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面具】
那花品种奇异,黄金急雨般攒在一起,芯丝娇嫩,长瓣向外垂卷,散发出比白塔所焚植香还要静雅的芬芳。可林眠秋只看了一眼,便放到身旁的长桌上了。
他摆了摆手,黑暗中轻纱飘动,两道影子消失在转角。
没过多久,中厅逐渐沸腾起来,好事者们纷纷踮起脚尖,想知道楼上这位不露面的贵宾,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眠秋径直上前,利落地拔出深陷在红木之中的羽箭。掌心黑绳却兀自蜷缩,尾端从虎口处坠下,轻佻柔软地拨弄着手背。
东西不算很干净,带着几可忽略的清浅汗味,以及一点点染上尘埃的木叶香。
物肖其主。
被保镖带上楼的时候,3529还握着长弓,他在黯淡回廊处一眼找到熟悉的身影,看那人垂眼拨弄着绳带,面色波澜不惊。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呢?3529漫无边际地想,也不知花园里的八重樱,开得怎样了。
林眠秋抬起头,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3529,”他指节一挑,像在绞弄谁的脖颈,“身手不错。”
保镖噤声退下,唯有新晋的擂主孤零零立着。这位明星选手眨眨眼睛,泰然自若地找了个位置,还不忘轻声道谢。
他身量很高,又经历了一场嚣张的搏杀,寸寸肌肉蕴含分金错铁的力量,此刻却低眉而坐,周身锋芒如冰消化水,只余无尽的温敛。
林眠秋拿起羽箭,颇为懒散地转了转:“知道为什么请你上来么。”
3529将轻纱扎起,总算看清了林眠秋的正脸。他摇了摇头,幼儿园小孩儿听讲似的,直接搬起木椅,移到更靠近对方的位置,然后在旁人的注视中轻轻放下。
埃尔维斯嘴角抽搐,暗自纳罕,原来在擂场向来稳重守礼的3529,私下还挺“开朗”……
“因为你胆子很大。”林眠秋唇角微弯,眸中笑意更甚,他食中二指曲起,顺着反腕的姿势一错,就这样夹着箭身,傲慢地往对方左颊拍了拍——
“敢对我放箭。”
男人指尖微顿,骨节掩映于黑色绳带之中,他执着锋利的长箭,在3529的喉结处游移不定。箭尖悬描出致命的弱点,震得在场人屏气吞声,生怕那手一个不稳,直接扎出红溅三尺的血洞。
3529姿势乖巧,喉结直愣愣一攒。像吓傻了。
“l……”埃尔维斯迟疑要劝,刚组织好语言就被受害者的表情唬了一跳。
那哪里是害怕?分明是还没反应过来的、近乎狂热的痴迷!
沸腾的热意阵阵下涌,排山倒海般直冲小腹,3529安静坐着,侧脸是淡漠到诡异的剪影。他定定看向林眠秋的手,仿佛那人握着的不是见血封喉的杀人器,而是在他心尖签下名字的、纯白缱绻的羽毛笔。
他张了张嘴,某句称呼正要脱口而出,就见林眠秋面色生厌,反手将羽箭掷向斜后方的花瓶。
那薄瓶有大半人高度,细颈斜肩,一身白底蓝花,被利器径直插入,当啷落底,顿时晕头转向地晃了晃。
3529吃了个瘪,讪讪地摸摸鼻尖。他按捺住扑进对方怀里的欲望,挺有礼貌地道歉:“是我唐突,希望您不要见怪。”
林眠秋不关心他的表演,再次看了眼腕表。
“面具摘了。”
“这位先生。”3529唔了一声,毛茸茸的短发耷拉着,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您的要求是违反规定的。”
“规定……”林眠秋系好衬衣最上面的纽扣,屈指敲了敲桌面,“你确定要和我谈条件?”
