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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我长得和你知道的一不一样

 

我将他带到井边,一掌拍开了压着井的石盖,将他的头按到井口,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燕沣璟,你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怎么没有一句为自己解释一下,你谋害人命、滥用黄泉之事?”

他身形定住,声音低下来:“你不是连师弟。”

我心中一惊,道:“我自然是连悉骅。”

他艰难地转过头,双瞳沉沉地凝视我:“那我为何要与你再讲一遍,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一句话在我心头掀起狂风巨浪。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戳戳燕沣璟的肩背,沉吟道:“先前和你打交道的那个,不是我。”

“那你是……”

“我是秦与岸亲手抓来的,你这就忘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哦,他没告诉你,他是从谁手上把我无意中抢来的。”

“你和戚伤桐是……”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和他的确早就认识,我也的确是连悉骅本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救我。可惜你明明见到了我的样貌,却没怀疑过我与他有关系,因你太自负,不信巧合,但除了你这一步行差踏错以外,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巧合。”我说,“要不是我被无意中带来这里,就不会重遇自己的身体;若不是戚伤桐来找我,我也回不到这具身体里来,更管不到你做的这些勾当上。”

他的瞳孔发颤,轻声道:“我还以为他是不信我会放他走,才找你……”

“他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我不信。”我问他,“除了……我,你还带谁来过?”

燕沣璟闭上眼,形容松垮下来:“只有族中亲近的几个子弟与长辈来此疗养。”

用上清气来养伤,倒还差不多。而我无病无灾的全盛之身,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为何那个人也欣然来到此处?我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但我并不打算从燕大口中验证。

我握住他的右肩,用力一捏,“喀嚓”一声,他的一条义肢被我扯了下来。我拿起来甩了甩,最后问道:“听说当年的放鹰楼是你双亲所建,在出事之前,你对楼底发生的事知情吗?”

他平静道:“知道。”

我抿抿唇:“他当年早该指挥那副义肢杀了你……”

燕沣璟倏然睁眼,道:“他若是在那时就杀死我该有多好。”

“现在杀你也不迟。”

他望着我举起的手掌,哀声喊了声“连师弟”。他早已过了求死之心最强烈的时候,现在不想死了。

我一掌拍上他的后心,他“哇”地一声,一口黑血吐进井中,这近二十年用枉死之人积累出来的一身功力就此散尽。谆诲的剑尖从他前胸穿出,又从后背拔起,锋刃依旧如雪山之脊,不缀一滴血。他的身体向前一倒,落入井里。

我低头看看手中剑,它就如从前一样,天衣无缝地成为我肢体的一部分。体内真气如呼吸般轻如易举地被它引出,我扬臂一挥,剑气将井口斜斜削下一半,碎裂在地。

这一声巨响激出了我体内积郁的烦躁暴怒,我握着谆诲左劈右砍,劈得柱裂梁崩,屋顶轰然破开一个大洞,顷刻间碎瓦如雨,纷纷填入井中。

我站在废墟里,用脚踩了踩那堆得高出井口的屋材残骸,隐隐觉出,那股盘桓不去的森然死气正缓缓从这里散去。

除此之外,另有一丝鲜活盎然的气息环绕在我腕边。燕沣璟还没那么快被黄泉化去,这大概是吕四的那位朋友吧。我脱口而出道:“六道天尊保佑你,早回人世。”

我沿着重重叠叠的庭院走出深宅,手中长剑嗡鸣不止。自它与我相伴以来,就从未饮过血,我忐忑地想,不知它这是在兴奋,还是怪我?

周遭空无一人,仆人如蝉回到地底冬眠,尽数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你头发怎么都白了?”

我蓦地惊醒,看着眼前的马车,与昂首挺胸望着我的小布,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大门外。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指上沾满了灰尘,我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小布笑嘻嘻地叫:“大花猫,长胡子啦!”然后问我,“你把人家家给拆了?”

我笑了笑,说:“差不多吧。”

他瞪我一眼:“所以你就把公子赔给人家了?”

我如梦初醒,道:“糟了,我忘了他还在……”

小布焦急道:“你快回去找他啊。”

我点点头。马车车帘拂动,其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布,你别欺负他。”

小布白了我一眼:“公子,他欺负你,你还替他说话。”

我面红耳赤,车里的人也重重咳嗽一声,道:“你上来。”

小布吐吐舌,撩开车帘便要爬进去。

“不是你。”戚伤桐说,“我有话与他说。小布,劳你驾车离开此地,然后,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我们去将吕兄给葬下。”

小布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又看我一眼,冷着脸让我进去。

戚伤桐坐在几个叠起的软垫上,膝上放着我团起的红衣,再上面,是吕四的头骨。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局促地咬了咬唇。

“小布感觉到里面没有危险了,进去将我带出来的。”

我还没坐稳,马车就狠狠晃动一下,颠簸着开始急行。我身体一歪,随即听见戚伤桐发出轻细的吸气声。我伸出手时,他已端然坐稳,正色问道:“你杀了他?”

