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西楼
夜色未央,灯华渐起时,正是帝都红灯区日日重复上演的好戏开场的时刻。
谢尽欢从里屋的软床上起了身,支着酸软的身子,掀开被单,随手拎了件披风拢在身上,赤足踩上地毯,走到桌前。
镜中倒映出青年有些疲惫的脸庞,谢尽欢落了座,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算起来,这个时间应该无人来翻牌子。
桌边挂着一台有些老旧的电视机,谢尽欢从有些凌乱的桌面上翻出遥控器,想了想又搁下,兴致缺缺地拿起一根眉笔,俯身凑向镜前。
即便为了做高身价而欲拒还迎,往日来翻他牌子的达官显贵依然络绎不绝。如今a国一朝政变,昔日的在野党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从前的政敌清洗干净,风声鹤唳之时,恐怕没几个权贵有心情来寻欢作乐。
花间苑的生意比之鼎盛时期只是稍有下降,可轮到接待客人非富即贵的谢尽欢身上便要另当别论了。
可谢尽欢打心底里不在意,“兄弟姐妹”们背后看他笑话,他也不多看一眼,每天老老实实往自己的屋里一待,靠着柜子里的书本和屋里一台旧了的电视机消磨时光。
“欢哥,该起床吃饭了。”
屋外一个矮矮的黑影伫立在门口,谢尽欢举着手腕对镜描眉,于是抬高声线道:
“厨房今天做了什么?”
“还是欢哥最爱吃的清粥和素炒时蔬。”
外头的黑影道。说话的人听起来年龄不大,稚气未脱,十三四岁的样子。
谢尽欢嗤笑一声:“还我最爱吃的呢……”
清粥素食,日日吃下去味同嚼蜡,谁还发自内心爱吃?不过是花间苑为了他们这些人伺候客人时更洁净,强加的借口罢了。
谢尽欢顿了顿,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厌恶忽然松懈了力气,无奈地挥了挥手。
“我不饿,待会再说吧,青苔。”
被唤作青苔的少年应了一声:“欢哥,那我把吃的放外头食盒里了,你别饿坏了身子。”
等小孩走远了,谢尽欢复瞥了一眼镜中人,忽的把眉笔一丢,起身走到外屋的茶桌边,不顾自己头发也没梳,径自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青苔是固定给谢尽欢跑腿的服务生,搁在几百年前,大概就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
这孩子心地单纯,不知道花间苑里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他不愿和无辜的小孩撒气,可心里的憋屈无处诉说。
干着下流的行当,吃饭却比出家的僧人还遵循清规戒律,谢尽欢越想越窝火,又倒了杯凉了的茶,毫无风度地闷了一口,啪地放下杯子。
似乎是为风吹动,内屋传来轻微的动静,谢尽欢没留心,还在自言自语地骂着:
“丧良心的东西,心脏得狗都不吃……”
“在骂什么呢?”
谢尽欢一个哆嗦,险些没握住茶盏。
他猛的回过身,对着黑着灯的里屋:“谁?”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
“是我。”
看清何故的脸的一刹那,谢尽欢终是没绷住花魁该有的表情管理,瞠目结舌。
“你怎么上来——”谢尽欢吞了吞口水,指着半掩的暗门,“你走密道上来的?!”
何故老实地点点头,双手背在后面:
“我本想看看你是不是在……是不是在忙,但你好像没什么事,所以我就直接出来了。”
“这不是重点!”谢尽欢吼完,想起什么又赶紧压低声音,立着眉毛的模样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这暗门和密道是我瞒着妈妈千辛万苦拜托人修的,本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你这样随便走动,是生怕他们不误会你逃单吗?”
何故眨眨眼:“要这么说来,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当真支撑不了我见你几回。”
男人的脑回路着实清奇,谢尽欢竟一时无语。
“你……”
谢尽欢穿着睡衣,裹着披风,没有梳妆打扮,头发毛茸茸的,头顶甚至翘着根毛,全然没有头牌平日金贵的做派,只见他伸手一指,差点把手怼到何故鼻子底下:
“你老实交代,到底想干什么!”
他印象里的何故总是端着架子,一脸正人君子被玷污了还要宁死不从的窝囊样,今日对方却有些换了样似的,不但不拘谨,反而还像回了自己家似的随便。
“我来不是为占你便宜,”何故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我想问你点事,尽欢。”
谢尽欢眸光微微一动,转身一掸披风,在茶桌边坐好。
“何长官,我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
何故垂了垂眼睑:“对不起,我贸然闯进来打听确实不礼貌——”
“我的意思是,”谢尽欢重新执起茶盏,“别那么叫我,怪腻歪。”
何故愣住了。谢尽欢从被私闯寝屋的惊吓中缓过神,抿了口茶,率先淡定开口:
“那天的事过后到现在过去了快一周,何长官恐怕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吧。”
何故定神,站在原地没动:“你们的人认定了我是花间苑的保护伞派来的救兵,可我毕竟是军部的人,打了警察就等于打了警备部的脸。警备部会甘心吃哑巴亏?”
