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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莲花门9

 

出发去武林大会的前一晚,齐子骞到底还是找了上来。

他将季知遥困在墙角,圈着人在怀中亲了许久,直到在窒息的感觉中吻到全身发麻,才沉默着放开。

然后他低头看着季知遥被他亲得通红的脸,还有皱起眉大口呼气的样子,沉声道:“遥遥,跟我一起走。”

“不行,”季知遥眉头皱得更深了,“平白无故消失一个人,陈一啸一眼就能看出来,到时候引起他警觉反而不好办了。”

“我们现在都还无法确定后面这几天到底会发生什么,”齐子骞垂眸,眼底撒下一片晦暗的阴影,“我怕我到时候赶不回来。陈一啸就先别管了,他不会跑的。”

季知遥摇头:“我不是怕他跑,我是怕他死了。”

他抬起头,抚上齐子骞按在他肩上的手,轻声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毕竟,只要没吃过那些药,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

……

莲花门门主陈一啸的书房之内,这间屋子的主人正悠闲地踏着石阶,不紧不慢地从暗道内走出来。

走到中途,他在石壁上按下一个机关,听见头顶传来阵阵响动,才继续走了出去。

他先是耐心地把一屋狼藉给慢慢收拾了,然后才转身走向刚才发出响动的角落,蹲下身,从一个两尺大小的方格中端出了一罐东西。

朱红色砂罐之中,是数百只泡在鲜血中的腐蛆般大小的小虫子,它们密集地挤在砂罐里,极白的躯体与极红的血交缠在一起,恶心又疯狂地蠕动着。

而细看就能发现,原本浸泡着虫子的血色液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陈一啸见状拉起衣袖,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在新伤旧疤之上又划了一刀,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涌出,慢慢滴落到砂罐之内。

而砂罐中落下新血的那几处地方,小虫蠕动得更加厉害了。

男人脸上扯出一丝怪异又扭曲的笑容,再次加深了伤口,血便跟着喷出一大股来,继续突突滴入到砂罐中去了。

与此同时,暗道中。

那面墙上的石门被季知遥按下机关后,就猝不及防地翻转开,腐虫杂乱的声响连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便彻底压制不住,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这间屋子里的味道与地牢几乎如出一辙,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的腐臭味,熏得人恶心反胃。

屋外八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被扑面而来的腐尸味吓得愣住,只站在原地互相瞪眼,并没有再继续前进了。

季知遥本就是在找机关,做好了墙会消失的准备,却不想最后是被重心不稳的俞元给压倒了。

在倒下去的瞬间,他本以为会被俞元这个八尺有余的身形压去半条命,却不想俞元反应极快地在落地之前侧过身去,整个人往旁边翻了一圈,翻身滚了过去。

他甚至还不忘在落地之后忍痛问一声:“陆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季知遥并未整个人向后倒去,而是后退几步跌坐了下去,虽说屁股摔得有些疼,但总好过俞元这样摔得一身痛的。

他起身拍了拍灰,站在里面看着门外一脸警惕的几人,冷冷道:“不如你们先找找刚才抢的那几张药方现在到了谁的手里。”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地互相看了看,然后转身四散开来找了找,一通搜寻无果后,又回头拽住不知何时走出来的季知遥,怒声道:“肯定是你趁我们在门口的时候藏起来了。”

季知遥好笑道:“说我不要药方的是你们,说我私藏药方的也是你们。不觉得可笑么?”

俞元走上前来跟着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除了你们还有谁!”为首的一人大吼一声,即便脸上已挂不住了,却仍然强硬地摆起姿态,吼完过后又转头对着其他人道:“别被他们骗了,我们不就是被他们骗进这里的!”

俞元握紧双拳,气得发抖,也跟着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们自己走进来的!况且我们现在都被关在这里了,你把事情都推到我们身上难道就能出去了吗!”