“是。”

他说:“秦与山虽出卖过燕沣璟,却不代表他们就此背叛燕家。身为燕家在绀州的耳目爪牙,一旦得知燕沣璟身死的消息,他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先发制人给洵南送信,将过错推到其他人头上。”

我说:“最好是一个无论说什么实话都没人相信的人。”

他莞尔。

“这种事不会发生。”我说,“一把剑有一把剑的印记,只要来人捞出燕沣璟的尸体一查,便能知道他是谆诲所杀。”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我知道你不怕被人构陷,甚至准备好了担下由此事引出的祸事。你刚才告诉我那些,只不过是为了提醒我当心危险。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有不着痕迹让他消失的办法,之所以刺他一剑,就是要教燕家知道究竟该找谁报仇。”我沉着道,“我不怕任何人——哪怕不用师门与身份来压他们,我也不怕。”

我们将吕四葬下,找到一处水源饮马。待我们洗净手上的土,已至凌晨。虫鸣声声,与风月同奏。

我抖开红衣,里面的木头小人像堆真正的木头一样躺在其中,任我如何摆弄都没反应。

“他还在里面吗?”我拎起它去问戚伤桐。

“还在。大概是睡着了吧。”他说。

“倒挺会享受。”我倒提着它的脚,将它浸入水中。它连个挣扎都没有。

戚伤桐有些哭笑不得:“连兄,这是对人用的酷刑,对它是没用的。”

我问:“那我要怎么办?”

他掏出铃铛:“我将它放出来,七日之内它找不到第二个依附,就直接没了。”

“有道理。”我说,“那你就放它出来吧。”

木偶的另一条腿忽然踢了一下。原来是在装睡。

随后从木偶中传出愤怒的声音:“不知廉耻的小贼,你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不是你亲口说,这身体的主人死了吗?既然无主,那就谁都可以抢,现在这是我的身体了。”我屈指在它脑袋上一弹,它的头拧转三圈,晃晃悠悠地停下来时,又像条蔫答答的死鱼一样被我拎着不动。桩桩件件我都要问个明白,第一件事便是——

“不过,你凭什么笃定它之前的主人已死?”

它“嗬”了一声:“身是灯盏,魂为灯芯,除非前一根灯芯燃尽,否则怎么会换进新的灯芯。”

我讶异道:“你知道是谁换的?”

它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这种事为何要问?结得金丹不难,二十四岁就结丹的人则是七百年一遇,让此上乘资质的天材之躯随其主人一齐年少陨落,任哪一个宗门都不会答应。”

我一怔。

它倒着端详我的表情,语气古怪道:“你们两个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身体来的,怎么连这都不懂。”

戚伤桐道:“我可以作证,他就是这身体的原主。”

它讥道:“你这个瞎子凭什么作证?”

戚伤桐不疾不徐道:“阁下的样貌声音在我眼中、耳中,与旁人看来听来是不一样的。你与别人的身体还未完全契合,就算不是它的原主,随便一个新死的魂魄也能将你撞出来。”

“危言耸听。”它冷笑着说,“戚伤桐,你是有些手段,将人的血肉之躯当作傀儡,任意装填魂魄,就算是纫千思之辈也难做到。栽在你手上,我没什么可说的。可你为何偏偏盯上的是我?”它又发出一个音节,还有话想说,却被我打断。

我说:“好,你说原主死了,那就死了。那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它霎时沉默下来,我抖了抖它,它才开口:“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已经在这躯体之内,站在千人瞩目之处,除了满面满身都是酒气以外并无异常。”

“没有被人暗害的痕迹?”

“没有。”它笑了笑,“我起初还想,怎么我风流一世,到头来竟还魂在一个醉鬼身上。好在醉鬼既有倾世武功,又有如花美眷,让我代他活完一辈子,也不算辱没。”

我手下不自觉用力捏紧了它的腿:“辱没你?你是谁?”

它又一阵无言,而后说:“我不记得了。”

它一定对我有所隐瞒。但我不必现在就逼它和盘托出,而是说道:“你找上燕沣璟,是有求于他,要利用黄泉稳固身魂?”

它不屑道:“我可没有求他。我原本只想单独一人出门云游,慢慢寻访固魂之法,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只要小心些便无大碍。我到允城附近时,已经准备打道回府,却偶遇了他。他得知我来意,便力邀我去他府上作客,但我不喜人多,便说等他那几个寄住的亲戚离开,我再去拜访。”

听它对“黄泉”二字未露疑惑,我已明白,燕沣璟在“力邀”之前,已权衡利害,选择将这个把柄交出去。我惊怒道:“你纵容他行不义之事,殊不知也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他手里去了?”

