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冷战】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天的收尾,大抵便是不欢而散了。
在古典乐缓缓流淌的精致花厅里,林眠秋结束了叙述。他抬起眼睛,挺认真地看向对面。
“所以,你们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僵持了?”吴方瑶踌躇半晌,本来想说“冷战”的,又觉得这词不太合适——小情侣闹别扭似的。
换作旁人,怕是不敢相信,林眠秋也会有吐露心事的一刻。但吴方瑶和林眠秋交识多年,是从下城一路走来的患难之交,自然地位不同。
最重要的,她是撞破隐秘的唯一知情人。
本来这事早要谈了,因为傅听寒失踪一直搁置,如今难得有空,便一起出来坐坐。
女人捏着搅拌棒的指尖松了又紧,即便林眠秋省略了诸多“不必要”的细节,不断暗示这是个意外,也不过把当时尽数目睹的震撼,改为缠住喉咙的一言难尽。
她有些懵,心情也很复杂。有一种猫看上狗,最后却和嘬奶嘴的小狼崽滚上床的错乱感。
“这算结束吗?”
吴方瑶咽了口唾沫,低头看搅得稀烂的立体拉花,冰淇淋白巧沉到底下,和深棕的咖啡混成一团,分都分不开。
“没有结束。”林眠秋遗憾地摊开手,“和我发脾气呢,抱着个肥猫跑宋觅那住了好几天,现在还没回来。”
和在养子面前恨不得武装到牙齿的防备不同,他此刻松懈许多,言谈间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无奈与自嘲。
吴方瑶噗嗤一笑,幸灾乐祸地说:“你也有这么一天。”
“不过听寒的做法,我是绝不赞成的。”想到数月前好友的惨状,吴方瑶暗叹一声,“和你一样,看走眼了。”
大人当得太久,总觉得自己还如当年一般,拎着小熊,左右孩子的渴望。殊不知那股深刻而隐秘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执念,早就埋下了畸态的种子。
吴方瑶无父无母,正儿八经的不婚主义,和林眠秋一样野蛮生长,对儿童教育知之甚少。但结合这些年与傅听寒相处的种种,还是迟疑着开口:“事已至此,堵不如疏。你让他直接搬出去住,是不是强硬了些。关系还没缓和就提这事儿,和扫地出门也差不离。”
“这么多年,你把他养大成人,确实很不容易。”数不尽的拥抱与晚安吻、百忙之中拨冗到场的家长会、明明兴致缺缺还是带着小孩挨个排队的游乐庆典……联想到对那些不停哭闹的幼崽的厌烦,吴方瑶放柔声音,“换作我,不会比你更好。”
“但听寒需要更多。”
“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小时候说句话都脸红,每天乖乖在角落里玩玩具。不像我们,野草一样,能和饿狗抢食的。”
“眠秋,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开诚布公地坐下来,好好和听寒聊一聊呢。”
林眠秋不置可否。
他换了个姿势,指尖很轻地捋了捋桌布的流苏:“我和他没什么可聊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听,傅听寒惯会避重就轻、以退为进,撒娇示弱信手拈来,牛皮糖似的,根本甩不掉。
黯着眼睛和他扯什么布莱恩还是布莱希的,倒搞得自己过意不去,成了诱拐小孩践踏真情的大坏蛋。
他宁愿对着十个项懿,都不想看见傅听寒的一根头发。
在无言的相觑中,吴方瑶眼睛一亮:“你之前不是买了指导书吗?伦斯先生可是闻名遐迩的教育心理学家,赶紧翻来看看。”
想到那本能砸死人的金砖宝典,林眠秋抿了抿唇,不想告诉对方自己一看就头大,所以拿来垫茶几的事。
“那东西没用。”林眠秋低声说,“不如直接打一顿。”
“哎哎哎,”吴方瑶连声制止,“家暴是违法的——”
“况且……况且你打得过吗?”女人小声嘟囔,“小傅在学校能一挑五,比他爸当年都利索些,别搞得我还给你上药……”
“大点声。”林眠秋屈指敲桌,“我听不见。”
“没什么。”吴方瑶挡住嘴,回以灿烂而礼貌的微笑。
“往好处想,听寒去同学家住着也挺好,你还能清静几天。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女人大咧咧摆手,“男人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也给不出中用的建议。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事急不来,心态搞对就胜利一大半了。你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这父子关系吧!”
