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神异天象
是很挺拔的腰背,是很轻盈的步履。明明是泥泞难行的道路,他却走得好像踏雪无痕一般。
可他偏偏又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只顾着捏着身前那人的一片衣角。
藏在斗笠下的眼盯着走在前方的点玉,岑伤的脸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房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他是欣喜的,那人只要站在那里,好像就成了一道明亮的月光,从此雨是凉的,风是柔的,树叶被风吹起的声音是沙沙的,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焕发生机,那么明媚,那么美好,是他渴求万分而不敢碰触的美好,那么神圣,那么伟大,那么高洁,是让他有触碰这种念头都会觉得玷污亵渎的存在。他温顺地垂下眼眸,是习惯,也是顺从。他望着眼前的泥浆地,只觉得自己把头扎进泥泞中也是心甘情愿的。
无论是作为对那人的效忠,还是只是让那人可以踏着自己的头颅走过,免得脏了鞋底。
可他为什么听见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岑伤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抬头直视是对义父的不敬,如果义父有需要自然会唤他,他不能自作主张。
“走吧。”那人路过他身边时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即便没有抬头,岑伤也能毫无错漏地感知到义父向他垂落下来的目光。那道目光就像一道明亮的月光,能够拨开他心中所有的阴霾。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是值得的,他感受得到义父目光中的爱抚。
是的,不过一个垂眼,就是义父对他莫大的爱怜。
他心满意足。
可他又听见了什么?
“义父……”轻而软糯的声音低低响起,第二个人紧追两步,牵住那人的一片小小的衣角,“我可以跟着义父吗……就这样跟着……”
“义父……”
软软的轻唤,充满了小心翼翼,充满了期盼渴求,像是撒娇,像是祈怜,像是无助的幼崽在祈求年长者的疼惜与爱护。
他听见义父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滑动,他听见雨滴的坠落和自己的呼吸,他听见自己起身时衣料摩挲的簌簌声,他听见义父转身离开的脚步,他听见义父无声的默许。
他听见了义父无声的默许。
岑伤的指尖都要颤抖起来。
他是新月卫的长侍,是义父最得力最听话的狗。他有义父亲自赐予的封号小遗仙,他也有被义父亲手教导过的过人武学,有常人远不能及的过人耳力。
何况这间破烂的草屋,根本无法隔绝什么声音。
他听得出那一声似哭似泣的长长呻吟是义父的声音,他听得出屋中只有两个人。他就跪在门口,他听得出屋中的另一人就是让义父发出那声呻吟的人;他就跪在门口,他听得出屋中的另一人是如何与义父关系匪浅、举止亲密;他就跪在门口,他听得出义父是怎么允许屋中的另一个人为自己清洁、打理好一切;他就跪在门口,他听得出义父潜藏在轻蔑下的默许与纵容。
他听得出义父要带那人走。
而那人,在唤义父。
义父。
一模一样的称呼。
凉意从舌尖泛到全身,山风一吹锥心刺骨的冷,岑伤冷得全身都要哆嗦起来,但是不行,他不能让义父久等。
义父还需要他。
所以他带着新月卫们,跟了上去。
点玉在这座山中生活了十几年,自然是对大大小小的路径烂熟于心。在他的领路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就来到了山脚处,一路顺畅易行,全然不似岑伤爬山时的艰难困苦。
点玉停下了脚步,抿了抿唇,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捏着月泉淮衣角的手,漂亮的双眸凝望着月泉淮的背影,眼底渐渐泛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义父……就是这里了。”
月泉淮抬起头,打量了一圈四周。身旁绿叶萧萧,草木葳蕤,一派山林中自然的风景,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抬脚,迈了出去。
没有任何阻碍,顺畅无比。连零落的雨丝也不曾被截断,依旧静静地落在他的肩上。
月泉淮转过身,看着点玉。
岑伤带着新月卫,一个接一个地与点玉擦肩而过,平静而自然地走过这段并不长的距离,陆陆续续站到月泉淮身后,毫无阻碍。
“义父……”点玉咬了咬唇,忍住眼里的水光,抬起脚向月泉淮走去。
一步。
两步。
就在点玉脚尖落地的一瞬间,紫色的光芒倏地腾空而起,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光幕,强劲有力地将点玉重重弹撞至旁边的松柏上。光幕扶摇而上,与四周聚拢而来的紫光汇合成一只倒扣的大碗,将点玉牢牢扣在这片山林之中,再离不开分毫。
就是这样。
紫色的光芒在无形的屏障之上流转着。点玉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奔来,手掌重重拍在紫色的光幕上,却只听“嗡”地一声,光幕上赫然闪出金色的“卍”字符,点玉一声痛呼,握着自己的手腕弯下了腰。
每次都是这样。
他幼时就被父母抛弃,姑婆庵里的姨姨们养大了他,但六岁时,就因为他的特殊体质,他被姨姨们送到了这片深山里。
