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玉
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老鸨手一抖,烟头掉在地上,被一脚碾碎:“什么动静?”
“都不许跑,原地抱头蹲下!”
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哐当一声撞开,十来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涌进,运气好正在楼上的妓子嫖客尚能往一间间小屋里躲,刚好在楼下的就惨了,四散奔逃都来不及,有腿脚慢的已被按倒在地,整个大堂乱作一团。
为首的一个青年身着与带领的警察不同的高级别警官制服,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甩玩着泛着寒光的银色手铐,环视一圈,弯了弯唇,声音不大,却冷冽而清晰:
“依据治安管理法则查封违法色情淫秽场所,违抗者从重治罪!”
三楼接客的房间毕竟只有谢尽欢这一个,一时算不得显眼,底下领头的那个警官似乎并没第一时间发现老鸨的身影。饶是如此,女人还是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拽住青苔,两个人一齐蹲下,躲在栏杆后头。
“怎么来人查抄了!”老鸨又惊又愤,几乎快将后牙咬碎,“他们和军部那位长官打过招呼,还是警备部这边与他们撕破脸了?!”
蹲在边上的孩子已经吓破了胆子似的,浑身直打哆嗦,一脸茫然而惊恐地看着老鸨说不出话。女人一面往外瞅了瞅,一面使劲推了青苔一把,趁乱低声喝他:“没用的饭桶,跟你说也无济于事!”
楼下逮人都乱成了一锅粥,鬼哭狼嚎的根本没人听得见三楼的声音,老鸨瞪着青苔嘶声道:“你去带欢儿出去到后面避一避,让人发现了你俩都得玩完,明白不明白!”
“明白,明白……”
男孩连声应着,紧张得腿更一瘸一拐,连滚带爬似地过去推开谢尽欢的房门。老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猫着腰从另一边绕到三楼较少人经过的一处旋转楼梯,余光看见青苔已经拉着谢尽欢跌跌撞撞出了门往外走,正想喊住二人让他们隐蔽一些,忽然听到楼下那领头的青年拔高声线:
“去一层一层的搜,看看谁藏在上面!”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差不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她顾不得其余人的死活飞快地向下跑去,眼看着走廊另一头已经有警察发现了自己,她赶忙加快脚步,眼瞅着就要跑下楼梯从侧门溜走——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侧门的旋转楼梯轰然炸断,钢筋水泥伴着爆炸开的烟尘轰然坠地,花间苑里哭声惊叫顿时响彻了整栋楼,饶是大堂待命的警察也都吓得不轻,纷纷持枪向后退去,与爆炸中心保持安全距离:
“有炸药!楼上先撤离,确保自身安全——”
又是两声爆炸,这次似乎是刚刚第一波炸药引爆的连锁反应,很快,木炭烧焦的黑烟从废墟后头传来,浓雾中隐约可见跳动的明火,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
“着火了!”
人群已然骚动不安,有想趁机逃跑的,领头的那青年警官忽然拔出腰间配枪,朝天扣动扳机,砰砰两声,楼下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只见那警官转回身,漠然扫视鸦雀无声的人群,接着对手下的警察扬了扬下巴:
“带他们出去,一个都不能少。让消防单位尽快到现场,记得疏散附近的居民撤离。”
无人敢置喙,直到有人应了句:“是,裴警官。”
站在门口的警察已经开始指挥就擒的人排队迅速离开。待秩序稍微恢复,裴野这才侧目,望着浓烟下若隐若现的舷梯,以及刚刚上方一闪而过便消失了的两个人影。
这场爆炸,并不在当初何故通知自己的行动计划之内。
裴野收起配枪,挑了挑眉缓缓一笑。
“何大哥,”青年喃喃自语,“接下来的部分,只能靠你自己了。”
花间苑的楼梯密道可谓四通八达,有屋内火势的掩护,谢尽欢和青苔几乎很快就来到楼后一个露天的小阳台。那阳台只有不到二层的高度,原本的窗子被焊死了,只有钢架的老旧外置楼梯能通向阳台。
秋夜气温很低,北风刀子似的刮着面皮,吹得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有点睁不开眼睛。谢尽欢一手拉着青苔,另一只手扶着砖墙摸索,忽的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男声:
“尽欢!”
眼睫一颤,谢尽欢仰起头。
真的是何故,对方如约而至,在给他冒险搞来了炸药之后,又按着他们商议好的那样,守在这阳台接应他。
楼内的火越烧越旺,黑烟从窗户缝隙飘出,浅浅的飞灰如早临的飘雪,在半空中纷扬。何故站在阳台的那一头,见谢尽欢和青苔来了,喜形于色,笑着伸出手:“这边,我扶你俩跳下去……”
他的声音忽然弱了,消逝在呼啸的风里。
二人出现的时候,何故清楚地看见只有谢尽欢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他话音未落,却看到谢尽欢沉默着将小包递给青苔,后者默契地接过,看都没敢看何故一眼,蹲下来手扒着阳台边缘,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腿向下探了探,接着一用力跳了下去。
这个高度对十三岁还有腿伤的孩子而言,跳下去无疑是找死。可想象中肉体坠落在地面的声音并没传来,下一秒,何故听见什么东西稳稳地落在一种金属上的脆响,又过了不一会儿,嗡的一声,发动机的低鸣在空气中振响起来。
阳台下停着一辆车。
何故的脑海里一道闪电劈下来般,令他狠狠呆住了。
谢尽欢没有立刻跟着跳下去,反而在阳台边上站住了,垂下眼帘。
“对不起,何长官。”他说。
他们站在残破的阳台两侧,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萦绕在耳畔,一阵大风刮过,黑雾喧嚣尘上,谢尽欢的衣摆在半空中鼓鼓猎着夜风,飘扬着,抓不住。
“尽欢,不是说好了跟我走吗?”