眼见聊了半天都没解决问题,林眠秋默然不语,颇有走进死胡同之感。
“但无论如何,感情上的矛盾,必须摊开来说。你且看着——”吴方瑶从手包里拿出一直振动的通讯器,不慌不忙地按下接听键,“哎呀,还知道联系我啊?我以为你死了呢。”
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叫了句瑶瑶,支支吾吾的,有种拉不下面子又很急切的别扭感。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吴方瑶粲然一笑,媚着声音撒娇:“知道错啦?还想和我搞冷战吗?还背着我给别的女人过生日反过来说我多想吗?”
那边都是低头认错的话,大抵是宝贝我知道错了经过这几个月的思考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那个女生只是我普通的同事我绝对没有做出脚踏两条船的事没有对不起你云云。
“真知道错了?”女人放柔态度,轻轻问,“还记得当初交往时我说的话么?”
对方明显迟疑了。
“那好,我现在告诉你——”吴方瑶深吸口气,直接开喷,“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特么叽叽歪歪给我玩待价而沽顾影自怜那套,刚处几个月仗着张皮能看就敢给老娘摆脸甩眼色,你真以为自己鸡巴镶钻独一无二呢?姐都和新男友过完三十天纪念日从北境到联邦甜蜜蜜转一圈回家了你还不知道就是你拉黑账号不看我消息的代价!”
十五秒解决。
女人毫不留情地按下挂断,删除账号、拉黑号码、清空各种历史记录。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至极。
吴方瑶手包一甩,朝愣住的好友努了努嘴,一派“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大家风范。
林眠秋一言不发,微微睁大眼睛。
他脸上那有些羡慕的表情实在可怜又好笑,吴方瑶沉默半晌,还是压下绷不住的嘴角,朗声提醒:“但对听寒不能这样!”
“男人有很多,儿子只有一个……要哄。”
她语气怀念,试图唤醒这人所剩无几的怜惜之情:“听寒小时候多可爱呀,软绵绵的,奶声奶气叫爸爸,小兔子一样。就算现在一时不察走了弯路,但你还真能忍心不要他?……况且,傅骁就这一个种,搞没了,谁都不好受。”
“好事多磨。”吴方瑶拍了拍林眠秋的肩膀,“听寒能长这么大,你是当仁不让的头号功臣。但大抵厉害的人总要经受更多的考验,你在别处越是顺风顺水,就越会在另一处上狠栽跟头。感情的事情太复杂,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的。”
“你别看我现在找男友跟开流水席似的,那是因为我还没栽到沟里。当你遇到心系之人,就会真正明白羁绊的牵扯。”
吴方瑶没提某个名字,只举了个例子,振振有词地分析起来:“比如谢清,你不是挺喜欢她吗?我猜她在你这儿就不一样。真遇到沟坎,你能像我对那傻缺一样,十五秒挂电话?”