谢尽欢不以为意地轻笑:
“所以,你怕警备部把你为了一家妓院出头的事变着法子捅出来,但这一周却无事发生,在下说得对不对?”
何故严肃地紧绷着脸:
“我当然明白这事是被军部的高层压下了,可我想知道这人是谁,还有……他知不知道是我做了这一切。”
谢尽欢挑眉,笑意从眼角眉梢开始蔓延。
“何长官居然也如此爱惜清誉。”
他语气嘲讽,何故并非听不出来,可表情却没有任何被惹恼的模样,反而一板一眼道:
“如今国内的局势你应该也略知一二,军部各方势力大洗牌,我只是一介俗人,虽然没有参与他们的斗争,但也希望自己不被波及,至少不让有心之人捏着我的把柄,逼我替他们卖命。”
谢尽欢拿过茶壶兀自斟茶:
“那你当时袖手旁观就好了,从根儿上远离我们这泥潭。”
“这不可能,”何故紧接着回答,“再来一次我也还是要管,不能因为你们是做这一行的,就活该被人欺凌。”
谢尽欢倒茶的动作一顿。
何故未觉有异,语气坚定而坦荡:
“从前我是没来过这种地方,心里有刻板印象也是难免,你要是认为我自诩清高,我也无话可说。但不管是谁,那些警察都是有错在先——”
话说到一半,何故忽然向前半步,迟疑着道:
“那个,你的茶满出来了……”
谢尽欢回神,这才发现茶水早已顺着茶盏流入盘中,他忙放下茶壶,眼神难得闪烁:
“你怎么知道,那些警察一定是冲着我来?”
“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喝了些马尿,要闹事自然也得挑着最不亏待自己的来。”
何故说着,忽然嘴唇上扬了一下:
“何况,你是这么漂亮的oga,没有哪个alpha不想拥有。”
谢尽欢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阿谀奉承的言辞听得太多,情话婉转本是他自己的长项,可这样不假以词藻修饰的平白话从何故嘴里说出,竟然丝毫不显恭维,真诚得让谢尽欢心里打颤。
推拉经营都不在话下,可真心换真心是下了血本的赌注,何故或许只是长了一张说假话也有说服力的脸,但他抛出的筹码却着实动听。
谢尽欢默了默,盯着漾起水波的茶盘,忽的说道:
“你若是信得过我,听我一句,别多打听上头的人是谁,更不必担心会不会暴露。妈妈对你是上头派来的人这点深信不疑,早就把监控删得一干二净,就算后来想再查,也不知道你是谁。”
“退一万步来说,花间苑只是所风尘之地,小打小闹的事,没人会彻查下去。”
见何故表情略有放松,谢尽欢轻轻一笑:
“好了,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还有什么事吗,何长官?”
他已经很委婉地在请何故赶快离开,却没成想,青年嘴唇动了动,向前又走了一步,在谢尽欢疑惑之前,先行背在后头的双手移到身前。
谢尽欢定睛一看,才发现何故手里拎着一盒糕点。
帝都专做甜点的风雅斋的招牌红豆方糕,谢尽欢在电视上见过,却从未得一尝。
“这是向你打听的谢礼。”
何故说。
谢尽欢的眼睛刷地亮了,人虽坐着没动,脸上却雀跃如春日梁上的燕,欣喜的小心思无处掩藏。
何故小心翼翼上前,把盒子放在桌上,慢慢朝着谢尽欢的方向推过去一寸,好像在投喂一只弓着背充满警惕的流浪猫:
“我看你大概足不出户,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战友说,好多oga都爱吃他家的甜品……”
谢尽欢纤细的指尖有些迫不及待地搭上那盒子,素来的矜持让他忍着对那一盒糕点的渴望,佯装镇定问道:
“真是谢礼?你不会耍花招吧?”
何故啊了一声,茫然而窘迫:“我就是单纯表示感谢,不能白打探消息……”
他没敢说,自己花一盒糕点的钱就大着胆子闯进头牌屋里,这点代价算占大便宜了。
得到肯定答复,谢尽欢早就等不及,麻利地拆开包装,捻起一块红豆方糕,珍重地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不多时,青年脸上浮现出餍足的神色,仿佛不是在吃甜点,而是在品尝世间难有的珍馐美味。
“好吃,”谢尽欢又捻起一块塞进嘴里,两腮不顾形象地鼓着,仿佛储食的仓鼠,“何长官,你品味真不错。”
何故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又有点惊讶:“这东西你没吃过?”
“没有,”谢尽欢舔掉唇边的碎屑,“我们吃的都是没滋没味的东西,要保持身材,还有……你懂得。”
兴许是甜食滋润了心情,谢尽欢破天荒地多说了些,还不忘指指桌对面:“坐啊。”
何故怔了怔,顺从地走过来在他对面坐好。
他们肉体上的关系也算发生了好多次,可这样相安无事地同桌对坐着聊天,还是头一遭。
“你吃啊,”谢尽欢又拿起一块,“真香,你也尝尝。”
“不用,你喜欢就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