季知遥歪着头,冷眼扫视了他们一圈:“真想找出来,那你们互相搜身啊。”

话音一落,那几人又忽然愣住,既而面面相觑起来。

趁此间隙,季知遥便转身过去端起刚才被陈一啸点亮的其中一盏灯蜡,走回了里面那个房间。

俞元又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只见季知遥举起灯蜡,照着墙壁走过去,将两侧的壁灯一一点亮,这间屋子便也跟着亮堂起来。

而俞元浑身僵硬地低头看着刚才自己走过时踩到的不知名物体,在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爆发出了一声鲜活的尖叫。

至此,众人才看清了这股腐臭之味的源头。

里面这间屋子里,竟然“关押”着几十具尸体。

说关押,是因为这里面与地牢一般,用手腕粗细的铁杆隔出了一大半的位置,且正对着翻开的这面墙,于是“牢”中惨烈的场景几乎是在室内亮起的瞬间就映入他们眼帘了。

面前这间不过几丈大小的屋子,在偏暗的光线之下,可以大致地看见,面前的牢笼中有数具腐败程度各不相同的尸体分别堆叠在一起,甚至有许多断肢从缝隙之中滚落了出来。

俞元的脚边就正好掉着一只小臂。

他被吓得下意识抓住铁杆想稳住身形,却又在视线对上铁杆上面一连串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黑棕色血迹后,转身跳去了“陆七”身侧,瞪眼看了一阵,瞠目结舌道:“这…他们……他、他……”

紧跟着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惊恐的喊叫,一人抬手指道:“这…这不是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就离开的张茂吗?”

然后便陆续有人开始辨认这堆尸体中的熟人,季知遥一边听着,一边蹲下去观察起这些人的死状。

这些人虽说面部表情都多多少少有些狰狞,却还算不上“死不瞑目”,更多的像是在情绪过于激动的情况下互相残杀导致的。

他的目光在这些尸体上巡视了一圈,捡起一把掉落在脚边锈迹斑斑的长刀,看向还没缓过神来的俞元,笑着问道:“要吗?”

俞元惊恐地睁大眼睛,连忙摇了摇头,顺势还退了几步。

季知遥便将这把刀随手丢去一旁,拍了拍手:“昨晚在地牢不还很精神么?怎么现在又怕起来了。”

俞元一抽一抽地喘着气,勉强压制住喉间酸涩的反胃感,艰难开口道:“我当时光顾着为那些孩子不平……”

“唔,”季知遥闻言疑惑道,“那你不为这些人不平了?”

俞元摇了摇头,下意识便想脱口一句“他们是咎由自取”,话到嘴边才又反应过来,不对。

说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太过无情了。

这种话应该是他眼前这个陆七才会说的,还有……

俞元一怔,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夜闯候鹿山庄的那一夜。

曾经与他柔情似水,温存了两月有余的陆遥,却在那一夜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众人喊打喊杀的冷血杀手,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季珉的一条狗。

没错,曾经的季知遥在众人眼里,不过是季珉亲自养大的,指哪儿咬哪儿的一条狗。

想到这里,俞元几乎毫不犹豫地想到,季知遥肯定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比这更冷血无情。

可如果是当初山里的阿遥……

俞元一怔,又别扭地想着,阿遥不会这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季知遥”还是“阿遥”,到底那个人会不会这样冷血无情,就被“陆七”狠狠打断了。

“他们是什么?”季知遥戏谑地补充道,“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俞元一愣,又忙着摇了摇头:“即便他们有过错,也不是陈一啸这样滥杀无辜的理由。”

“很可惜,”季知遥冷冷回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不关心。”

说罢,他便转过身继续观察尸体去了,跟之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喜乐。

俞元见状,便默默把后面还没说的一大段话吞入口中,小心翼翼地抬脚走出了尸堆。

另外八人在尸堆中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后便各自紧张起来,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之后的下场,又想到正被关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下密室,瞬间冒出许多压抑恐怖的情绪,不停舞动着四肢寻找出路,看样子精神已近乎半疯半傻。

而本来不见踪影的药方,在他们疯癫的手舞足蹈之下,无人在意地悄然飘落到了地上,被季知遥拾了起来。

他粗略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上面只写着一些药材分量的配方,丝毫没有提及药中的子母蛊,便埋头在那堆药材中翻找起来,竟然真在角落又翻到一张。

这上面写着的,便是那种子母蛊的养蛊方法,也确实是南疆的巫蛊之术。

此物来自南疆应该不假,可又为何会在他们这里如此盛行?