他动作和声音都不疾不徐,一身挺括低调的休闲装,眼睛却黑沉而锋利,像个封建家庭的大家长。
没有人知道,这具被考究衣物包裹的身体,也曾无声而脆弱地痉挛着,在诱逼与药物的作用下化成湿淋淋的水。
他在他身下幽咽、哭叫与呻吟,躺着的模样淫荡又漂亮。
长腿环着侵略者的腰身,在肏干中细细发抖,唾液顺着嘴角流下,弓背发出隐忍的哀泣。而在更隐秘的深处,畸形的女穴被彻底撑开,溢出带有处子血的淫水,全无往日发号施令的威权。
林眠秋在床下越是骄矜凛然,从容若定,他便越想杀一杀这人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气焰。
3529莞尔一笑,不看价值连城的装饰品,也不管推杯换盏的暖场宴,只单手托着下巴,欣赏林眠秋的脸。
“先生,”他拨弄着绒布上的流苏,眼睛狡黠地眯起,“十步之内,我不用手,你有本事来摘。”
周遭一片静寂,埃尔维斯愣了愣,不知这又唱的哪出。
林眠秋喉结鼓动,面无表情地喝下最后一杯酒。
“眠秋——”谢清提起裙摆,皱眉跑来,她脸色复杂而焦灼,又有些道不明的怯懦,“我想——”
高跟鞋踩着红木,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3529下意识转头。
就在这略微分心,电光石火的刹那,林眠秋断然出手!
他动作迅疾,目的明确,毫无政要人员疏于锻炼的疲钝,直接抓住面具下沿,抬指一勾。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3529身体后仰,手刀重劈,闪电般格开对方的袭击。他左手使力,五指一攥,关节如铁般寸寸收紧,狠狠捏住了林眠秋的手腕。
那是面对敌袭时的反应,招式与力道自然没有收敛,如果不是3529及时警醒,此刻那腕骨已经碎了。
掌中的肌肤如薄玉胎瓷,线条瘦削有力,自袖口安然收束,是令人朝思暮想的温度。
他们挺久没见,再高端的影像与图片都不能描摹人体的鲜活,3529握着那只手,呼吸也染上晦涩的情愫。
山雨欲来,暗流涌动。
下一刻,林眠秋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
那略带宠溺的神情简直如晴空闪电般直直斩落,将对面人劈得头晕目眩,神魂颠倒,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他再次徘徊于悠思与渴慕的湖畔,甚至连小臂的某处都烫得吓人,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仿佛连上与胸腔相契的神经,藏着程的令行禁止并不合契,来日若捅个天大的篓子,影响上面的研究计划不说,还要我去掇弄。”
想到研究院那群面孔平板的“白大褂”,项懿也颇为忌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究比不上要人的急切:“林眠秋,你在办公厅掌权多年,一定比我更清楚,‘珍宝易寻、人才难觅’的道理。”
他轻叹一声,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实不相瞒,那日在浮金拳场的观众,也有我一个。听寒戴了面具,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眠秋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因为他和他父亲一样,生来就属于战场。”
项懿的语速有些缓慢,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在袅袅茶香中沉入潺湲的河流。
一个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是起于微末的旧识,他们相对而坐,目光自冷锐与温和的交锋后一触即分。似乎同时回忆起了那日擂台的喧嚣盛况,以及被岁月逐渐掩映的,再回不去的那个人。
流年无情,驹光过隙。即便体貌完全不同,那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的资质根骨,仍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遥相呼应着血脉的延续与交缠。
当一名青年军官折戟沙场,他那更为惊才绝艳的小儿子,也要踏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吗?
“文也好、武也罢,向来不是既定之论。”林眠秋端起杯盏,仪态雅致地抿了一口,“我只知道,危险难测,风险却可控。”
尾音刚落,项懿便不满地皱起眉头:“林秘,此话不妥。恕我直言……您似乎缺少一点,身为联邦臣民的觉悟。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自星历400年来,我们幸运地享有近百年的和平伟业,您从未上过战场,想必也淡忘了六岁受洗时神父的祷词——每个荫蔽于联邦照拂下的居民,自出生之日起,便要做好为国牺牲一切的准备。
“纵然身殒,荣耀之光亦将长照吾心。”
他到底是创业垂统的功勋贵族,当那点任性顽劣的轻狂意气退潮般散去,思想便延续着同一阶层的老旧做派步入中年。长句说得铿锵有力,冷灰色的眉宇也像崇高的山脊。
“项懿。”林眠秋兴味地抬起眼睛,睫毛鸦羽般盈盈上挑,却令人不寒而栗,“你一定没去过下城。”
“……因为在下城出生的婴儿,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压根活不到六岁。”
“也从来没有受洗礼。”
男人忽然哽了哽。
或许是那些烂在下水道里生蛆的腐尸影像太过清晰,又或许单纯是靠数量取胜而他记性也很好的缘故,媒体在下城疫病时争先恐后抢占劲爆头条的动作还格外历历在目。
他知道这些年来某些隐晦利好下城基建与平权的政策都有林眠秋的影子,虽然这些议案都打着保障上城区与世家利益的旗号才得以通过,但正如有钱人指缝间溢出的一枚金币就足以让乞丐得到数月温饱,如今的下城再如何困顿,也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林眠秋处事圆滑,做得滴水不漏,但霍兰·安德森作为贵族的话事人之一,亦不是傻子。若非有所察觉又无从反击,也不会处处与之作对,成为他在办公厅的头号劲敌。
面对这样一名特殊出身的政客,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似乎也没那么顺口了。
到底太年轻。项懿暗想,黄河倾覆,岂有一掌能掩的道理。
“项部长,多说无益。”林眠秋漠不关心地扬起下巴,视线略过那人胸口的白鹰。停了半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只需明白一点——
“没有我的允许,傅听寒哪里也不能去。”
他吐字清晰、语气低缓,内容却相当强硬而不容置疑。
仿佛落款位,需不需要我林眠秋来签字。”
“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找傅听寒,看他敢不敢和我断绝关系,跑去那劳什子沛山计划和你这新爹作伴。”
“林眠秋——”项懿一拍桌面,勃然站起,掌风直接将热茶掀翻,弄得杯碎壶倒,满桌狼藉!
