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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勒从办公室看着修他们的汽车离开视野后,也来到地下车库取车。中午他接到维斯特夫人的电话,对方希望和他再见一面。

这个速度比预想中要快,而且在得知莉雪儿女士自杀之后,事情的脉络已经大致清晰,应该也不会有再多超出想象的消息。见面更多是为了求证一些细节,毕竟无论真正的修有什么打算,公司都必须正常运作下去。

梅勒很早就预感到,所谓的公司和集团,对修来说都只是一块跳板,而不是最终目的。

可能是自小生活在富足的环境里,那个家伙对权利和金钱都不执着,但这不意味着对方缺乏目标。

恰恰相反,只要和修共事就能体会到,对方不仅目的明确,而且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过很多时候修会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其他人只有在事情了结之后,才能有所察觉。

所以他一直相信这次的事件又是先斩后奏的结果,尽管修的目的还不明了,但现有的迹象足以表明,这次的目标在丹沃布勒康斯家内部,对方不希望他们参与进来。

他需要做的也不是查明真相替对方讨回公道,而是了解事情的基本情况后,稳定住公司内部的情绪,不让别有用心的势力趁虚而入。

即便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替代品,也没人觉得修已经丧命。

大家都相信真正的修早晚会回来,可是时间拖得太久,又没有可靠的消息传出来,难免会心生动摇。

其实不管他们这些人再怎么咒骂,修在大家心里的地位都不可撼动。就像安塞斯说的那样,这家伙确实危险又麻烦,但站在旁边却又莫名有种安全感。

在动荡的环境里,哪怕是这种毫无根据的安全感也能带来不少希望。

梅勒到达十九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上没有路灯,仅有一些自零散住户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

维斯特夫人的住所还算是居民相对密集的区域,不过沿途的房子基本门窗紧锁,也没有看到任何行人。在他看来,一位老妇人孤身在这里坚持了那么久,确实需要不少勇气。

这次见面,维斯特夫人明显准本充分,餐桌换了新的桌布,上面也早就摆放好待客的茶点,应该不会再以此为借口逃避对话。

“您最近还好吗?”梅勒试图像山地人一样用废话连篇的寒暄开场,不过说出口反而像是质问,连他自己都别扭。

维斯特夫人递来一杯热茶,态度比上一次坦然许多:“不太好。”

“因为杰的车祸?”

维斯特夫人摇了摇头:“因为修少爷的车祸,从那天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对劲了。”

主动地提到修的车祸,梅勒知道对方是真的打算告诉他一些事,于是也不再绕圈子:“修的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维斯特夫人的目光移向漆黑窗外:“我不知道那场事故是否真的是意外,我只知道转天凌晨被送回庄园的不是真正的修少爷。”

“您当时就立刻发现了?”

维斯特夫人点点头,苦笑道:“我在庄园工作了二十多年,看着两位少爷长大,就算他们成人之后发生了不少改变,分辨是不是本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既然对方发现修被替换了,没理由一直沉默至今:“您有向谁揭露自己的发现吗?”

“安排好庄园的一切之后,我立刻赶往医院见了夫人。”提到莉雪儿女士,维斯特夫人的脸色越发暗淡,“我从没见过那样痛苦的夫人,她哭着对我说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另一个。那时候我就知道,夫人已经知道修少爷的事,并且这件事和杰少爷有关。”

这个发展还是令梅勒十分意外,莉雪儿女士竟然一开始就知道,并且帮忙掩盖了真相:“莉雪儿女士当时怎么确定真正的修已经不在了?”

“应该是杰少爷主动坦白的。那段时间杰少爷的神经很紧张,每天不停往返于修少爷的庄园和医院,我见到夫人没多久,他就赶过来在门外徘徊。后来夫人让我把他叫进病房,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换掉所有有可能发现修少爷不是本人的家仆,包括我。”

梅勒这才明白为什么维斯特夫人之前会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因为后来她也成为了掩盖真相的帮凶。

“难道就没人考虑过修?”

“那时候夫人一心想帮杰少爷度过危机,山地和都市不一样,有警局和家族理事会,这件事一旦被发现,杰少爷的人生就全完了……”

“于是你们就牺牲了修?”

维斯特夫人点下头:“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不希望是这种结果,也没办法改变夫人的决定。”

梅勒理解不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既然如此惧怕遭到制裁,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但从对方的叙述来看,他们一开始就认定修已经死了,这和他的预判截然相反。

“谁能确定修死于车祸,你们中有谁见到过他的尸体吗?”

“一开始是杰少爷一口咬定修少爷已死,夫人多次提出要见尸体,他才改口说尸体和车子一起坠进海里,找不到了。我也多次去停尸间寻找过,没有符合修少爷特征的尸体,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们就没想过,有可能被杰骗了,其实修并没有死?”

维斯特夫人疑惑地看着他:“杰少爷没必要骗夫人,如果修少爷没死,他为什么要主动背负上这个污名?”

“因为修死了反而对杰更有利,如果修活着,你觉得他会放过杰吗?”