他哭着,喊着,求着姨姨们不要。
姨姨们看着他,面带不忍地看着他。
旁边少林和尚们已经站好了位置,是几个老头,还有几个年轻和尚。他还小,哭着求饶。可和尚们只是面带怜悯地望着他,携手发力,于此地种下那道紫色的阵法。
他哭着不要,不管不顾地扑向姨姨们,可那道阵法残忍地将他弹开了一次又一次。他一遍又一遍地撞在树上,一遍又一遍爬起来求姨姨们带他走。他一声又一声哭喊着,可换来的回应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劝慰。
“宝宝,听话。”
姨姨们流着泪,劝他。
“乖乖待在这里,听大师们的话,姨姨们会来看你的。”
姨姨们蹲在光幕的那边,哄他。
“宝宝乖,听话,你要待在这儿,你待在这里才可以,知道吗?姨姨们会给你送吃的用的,你好好在这儿生活,啊。”
他哭哑了嗓子,拼命拍着那道看似薄弱却坚固无比的阵法,只拍得手掌红肿麻木,几欲渗血。
姨姨们抹着泪走了。老和尚带着小和尚们也走了。他呆呆地坐着,流着泪坐着,痴痴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姨姨们没有回头,老和尚们没有回头,只有一个小和尚回头看他一眼,眉目秀丽,面若好女。
他记住了。
他记住了他们,他记住了姨姨们的话。他会乖,会听话,会等着姨姨们来看他。
姨姨们也真的来了。
她们给了他吃的,给了他用的。可是当他哭着求她们带他走时,姨姨们就总会沉默不语。她们给他带了吃的,给他带了用的,也仅仅给他带了吃的用的。
后来,姨姨们来的也少了。
他也慢慢长大了。
他无数次尝试过破除这道阵法,激得金乌之力一次又一次波动。可他得到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弹开,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撞到树上。
一次又一次。
他在树上刻下了记号。
他长大了,那颗被刻得密密麻麻的松树也长大了。他已经不再做无谓的尝试,知道自己此生都离不开这座深山,可他偏就那么巧,遇到了一个从云巅坠落的人。他终于遇见了此生唯一的光明,难道这道光明又要弃他而去么?
点玉绝望地抬起眼,漂亮的眼眸中隐有水光闪烁,长长的黑发因刚刚的撞击披散下来,乱在腰间,深深地衬出一身浅淡的青色。
“义父……”
他祈求地唤着,希冀地唤着。
月泉淮早在点玉被阵法所阻之时就沉下了眼眸。他冷冷盯着眼前流转的紫色光幕,其上金光灿灿的“卍”字纹照亮了他黑暗幽深的瞳仁。月泉淮冷哼一声,抬起手掌,紫色的暗光在他的手间萦绕,渐渐凝聚成一轮紫色的明月。月华运转,暗光闪烁,如同裹挟风雷般激射而去,轰然撞上那道牢不可破的阵法!
光幕迅速转动起来,“卍”字符金光大作,如同少林中的金刚罩一般牢牢护住身下的光幕。金色的光芒与紫色的月华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月泉淮冷哼一声,五指成爪,用力抓下,紫色的明月顿时光芒大盛,如月落人间,光华夺目,眨眼间将执着的“卍”字符撞作一片金色的碎雨!
脆弱的光幕顿时寸寸开裂。点玉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那只扣住他十几年的大碗碎裂的模样倒映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裂缝延长,变大,点玉只觉得耳中一道清脆的声响,紫色的阵法宛如被打碎的冰块,“咔嚓”一声,顷刻间碎成漫天点点光辉。
紫色的碎光宛如点点萤火,飘飘摇摇的,缓缓从空中坠落下来,好像天上下了一阵紫色的雪。点玉有些茫然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接住些什么,可那点点紫光只是在半空中就如同死去的萤火虫一般消失了光华,暗暗淡淡地,消失不见。
那道禁锢他人生十几年的阵法,那道坚不可摧的阵法,就这么不见了么?
就是这样?
就只是义父的一挥手而已?
点玉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看向月泉淮,漂亮的眼眸里满是怔愣,他定定地望着月泉淮的方向,试探着,小小地迈出一步。
那道平日里都会出现的紫色光幕再也没猛地出现将他重重弹开,好像他此前被禁锢的十几年都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点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看了看身旁再熟悉不过的草木枝条,那颗被他刻得密密麻麻的松树就在他右手的方向。点玉又看了看月泉淮,鼓起勇气,再次小小地迈出一步。
那颗松树被他抛在了身后。
双脚踏上陌生又熟悉的土地,点玉一时间热泪盈眶。他打量着身边的草木,那是他隔着阵法用目光描摹过无数遍的植物。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真的能够站到它们身边的场景,他想那一定是无比的热烈雀跃、无比的欢欣鼓舞。可当他真真切切地来到它们身边、嗅闻到熟悉又陌生的植物清香时,眼泪竟止不住地簌簌而落,沾湿了他的脸。
不,他不能哭。
他不该哭。
点玉抹了把脸,被泪水沾湿的视线中映出月泉淮挺拔的身影,他扬起大大的明亮的笑容,如乳燕投林,猛地扑进了月泉淮的怀抱。
“义父……义父……”点玉紧紧环抱着月泉淮的腰,仿佛雨夜里被淋湿的雏鸟终于找到了亲鸟温暖有力的翅膀,柔弱的幼雏钻进大鸟强有力的羽翼下唧唧叫着,稚嫩地感激着长者的庇护。泪水簌簌而下,打湿了月泉淮胸前的衣襟。
点玉扬起脸来,欢欣的目光在泪水中颤抖,他用力抹去眼泪,笑得明媚又灿烂,如暴雨后盛放的花。
“谢谢义父!”