林眠秋安静听着,忽然笑了笑:“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和我聊爱情。我又不是木头,该有的情绪一样不少。”
“但我奉行等价交换,将其视为合作关系。”他勾着骨瓷杯的手柄,慢条斯理地晃,“既是交易,便不可强求,否则就意味着不公平。”
“谢清要的我给不了,所以她拒绝了我。”林眠秋放下杯盏,有些感慨地继续,“就在昨天,我们和平分手了。”
“……”冷不丁得知这个消息,吴方瑶差点被呛着,登时大咳起来。
她接过好友递来的纸巾,边擦嘴边观察他的表情,感觉这人是一点伤心也无,还不如自己甩掉垃圾前男友时的愤懑有活人气。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算知道了,你就该单着。”吴方瑶不禁咋舌,也挺佩服。谢清好歹是林眠秋多年来唯一公开的正牌女友,前不久还传出订婚的风声。如今扬长而去,他竟一点要争取的意思都没有。合着以前的如胶似漆浓情蜜意,全是摆出来的花架子。
难为以前学校的女同学天天对着林眠秋犯花痴,高中是,大学更是。虽处处前仆后继又个个无功而返,现在来看也未尝不是好事。
此人着实棘手。
“人家心有所属,就是你说的命中注定。”林眠秋半点不甘也无,施施然坐着,满是心如止水的超脱,“方瑶,我才是被甩的那个,你怎么不讲道理。”
“林眠秋,你就装吧!”看着好友戏谑又无辜的神情,吴方瑶恨恨咬牙,之前这俩又办舞会又见家长的,她还以为前尘作罢,好事将近,礼金都备好了。搞半天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儿!
其实林眠秋并非没有一丝触动,至少当那天二人结束交谈,谢清翩然坐上赵延的车时,他望着对方优雅而轻快的背影,还是难得地有些遗憾。
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像放飞一只久困樊笼的鸟。
他们在落云塔的旋转餐厅中遇见,又在同一个地方道别。不同的是他从没见谢清这样开心过,或许把生命中所有的快乐堆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一道走出花园的背影。那少年抱着猫,低着头,像棵浸在月光下的、有些孤独的树。
“听说这家咖啡厅的甜点在全联邦都排得上号的,尤其是它的塔希提圣代!”一道有些张扬的女声传来,四个少年人前后簇拥着推开门,径自往靠窗的位置走去。
“那当然,我的推荐才不会错呢。”另一个女孩声音清雅,又带着点俏皮的天真。她拂了拂裙摆的蝴蝶结,有些隐蔽地扫了眼沉默的少年,慢慢坐到他身边。
斯嘉丽顶着头嚣张的红发,不敢打扰某人,便去揪宋觅的耳朵:“来之前喊得最欢的是你,现在来了又在那打游戏——”
“疼疼疼疼疼!哎呦喂我的姑奶奶,”宋觅半真半假地哀嚎起来,转头一看光屏,自己的小人又躺到了地上,更是悲痛欲绝,“你到底要杀我几遍啊哥们儿,我日夜不休被砍了三天,每天一睁眼就是你的屠龙宝刀,这怎么也是练度前十的号啊,给你虐得和切菜似的,再这样下去我网瘾都戒了!”
斯嘉丽哈哈大笑起来:“宋觅,你真是太好玩儿了,说得我都想砍你一下!”
宋觅忽然红了脸,又有些不服气:“斯嘉丽,话别说太满了,我只是打不过听寒,带你玩玩还是轻而易举的,你可不能小瞧我。”
“好啦,男生都这样,我哥哥也是一摸游戏就停不下来的。还是先点单吧。”女孩轻车熟路地叫来侍应机器人,又看了眼身旁闭目养神,表情冷淡的少年,只觉那精致的侧脸百看不厌,连睫毛的弧度都生得恰到好处。
“傅听寒……”她轻轻念着对方的名字,虽是初见,声音却含着镀金的糖花,“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傅听寒睁开眼睛,有些散漫地说,“你决定就好。”
“看来今天日子不错,撞上小年轻出来玩呢。”吴方瑶看热闹不嫌事大,朝林眠秋挑眉,“都是听寒的同学,你这当爹的准备隐身么。”
“……哎,和你说话呢。”
“嗯?”林眠秋收回视线,“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说你儿子又高又帅,可招小姑娘喜欢。”
他们的位置偏一些,被一排朦胧的水晶屏风挡着,即便专门往这边打量,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并不引人注意。
林眠秋竖起食指,示意她小声一点。
“不是想揍人吗?”吴方瑶晃了晃腿,单手支着下巴,还在一个劲儿地撺掇,“现在那小混蛋离你十米不到,赶紧上呀!最好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出口恶气,告诉他谁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行了。知道你舍不得。”林眠秋瞥她一眼,“我不动手。”
“知道就好,还不是怕你们越搞越僵。凡事耐心一点,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吴方瑶见好就收,缓慢地呼出口气,又伸了伸懒腰,“五点半,不和你玩了。我得回趟医院,最近来了新人,还是看着点安心。”
“我送你。”林眠秋把小费压到花瓶下面,“走吧。”
咖啡厅生意不错,正门进进出出,正好背对傅听寒。吴方瑶走在林眠秋前面,竟莫名生出做贼之感,脚步和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生怕高跟鞋踩出动静。
推开格栅门的那刻,连空气都如此清新。她如释重负地走出好远,才发现林眠秋还站在门边。
男人侧脸温雅,羊呢大衣包裹住修长的身形,即便只是匆忙一瞥,也难掩骨子里透出的从容气质。
他在门廊的阴影中向内看去,眼神像捧安静的冰,淡漠、低缓而理性,又带着一点点很难被人发现的,欲言又止的窥度。
奶油的浓香挟着少年人的欢笑,逐渐消散在风中,可那抹若有若无的探寻,却让冷水的溶淌有了温度。
吴方瑶皱起眉,却说不上为什么。
“林秘,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真是你!”