又是谁把它从南疆带过来的呢。

发现那堆尸体过后,那八个人倒是不再刻意针对季知遥和俞元了,反而人人自危起来。

无论这些人曾经究竟是死于什么,现如今都成了几坨烂肉,无声无息躺在那里。

而他们又被关在这里,往日本就没多少的情分更是被此情此景骇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每人各怀鬼胎的心。

因看不见日月变化,他们连时间过去多久了也无从得知,且陈一啸自关住他们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这里没有水源,更没有食物,好在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短时间内并不觉得有饥饿感。

药方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谁也动不得,众人平常便各自坐着,虽然都疑神疑鬼的,却也安分,还没到要动手的地步。

外面被那八人两两一起各自占了四个角落,季知遥和俞元便被赶到了牢房这里。

季知遥在这里倒是待得颇为自在,除了那些味道有点难以忍受外。

他当下便席地而坐,稳稳靠在墙角,大半个人埋在了阴影中,垂眸静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俞元却如坐针毡,时不时便忍不住要去看两眼牢房中的尸堆,还来不及对鼻尖充斥着的腐尸味感到恶心,就先被那成堆的尸体和零散的手脚给吓得静不下来。

季知遥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有这么怕?”

俞元一愣,迟疑地点了点头。

季知遥在心中念道:你不是整天被人追杀吗,怎么还没看惯尸体。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他又有些自然得过头地问道:“还没杀过人么?”

俞元眨着眼,竟被问得怔住,好一会儿后才点点头道:“杀过。”

“杀过几个?”季知遥问。

“我……不记得了。”他抿唇道。

“这么巧,”季知遥闻言轻笑一声,“我也都不记得了。”

俞元一愣,又忙着补充道:“我没骗你,真的…不记得了。”

你死我活的时候,谁还会记得当时杀了多少人。

季知遥点了点头,轻“嗯”一声,然后就闭目养神起来。

这里找遍了也未曾找到另一个出口,门口的那道石门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开的,他们现在只能坐在这里等。

要么等陈一啸来看他们的时候再想办法趁机逃出去,要么……就是等齐子骞了。

这是下下策,没到必要时候,他还不希望齐子骞与陈一啸彻底撕破脸。

只是季知遥仍旧疑惑,为什么陈一啸要这样突然把他们关在这里,难道是想这样把他们逼疯,又在这里上演一出互相残杀吗?

那这与武林大会又有什么关系。

季知遥皱眉想了半天,依然得不到一个结果,便默默在心中算着时辰。

大约过了一日多后,因蜡烛有限,便只里外点了两盏,略微照出点模糊的光,两步之外就已黑漆漆的看不见了。

但好在季知遥听感敏锐,周围越是黑暗、寂静,他察觉任何风吹草动就越快。

于是,在那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逐渐向这里靠近时,季知遥便定神看着前方,悄无声息地拾起了脚边的钝刀,顺道拍醒了一旁的俞元。

又在俞元出声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把刀递了过去。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在手上快速移动中又压制着声音,只是偶尔有几声衣物摩擦的动静,仿佛只是熟睡中的人翻了个身。

俞元半梦半醒,怔怔地接过刀,还来不及反应这把刀从何而来,便也听见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他瞬间警惕起来,盘着的腿轻轻放开,双脚压在地面,两股绷紧,浑身进入戒备的状态,随时可以抵膝站起来。

而后,一声刀剑相接的铮响骤然传来,接着便是一阵绵长的嗡响。

俞元起身接住黑暗之中砍来的这一刀,一手抵着刀背,双臂往前用力一推,将这击抵了回去。

他喊道:“你想干什么!”

似乎是没料到突袭会被发现,那人一愣,连忙后退几步,周旋一阵后,便用尽全力地又砍了过来。

周围太过昏暗,限制许多,俞元只能先侧身躲开,以避免被逼到角落无处翻身。他扭头在身边看了看,并未见到刚才叫醒他的“陆七”,便压低声音喊道:“陆师兄?”

片刻后,“陆七”的声音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管好你自己。”

俞元来不及反应,便又回身去与旁边那人打了起来。季知遥在牢房中低头翻找着那堆尸体,捡了把还算趁手的剑,然后就继续站在暗处听着。

起初只是俞元那边的打斗声,两人之间的刀剑之声很好分辨,但片刻后声音便杂乱起来,在离他极近的缠斗声中,慢慢加入了一些别的动静。

季知遥皱眉听了一阵,竟有些分辨不清那些别的动静到底是指向谁的,只能走出来摸索着墙壁去取下壁灯,将室内一一点亮,这才看清了如今的情况。

外面的八人除去杀到他们这里来的一个,另外七个居然也已经互相厮杀在了一起,场面混乱,却并没有什么喊打喊杀的声音。

他们并无兵器,只是拿着几根棍棒,却依然招招见血。

有个鼻梁已断,满脸鲜血,却浑然不觉地继续与身边的人扭打着。还有个已被木棍断截的尖锐处刺穿脖子,倒在地上抽插几下,很快就没了声息。

季知遥看着这些人面目狰狞,双目充血异常地发着红,只要一看见人就发疯地冲上去,宛若疯狗。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喃一声,走到俞元那边,一起将眼前这个发疯的解决了。

俞元看着“陆七”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眼前这人的心脏,紧接着又补了几刀让此人彻底失去行动力,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他愣了许久,握紧刀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陆师兄,为什么要杀了他?”

