”

那骨上裂痕现已不太明显,大概用什么东西填过。吕四也打量了它一会儿,忽然喷笑:“公子不必抱歉,这就是我的头!”

戚伤桐怔愣片刻,也失笑道:“我让小布捡一个死去一两个月的,他识不清,竟弄出这样的巧合。”

吕四欢畅道:“看来那燕大也是个蠢货。”他思索一阵,仿佛下定决心般铿锵道,“公子,你既有办法将我装进这身体,想必也有办法把我弄出来吧。”

戚伤桐道:“是。可你的魂一出来,一会儿就会散去的。”

“没关系,我不过是再走一遭六道轮回,百年之后即可为人。”他的语气固执而虔诚,“我们本是土生土长的允城人,三年前秦家来后,便时不时闹出点惹民愤的事,我与我那兄弟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想方设法赶走他们。直至十日前,我们终于设计让秦家的少爷投水自尽,以为咬了秦家好大一口,结果那小子没死,还把我们两个都搭了进去。现在既知他活不成,我们便不算白死,还请公子再帮一次忙,送我一程吧。”

戚伤桐静静凝望着他,半晌后,说:“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想了想:“有!秦家少爷欺男霸女死有余辜,但我们只害死了他一个。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是与我们一伙的,她与他虚与委蛇了三个月,本打算借丢失定情信物一事挑起另一桩事端,只是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秦家少爷直接寻死去了。我们只好叫她假装一起自尽,洗脱嫌疑……她……既然我到现在都没见到她,那她一定没死。”

他喘了口气,带着轻快:“她也听我的话,没来给我收尸。好……肯定查不到她头上……”他逐渐沉默下来,坐在桌上,对戚伤桐轻轻点了点头。

铃声如钟震,激得我一抖。

我对面那具小巧的木偶身体“啪”地一声,了无生息地躺倒下来。

戚伤桐将它与头骨摆在一起,念了声“走好”。

我无言地盯着“吕四”很久,问道:“他走前还对轮回念念不忘,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们谈论黄泉的话?”

“他这样离开,心中没有积怨、怀疑,有什么不好?”

我笑了起来:“也是。”

只剩下我与他了。这种时刻光阴流淌都变得缓慢。心中那股被我刻意忽视的酸软感重新冒出了头,我将下巴搁在他的手背上,仰头看着他的面容,道:“这一次我没大喊求救,你也来了。”

他神色自若:“是啊。”

我喉间发堵,情绪在胸臆中翻涌,这具木偶的身体终于藏不住那么磅礴的情绪,于是冲出口:“戚伤桐,我……”

他的头却忽然一转:“有人过来?”

我一阵气短,差点滚下桌子。可在下一刻,我也听见了他所听到的声响——

“怎么是这里,走错了吧。”

那句短短的自言自语,让我如遭雷殛。

“那声音……”

我化成飞灰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戚伤桐说:“那是燕沣璟的客人。我初入此宅时也与他擦肩而过,当时他在和下人问路。”他问我,“你认识?”

“你能开门吗?”我问。

“能是能,但院门外守着燕沣璟的人,一开门他们就会警告我。”

“没关系。”我的声音在颤抖,“你打开门就好,让我看看那个人的样子。”

戚伤桐抓我在手中,起身去开了门。正如他所言,房门刚打开一条缝,就有呵斥声响起:“回去!”

他不慌不忙道:“我不是燕沣璟的阶下囚,我要开门透气,他可没说不让吧。”

这间房前的院子只有两丈宽,守在院门口的是两个神采蔫答答的侍者,脸上努力撑起一些凶恶的神色。而我的注意已全不在他们身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站在院外,本已迈出一只脚要走,在听到开门声后又伫足探头张望之人。

他身上罩着一件红得像杜鹃血般的外袍,用镶白玉的发带高高竖起的乌发从头顶垂坠下来,随意披散在肩头与颊边,一红一黑两色簇拥着一张让我熟悉又陌生的面目,熟悉的是这副长相,陌生的是那眉眼中流露出的轻浮。

他用毫不掩饰的惊讶与佻薄眼神打量着戚伤桐。

我的火气倏然窜了上来。再看到他转身的一刹,外衫拂动,露出右腰侧一截裹着青布的东西时,我更是宛如七窍生烟,在戚伤桐手中发起抖来。

戚伤桐察觉我的异样,低声问:“他是谁?”

“他是我。”

我无需多言,戚伤桐在刹那间会意,转瞬对那人露出一个笑容:“连兄,好久不见。”

“嗯?”那人勾起唇角,露出个饶有兴味的神情,“我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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