两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来,打头的四十来岁,肩宽背厚,一身名牌西装,旁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白色外套,金丝眼镜,挺清秀的模样。
林眠秋笑了笑:“刘总。”
刘恒摁灭烟头,三两步上前,殷勤备至地说:“老早就想请您坐坐了,如今在街上遇到也是缘分……择日不如撞日,要是您晚上没事儿,不如我来做东,叫些熟人吃顿便饭?”
林眠秋没什么表示,倒饶有兴致地看向旁边:“这位是?”
“他……”
“我是刘总的助理方怀悯,今年刚进恒泰市场部。”年轻人礼貌上前,微微弯腰,“您叫我小方就行。”
“哈哈,是啊。”刘恒笑了两声,突然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小方和您可是校友,实打实的高材生。”
“承蒙刘总关照。我一刚毕业的学生,做事懵懵懂懂,只能靠母校的余荫撑撑脸面。”方怀悯露齿一笑,“比不上林学长,最年轻的校友会首席。”
“您在去年校庆礼上展露的风采,至今令人难忘。”
“方怀悯,好名字。”
林眠秋听多了奉承,更不会蠢到把漂亮话当真,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对交谈的兴趣到此为止。他远远扫了眼对面的好友,见女人扬起通讯器,狡黠地做了个手势。
林眠秋划开信息,一张胖橘离开的表情包。再抬眼时,吴方瑶已经走了。
“林秘……那是您儿子吗?”刘恒指着林眠秋身后,嗓门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模样可真标致。”
林眠秋转身去看,才发现傅听寒和宋觅换了位置,看他好久了。
小崽子们最是好奇,见同伴分神,便也将目光投向门外,一时之间,四个小孩八只眼睛,探照灯似的,齐刷刷聚到一处。
林眠秋嘴角微抽。
此时此刻,过多推阻倒显失仪,出于礼貌,他只能朝傅听寒招了招手。
傅听寒和宋觅交代几句,顺势离了座位。
少年眉目旖丽,远望时安静乖巧,在暖灯下透出雾朦朦的晕染感。离得近了,才觉步履悠然,意态闲适,梧桐落叶擦袂而过,更添流云漫卷的潋滟风致。
他站到养父身边,轻声打了招呼。
见上司闷头不语,方怀悯便笑着夸赞:“百闻不如一见,学长家的孩子,连仪止都比旁人出挑。您在媒体前藏着护着,照片都没留几张,如今可算见了真人。
“不知道现在多大了呢,有没有十八岁?”