季知遥抽出剑,并未回答,先转头看向那边的几人,那些人见他们这里安静下来,又亮着火光,那几双充血的眼睛便忽然齐刷刷看向了这里。

季知遥心中一紧,朝着俞元喊道:“他们已经疯了。快把灯灭了。”

“为……”

俞元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看见那几人冲了过来,他当即灭掉了旁边的两盏壁灯,下一刻季知遥也灭掉了其余两盏,这里便彻底暗了下来。

外间那盏灯早就在他们打斗之中倒了,现在这间暗室不比先前那样还留着些微弱的火光,是完完全全的黑了。

黑暗之中,那些细微的动静便越发明显,原本发疯的那些人也在陷入黑暗之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季知遥适应得极快,没多久后就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从那阵窸窣的脚步声中也能知道,那些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好在漆黑的环境确实可以抑制他们的发狂,季知遥便背靠石壁,控制住所有的声响,一点一点往外走去。

先前解决那个人的时候,因俞元一直不下杀手,只是一招一招接着,打得吃力又不讨好。

季知遥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配合他,便自己提剑上去接了几刀,接过了攻势之后,几下便破了那人毫无章法的出招,招招狠辣,往着命门刺去。

虽说这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威胁,解决得快,但季知遥无法动用内力,力气也不如从前,还是不慎被砍了一刀,伤口位置有些隐蔽,在腰后,不太明显。

只是一个人就让他有些吃力了,剩下的这七个还是尽量不要交手为好。

季知遥强忍着腰后伤口在石壁上摩擦而加剧的痛感,走到了外屋,静静看着前面那一大坨窜动的黑影,将刚才拾起的一截木棍往前扔去。

木棍撞上牢房的铁杆,发出几声闷响后滚落在地,那几个人便瞬间发疯地冲了过去,又在那里打了起来。

季知遥偏头看了一眼,见俞元已走到他旁边不远处站着,便又扔了一根木棍,从牢房门一直落到了里面。

季知遥看着那群人一路从角落厮杀到了牢房门口,然后踩着那些尸体跌落下去,又在里面打了起来。

俞元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与季知遥一起抓住牢门,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关在了里面。

季知遥又将锁上铁链绕了几圈,死死扣住,才放下心地后退几步。

里面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打着,直到壁灯再次被一一点亮,他们个个浑然成了血人,满脸鲜血,已然杀得只剩下三个了。

俞元呼吸一滞,看着他们被砍得露出白骨的手臂,还有那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颤抖问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你现在知道那些尸体是怎么来的了吧。”季知遥淡淡道。

俞元难以置信地看着牢中那些尸体,还有仍旧在自相残杀的那三个人,上前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摇着头道:“是那些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知遥抬手砍掉了一人伸出来的那只手,两刀下去后,断肢滚落到地上,还流着新鲜的血,却并未听见尖叫声。

他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为什么?”

季知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俞元:“你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会来莲花门?”

细算一下年纪,俞元的父母很大概率也参与了当年那件事,甚至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才开始被人追杀。

季知遥一点一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在逆着光的模糊视线中,那张俞元熟悉至极,却异常冰冷无情的脸,终于缓缓展露了出来。

“俞元,”他薄唇微启,声音轻柔却又毫无波澜,“你从你父母那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俞元愣在原地,手中钝刀“哐当”一声落在脚边。

季知遥身后的动静已经完全消失了,活到最后的那人也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只剩下成片的鲜血从他们身上涌出,再缓缓从牢房淌了出来,沿着石砖的勾缝流到了俞元脚下。

他之前接过的那把布满铁锈的钝刀,本来片血不沾,如今终于还是染上了。

“我先前以为你上次夜闯候鹿山庄,是因为当初天汇堂带头讨伐时,俞家庄也在其中。”季知遥看向俞元。

“可是现在来看,”他轻轻眯起眼,抖了抖聚到剑尖的血,抬手指向俞元,“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清楚陈一啸特意让人放出‘移花接木丸’的消息,是为了引谁过来。但好像……有别的小鱼上钩了。”

“对吗?”季知遥轻声问道。

俞元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沉默良久才咬牙回道:“季珉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长孙堂主没有冤枉他。”

“嗯,自然,”季知遥回道,“我滥杀的人也不少,你要不要现在就为民除害?”