天光乍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停了,一丝阳光悄然伸出纤细干净的手指,怜惜般地,轻轻抚摸着被暴雨摧残过的人间。
明亮的光抚上点玉的额头,将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照得清澈见底。激动的泪顺着眼角滑落,将那抹灿烂的笑容点缀得分外鲜艳动人。
月泉淮好心情地勾起嘴角,点玉眼中的感激孺慕让他发自内心的愉悦。他的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几分算得上温柔的神色,抬手揉了揉点玉的头。
点玉分明还在激动得颤抖,却在他手掌抚上来的那一刻急忙闭上眼睛,用柔软的发丝去蹭他的掌心。这样的依恋乖巧让月泉淮更是心情大好,他又揉了揉点玉的头发,这才拍拍那双紧紧搂抱着他腰身的手臂,态度堪称温和地示意点玉松手。
那双手臂乖乖地松了开来。点玉抹着眼泪松开月泉淮的腰身,站到他的身边,身位变换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岑伤面若好女的脸,点玉顿时怔住。
岑伤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唔!”双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接触,点玉突然捂住胸口,猛地弯了腰。他条件反射般抓住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月泉淮的手臂,目光茫然而痛楚。
月泉淮有些讶异地望着他。
心口的痛楚渐渐散去,点玉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茫然依旧,痛楚却被欣喜缓缓代替,他一下下呼吸着,望向月泉淮黑亮的瞳仁,几乎是喃喃地开口:“解……解开了……”
月泉淮不解地蹙起眉尖。他的头微微一歪,黑白相间的刘海轻轻晃动了一下。
“义父……”点玉的手抚在心口,按了又按。他缓缓直起腰来,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又看,带着几分不确信地看了看月泉淮,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着开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解开了……”
他眼神里还残存着几分茫然,来回活动着自己的双手。他又看了看月泉淮,深深吸入一口气,好像获得了什么能量一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义父。”点玉轻轻唤了一声,后退一步,双眼亮起一抹自信而骄傲的光,好像刚刚学会捕猎的幼崽,迫不及待地要向长者展示自己的能力。点玉转过身,面对着碧绿幽深的苍苍林海,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如发号施令一般,掌心缓慢而坚定地伸向那片浩瀚苍茫的森林。
三足金乌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涌动着,犹如永不停息的海浪。点玉感受着体内仿佛来自天空一般的召唤,双眼闭拢又睁开,骤然朗声断喝!
“百鸟听令!”
刹那间百鸟齐鸣,无数的鸟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片天空。月泉淮和新月卫们仰头望着,只见鸟群如同被训练好了一般驯顺地围绕在点玉的头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仿若新王的冠冕,又恍若对新王诞生的庆贺。
三足金乌,本就是天空的霸主,群鸟的王者。
“义父!”身边骤有脆生生一唤,月泉淮扭头望去,只见点玉对他绽放出一个明亮无比的笑容,伸出手来。
纤细的指尖上倏地升腾起一抹跳动的火焰。
哦?
月泉淮眉头一挑,单手抵在下巴上,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只有这点火么?”勾人的凤眸眨了眨,月泉淮黑亮的瞳仁里映出那一抹跳动的火焰。
“不,义父,我应该还可以……”点玉跃跃欲试地扬起嘴角。他手掌一摊,火焰顷刻间自指尖燃遍全身。在群鸟的颂唱声中,点玉飞身而起,立于半空,双臂用力挥开,身后骤然绽放出一双金红色的火焰翅膀,一时间隐有神鸟的长唳之声,点玉的背后恍然显出一只硕大的三足金乌的幻影。
金乌降世,百鸟退避。
月泉淮的心口微微一跳。他有些奇怪地低头望了一眼,那份悸动却悄然而逝,好像刚刚的心悸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他没多想,复又抬头看向空中的点玉。
群鸟敬畏地四处飞散,不敢与金乌同处。身周的火焰缓缓褪去,露出点玉那张漂亮干净的脸来。金乌的火焰霸道而凶悍,此刻却仿佛认了主一般柔顺乖巧,如绕指柔的春水,驯顺地跟随着点玉的指尖在空中缭绕出一道又一道漂亮的痕迹。点玉随意地指挥着金乌之火,忽而收紧手指让火焰消弭,忽而又张开手掌让火焰绽放,他仿佛一个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好奇地测试着自己的能力,享受着自己对火焰的绝对控制。
明亮而灼热的火焰在空中燃烧着,点玉挥起手掌直指苍天,一道火龙脱手而出,咆哮着咬向天空,灼热的光芒几乎让太阳都黯淡失色。云层被再次冲开一个硕大的洞,合也合不拢。他身后金红色的翅膀轻轻扇动着,明明是火焰凝成的,却厚重得恍若实质。点玉扭头望着自己的翅膀,抬手一指,一道火焰疾射而去,在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金红色的拖尾。他又试着将双手合拢,一颗浑圆的火球诞生于他的双掌之中,逐渐变圆,变大,直到成为一轮耀眼的太阳!