维斯特夫人被问住了,出神许久才开口道:“其实我也隐约有种感觉,修少爷可能还活着。所以离开庄园之后我才搬到这里,希望能在他出事的地方有所发现。”

“您有发现吗?”

维斯特夫人摇摇头:“这里的环境你也看到了,我每天只有中午的时间敢出门,也不敢随意和街上的人搭话。”

“那您为什么不搬回山地?那边的治安至少比这里要好。”

维斯特夫人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是山地人,离开庄园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而且离开时我也答应过夫人,不再回到山地。只是没想到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都市,竟然是这个样子。”

梅勒明白这份承诺是为了杰,无论是维斯特夫人还是莉雪儿女士,最后都选择放弃修。这个结果既可笑又讽刺,或许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些,修才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家族。

“可是莉雪儿女士已经去世,您没有必要那么严苛地遵守承诺。虽然我对山地了解不多,但那里的确是目前局势最安稳的地方。”习惯山地生活节奏的人,很难适应都市,就算搬到治安比较好的区域,那里的消费水平也不是维斯特夫人能够负担的。

维斯特夫人摇了摇头:“夫人对我有恩。她雇佣我这个外来者,还让我管理她的庄园,我不能背叛她的信任。”

梅勒总算听出来,自始至终维斯特夫人效忠的都是莉雪儿女士,而不是修。哪怕庄园早已划归在修的名下,对方仍然将莉雪儿女士当做自己真正的雇主。

“庄园的主人难道不是修吗?”

维斯特夫人愕然地看着他,显然经过他的提醒才想起谁才是庄园真正的主人:“这么做确实很对不起修少爷,但我觉得……他应该也不希望……”

“您觉得他不希望什么?”这种明显就是找借口的说辞估计连维斯特夫人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修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比他更加清楚。

“我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会原谅我。”维斯特夫人承受不住这样的质问,痛苦地捂住脸,“我看着他长大,再清楚不过……除了老爷,家里没有人不忌惮他,他就是龙的化身,可以审判任何人……”

梅勒能感觉到维斯特对修的恐惧,但不能理解对方的话:“可以审判任何人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降生以来,身边就伴随着离奇的死亡,尤其是那些对他不屑和不敬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连老爷也是……”

维斯特夫人越说越离奇,据他所知修的父亲去世时,修只有七岁:“你认为修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不是杀死是审判!只要是修少爷认定有罪的人就会死,所以那些对他出言不逊的人,那些陷害过他的人,最后都死掉了!”

“这么说每一个喝过水吃过饭的人最终也都会死掉。”修的能力确实出类拔萃,但也不至于被神话到这种地步,“您是不是想太多了?”

“你们这些外人不会懂的!”维斯特夫人激动地反驳道,“他是龙的转生,可以随时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如果修真有这么神,坐在家里想谁死谁就会死,根本不需要跑来都市当佣兵。梅勒心里虽然充满对这种论调的不屑,但为了话题能够继续,还是忍住吐槽:“但他最终还是被杰谋杀。”

“不是谋杀是意外!”像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维斯特夫人不断重复道,“杰少爷不会蓄意谋害他,绝不会!”

“好吧,意外。”梅勒妥协道,“所以这场意外对那些惧怕修的人来说是件好事,不用再活在他的阴影下了,对吗?”

维斯特夫人没有回应,他就当是默认。

至此,有关事故的疑问基本全解开了,修的确出了事故,事故确实与杰有关,只是没想到每一个了解事情真相的人都站到了杰那一侧。

梅勒忽然有些同情修,所谓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

“那个冒牌货又是怎么回事?他和修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长时间接触过修本人,几乎无法分辨。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来历,有关他的一切都是杰少爷一手包办,我没有权利过问。”维斯特夫人犹豫片刻又说,“只是在去和夫人告别的时候,我偶然听到杰少爷向夫人抱怨,借那个人的代价太高了。”

借的?梅勒认为这是今天最大的收获,竟然有人向外出借和修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修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和他一样好奇出借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他的思路忽然清晰起来,将因果颠倒一下可以很好地解释现状,修可能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才会故意选择装死。

“我现在每天都活在矛盾之中,有时候我希望修少爷还活着,就算他判定我有罪也没关系。有时候我又希望他已经死了,这样杰少爷以后就不需要继续担惊受怕。”像是在忏悔,维斯特夫人带着泪痕喃喃自语,“我每时每刻都在为夫人能够安息而祈祷,希望她的去世不是因为受到修少爷的审判。”

维斯特夫人离开山地时莉雪儿女士还活着,所以应该不知道对方的死亡真相:“放心吧,莉雪儿女士没有受到审判,根据医院的记录,她是自杀的。”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对方非但没有感受到安慰,反而瞬间面如死灰:“你……肯定?”

“一位叫兰薇·丹沃布勒康斯的女士透露的消息,当然她不知道和她见面的修是冒牌货。”梅勒仔细盯着维斯特夫人的脸,不希望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您觉得这个消息可靠吗?”