他说罢,剑又往前推进几分,握着剑柄的手轻轻一松,挽了半个剑花,剑柄被他虚握着垂了下去,递到俞元跟前。

俞元一怔,猛地抬眼看向季知遥,被吓得后退一步,又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

“不想杀?”季知遥轻笑一声,“也不想说?那我先说。”

说罢,他将剑放下,走到一旁靠着墙盘腿而坐,余光落在俞元身上,缓缓道:“三十年前,花宫以活人为药,修习‘移花接木’的邪功。事情败露后,被天汇堂带头讨伐。时至今日,这件事却销声匿迹,已经不为人所知许多年。”

他看着神情复杂的俞元,继续道:“当初讨伐魔教花宫时,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门派都参与了。候鹿山庄是,俞家庄也是。你觉得那些追杀你们的人,是昔日的魔教余孽前来报复,而这个新冒出来的莲花门,就是那些魔教余孽重建的第二个花宫。”

“俞元,你不是为药方而来,对吗?”

“当然不是,”俞元闻言皱眉,几乎是毫不犹豫反问道,“我要那种伤天害理的东西做什么?”

“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把莲花门的人除而后快,对吗?”季知遥又问。

俞元被问得一愣,不是被戳穿的慌乱,而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几番眨眼,话到嘴边又迟疑许久,才颤声反问道:“你……你是想杀了他们吗?”

季知遥观察着俞元脸上几次变化的神情,忽而冷笑出声:“他们杀人偿命,不应该么?”

“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江湖不就是你来我往地争个快意恩仇吗,”季知遥说着,拾剑起身,走到俞元面前,将剑架到他颈侧,低声接道,“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看你不爽杀了你。”

俞元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看着季知遥上挑的眼睛,窥探不出多少情绪。他回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现在要拿回去也可以。”

季知遥看着眼前这人认真且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顿感无趣地撤下剑转身走开。

他背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们两清了。”

俞元抿嘴回道:“我知道,我……”

他话音刚起,还来不及说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中季知遥腰后那道伤口给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那个“我”在半路变了音,语气一顿,转变得急切起来:“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此话一出,季知遥下意识便伸手想去挡住伤口,却是为时已晚。

他刚转过身,便看见俞元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隔了一步之遥时又顿住脚步,对上视线后就尴尬地偏过头去了。

俞元用余光又看了一眼,抿嘴问道:“是…之前与那个人打斗的时候吗?”

季知遥平静回道:“他砍我一刀,我要他一命,也不算亏。”

“伤口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

“我知道。”季知遥打断道。

话音刚落,季知遥就侧身走去前面的石桌,翻了翻那堆杂乱的草药,许久后勉强挑出几株。

然后他又将之前被人抢来抢去的药方拾起,铺平在桌上,对上面的血迹视若无睹地将那几株草药放了上去,而后拿着木棍就开始研磨。

片刻后,季知遥拿着磨好的草药,手在腰间迟疑之时,便听见俞元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来帮你。”

察觉到手上东西多了另一股力量后,季知遥便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淡淡回道:“好。”

得到这句回应后,俞元便一边拿着草药,一边手嘴同用地从衣摆上撕下一条长长的破布,裹着草药敷在了那个血肉外翻的伤口上。

因伤口有些撕裂得厉害,稀疏的草药根本无法完全盖住,俞元低头捣弄许久,正纠结出一头大汗之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季知遥平静的询问。

“好了么?”

他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半夜出来偷油的贼鼠,莫名地心虚害臊起来。直到季知遥第二声询问之后才开口回道:“药……太少了。”

“就这样,没有了。”

季知遥说着,便丝毫不给机会地双手伸来接过了俞元手里的布条,在腰上缠一圈后潦草地打了结,然后起身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俞元,轻声道:“多谢。”

俞元闻声抬头,顿了顿回道:“没事。”

说完之后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季知遥不说话,俞元又不敢说话。他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许久,几次略过季知遥腰间那条有些滑稽的“腰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之前的话。

“其实……当初俞家庄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围剿花宫。”

季知遥听后,终于转过身看向俞元,追问道:“什么意思?”