它无谓道:“这算什么?”

我喉间一梗,深吸一口气,道:“不是你的身份,你自然不在乎。不过,燕沣璟已死,你就算想和他勾结也不成了。”

它亦学我深深呼吸,骂道:“蠢材,你该不会真是擎之的徒弟吧!”

我听见这个名字,手一抖,将它甩了出去。顿时心中如有锥刺,恐慌得难以呼吸。

一只手拍在我背上,顺着脊骨轻轻抚摩,温声问:“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正以手撑地,大口喘息,手指都抠进了泥土草根间。我低头跪在地上,点点头,有气无力道:“我师父改过一次名,擎之是他二十岁前用的名字,除了他平辈的师兄弟和我以外,没几个人知道。那个人是……”

他昨日理直气壮地说,他就是谆悔剑的主人。

“他是我师祖,贺长衍。”

木偶落下的地方传来一声冷哼。

假如他是贺长衍,我先前想不明的许多事瞬间迎刃而解。为何他在论道会上行事恣睢,也能逃过被师父掌门禁足,悠哉跑下山来,玩到婚礼如期举行。只因为他是贺长衍。

贺长衍是我师父与掌门共同的恩师,没等坐上掌门之位就陨于练功走火入魔,尸骨无存。现在我知道,他的魂魄还是被留存下来,苏醒在我的身体里。即便贺长衍没有明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

被他夺舍的我,在师长眼中究竟算什么?

我是灯盏里多余的那根灯芯。

那只手臂攀过我的背,绕过我的肩。我因恍惚和震惊而产生的颤抖止住了,侧过头,看见戚伤桐跪坐在我身侧,沉默而坚实地搂抱住我。

“戚伤桐。”我喊他的名字,“你实话告诉我,这真的是我的身体吗?”

他便用那双温柔缱绻的眸子望向我,说:“是。”

我用脏兮兮的手抓紧了他的手。

他问我:“你还有问题要问他吗?”

我说:“有。”

他掏出铃铛摇晃一下,那木偶反着关节爬了过来,停在我跟前,它的头拧正过来,怒不可遏道:“混账东西!”

我木然望着它,道:“你早就发现我是真正的连悉骅,装不信有什么意思?”

它用一种失望透顶的语气道:“罢了,本打算试探你一下,看你如何应对,倘若应对得好,我还能放心将身体交还于你。可惜你与擎之一模一样,空有天赋,也会钻研,却极易感情用事、意气用事,难担大任。”

我眉头紧拧,道:“连连惹祸的,从来不都是你吗?你这样的人难道就配执掌宗门?”

它意味不明道:“你觉得你比我更配?那越远臻呢?你也觉得你能比他当掌门当得更好?”

我张口欲驳,便有铃声如雨,突兀地浇灭我剑拔弩张的怒意。木偶骤然瘫倒在地,失去生机一般。

只是这一次不是它主动装死的。

我瞠目结舌地看向戚伤桐。他微微一笑:“连兄,时候不早了,你从他嘴里已问不出什么东西,何必吵到天亮。他的眼睛耳朵和嘴,我先堵住了。”

我心中郁结,道:“我还想问他,占了我身体以后还做过其他事没有。”

戚伤桐摇头道:“你还没听出来么,小节有亏之事,他或许没有少做。但有损宗门利益的事,他绝不会做。”

我苦笑:“他都能公然对女子出言不逊,让师门蒙羞,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捉着我的手浸入流水中,指腹按摩过我的指缝关节,将上面的泥土洗去,说:“他虽肆意妄言,难免也有醉中冲动的原因,只要向戚家道歉,解释清楚,终究能顺水推舟地免于追究。杀子之仇不一样,即便对面是妙殊宗,燕家也势必不会忍气吞声……但这都不是他最不敢做的。”

“是什么?”

“他不敢教天下人知道,光风霁月的妙殊宗,会觊觎弟子天资,夺舍他的身体让老祖宗寄住。”

我叹道:“说什么试探、可惜。原来是拐弯抹角地警告我切勿声张夺舍一事——既然回来,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几乎要就地昏倒过去,拿回身体不足一日,竟已觉得如此疲累。

戚伤桐的声音在我耳畔悠悠环绕:“不要多想,这是我猜的。也许你师长们另有隐情。”

我靠着他,捏着自己的鼻梁根,说:“你猜得一向很准。”

他又说:“你也不必记挂你师祖的话,率直不阿不是什么缺点,也不是一宗之主必不能有的弱点。”

我闭着眼笑了:“我还是觉得,做个傀儡比做人要安闲多了。”

他静静地在我身侧呼吸,低声笑道:“你说的不是实话。”

我说:“嗯。刚刚又想了想,还是做人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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