点玉尽情地在空中飞舞着、试验着,金乌之力全部解封的自由快感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顺畅。阵法的碎裂释放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体内憋屈了足足十几年的三足金乌。点玉有种感觉,他好像生来就属于天空,而今他终于摆脱了牢笼。天色是那么蔚蓝而明亮,点玉在那一刻无比地想要投身于天空的怀抱,就这样一直飞到天际,没有停留,也不必停留。远方是风,是光,是明亮,是自由,是被禁锢了十几年的他最渴望的地方。
点玉飞向高空,望着远处的天空,风在他的脚下流动。他自由了,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了。
但他只是看着,停下来看着。
身体转换了方向,火焰般的金红色的翅膀将他送回地面,就像将他送上天空时那样。点玉望向正看着自己的月泉淮,露出明亮灿烂如火焰一般的笑容,扑上去抱住月泉淮的手臂晃了晃,亲昵乖巧得如同一只讨赏的幼兽:“义父,我都解开了!”
他又扑进月泉淮的怀里,抱住了月泉淮的腰,柔软的脸颊依恋地蹭了蹭月泉淮的胸口,软声呢喃了两声义父后才抬起头来,如同新生的幼雏,对强大的成鸟充满了依恋和孺慕。点玉的双眼亮亮晶晶,好像有火种诞生于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眸:“谢谢义父!”
月泉淮也正垂眸看着他,幽深的凤眸里倒映出点玉清澈见底的眼睛。
一抹明亮的日光垂落于月泉淮黑白相间的发丝,在他俊秀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阳光下的眼和隐在发丝中的眼牢牢地盯着面前漂亮乖巧的青年,缓缓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兴味。
月泉淮勾起嘴角。
他右手轻抬,岑伤会意地躬身行礼,率领新月卫们远远退开,为二人腾出场地。月泉淮意味深长地笑着,一只手抚上点玉肩头,轻柔而坚定地将他从自己怀里缓缓推开。
“义……义父?”点玉茫然又委屈,无措地看着月泉淮将自己慢慢推开,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又要蓄上一层水汽。
“小金乌——”月泉淮漫不经心地拖长了音调,握着右腕懒懒地转了转,单手负于身后,他将目光落到点玉身上,凤眸一眨,眼里闪过跃跃欲试的新奇意味。
“与老夫过过招,就用你新解开的招数。”
山风拂过,吹动月泉淮的衣摆翩翩。他静立于地,眼里笑意盎然,语气轻佻得让人捉摸不透。
“老夫倒是想要看看,这全部解开的金乌之力能到何种地步,这新生的金乌之火,又值得老夫动用几层功力。”
他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眼锁住眼前面露讶异的点玉,似锁定了猎物的鹰。他漫不经心地下巴微抬,如立于仙树之顶的迦楼罗神鸟,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前来的挑战者,仿佛迎战便是一种莫大的施恩和怜悯。
点玉惊讶了片刻后回过神来,明白了月泉淮推开他的真实意图后便放心地笑了出来,他乖乖地点头,应下月泉淮的要求。
“好,义父。”
嵩山,少林。
山风吹拂过佛塔层层的檐铎,低回轻灵的佛音细细碎碎地散在风中,播出漫天古奥禅意。树梢被往来之风牵扯得摇来晃去,树叶沙沙作响地化作一片浪涛。金色的佛像面相慈悲,高高地坐于山巅,怜悯地俯瞰世间悲苦的芸芸众生。
深山见古刹,林海升佛陀。
今日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日,像往常一样,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来上香许愿,普通的少林弟子们辛勤习武。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久积的云雨终于在今天痛痛快快地散开,露出久违的蓝天。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金灿灿的,干净净的,照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惹得林间百鸟争鸣,一派生机勃勃。
方丈之中,玄正正在打坐参禅。可不知为何,从第一丝阳光渗入房间起他就心神不宁,难以入定。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却听见屋外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正停在门口,玄正扭头望去,只见正是澄正肃然立于门口,面上担忧与凝重并存:“方丈……”
“我知道了。”玄正方丈轻轻点头,打断了澄正的话。心中的躁动不安在澄正出现的那一刻统统有了解释,他扭过头看向窗外明澈的阳光,掐指算了片刻,轻轻点头,一声叹息流出唇齿:“也是时候了。”
“方丈。”澄正的眉头并没有因玄正的话而松解,反而皱得更紧:“我们当真要这么眼睁睁看着么?那月泉淮作恶多端,倘若让他得到金乌之体,岂不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我们少林岂不是为虎作伥?”