“兰薇院长不会用这种事情撒谎……”维斯特夫人双目黯淡地盯着地板发呆,良久才像全身力气被抽干一般瘫在座位上,“太好了……修少爷还活着。”

梅勒并没有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喜悦:“您怎么忽然这么肯定?”

“夫人曾亲口说过,如果修少爷还活着,她会以死谢罪,这是她应有的审判。”

梅勒离开维斯特夫人的住处又去事故发生的路段转了一圈,今天那里很平静,没有收尸人的身影,只有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

今天的谈话让他第一次对修在丹沃布勒康斯家的处境有了更具体的了解,不同于以往虚无缥缈的传说形象,今天他从维斯特夫人身上真切地感觉到对修的惧怕。

如果对方说的都是真实感受,那么整个家族对修的态度不会比这更好。

当人们将所有死亡都归结在修的身上,他不禁开始思考拥有“龙的转生”这个身份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至少在他认识修的这四年里,对方从未提及过这个身份。他认识的修一直专注于扮演一个黑心老板,时而让他们这些员工很绝望,时而又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

但维斯特夫人的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对比之下提到杰的时候情绪明显更放松一些。

所以究竟是他们这些人看人有问题,还是丹沃布勒康斯家的人有问题?明明面对的是同一人,竟然得到截然不同的感受。

又或者修真的有两幅面孔,一副面对丹沃布勒康斯家,一副面对他们这些外来者?

越想越觉得迷茫,梅勒索性放弃了思考,至少他今天得到了更多可以证明修还活着的消息,凭借这些消息,足以让公司里的那些人坚定地干到年底。

不过回公司之前他还是想劝说维斯特夫人搬离十九区,如果对方需要他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然而当他返回维斯特夫人的住处时,却看到大门是敞开的,门里的灯光透出门外,照亮了停在门口的冷冻车。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收尸人的冷冻车,连忙跑了过去。客厅里面蹲着一个身穿制服的收尸人,正在把维斯特夫人放进裹尸袋。

那张布满细碎皱褶的脸还带着血色,即使双目紧闭也不像是一具尸体。

收尸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隔着笨重的头盔打量梅勒。

“请问她是怎么死的?”他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可刚刚还和自己聊天的生命就这么消逝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收尸人抬起维斯特夫人的右手,上面握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

“谢谢。”

他默默退出去,远远地看着收尸人扛着整理好的裹尸袋放到冷冻车上离开。

然后他又回到屋子里,重新环视房间。刚刚用过的茶壶和茶杯已经洗好晾在水槽旁边,装茶点的瓷盘上加了防尘的盖子,桌布依然洁白如新,一切看起井然有序,但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

街上依旧没有行人,周围的房子都门窗紧闭。都市的死亡就是这样,悄然发生又悄然结束,惊不起波澜也无人在意。

他关掉屋里的灯时候,忽然有一种面对落幕时的不舍,不知道和莉雪儿女士选择相同道路的维斯特夫人,是否也会把自己的死亡归结于修的审判……

43

通往山地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汽车开到半山腰的时候遇到塞车,放眼望去几十辆汽车被迫停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

简看了一眼时间:“这堵车不太对劲,不会是因为那个吧……”

他没听懂:“那个是指什么?”

“封锁搜查,山地的佣兵经常搞这一套。”简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又悻悻塞回口袋,“信号也连不上,没办法联系这边的熟人打听情况。”

“看来我选了个糟糕的时间。”他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们先退到之前的路口,等明天再过去。”

简瞥一眼后视镜:“你回头看看。”

他回身看向车后,可视范围内塞在后面的车比他们前面的还要多。

“最恶心的还是在这种本来就狭窄的山道中间加栏杆,也不知道山地人是怎么想的,不觉得难受吗?”

他看向栏杆对面的车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汽车开过来,如果不是栏杆阻挡,这边的车辆能够很轻松地调头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里的气氛越来越糟,修心里也很焦急,是他自己坚持要连夜赶回来,现在被困也没办法抱怨。

“如果我们把车放在这边,走路离开需要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走出这段盘山路倒是要不了多久,但问题是你能爬山吗?”简指着前方的山林说,“跨过这片林子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另外一条上山的路,不过至少要有从公司一楼爬楼梯到你办公室的体力。”

他默默回忆了一下,车祸发生以来自己爬过最高的楼梯就是去伊德家,而且每次都会现在咖啡厅坐一会儿才上去,一口气爬三十几层他想都没想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

“体力只是一方面,如果碰巧遇到搜山的山地佣兵,还要有本事躲他们的子弹。”

“为什么?”修不懂,“山地的佣兵不是和我们都属于同一个集团吗?”

简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会开了那么多次,你还没看出来这两边的人都看对方不顺眼吗?”