“……掌心明珠,也不过如此。”刘恒忽然喃喃。
“刘总。”
男人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点加深的笑意。
刘恒如梦初醒,正对上林眠秋平静的眼神,那瞳仁黑不见底,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回想起方才的失态,不由打了个寒噤。
方怀悯毫无察觉,倒和傅听寒攀扯起来。他刚从学校毕业,在上司与前辈面前还提着口气,此刻见到更年轻的,自然很有话题。
年轻人都爱机甲,聊到最近风靡联邦的vr战场,方怀悯摸摸后颈,满怀向往:“我当年也想参军入伍,还报名了军校考试,可惜体能测试差了些,只能靠虚拟游戏过过瘾。都是班门弄斧,终究不比现实。”
“不像有些人,生来就吃这碗饭的……要说驰骋沙场,还是要看军人。”方怀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谁不想如傅中校一般,临危蹈难几遭,开出一片天地?”
傅听寒微微抿唇,不搭腔了。
他脸上还带着之前的兴致勃勃,此刻伤心的表情骤然泛起,一派难掩情绪的低落之态。
“小方年纪太轻,不会说话,”刘恒不由上前,温和地说,“但他没有恶意……傅中校是全联邦的英雄,即便不在身边,也和星星一样,陪着你呢。”
方怀悯热血褪去,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见上司打起圆场,正摸着少年不住安抚,当即忙不迭点头。之后又尴尬地站直身体,呆头呆脑地笑了笑。
傅骁在沛山之前便已声名鹊起,媒体称其“生如微末,心似烈阳”,牺牲之后更用全部版面哭天抢地地报道一番,成功把英雄名望提至顶峰,自然也感染鼓动了诸多少年。
可傅听寒和他父亲的气质委实差得太多,兴起时真忘了二人的牵连。那点不经意的脆弱哪有傅骁的豪迈,倒看得人心生激荡,恨不能将其拥进怀中、细细呵护才好。
“没关系。”傅听寒睫毛轻颤,未发现那宽厚的手掌一般,闷闷地开口,“我只是有些想他了。”
“不要难过,我可以……”话音未落,刘恒表情一滞。
——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那力道不轻不重,带一点无情的微薄。
林眠秋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捏着刘恒的腕骨,把男人的手从少年肩上拎起来,再向外不容置疑地、一点点压下去。
场面鸦雀无声。
刘恒双耳发烧,面颊抽搐,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林眠秋倒没什么表情,把手掌捋下去之后,又风轻云淡地抓着傅听寒的胳膊,向后一扯。
他一米八出头,体型修长而不瘦弱,将少年拨在身后,倒也挡了个七七八八。
阳光太盛,方怀悯眯起眼睛。
……
梧桐大道人来人往,这一短暂的插曲,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林眠秋沉吟片刻,和傅听寒走到拐角。
这地方倒很安静,只有漆成浅棕的长椅和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爸爸。”傅听寒偎在林眠秋身边,吹了吹他的耳垂,“人都走了……想他不如看我,姓方的有我好看?”
林眠秋睨他一眼:“平日放肆得很,出来就卖乖。”
傅听寒全当夸奖,眼底波光衬着昏黄的落日,在笑容的浮泛下一点点溢出来。
“方怀悯确实不错,年轻人,有朝气。”林眠秋欣赏着少年逐渐变冷的眼神,又优哉游哉地摇头,“可惜……”
可惜操之过急,队友还是个蠢货。
傅听寒唔了一声,表示赞同。毕竟从没见过哪个上司,还得犹豫几秒,才决定走在助理前面的。
“刘恒是刘泰的亲弟弟。”林眠秋拿开某人摸上手背的爪子,面不改色地说,“如今看来,虽顶着恒泰总经理的名号,离他哥还差得远。”
刘泰白手起家,从一介修理工爬到坐拥千亿高新产业的董事位,甚至能和白塔签订诸多生物工程合作,行事作风如何,林眠秋自然清楚。
之前奥斯顿在会议中场请过一次,如今刘恒又请一次……看来开发区的研究项目确实重要。
想到恒泰与之前的项懿,以及那些不太干净的传闻,男人顿了顿,嗓音沉缓地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和朋友们玩几场。然后……”
傅听寒眸光一亮,兴奋地探过来:“爸爸,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然后夹着尾巴去上学!”林眠秋揉揉眉心,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李原已经办好复读手续了,下周一你就给我乖乖回圣斯亚报到,明年参加结业考。”
“再搞离家出走,老子宰了你。”
傅听寒欢呼雀跃,去扯林眠秋的袖子:“林眠秋,你不生气了吗?我们以后还住一起吗?”