阳光将金色涂抹在玄正苍老的面庞上,将那双年迈而深邃的眼眸映照得熠熠生辉:“澄正,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番种因,他番得果。天定机缘如此,你莫要着相了。”
澄正敛目。他沉默着思索片刻,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
山风清爽,能吹散空气中湿黏的雨汽。山风猎猎,将浅色的衣角都吹起,衬得两人身姿挺拔如松。
月泉淮不是个会谦让的人,而点玉幼时便独居深山,也同样没什么太多尊卑谦恭的意识,但他的剑术都是月泉淮一手所教,早已养成了让月泉淮先出手的习惯。他看着月泉淮气息微沉,猛然一掌挥出,内力涌动,炽热烈焰顿时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呼啸而来。火焰涛涛如巨浪,竟足有一人多高。点玉下意识抬手躲避,却不妨背后骤然生出一双金红色的翅膀,如温暖结实的茧,牢牢将他包裹在其中,避开了灼热的迦楼罗之火。
“哦?”月泉淮眉梢一扬,玩味地抚上下巴,目光细细摩挲火光中点玉的身影:“有意思,竟然能硬吃老夫的朱雀燃鼎。那么,你能撑上多久呢?”
点玉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心念闪动间,金红色的翅膀骤然扬起,将呼啸暴虐的火龙一分两半。双翅一振,点玉飞身而起,矫健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炽热的火焰如雨点般纷纷坠落,将柔软的草木顷刻间点燃。
点玉在空中一个急停,急急挥手控制火焰的范围。他对金乌之火的掌控还不够熟练,对这双翅膀的掌握也尚不纯熟。何况这座山是他生活已久的地方,他并不愿意将这儿就此变成一片火海。他忙于灭火,反而忽视了月泉淮的动向。
“呵……对战之中,还有如此闲心,倒还真是一派纯善天真。那么,这招又如何呢?”
躲过如雨点般的火焰,抬头看着在空中分神控火的点玉,月泉淮不无嘲讽地轻笑一声,内力化作滚烫的热浪,如凰炎之火,凭空凝聚出一只金色的火凤,尖啸一声,居高临下地扑向空中的点玉!
金乌与火凤一起坠落,如灿烂夺目的流星。点玉咬牙,竭力在空中翻转了身体,一个短暂的停顿,他飞身而上,浑身火焰熊熊燃烧,如一颗金红色火球,重重撞向直扑而来的火凤!
顷刻间一声火焰对撞的轰然声响,强烈的气流劲悍地爆出一大圈乳白色的气流,直震得大地都一阵颤抖,好几个新月卫站立不稳,连乐临川也晃了晃身子。他们急急稳住身体,抬头看去,只见漫天火雨倾泻而下,染红了整片天空,一时间如天地倒悬,地狱流火。碎火如织,铺天盖地地落下,金与金红交织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地互相吞噬着,争先恐后地扑向地上的一切生灵!
一片强悍内力在他们的头顶上撑开一道透明的防护罩。月泉淮不知何时挡在了自己这群义子们身前,冷眼瞧着两种火焰在头顶上不住燃烧、直至缓缓熄灭。
火雨滂沱,周围的地面植物都遭了殃,烧得黑灰遍野。火雨落尽,点玉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地坠落在地,他痛苦地偏了偏头,呕出一口淤血。
月泉淮本就重伤在身尚未痊愈,之前又有几番消耗,更何况又才和点玉胡闹过一场,身体自然虚亏。他与点玉过招催动内力时尚算自如,但此番便有些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一时间面色泛白,嘴角都若隐若现渗出了丝红色来。
舌尖舔过唇瓣,带出一丝殷红。凤眸一眨间,月泉淮勾起一丝笑容,看向挣扎着跪起身的点玉,剑指一勾撤回内力。柔软的短靴踏起黑色的烟尘,他缓步踩过被火焰蹂躏过的土地,如闲庭信步般来到点玉面前,捏玉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那张被熏上黑灰的漂亮脸蛋。
“不错,能直接对抗老夫的凰炎之火,你这金乌之火着实有趣。”月泉淮的凤眸眨了眨。
他并非不知道金乌之火的威力,早在他刚被点玉救下时,他几次想直接汲取点玉的内力,都被此火灼烧经脉,痛苦不堪。可那毕竟是游走于经脉之间的内力,没想到外化于形也能如此霸道、威力不减。月泉淮捏着点玉的下巴打量着,心中越发满意。
少林一行,虽然没有达成原本的目标,但得到这样一个金乌之体,也着实是意外之喜。金乌之力有如此之威,若是再加以好好调教,何愁不能成为一大助力?况且点玉于习武一道资质绝佳,连他都要夸上一句天才,不仅能以极快之速习得迦楼罗斩十绝,甚至还反而有所助益。这样的一个人,岂不比什么曳影剑还要有趣?