何故听见自己说话时后牙轻微的、咯吱咯吱的震颤,“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有我保护你和青苔,往后你们不会再受欺负的……”
他的话被谢尽欢轻轻打断:“何长官,谢谢你,我们能恢复自由之身,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
何故抓着栏杆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从我第一次帮你解围时你就总说麻烦麻烦的,我说过一百遍了我们不是谁给谁添麻烦的关系!我们——”
他猛地喘了口气,烟尘灌进肺中,呛得他心脏都在刺痛。
“我们之间的感情算什么,我对你的喜欢又算什么?!”
窗内的火苗明明灭灭,光影在谢尽欢漂亮的脸蛋上跃动,连那双碧蓝如水晶般的眸子也闪烁着剔透的光辉。谢尽欢忽然别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
“何长官,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也可以谈感情了?”
谢尽欢望着远处被浓烟模糊了的夜景,语气嘲讽,“许应山是军部的人,你恰好也是军部的,我只是赌你有没有能耐拽我和青苔出来,就这么简单。大家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怎么就扯到你情我爱这码子事上了?”
何故怔了,下意识低声回道:“可是,当时你说,你在人群里一眼就看中了我,说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是……”
“最初那天你们都穿着军装,你又是唯一一个大着胆子点我的愣头青,我看你好拿捏,当然要说点好听的哄你开心。”
谢尽欢说完,抿紧了唇,冷漠地不再看他。狂风席卷起青年金色的秀发,在这暗沉压抑的夜晚,飞舞的发丝是何故眼底倒映出唯一的一抹亮色。
几个月前他也曾经这样望着青年俊美无双的容颜而出神。那时谢尽欢高高在上,宛若天仙下凡;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不交心、不懂情,谢尽欢却隔着绚烂的花瓣雨朝着他大方地笑,惊鸿一瞥交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他搭进去了一切,却不料谢尽欢从未踏进这张情网。
是他看错了人吗……是他陷得太深了吗?
何故咬了咬牙,声线嘶哑:“你在撒谎。谢尽欢,你怕了,我都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少他妈揣测我是怎么想的!”谢尽欢抱着胳膊语气一凛,“我们这群人向来如此,虚与委蛇拜高踩低,你只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所以我一开始才想要勾引你来爱上我,这回懂了吗?需要我掰开了揉碎了,把我们这行的龌龊勾当给你讲得再细一点吗?!”
他吼完之后整个人都气喘吁吁,远处消防车的笛声响起,阳台下面青苔焦急地按了按喇叭,谢尽欢眼神一动,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经意间瞥到何故望向自己的哀求的眼睛。
“就算一开始你对我别有所求,”何故嘴唇嗫嚅了一下,“后来呢?你有没有过哪怕一时一刻,想过把余生托付给我?”
谢尽欢闭上了眼睛。
托付,余生——他是活过今天兴许没明天的人,托付这贱命等同于糟蹋了真情。
“何故。”
他终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嘴角艰难地牵扯起来。
“从此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何故瞳孔一震,忽然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尽欢,别!”
他想拉住谢尽欢的手,可指尖与指尖若即若离的分寸之间,他看着谢尽欢义无反顾地弯下身子向下跳去,突然又犹豫了,就在怕自己一不小心扯着对方失去平衡跌下去的分毫之间,那金色的发尾穿过青年的指缝,他的心上人如风如流沙一般,轻盈地从他眼皮底下一跃而下,落在了那辆破旧的小货车顶上。
何故没刹住,整个人跪在地上,撑着身子向下探去吼道:
“青苔,别开车!!”
然而木已成舟。谢尽欢忍着疼从车顶滚下来,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同一时刻,车子的油门声轰然响起,小货车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起步,画了个蛇形的弯,然后全速向远处的巷口疾驰而去。
何故撑着阳台的手用力抓紧,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感觉眼眶一阵剧痛,粗喘着低下头,拼命睁大双眼,在愈发朦胧的视线里,那小货车已然驶远了,他想努力看清,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滑过他被灰烬弄脏了的脸庞。
他哆嗦着一把擦掉汹涌而出的眼泪,抬眼看去,车子已经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金发还在摇下的车窗口飘摇地掠过,可视野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连残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破旧的驾驶室内油门的噪声响彻着狭小的空间,青苔紧张地攥着方向盘,忽然嗖地瞟了一眼身侧,咬了咬嘴唇:
“欢哥,想哭就哭吧,不然会憋坏的。”
副驾驶的青年背对着他,伸长了颈,整个脑袋都探出车窗外向后看去。青苔看不到谢尽欢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在风里招摇的、微卷的长发。
谢尽欢将被吹乱遮眼的发丝撩开,遥望着视野里越来越小的楼房,冲天的火光下,那一点阳台早就变成了看不清的小小黑点。
“我没哭。”谢尽欢扶着车窗,声音平静极了,“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