“但都是同事,至少不会互相攻击……”他觉得大家应该会维持表面的和平。

“我怀疑你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简冷笑道,“这么说吧,山地的佣兵在山地拥有任务豁免权,原则上只要是在任务中,除了队友和长官之外的人都能在突发事件时随意开枪。但具体要不要开枪,朝谁开枪,全凭他们的心情。当然如果不幸打中位高权重不能随便打的人,也无非就是推几个底层佣兵队员出来以死谢罪。”

修从没听过这样简单粗暴的规定,有些难以置信:“这样轻易开枪岂不是很容易伤到普通人?”

“哈哈!”简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声,“你以为死在山地的普通人还少吗?当年联合政府解散,山地的佣兵杀了多少来避难的外来者。那时候天堂塔的替换器官技术还没成熟到可以换内脏,丹沃布勒康斯家可是从倒卖人口和活体器官的生意上狠狠捞了一笔。”

这番话听得他如鲠在喉,难以想象自己的家族竟然做过如此残忍的事情……

简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也收敛了自己的态度:“干佣兵打打杀杀很正常,被人憎恶也很正常,你最好看开一点,不然活不下去。”

修沉默许久,才从震惊中缓过来:“所以都市的人才都这么讨厌山地人?”

“不止都市人讨厌山地人。”简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如果你有机会去到山的另一面,就会发现哪里的人都讨厌山地人。丹沃布勒康斯家族自诩受到龙的指引,实际上是被流放到乌图索拉山地的,在别国的历史上有很明确的记载,只不过年代太久远,你们的家族不肯承认罢了。”

“历史记载下的丹沃布勒康斯家就那么不堪吗?”他的心情很复杂,失望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听到些许正面的评价。

“我对历史也不是很感兴趣,这些也都是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从其他地区的人嘴里听到的。如果想更详细地了解,网络上有很多其他国家公开的历史资料,你可以找来自己判断。”简适没有深入回答,而是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转移掉话题,“听点音乐放松一下,我们还有得等呢。”

舒缓的音乐响起,但修的大脑仍然一片混乱。

身边发生的许多事和他的认知完全相悖,接触的越多,他反而越无法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原本的自己其实劣迹斑斑,引以为傲的家族也恶贯满盈,或许别人口中的这些事迹不能代表他和家族的全部,但对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状态的他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

他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但绝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恶人。如果被家族排斥源于自己的“恶”,那被一个充满“恶”的家族排斥又源于什么呢?更深重的“恶”吗?

就在修努力思考答案的时候,简忽然开口:“我就说这个堵车不正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还来不及回过神,马达的轰鸣声就从对面的车道飞驰而过,消失在上山的方向。

“那是什么?”因为车灯的亮度太过刺眼,他甚至没看清开过去的是什么车。

“没看到第三辆车上的标志吗?是索朗·丹沃布勒康斯的车队,没想到他在山地这么嚣张,看来都市还是让他收敛不少。”

修记得这个名字,虽然重新回到公司之后还没有见过面,但只要是佣兵集团的一员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作为董事会会长兼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是目前整个佣兵集团权力最大的人。

尽管作为当初并购的条件,他对都市分公司拥有高度控制权,可仍然算是这个人的下属,重大决策也必须服从对方。

不过对大部分员工来说,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只是个遥远的人名,偶尔出现在枯燥乏味的新闻上或是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里。

索朗并不是标准的山地人外貌,浅茶的发色单看或许不明显,但和纯正金色发色一对比就立刻显出不同。本人也没有回避这一点,从小到大一直保留着原有发色。

据说这个发色遗传自他的父亲,一个来自前联合政府成员国的外来者。

只要不涉及核心阶层,山地人与外来者通婚一般不会遇到太大阻碍。索朗的父母就是这样,虽然母亲姓丹沃布勒康斯,但只是普通的事务所会计,后来嫁给了身为翻译的外来者。

山地有很多这样的家庭,即便孩子出生后与山地人的外貌相去甚远,也不会引来什么关注。

然而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成了例外,由于出色的个人能力正式成为佣兵没多久就在任务中名声大噪,而敏锐的洞察力又让他在集团几次权力更迭中都站到了胜利的一方。

在娶到家族理事会成员的女儿后,他的事业更是平步青云,从众多血统和家世更加“纯正”的山地人里脱颖而出,来到了佣兵集团的权力巅峰。

从普通一员到大权在握,他本人也成为了集团内部的榜样,每个山地佣兵都会知道几个有关他的轶事,期盼有一天同样的际遇能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在都市分公司里,对索朗的态度截然不同。就算没有人直接评价过,修也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对这位“当权者”相当不屑。

“你们族长出门也需要封路走逆行车道吗?”简盯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问道。

“至少我见到的时候,没有车队也不会封路。”不仅是族长,之前去龙之殿的时候,其他理事会成员也没有车队跟随,有些人甚至自己开车,连司机都不带。

“我还以为山地有这种讲究场面的传统呢。”简话里有话,不过比起挖苦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单纯出行,十二辆车也未免太多了,而且还有龙队的车,难道有什么需要他亲自指挥的任务?”