他在部队也算受人敬信,既有当年的沛山军功为底,更有将门子弟功勋承袭的出身,连最是位高权重的监察官都对他青眼相看,几时被人这样蹬鼻子上脸地挑衅。他越想越气,胸中怒火大盛:“你这狼子野心的文痞,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也不过是个伪饰小人……”
相较男人须发皆张、豹目圆瞪的模样,一旁的林眠秋倒显得淡定多了。他拿出丝帕,慢慢拭去溅到手背的茶水,可即便温度迅速冷却,白皙的肤表依然缀上些许红印。
青年不以为忤,只颇为惊讶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点礼貌的劝慰:“项部长,气大伤身。”
“少在那装模作样!”项懿压下喉间嗬嗬的喘声,“傅骁将儿子托付给你这种人,真是十成十的交友不幸……”
他沉着眸光,冷笑出声:“那日我在浮金拳场,刚一认出听寒,就发现了感应器的颤动——
“白塔曾与军方合作,为突破沛山的黑洞之眼,研制出了当时最先进的高精度光芯感应器,在千米传感范围之内,任何共振元器件都逃不过它的眼睛。那东西向来被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林眠秋,你确实有几分手段,但在我面前,还是少了点运气。”男人面色微敛,怫然开口,“可能你也没想到,地下拳场都测不出的东西,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破绽……”
“傅听寒应该还不知道,他八年来敬仰有加,甚至奉若神明的养父,会在他十二岁因伤入院时便叫人私联手术,给他植入了可生长的生物定位芯片吧。”
“作为阅历与权柄远高于养子的监护人,你为了内心不可告人的掌控欲,竟在对方进入深度昏迷、完全丧失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做出如此令人鄙夷、侵犯儿童隐私权的行为……”
“林眠秋。”项懿扬起手臂,朝桌上甩出一沓东西,“我完全可以将这些报告和照片递交检察院,起诉你在八年监护期内见色起意,以职权身份胁制和妨碍被监护人的正当权益,并蓄谋诱引未成年养子,企图发生进一步的不轨关系。”
“就算甘越是联邦最高检的检察总长,为你们那点师生情谊不予立案,光是最会捕风捉影的新闻媒体,也够你喝一壶了。”
似压到空气中紧绷的暗弦,原本在笼中慢啄尾羽的雀,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转。它轻捷地伸出爪子,乖乖撑住身体,便将脑袋埋到胸脯去了。
面对项懿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攻讦,林眠秋倒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他斜倚扶靠,指尖把玩着茶盏,似乎对手中的青花釉里红更感兴趣,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明人不说暗话,”项懿冷笑着将东西铺开,食指敲了敲照片的边缘,“我们大权在握的办公厅秘书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你可知这项指控一旦放出,仕途将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桃色新闻始终是公众津津乐道且永不厌倦的经典话题,它一脚踢碎来自年龄、性别、种族乃至阶级等多方位的隔阂,如野火般易放而难收。流言一旦牵扯到胸脯和裤裆,即便被证明与丑闻无关,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别说自进入新纪年以来,新生儿指数断崖式下跌,叼着奶嘴的婴幼儿逐渐成为稀有物种,法律对未成年的保护也因此达到空前绝后的保守地步。如此具有流量爆点的“政客不伦之恋”,必会迎来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与落井下石。
待到那时,乌纱难保不提,可能还得去牢里坐坐。
若说之前还是顾惜羽毛、皮笑肉不笑的推诿,如今便是撕破脸面、就差和街巷骂战一般互吐唾沫的交火了。
林眠秋弯起嘴角,平和的眼却消了暖意,他从不做任人宰割的案上鱼,此刻慢条斯理地翘起腿,拿起“证据”一张张看。
意料之中,没有太过露骨的场面,否则就不单单是“敲打”的态度了。