“当时整个俞家庄里,只有我娘去了。也不是特意去的,而是……正好碰上了,”他顿了顿,接道,“并且我娘从未透露过她是俞家庄的人。”

俞元话音刚落,季知遥便接着说道:“所以从‘名义’上来说,俞家庄并没有参与三十年前的那件事。”

“那为什么你还要来莲花门?”他又皱眉反问道。

“因为……我爹…曾是花宫的弟子。”

季知遥听后尚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沉默一阵,而后忽然笑了一声。

“魔教花宫销声匿迹快三十年,怎么如今随手一抓就是个昔日的魔教余孽。”

陈一啸是,齐子骞的娘叶碧云也是,现在连俞家庄的现任庄主也成了魔教余孽。

季知遥笑声还未落音,便听见俞元又补充道:“不是的,我爹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花宫了。而且……后来的那些‘魔教余孽’,根本就不是花宫的弟子。”

“因为……花宫当时满门被屠,没有活口。而后来被称作‘魔教余孽’的人,其实是……”

“是被救出来的,花宫养的‘药人’。”

那时本应该是最无辜的一群人,他们熬过了花宫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却又被扣上了魔教余孽的帽子,死在了当初把他们从魔窟中救出来的那群人手里。

原来此间快意疏狂的江湖,容不下的不仅仅是那些所谓的邪魔外道。

季知遥听后垂眸静静看着前方,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跟着轻声念道:“所以陈一啸也是花宫的‘药人’。”

俞元沉默着点了点头。

季知遥微微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道:“那这么说,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了。”

俞元立刻反驳道:“那也不能因为自己有冤,而去滥杀无辜。莲花门的那些‘药人’,那些孩子,也是无辜的。”

季知遥应着“哦”了一声:“那你想怎样呢?”

俞元眨了眨眼,不解道:“什么……怎样?”

“怎样处置莲花门的人。”

“我?”他在季知遥的注视下,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想处置他们。”

季知遥静静看着俞元手忙脚乱的样子,嘈杂之中忽然听见了几声响动,便抬手止住了俞元的动作,扭头看向了那道一动不动的石门。

下一秒,一顿一顿的脚步声便从寂静的环境中漏了出来,逐渐清晰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靠拢。

片刻后,那扇沉重的石门终于再次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血迹与脚印等打斗痕迹,腐尸的恶臭之中还混杂着颇为新鲜的血味儿,痕迹一路延伸到了里面的牢房之中,没入暗影中没了踪迹。

而在石门开启之后,站在门前的陈一啸便瞬间被季知遥和俞元拿着刀一前一后架住了脖子。

他面露诧异,着实没想到这里还能留有活口,却并没有惊慌,反而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惊奇道:“你们竟然还活着。”

季知遥手中的剑往前推了一分,生锈的剑刃深深压在那截干枯的脖颈上,他正欲开口问话,却猛地怔住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许久,虽说暗室处在地下,温度较于外面偏低,可今年开春有些晚,即便是春末了,白日里还常常透着寒气,正午也不见热得多少。

但是石门打开之时,却迎面扑来一股极浓的热气。

季知遥抬头看向那道石阶,见地道口已被陈一啸关上,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朝着俞元甩了一句“看好他”,便匆匆走着石阶上去了。

越靠近地面,那股热气便越盛,季知遥紧紧抿唇,在地道口两侧的石壁上摸索一阵后才找到开关。

打开之后,头顶瞬间猛地撩过一撮火苗,堪堪略过他的发顶划了过去。

季知遥擦掉额间冒出的那层热汗,转身朝着俞元喊道:“出来。”

正板着脸架着陈一啸的俞元听后,便一边看着陈一啸,一边抬脚准备带着此人走过去,却不想才动身就突然被一把拽住。

陈一啸依旧笑着,那笑容如今看来却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问:“小兄弟,你既然不吃‘移花接木丸’,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我……”

俞元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季知遥拽开了。

只见季知遥冷眼扫了过来,二话不说地砍向陈一啸,刀刃又在即将落下来时顿住,刹那间,他又抬起另一只空手砍向了陈一啸的颈侧。

然后又在俞元还来不及反应时,将陈一啸甩在了俞元的背上,转过身边走边说:“别磨蹭,快点。”

俞元赶忙“哦”了一声,背着昏迷的陈一啸跟了上去,走到口处才反应过来外面起了火,惊呼道:“怎么回事?”