修虽然没有看清具体有几辆,但通过声音也知道车队很长,不像是单纯出行那么简单:“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不会是他过来……”简思索片刻,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样我们也小心些,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塞车持续到十点才结束,之后简又改道去了一趟加油站,真正进入普林商业区的时候,已经是转天清晨。

找旅馆已经没必要了,可刚刚六点就去敲门也不太合适。于是最后一段路程简放缓车速,以此耗费些时间。

清晨的商业区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路旁的商铺都锁着门,街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林间竞相鸣唱的小鸟让街区显得不那么冷清。

穿过商业区向山上开便是十几座小庄园,规模介于别墅和一般庄园之间。面积虽然都不太大,但毗邻山地重要的商业中心,地价是山脚的十几倍。

“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环境真不错。”一进入居住区的山道,简就感叹道。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修也被风景吸引看向车窗外,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高大的乔木在晨风中挥洒落叶,点缀在道边的雕像布满青苔,充满时间的沉积却并不影响美感。精巧的庄园在山中错落有致,各种风格的庭院经过茂密山林的掩映,有种半撩面纱的神秘。

杰的住处在自下而上的第五座庄园,但车子刚开过第四座没多久,简就停下了车子。

“感觉不对。”不等修提出疑问简已经摸出随身武器做好准备,“龙队的车守在前面的庄园。”

对方口中的龙队是佣兵集团的精锐队伍之一,不过因为直属于董事会,从不对外接任务,也是整个集团地位最高的队伍。能进入这个队伍的人不单要能力过硬,本身也必须是董事会成员信得过的人选。

用梅勒的话说,就是董事会的私人走狗。

“你昨天不是看到索朗的车队有他们的车,难道索朗也在?”

“谁知道呢。”简紧警惕地盯着前面,“反正这些家伙最好能躲就躲。”

碍于双方关系不算友善,修也不想被这些人找麻烦:“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已经有人过来,我看能不能把他们应付掉。”简警告道,“记住,没我的指示别下车。”

修点点头,不自觉地抓紧了座椅。

两名佣兵来到车前先亮出了自己证件,态度还算礼貌:“修·丹沃布勒康斯先生的车吗?”

“是的。”简也熟练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也尽可能显得礼貌,“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但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捂住耳机小声说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没有反应。

简双手看似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但一只脚始终悬在油门上,盯紧两名佣兵的时候,余光也在打量周围,盘算可能逃离的路线。

几分钟后有人从杰的庄园走出来,站到车前十米左右的地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盘问的佣兵两枪打碎后排的玻璃,伸手就朝修抓过来。

简看到那个人站定的时候就已经启动车子,听到枪响的瞬间便踩住油门冲了出去。龙队的佣兵反应也很迅速,扒在车门上试图开枪。

但简早有准备,一刀刺穿车里那只手的同时猛打方向盘将对方甩飞出去。紧接着她又调整方向,全速往山下开。

此时修已经吓得在后座缩成一团,他根本没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击碎玻璃的枪声还在耳边回响,甚至还能感觉到子弹从面前擦身而过。

之前还充满惬意的林间山道此时已经变成地狱之路,佣兵的车很快就追上来,并不断朝他们开枪。

“不想死就振作点!”简朝他吼道,“趴到座椅下面!”

他很想按照对方的话去做,可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听自己的指挥,直到车子忽然猛烈颠簸,他才从座椅上滚了下去。

“该死!”简知道车胎已经被打爆,尽管极力控制方向盘,车子还是偏离山道冲进山林,七扭八歪滑行了一段之后撞到树上。

简在碰撞之前跳下了车,三个跟头稳住身体后立刻返回来打开车门,从座椅下面把瑟瑟发抖的修拽了出来。

佣兵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因为车子体积太大只能提前下车。

即便如此简也明白他们没有什么机会逃出去,但还是强硬地把人拉起来:“跟我跑!”

起初修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被简拖着往前走,不过渐渐地还是找回了神智,紧跟对方的脚步。

然而慌不择路的他们没多久就被一道深壑揽了下来,垂直落差足有十几米。

“怎、怎么办?”修不敢向下看更不敢回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简身上。

简只说了一个简单的指令:“蹲下,抱住膝盖。”

他没有余力思考其中的意图,按照指令蹲好还来不及抬头,就被人扑住翻了下去。

简竟然抱着他从深壑滚了下去!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翻滚已经停止,简也松开环抱他的双臂。

“我们……还活着……”他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都能活动并没有受伤。

可本该比他更早起身的简却一直躺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他疑惑地看向简,对方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而左腿呈现出奇怪的扭曲。

“简?!”他看到简紧咬牙关一语不发,手指深深抓进泥土里,试图用这种方式压制剧烈的疼痛。

“我……没事!”汗水顺着额间的青筋滚落,简掏出自己的枪塞在他手里,“往山下跑,只要到商业区……就躲进商铺,然后打电话给梅勒……”

他呆呆地捧着枪:“梅勒会来救我们?”

简艰难地点点头:“在加油站……我联系过他,会有人……救你。”

“救我?”不知为何,这次他听懂了简的意思,“那你呢?”

“不用管。”简抬起一只手用力推他,“快走,走!”