月泉淮正想着,却听点玉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他垂眸看去,只见点玉抓住了他的手,眼神急切:“义父,义父,你是受伤了吗?”
原是看到了他嘴角那抹血痕。
月泉淮恍然,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就见点玉着急起来,连自己脸上的灰与血都来不及擦,十指紧紧扣住月泉淮的手,一道道精纯澎湃的金乌之力涌向他的身体。略感焦渴的经脉痛快地接受了这番馈赠,饱饱地痛饮清泉,舒畅又快活。
月泉淮仰着头享受着,忍不住发出舒适的轻叹声。看他脸色逐渐好转,点玉缓缓地停下内力的传输,澄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和焦虑:“义父,舒服点了吗?”
他垂下头,如做错了事的幼兽:“义父,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么莽撞的。”
说着,他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满是自责:“我不该让义父受伤的。”
月泉淮吸饱了内力,舒爽之余心情大好。他垂下眼皮看着自责低头的点玉,沉默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点玉一个人久居深山十几年,不谙世事得像个单纯天真的孩子。他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却懵懂茫然得像只森林里的幼兽,纯洁直率得像张未染污渍的白纸。
而如今这只幼兽已然认主,这张白纸也被写上了他月泉淮的名字。从今往后,无论何种境地,点玉注定了只能待在他的身边,一心一意,再无他处可去,再无他人可依。
月泉淮的笑声让点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也笑了,笑得双眼亮晶晶得宛如天上星子。他抹抹嘴,擦擦脸,坚强地站起身,站到月泉淮的身边,软软地唤了一声义父,像是撒娇,又像是讨好。
“走吧。”他们这一出搞得动静甚大,原本的秘密寻人只怕也要不是秘密了。月泉淮有伤在身,没兴致等着那些武林正派来找麻烦,淡淡地吩咐一声,抬脚就走。
衣摆处传来一丝意料之外的阻力。
月泉淮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只见点玉捏着他的衣角,脸上是刚刚与他过招时都不曾有的惴惴不安:“义父……我,我能走在义父身边吗?”
他抬了抬眼睛,又飞快地收回目光,速度之快甚至让月泉淮都没来得及去辨认一下他刚刚看了谁。点玉抿了抿唇,牵着月泉淮的衣摆,轻轻地拽了拽。
“走在义父身边,我就不怕了。”
明丽的阳光穿透枝叶,洒下片片摇动的金色光斑。青翠的枝叶被连月的落雨洗得青亮如碧,随风簌簌间遮去几多鸟雀清啼。山风吹动树梢,裹挟着雨后山林里清爽醉人的气味,徐徐流向远方。
山路迢迢,其间风光如许,宛转迷人。然马蹄哒哒,车轮辚辚,行色匆匆的马车如不解风情的木头直直掠过,将万千风光都抛在身后。
山风心有不甘地撩拨木窗后的小帘,终于将那柔软的布料掀起一角,露出车内精美的布置,也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来。
月泉淮单手撑着太阳穴,另一手的指尖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一言不发。
岑伤端正地跪着,温顺隐忍得像个沉默的雕塑。点玉乖乖跪着,但却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瞥过来,带着点不解,带着点讨饶,像极了受罚后试图向长者撒娇的幼兽,偶尔委委屈屈地略动一动,再偷偷瞥他一眼。
他本意倒也不是惩罚,只是想让这两个义子说个清楚明白,也免得那小金乌每次看见岑伤都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看着心烦。
那日在山脚要走之时,点玉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询问能不能跟在他的身边,说跟着他便不怕。点玉抬眸那一眼瞥得极快,月泉淮虽没来得及看清楚,但那个方向无非是他的新月卫们。当时他们动静闹得太大,不宜久留,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也就将此事暂时搁置。月泉淮并不在意给这只小金乌多点脸面,当时也就应允了他的要求。
新月卫为了寻人的方便隐秘,曾在深山里搭建了些帐篷作为临时据点。但事实上,他们进犯少林之前,为免打草惊蛇,早在山外包了几处大院暂供歇脚。倘若以轻功疾行,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之前岑伤率领新月卫秘密上山寻人,端木珩与翁幼之便带着血月众留守后方,双方互相配合,愣是把月泉淮不知所踪一事瞒得滴水不漏。为掩人耳目,端木珩二人故意兵行险着,亲自带着一支车队直赴西南——香巫教为求傍上月泉淮这颗大树,特地献出教中圣物黑陨龙及天蚕茧,道是有助伤势痊愈,而今倒是给了端木珩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和幌子,虚晃一枪引开了大量追杀月泉淮的武林人士。