除却早已封存的病历和手术报告,以及光芯感应器的鉴定说明,更多的还是五花八门、出现在各种场所的偷拍照片。
傅听寒十二岁入院,林眠秋坐在病床边,低头看养子熟睡的脸;节假或公休日,在游乐场拿着棉花糖,牵着小家伙的手等过山车;走累了要抱,林眠秋托着小孩的屁股,脖颈被对方紧紧环着,他害羞地亲林眠秋面颊,又在温声制止后将脸埋进养父的胸口;小孩喝牛奶,唇边一抹白沫,林眠秋蹲下身去擦……
要搂、要亲、要抱,冲奶粉、系鞋带、穿衣服、讲故事,比花瓣还精致的漂亮小孩,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娇娇地偎在身旁,蜷缩于养父的掌心。
林眠秋公务繁忙,二人的相处便更为稀少难得,怀着某种补偿的心态,每次与养子相处时,他确实对一些亲密接触颇为忍让。
而那种灼烈到有些不正常的氛围,在傅听寒成人礼那天达到了顶峰。
少年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双手环揽林眠秋的腰,还不忘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等着他安抚。后者则揉着养子的发顶,弯腰低低地哄。
乍看不觉有什么问题,父子情深、高谊厚意。但若提前定了基调,以桃色眼镜挑毛拣刺,似乎还真能看出些密切而甜腻、令人想入非非的暧昧——
傅听寒生得挺拔,气质却常带出柔软的感受,他总是羞涩而腼腆地笑,对年长之人倾崇有加,更有孤弱的年龄与身世渲染,简直是十成十完美的受害者角色。
一个是位高权重、单身多年未有婚配子女的办公厅话事人,一个是面若春花、年纪尚小便失去父母的烈士遗孤,都不需细想,便知道舆论的天平会压向哪一头。
项懿表情复杂地翻过那沓黏糊糊的“父子日常”,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林眠秋,你心里想了什么,自己清楚。”
若非对这些抓拍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林眠秋都差点以为,自己对傅听寒起了什么非分之想了。
“项部长,”他淡笑一声,调整了姿势,手肘向后搭着靠椅,目光也斜乜过去,“我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被些跟班追着捧着,还以为自己多了不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拿根鸡毛当令箭,倒也飘飘欲仙。”
“你!”
“诶,”林眠秋笑容敛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倾听是绅士的必修课。”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字字咬碎于雪白的臼齿间:“我不介意陪你玩玩封建大家长的游戏,但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身披道德外衣,背地却怯懦卑鄙、心比眼脏的自私者并非首恶……
“愚蠢,才是最致命的罪孽。”
室内茶香缭绕于鼻端,鸟雀翘着尾巴,扒拉起金质的笼边,发出叽啾的声音。
林眠秋缓缓起身,躲过窗棱投出的虚影,他一手插着裤袋,一手碰了碰悬于檐下的风铃。那侧影高挑而潇洒,衬着庭院逐渐暗淡的晖光。
项懿沉脸坐着,桌下拳头爆出咔嚓嚓的声音。他渲染得严重,心里却明了,无论如何,那些东西都称不上实质性证据,顶多造点不大不小的麻烦罢了。
在莫名诡异的氛围里,通讯器的响声割破了沉默。
项懿眉梢剧跳,心脏针扎般一缩。
是他的消息。
“项部长,为什么不接呢?”林眠秋转过身来,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语调轻慢而文雅,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看到备注,项懿皱眉接起:“怎么回事?”
“老……姐,姐夫……是你说,有要紧事就联系这个号的……”对面是清亮的少年音,鼻腔有种黏软的娇意,还有那么点喘不上气的惶惶,“你、你在哪里呀?”
“我在外面。”
“姐夫,姐夫你过来一趟好不好,他们、他们要砍我的手!我好害怕呜呜呜——”
“你又去赌场?!”项懿又惊又怒,遽然站起,大声呵斥道,“我和你说了多少遍,再去那种鬼地方,我就打断你的腿!”