“可是……”

“走!”简听到深壑上传来动静,更加用力地拍打他,“别让我白费力气!”

修知道简在不计代价地帮他,而回报对方最好的方式就是逃出去。

“等我联系到梅勒就回来!”他下定决心收好枪,又看一眼简断掉的左腿,忍住悲伤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也不认识通往商业区的山路,陌生的山林仿佛随时能将他吞噬。可他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真正在没有路的林间穿行,才会知道有多艰难。他甚至没有余力去自责,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下。

但就算他拼尽全力,还是在走出山林之前被拦下。两名山地佣兵不是从身后追上,而像是早就料到他的逃跑路线,举着枪从山下迎面逼来。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他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来到近前将枪口瞄准自己的时候,忽然一道人影闪到了其中一名佣兵的身后。没有人反应过来,那名佣兵便颓然倒地。

而当另一名佣兵注意到这一切,自己的脖子也已经被勒住。

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两名佣兵就这样被同一个人解决掉了。

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让他震惊不是发起突袭的人下手有多迅速,方式有多利落,而是那个人影他实在太过熟悉。

“伊——”可他也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一阵异样的香甜窜入鼻腔,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的意识。

44

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不大的空间里只有床和天花板上的灯,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至少还活着……他这样安慰自己,坐起来检查随身物品,所有东西都在,除了简给他的枪。他十分羞愧,自己不但没能妥善利用好那把枪,还把它弄丢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把枪留在简身边。

直到现在,他仍然对现状感到困惑,龙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杰家门口?难道他们守在那里的目的就是抓到自己?还是说杰已经得到消息,才会让龙队的人去抓他?

一连串自问之后,他立刻否认了自己的猜想,杰不是董事会的成员,甚至不在集团总部任职,不可能差遣龙队。

所以到底是谁要抓他?是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交集,更没有冲突。如果是对他这个都市分部经理的工作不满意,那为什么还要驳回当初自己提交的转职申请?

他越想越混乱,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包括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身影,为什么会是伊德?怎么可能是伊德……

他认识的伊德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洁工人,兴趣是读书,喜欢吃甜食,曾经因为事故失去记忆,理解能力也因此时常出现偏差。总是会安静地听他倾诉,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对他的疑问也都耐心回答。

这样单纯又认真的伊德,不可能会杀人,更不可能以干净利落的手段杀死训练有素的佣兵!

不断找理由说服自己的同时他也很清楚,即便没有这件事,伊德的身上也有数不清的谜团。

一直都面无表情,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身体没有反应仍然和他做爱……这些奇怪的地方还都能归结于事故,但有一点他无法找到合理的借口,那就是他从未见过伊德睡着的样子。

这很不符合常理,他在伊德家留宿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自己先睡去,醒来的时候伊德也必定不在。即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对方也是清醒的。

他从未在伊德脸上看到困倦,更不会有什么哈欠连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看着伊德在等下的身影入睡,没有表情、没有细微动作,没有明显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尊雕塑。

他不是没有疑问,他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

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而且越是从周围人口中的了解到更多以前的自己,他就会越自我质疑。

他不知道事故是否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他知道懦弱的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成为别人心目中的修·丹沃布勒康斯。

从困惑到沮丧,修在房间里思考了很久,才心力交瘁地起身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他本以为自己被囚禁了,但走到门边才发现没有上锁。

顺利地走出房间,外面是个类似客厅的地方。说是客厅,家具也少得可怜,不像是有人正常居住的样子。不过这里有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还是辨认出这里是了望街,而且就在咖啡厅上面的房间里!

他打开窗户翻了出去,自己待的地方果然就是一直没有人的四楼。顺着楼梯来到伊德家,屋门是锁着的,里面也没有光透出来。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伊德还没有下班,就算能去咖啡店找老板拿钥匙,可如果只有他自己,进去也没有意义。

修失望地靠在楼梯扶手上,晚风拂过面颊让混沌的头脑冷静下来。既然他就在这里,与其自顾自地疑神疑鬼,不如等伊德回来问个清楚。

他抬头望向伊德经常眺望天堂塔的钟塔,却发现上面竟然有人。他立刻翻过去爬上钟塔,从背影看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伊德!

“伊德?”忐忑和不安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忍不住从身后环抱住伊德,“原来你在。”

对方缓缓地回过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冷漠的视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你……不是伊德?”他松开双手换换后退,眼前这个人虽然和伊德十分相似,但眼神明显是带着情绪的。而且刚刚环抱的时候他碰到了对方的指尖,冰得不像人类该有的温度。

“你是谁?”见这个人迟迟不开口,他又问了一遍。

“34。”声音和伊德也不一样。

“什么?”他不理解用数字回应自己的意思。

对方没有解释,而是继续望向天堂塔:“等伊德回来吧,他就快到了。”

修站在原地观察这个男人,无论是体型还是容貌,都和伊德太像了。如果不是他对伊德足够了解,根本分不清两人。

不过之前的疑惑也因此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突然出现干掉佣兵的人可能不是伊德,而是这个人。

他的伊德还是那个单纯又认真的人。

夜幕降临之后伊德终于出现在路口,修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迎接对方下班。

伊德一见面就关心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握住伊德的手,粗糙却不失温暖。

“见到34了吗?”