端木珩这招倒是用得好。云颠之战后,世人皆知月泉淮惨败,身受重伤逃出少林,而不老僧渡法亦是圆寂。一时间江湖上风起云涌,不论正邪,不少武林人士都跃跃欲试,想痛打落水狗者有之,为渡法悲愤伤痛誓要报仇雪恨者有之,意图跟风从众以涨自身名望者有之,欲要趁势而为一揭通缉令黄榜者亦有之。一时群侠聚集,跃跃欲试,各方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虎视眈眈,一个个都如嗅到了肉味的狼,将端木珩那支车队盯得几乎寸步难行。
但好在他们将月泉淮失踪一事瞒得紧。月泉淮多年来搅得江湖上腥风血雨不断,早已凶名在外,此番虽称得上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但也没有太多真不怕死的来捋虎须逗龙爪。真有胆大的冒然前来,也被端木珩和翁幼之带着血月众处理得干干净净。端木珩护师心切,翁幼之心狠手辣,两人目标一致,面对来犯之人下手狠厉,毫不留情,姿态做得十成十,也越发让各方势力群侠们以为月泉淮还在,更不敢有什么轻率之举。只是他们也撑得辛苦,要是岑伤再找不回人来,只怕也真要瞒不下去了。
这些事是他们赶路时岑伤一一为他禀报的——月泉淮只教了点玉剑法招式,还没有教他月泉宗的轻功,须得用双人轻功带他,只是月泉淮此刻毕竟有伤在身,便是只顾自己,中间也得停下来短暂调息片刻。最重要的是,他失踪足足一月有余,需要及时知道现状如何,这就只能抓紧时间了。
月泉淮搂着点玉的腰落了地,身后的新月卫们也一一落了地。短暂调息后,岑伤走上前,将他受伤后的各种情况一一汇总禀报,说得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月泉淮听得甚是满意,眼见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正要伸手一揽点玉继续双人轻功,就听岑伤吞吞吐吐,似有什么事情还没说完。
“义父,最近江湖上有一些流言,正和金乌相关……”
月泉淮并不是爱听江湖流言的性子,但岑伤的后半截话吸引了两分他的注意力。月泉淮下意识地看向点玉,只见点玉死死低着头,避开任何与岑伤目光相交的可能性,明明听见了似乎和自己相关的消息也不敢抬头,一副小不安的样子紧紧攥着双手,指节都用力到发白,整个人也越发往他身边偎过来,十足的幼兽向强大的长者寻求安全的模样。
嚯?
月泉淮看着好奇,这小金乌胆大包天,便是面对他发怒时都没见怕成这个样子过,怎么第一次见到岑伤就怕成这样?
但是现在也并不是问话的时候,赶路更要紧。月泉淮抬抬手止住了岑伤的话,同时按下疑惑未表,只搂玉继续路程,回到暂时歇脚的大院。
收拾打理自有岑伤操心。月泉淮向来不会在这种琐事上耗费心神,类似事情自然会有人给他办得妥妥当当。是以当手下的新月卫们忙忙碌碌时,月泉淮却终于有时间,一边闲闲坐在椅子上啜着茶水,一边掀起眼皮看着黏在他身边的点玉,问出了那个刚刚他就想问的问题。
“你在怕岑伤?”
点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的情绪瞒不过月泉淮,沉默片刻后,乖乖地点了头。
“义父,我是不是不该怕他,但是……”
他咬了咬唇瓣,把柔软的唇咬得发红。点玉又往月泉淮身边凑了凑,汲取安全感一般,低着声开口。
“他……我当初被少林的人用阵法封起来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和尚。
“义父,那个小和尚,和岑伤长得好像啊。”
送到了嘴边的茶盏停了下来,月泉淮凤眸一眨,抬起眼看向点玉。
他向来不会在自己这群义子的过去上费心,对他来说,新月卫只要足够顺从能干,能把自己交代的任务完成妥当就已经足够,他没工夫也没兴致去了解那些人的过去,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容忍手下的欺瞒。
月泉淮记得很清楚,那日少林一战,渡法的姿态是如何的闲适从容,闲庭信步地笑着,有条不紊地说着,仅凭一根随手折来的青竹就将他打到连连退败、发髻尽散。渡法一直在笑,笑容和善得像是大殿里的弥勒佛,他笑吟吟地想要渡他,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笑着管教捣蛋的顽童。
然后渡法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原本游刃有余的不老僧变得着急起来,似乎急于去解决什么。月泉淮自然不会就此放任对手离开,剑招紧缠而上。渡法口念佛号回身,那竿青翠的竹棍上凝聚起浓厚的金光,滂湃的佛家内力带着刺目的光,呼啸着一举击上寒光闪烁的宝剑!
长澜月应声而碎。
锋锐的碎片倒映出他愤怒不甘的脸,电光火石间青竹裹挟着更为耀眼浓厚的金光,重重击上他的胸膛!