林眠秋坐在椅子上,给养子挤得直往边缘出溜,在连续往旁边挪了四五次还不消停的情况下,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声操。
傅听寒宁愿听林眠秋操一百下也不希望这人和自己冷战,只揪着最关键的一点反复确认:“爸爸,你担心我,对不对?”
谨慎就是担心,担心是因为在意,在意……至少不讨厌吧。
他越想越欣喜,越想越快乐,越快乐也越惆怅,只觉那唇备着把锁,从不吐露分毫,却让自己又爱又恨、患得患失。
那毫无矫饰的情绪实在生动得惊人,林眠秋转开眼,清清干涩的嗓子:“回去可以,约法三章。”
傅听寒玩着养父的十字袖扣,非常听话地点头。
“……”后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让自己陪他来游乐场一样。
他以为他会要些别的。
冷淡的嘴唇沾上细腻的乳白,尝出几颗柔软的冰粒,以及微醺的甜。尾调酝出一丝清苦,又被微红的舌尖一拂而过。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林眠秋纳罕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傅听寒移开视线,正好看到一对火急火燎的夫妻,二人找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抓着装衣服的小书包,看到花坛前狂啃冰淇淋的自家孩子,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在大人的千恩万谢中,小家伙偎在爸爸怀里,被有力的手臂箍着后背,没再回头。
“没礼貌。”母亲作势要打,“真是惯坏你了,不知道说再见呀!”
“……再见。”男孩转过来,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声音有些闷,还打了个嗝。
“四点过五分。”林眠秋看了看导览图,感觉游乐场的项目都玩得差不多,就剩些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了。
鬼屋人太多,动辄排一小时起步,旋转木马……旋转木马的话,他不太能接受成年人骑着彩虹独角兽绕柱转圈的行为。
傅听寒倒是挺有兴致,对什么都很好奇,明明出门很早,却毫无疲态。
迎面是个半露天的大型主题市集,打头的摊子围着十来个人,丝绒红布高高挑起,缀满五颜六色的弹射板。
射击游戏。
一对少年情侣挤在最前面,正在挑战难度最高奖品也最丰厚的终极移动靶,子弹斜擦而过,女生当即就吹了个口哨,“老板,这样算不算?”
“不,不行。”老板唯唯诺诺,戳着贴出的规则,“大奖要打倒才可以。”
“我的水平自己清楚,弹痕不会说谎……”女孩不太服气,扬起手中的枪,“但靶子有没有做手脚,就不知道了。”
她已经用了几十发子弹,却只有一次擦线,不由怀疑起来。
“……”老板一张娃娃脸,连头顶的小卷毛都透出温吞柔软的气质,他在周围的议论声里缩着脖子,像只蔫头耷脑的羊。
直到无神的目光游到某人身上,一双灰眼瞬间睁大,当即挺起腰杆,雄赳赳气沉丹田——
“她的直觉并没有错,因为那块真正的轨道弹射板,外表涂料用了复合型隐波避障。”少年声音温纯,带着慢条斯理的笃定,“既是虚靶,再试一百次也一样。”
老板目瞪口呆,一声“你”字还没出口,傅听寒便在征得女生同意后勾过武器,头也不抬连发十枪——
“砰砰砰砰砰!”子弹以极其吊诡的角度飞射而出,在看似落空的瞬间撕裂无形的屏障,二话不说把所有板面统统轰了个稀巴烂,只余嵌入合金的弹孔焦烟和力透棚背的浓黑大洞。
最顶上的蓝布有所松动,飘飘然落到老板头上。
三秒之后,傅听寒卸下弹夹,顺手清膛,将打空的玩具枪插回老板兜里,再把防水布哗啦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