这个数字再次出现,修才意识到这其实是那个人的名字:“你是指那个和你很像的人?”

伊德点点头。

“见过了,不过没怎么说话,他说要等你回来。”

“我们去找他。”

修不明所以地跟着伊德回到钟塔上,34还站在那远眺灯火辉煌的天堂塔。听到脚步声靠近的时候,回身揉了揉伊德的头:“辛苦了。”

就像是正在接受夸奖,伊德不仅没有避开而且还歪头让对方方便动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天一早我带他回都市。”

“我送你们。”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34委婉地拒绝了伊德,“你还有自己的任务,记得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伊德迟疑地点点头,虽然仍然没有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决定并不满意。

“听话。”34微笑着搂住伊德,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柔地说,“这次给你带的东西我都放在咖啡馆了,记得去拿。”

伊德枕在34的肩膀上乖乖点头。

修站在一旁,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沉默,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伊德,但在34怀里的伊德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这两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阻隔在外。

即便伊德的面部表情没有变化,他都能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地依赖着34。

不过伊德没有把修抛在脑后,没过多久离开34的怀抱来到他身边:“系统会帮他治疗吗?”

“不能确定。”34诚实地回答,“这要看系统如何判定他的价值,另外也要看他本人的选择。”

伊德看向修,像是再期待他能做出解答。

“现在还不是找他要答案的时候。”34劝道,“我饿了,去看看老板那还有什么。”

伊德盯着34看了一会儿,才慢腾腾顺着梯子爬下去。

钟塔上又只剩他们俩,34的眼神也重回冷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

“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修不由得苦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所以是你救了我?”

“准确地说是三个人,除了我和伊德还有一个。但是另外一位现在处理别的事,等回到都市你就能见到。”

“那你知道简现在怎么样吗?就是和我一起逃跑的那位女性佣兵,她的腿受伤了——”

“不知道。”34打断他的描述,“那边是由另一位处理,见面的时候你可以问他。”

这个结果总比一个彻底的坏消息要好,修只能改变问题:“你知道龙队的人为什么要抓我吗?”

34摇头:“你也要问另一位。”

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解答,他不知道34是有意刁难还是真的无法回答:“那你知道什么?”

“有关伊德的所有事。”仿佛是在炫耀与伊德的亲密关系,34干脆地说。

对方的态度成功地让他心生动摇:“你是他的家人?”

“如果你是指血缘上的家人,我们不是。”

“可是你和他很像。”

“只要我愿意,可以和任何人很像。”

修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并不是34原本的外貌,对方应该是刻意伪装成伊德的样子。

“所以你和伊德是什么关系?”他很在伊德对34比对自己还要亲密的态度。

“本来没有关系,但我自认为要对他负责。”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34跳下钟塔。

晚饭是伊德带上来的咖啡和方便食品,和伊德节制的饮食方式不同,34的胃就像个无底洞,拆掉的包装袋能把两条腿埋起来。

伊德依然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会慢慢咀嚼一会儿,拆下来的包装也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修没什么胃口,和34的对话令他十分忐忑,身边的伊德也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早点睡,明天天亮之前就要做准备。”解决掉方便食品,34嘱咐过他就去了钟塔。

伊德也要跟过去,但是被他拉住:“能陪我一会儿吗?”

伊德回头看一眼34离开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点点头。

对方能选择留下对修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告诉自己,伊德还没有抛弃他。

“我很害怕。”他抱住伊德诉说内心的恐惧。其实从醒来的那一个刻开始他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只有伊德是他唯一的慰藉。而此时此刻,这份慰藉也可能离他而去,内心的惶恐也快要将他压垮。

可伊德理解错了:“34会保护你。”

他无声地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德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他解释,却更让他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和34交流的时候,伊德并没有出现过理解上的偏差,即使是肢体交流,也顺畅无阻。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和34的差距,还是自己和伊德的差距,他只知道这两人来自同一个世界,而自己被隔绝在外。

最终伊德还是去了钟塔,留下他孤身一人辗转反侧。不过这个难眠的夜晚不算特别漫长,因为凌晨三点34就来敲门。

他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大皮包:“已经要走了?”

“不。”34进屋抓起床头的枕头放到床尾,“以防万一得做些准备,躺下。”

对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他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

34又从外面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头顶的位置打开皮包,掏出一些瓶瓶罐罐和一根细长的金属针。金属针大概有三十厘米长,作为凶器绰绰有余。

“放心吧,这东西不是用来杀人的。”34看出他的担心解释道,“你这样走太显眼,所以必须改头换面。”

他紧张地问:“怎么改头换面?”