“唔!”月泉淮猛地俯身,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义父!”点玉惊呼一声,急忙跪倒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抓住月泉淮的手,充沛的金乌之力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身体。月泉淮长长地呼吸着,抬起头来望向房门处,漂亮的眉眼镀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点玉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岑伤正僵硬地立在那里,一张脸竟比那头霜发还要白。
“义父……”他一开口,嗓音都发哑。
这一声唤出口,他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低下头,躬起身,行了礼:“义父……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的嗓子是那么干,干到岑伤不得不吞咽唾沫润湿自己的嗓音:“可以启程了。”
月泉淮双眸沉冷如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半晌,终于冷冷地哼了一声。
开战前暂供歇脚的大院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月泉淮在思索后,索性决定顺势而为,就应香巫教的邀请,前往黑山林海。
在金乌之力的帮助下,一月有余的时间已经够他愈合近半,但是倘若能愈合更快又何乐而不为?况且亲眼见过了三足金乌,月泉淮倒也对香巫教口中的黑陨龙颇为好奇,有些兴趣去见识见识所谓的真龙。
于是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南。岑伤是新月卫之长,月泉淮的衣食起居自然是由他来一手安排,又要隐瞒行踪避开武林正道的追杀,还要和端木珩等人保持联系,一时间忙得脚打后脑勺。忙碌并不可怕,岑伤早就习惯了,让他真正恐惧的是义父的冷漠和他身边多出的那个叫点玉的人。如果说义父的冷漠已经让他惴惴不安,那义父对点玉的偏爱就更让他如坠冰窖。岑伤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只能拼命地用忙碌麻醉自己。不,不仅是麻醉,他能够把事情办好,他要证明自己能够满足义父的需要,岑伤事无巨细地忙碌着,终于得到了义父的召见。
岑伤说不清自己踏上那辆属于义父的马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像在龙泉府每次踏入义父房间为他禀报事务时一样的心情吧,同样的虔诚,同样的敬仰,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膜拜明月的凡夫俗子战战兢兢地捧起一抹清辉,感激涕零地叩谢月亮在黑夜中散出光芒的恩典。只是这次还多了些胆怯和慌乱——义父已经晾了他整整十一天了。
就算是正在逃避追杀,新月卫们也必定会尽己所能给月泉淮最好的。这辆马车就是明证: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内里空间宽敞,两三个人同时起居都绰绰有余,无论是卧室还是小厅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盥洗室。马车里熏了香,是月泉淮惯用的淡淡松柏清香。岑伤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绕过屏风,点玉给月泉淮奉茶的一幕大剌剌地刺入岑伤的眼底。
“义父,喝茶。”点玉双手将茶盏捧到月泉淮面前,双眼带着亮晶晶的笑。月泉淮嘴角噙笑,接过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心脏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岑伤几乎要喘不过气。
每一个新月卫从武场杀出后,都要被送至月泉淮面前奉茶,以成义父子之礼。岑伤亲手给月泉淮奉过茶,在后来的时日里也亲眼见过无数人给月泉淮奉茶,更是在成为新月卫长侍贴身服侍后给月泉淮奉过无数的茶。每一次亲手奉茶之时,岑伤都只觉得心尖悸动,尤其当义父低头啜饮的时候,他的喉咙也每每要不由自主地跟着滚动,以咽下唇舌间诞生的无上甘甜,咽下肺腑间升腾起的无上快意——当神明收下虔诚的贡品,无论多少次,都足以让最忠诚的信徒感激涕零。
他后来站在义父的身边,就那样贴身站着,亲眼看着一个个新人给义父奉茶。或许这人对义父有用,或许没用——这无关紧要,岑伤会为义父剔除混杂的沙砾——但不管有没有用,刚从武场出来的人往往还一身杀气戾气,提惯了刀剑的双手别别扭扭地提起茶壶,将这简单又细腻的举动做得生疏又硬涩。
月泉淮对此是见怪不怪的,岑伤也是见怪不怪的。长久侍奉的默契,让他不需要义父的指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会从义父身边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神经紧绷的新人身边,带着熟稔的教导和隐秘的骄傲,行云流水地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然后他就可以一步步走回义父身边了,他可以站在义父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新人努力而不失笨拙地沏好一杯茶,毕恭毕敬地,头也不敢抬地,送到月泉淮的面前,而他的义父会漫不经心地接过,象征性地抿上一口。
他往往会看得双眼微微发亮,嘴角勾起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
那个时候,不,现在也是如此,岑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新人奉茶的场景方寸大乱,舌尖心口泛起从未品尝过的辛辣。
心有五味,辣为其一,原名嫉妒。
岑伤当然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必要。他告诉自己。
可是眼睛却过于诚实地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放肆地将义父的笑容收入眼底,岑伤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新来的放肆又大胆地直视着义父的眼睛,笑得甜腻到恶心,而义父却勾起嘴角,笑得温和又纵容。
舌尖辣到发苦,心脏震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岑伤有种冲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很想做点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也许他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他最终决定将目光只聚焦在义父身上就好,但是他们早就注意到他了,齐齐地看了过来。
笑容被缓缓收敛,他们一起扭头,看向刚刚迈步进来的他。
父慈子孝。
而他格格不入。
岑伤几乎有了种逃跑的冲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义父的目光竟会让他如此难受。他承受不住地跪下来,逃避一般、认罪一般、求饶一般,低下自己的头。
信仰高高在上神明的人啊,一旦被神收回了恩宠与偏爱的注视,他的精神与生命就会在一瞬间全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