“呜呜,老公、老公对不起……我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他劝我来……你、你快救救我!”
通话戛然而止。
“怎样,和小舅子诉完衷肠了吗。”林眠秋拍了拍手,“原来铁面无私的项部长,感情生活也蛮精彩呢。”
“林眠秋……”项懿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不敢当。”林眠秋眼睫一挑,仍是相当漂亮的弧度,“项部长高风亮节,拳拳盛意,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敢动他试试。”项懿面色森冷,凝了一层冰渣,“但凡安安掉了一根寒毛,今天你别想活着出去。”
“天地良心,项部长再急,也要讲点道理。”林眠秋满脸清澈的冤屈,“明明是朋友组的赌局,郑安抛的筹码,别人追的私债……关我什么事。”
“说起来,您也算铁汉柔情……”青年睨着他,抱臂靠在木隔门处,“真令人大开眼界。”
为这么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三不五时往拘留处跑。一会儿是浮金岛聚众吸毒,一会儿是非法经营色情场所,传呼来、保释去。瞒着妻儿养小舅子,每月定期四次会面,时间地点精挑细选,把人好吃好喝地供着肏,也算殚精竭虑了。
项懿嘴唇颤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出格事,更是见不得光的死秘密,和郑安的地下恋情一旦败露,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项懿,这世上多的是摇头摆尾、实则在阴沟里打转的蠢货,”林眠秋有些怜悯地转向对方,“我还在岸上走,而你……又在哪儿呢?”
那是隐藏得很好的,略带轻蔑的神色。
项懿手足僵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觉记忆飘忽倒流,回到十多年前的一天。
彼时傅骁已从军校毕业,通过选拔上了战场,摸爬滚打良久,既是比自己小几届的学弟,更是队里的直属下级。二人亦兄亦友,也正因如此,他被傅骁揽着,见了林眠秋一面。
那会儿林眠秋还在上学,就读于联邦的顶级学府,衣着简素,身形瘦削。他人缘很好,从教学楼到校大门,一路都是向他打招呼的同学或老师。
比起傅骁万事写在脸上、颇为孩子气的大剌剌脾性,林眠秋倒稳重许多,才大心细,喜怒不形于色,是个看似冷淡、实则八面玲珑的人物。项懿惊讶于这对友人性情的截然不同,更感受到那股萦绕在他们之间的、迥异又融洽的难言氛围。
直到聊起最新公布的小行星影像,项懿不经意转头,才在林眠秋垂眸之前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睥睨与不屑,很难形容那种低眉冷笑的感觉,好像在他眼里,上议院才是谬种。
“林眠秋,你真是一点没变。”项懿深吸口气,拳头缓缓松开,“我本以为,你算个聪明人。”
平心而论,傅听寒子承父业,对林眠秋只有利好,没有损益。既能沿袭傅骁的荣耀之名,体现监护人的精心教养,又能在军部内牵外连,拓展最重要的人脉关系。自沛山计划搁置以来,研究院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卷土重来,颇有势在必得、倾覆朝野之力,没人会对重启英雄编号的孤儿说不。
傅听寒注定集万千瞩目于一身,他是战场的明日之星,更是林眠秋向白塔与军部抛出的“橄榄枝”与“投诚令”。
可惜……
踢到铁板,项懿不太意外,只轻叹一声。
他知道林眠秋不会真就此事做些什么,但投鼠忌器,有郑安的把柄落着,自己这出算是废了。
至于对方为何展露出这般不留后路的攻击性——
“你还是记着,八年前的事。”
项懿有些脱力地靠着椅背,高大的身躯忽然佝偻几分,莫名矮了下去:“让大部队撤退,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
他说得艰涩,兀自咽了口唾沫,不太敢看林眠秋的眼睛:“其实……就算我们派小队去营救,傅骁也活不下来的。”那是山穷水尽的死路,纵使对方能苦苦支撑,又要砸进多少条命呢?