“用人造皮肤覆盖住你本来的脸。”34活动一下带上手套的手指,扶正他的脸,“放松脸部,另外保持安静。”

修怀着忐忑的心情闭上嘴,好在真正动手的时候,34的动作很轻柔,清理皮肤之后在他脸上涂抹了三四层油膏,然后用那个金属针从一个大罐子里挑出几张透明的薄膜贴在他的脸上,用长针轻柔地拨动。

薄膜是湿润的,起初又冷又滑,但很快就开始风干,紧紧地扒在皮肤上。整个过程很不舒服,但比起一般意义上的整容轻松许多。

大约四十分钟,34放开他的脸:“干透需要两小时,你保持这个姿势躺一会儿,到时间我会来叫你。”

他指指自己的嘴。

“能说话,口型别太大。”

“眼睛不用藏吗?”最显眼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本状态,他不觉得这样算是成功的伪装。

“你的眼睛比较麻烦,特制的隐形镜片带起来不太舒服,所以走之前再换上。”

再次出现的时候,34也不再是伊德的外貌,而是顶着一张苍老阴沉的山地人脸孔。黯淡的蓝色瞳孔,下垂的眼角和薄了许多的嘴唇,身上的工作服换成了旧西装外套,稀薄的花白金发服帖地往脑后梳,如果不是声音一样,修还以为真的是哪里来的山地老人。

34检查一遍他的脸,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把最后的变装道具给他:“换上这套衣服,还有隐形镜片。”

一切就绪来到门口,伊德已经等在那里:“有34在,不用害怕。”

对方还记得他昨天的话,可惜不是他想要的回应。但他没有资格责备伊德,是他自怨自艾地放弃解释:“我知道。”

伊德又看向34。

“好好照顾自己。”34又揉了揉伊德的头发,“一旦感觉有危险就赶快回来。”

伊德乖顺地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清晨的山地带着寒意,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朝车站走。

修路过橱窗的时候特意打量了一番自己,头发散乱一脸倦容,身上的风衣布满皱褶,手拎着对方那个破旧的大皮包。单从五官来说变化并不大,可此时走在街上的就是一个生活失意的中年人。

34的伪装则更加精妙,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右侧歪斜的肩膀,拄着拐杖依然步履蹒跚。

他们就像是一对充满隔阂的父子,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聚在一起,沉闷又疏离的氛围很好地掩饰了两人之前的真实关系。

全程没有人注意他们,他的眼睛也被隐形镜片藏得很好,除了太过干涩需要时常闭上眼睛。

但在通往都市的早班车上,乘客基本都昏昏欲睡,他也由此完美地融入其中。

山地的公交车不会深入都市,所以到站后他们又坐上了出租车。

“去停尸间。”34开口竟然是苍老干哑的嗓音,和本来的声音截然不同。

修有些意外,他以为34会把自己送回公司:“不去六区吗?”

“不去。”34说完又对司机重复一遍,“去停尸间。”

修认命地靠在座位上,他愿意相信伊德的话,但他无法相信连真面目都没见过的34。他掏出手机想要联系梅勒,不过接连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大约一个小时,出租车驶入3号区,冷清的街道和都市中心区域的印象大相径庭。

周围的建筑物大多是白色的,而且几乎没有超过十层的高楼。这里也没有什么居民和商户,倒是能看到不少医疗机构的招牌,低调地挂在大门口。

街上最忙碌的就是收尸人的冷冻车,马不停蹄地往复穿梭。有统计数据显示去年都市单日死亡人口的平均数是127,其中只有30%的尸体不需要收尸人清理。

换算下来每天有近百具尸体被送往停尸间,而这些尸体最终能被亲人朋友认领走的不足18%。

低迷的数据看起来可悲,但对于那些前来认领的人来说,这里承载着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里也是距离天堂塔最近的地方,从建筑物的缝隙中甚至能看到圈住塔身的高大围墙,但是和看不到边际的天堂塔比起来,就像点缀在周围的小巧花边。就算是都市最高的建筑——66层的琼斯大楼,在这座巨塔面前也像个玩具。

修第一次离天堂塔这么近,和在公司看到的景色不同,高耸的塔身几乎成为街道的背景。在这里抬头首先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遮天蔽日的白色墙体。

从停尸间的正门下车,他们和其他来认领尸体的人一样在入口处的电子屏上登记。屏幕上的虚拟人像十分逼真,可以直接进行顺畅的沟通,还会做出不同的表情反应,如果不是所有屏幕上的人像都一样,很容易让人以为就是在和人类对话。

登记过后他们拿到一张门卡,根据上面的编号和位置示意图,来到走廊尽头的咨询室。咨询室里的布置有点像医院的诊室,只不过接待他们的不是医生,依然是电子屏上的人像。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人像的态度谦和有礼,并且在屏幕上展开具体的咨询业务列表,“以上方式都可以在这里进行查询。”

34没有回话,直接抬手按在电子屏上,大约一秒后,整个屏幕忽然黑掉,紧接着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后面的通道。

“员工通道已开启,欢迎回来,h-06834。”

“你是这里的员工?”修惊讶地看着34。

34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大皮包:“不算正式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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