死十个,还是死百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了。
视线从风铃镂刻的花纹上离开,林眠秋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弯腰端详起军人的脸,五官寸寸逼近,眼神阴鸷渗血:“说完了吗,项、队、长。”
项懿固执抬眼,逼自己与青年对视。“无论如何,”他残忍地顿了顿,“我不后悔。”
“军人战死沙场,是举国敬仰的荣耀……假如是我……”假如是我,也是愿意的。
“假、如。”林眠秋放柔嗓子,玩味地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假如你说的人命是和自己一样,身世显赫,只会喊着口号上战场、躲在他人尸骨后坐享胜利果实的纨绔子弟——”
他唇角开合、只做口型,声音也咽了进去:“那稍微死一死,也没什么吧。”
提前结束一场喧嚣宴会,傅听寒向宋觅作别,在好友可怜巴巴又不敢挽留的眼神中径自离去。
他失踪许久,甫一回家就接到宋觅的通讯视频,给人呜呜哇哇地骂了一通。光屏里的影像抹着小眼泪哼哼,嚷嚷着召人组局,不来就是不要他这个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死党。
傅听寒劝慰无果,只好妥协。
宋觅交游广泛,一传十十传百,叫来一堆狐朋狗友“接风洗尘”,庆祝失踪人口回归。音乐开得震天响,炸鱼似的往露天游泳池跳,一干人等嗨到月上中天还意犹未尽。
傅听寒满耳朵劲爆神曲,听得晕头转向还不忘遵循多年来的门禁规矩,到点就要回家。宋觅虽觉不舍,到底不敢和“林眠秋”作对,只能含泪放手。
飞梭速度很快,几乎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停在熟悉的花园里。
长椅被花叶遮掩,却无人清扫,上面的藤制靠垫便也理所应当地搁置了,他定定望着那处,蓦的想起那人躺在树荫下的样子。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泼剌剌打在脸上,男人蹙眉去挡,书脊厚重描金,腕骨是清致优雅的弧。
没人知道,彼时的自己倚在二楼露台前,低头也悄悄。
抬头望去,孤月高悬。
十八年来,他见过太多月亮,有的冷白,有的泛黄,明净孤逸地挂在天上,投出轻纱般的月光。可只有苑井中的最漂亮,它疏影横斜,波纹婆娑,伴他长大,也睡在他身旁。
樱树与玫瑰不翼而飞,迷离夜色无遮拦地扑来,挟着一点点刺鼻的气息。
傅听寒微微皱眉,推门而入。
很浓的酒味。那味道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带着溺死人不偿命的、泼天盖地的辛辣。
室内没有点灯,也没有烛火,月光倾泻而入,从精致的吊顶、拉开的窗帘乃至每一个摆件的内部缓缓渗出,它混着无终止的靡烂芳香,涨潮般溢满整个客厅。
工装靴底碾过木地板,发出咔哒的微响。
男人伏在桌上,对来者毫不关心,自顾自开了瓶新的,头也不抬就往嘴里灌。
“林眠秋。”傅听寒捡起地上的空酒瓶,慢条斯理地放好,“不可以这样。”
“……”林眠秋没听到似的,不满地指向某个位置。
“好吧。”傅听寒耸了耸肩,将瓶子按颜色分类,再从大到小、从高到矮地摆了一遍。
林眠秋盯了几秒,表示满意。
红的白的绿的黑的,五花八门的瓶子一字排开,什么都有。乍一看去,酒柜搬空了似的,不知有多少瓶。
傅听寒啧了一声,去摸对方的脸:“不会酒精中毒吧。”
他突然靠近,把林眠秋吓了一跳。林眠秋偏过头去,要打他的手。
对傅听寒来说,这反应简直和慢动作没什么区别。他勾起唇角,反手握住男人手腕,拇指摩挲细腻的皮肉,只觉掌下肌肤的每一处纹理和起伏,都如此称心合意。
林眠秋不高兴地瞪他,眸中波光盈盈,溢满水雾,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这还是傅听寒。”
傅听寒玩着养父的十字袖扣,非常听话地点头。
“……”后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让自己陪他来游乐场一样。
他以为他会要些别的。
冷淡的嘴唇沾上细腻的乳白,尝出几颗柔软的冰粒,以及微醺的甜。尾调酝出一丝清苦,又被微红的舌尖一拂而过。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林眠秋纳罕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傅听寒移开视线,正好看到一对火急火燎的夫妻,二人找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抓着装衣服的小书包,看到花坛前狂啃冰淇淋的自家孩子,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在大人的千恩万谢中,小家伙偎在爸爸怀里,被有力的手臂箍着后背,没再回头。
“没礼貌。”母亲作势要打,“真是惯坏你了,不知道说再见呀!”
“……再见。”男孩转过来,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声音有些闷,还打了个嗝。
“四点过五分。”林眠秋看了看导览图,感觉游乐场的项目都玩得差不多,就剩些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