季知遥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来扒掉了陈一啸的外衣,连带着自己身上的也脱了。

他将衣服铺开扔出去盖去了周围,勉强止住了一点火势,然后便扭头看了看俞元一眼,又喊了句“快走”。

两人走出暗道后才发现,这间屋子已经烧得半塌,门口处的房梁与门架都跌落了下来,熊熊火声噼啪响着,疯狂舞动敲击着他们的耳膜。身边也没了退路,几乎已被封死。

季知遥低头扫视了一圈,看见旁边突兀地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砂罐,忍不住低头去看了一眼,然后便瞧见了十分恶心的一幕。

那里面躺着数百只数不清的白色小虫尸体,各个米粒般大小密集地挤着,砂罐之中没有水,干涸尽了,只有内壁还挂着几道红色的丝状物,像是干透的血迹。

万幸的是这些恶心虫子已经死了,若是它们在眼前一齐蠕动、翻滚……季知遥咬牙呼了口气,忍住了脑中即将出现的画面。

俞元背着陈一啸走了几步,又被火势逼了回来,视线转了一圈,见季知遥一直站着不动,只能出声道:“走不出去了,我们还是回暗道里吧。把地道口封死,等火烧完了再走。”

季知遥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好好看着陈一啸。别让他跑了,更别让他死了。”

俞元皱眉:“那你呢?”

季知遥这才抬头看向他,五官不似之前那样冷硬了,神情柔和了些,甚至有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要出去。”

俞元闻言,一把拦下想往大火里冲的季知遥,吼道:“你疯了?这么大的火出不去的。”

季知遥望向门口,语气并无太大起伏:“这里离门不算远,出得去。”

出得去,却肯定会被烧掉一层皮。

“你等等!”

俞元死死抓住季知遥的手,用力往回拽着,却依然止不住季知遥往前走的步子。

拉扯之间,他也看见了那只砂罐,看见了那里面密集的小虫尸体,忽然愣神了一下。

这一愣神,再眨眼,季知遥便已挣开他走了两步出去,再往前就是被塌落房梁挡住的去路。

俞元慌张伸手,失声喊道:“阿遥,你快回来!”

也许是这句久违的称呼喊得太过自然,季知遥果真回头看了俞元一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本来平静无波,此刻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之下忽然沸腾起来,火光照在季知遥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停顿多久,就又转身转身往前走了。

周遭陆续落下挡路的木梁桌椅,他举剑劈开一条路,火须从他肩头滚过,烧焦了衣摆,那抹消瘦的身影瞬间被大火吞噬了进去。

俞元背上还躺着一个人,他早已大火烤得满头大汗,后背湿了一大片。在周遭火势疯狂的炙烤之下,太阳穴突突地疼着,有些精神恍惚。

可看见季知遥在乱舞的大火中忽然被淹没又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背着陈一啸就也跟着走了过去。

好在外屋的火并未像他们想象中烧的那么大,起火处应该是在里屋,所以暗道附近才烧得那么厉害。

走出去后,透过门口隐隐可见外面天色已晚,院子里也烧了起来。

俞元不由得思考起外面的火势又是如何,抬头间便看见季知遥已经站在了门口,半只脚踏了出去,侧身站在似是在等他。

他赶忙抬脚跟上前去,快到的时候,头顶忽然砸下一截烧的正旺的木梁,只感到一阵灼烧之气袭来,来不及反应之时,便看见季知遥过来替他挡了这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赶快走了出去。

终于逃出那间火屋到了院中空旷地带后,俞元将背上的陈一啸放下去一旁,想要伸手去拉过季知遥看看伤势,伸到一半的手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本应该在候鹿山庄参与武林大会的齐长老竟然回来了,还将一旁有些站不稳的季知遥给拽进怀里,神色阴沉地看着他。

俞元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模糊地吐了几个字:“你……什…”

齐子骞低头瞥了一眼还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陈一啸,然后转头看起季知遥右肩上的伤。

他拨开那层被烧焦的衣服,只见那片伤口处已经被烧得鲜艳粉红,透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贴身的衣物被紧紧粘黏在上面,碰也不敢碰。

季知遥对着齐子骞低声道了句“没事”,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俞元,对上了他有些无措的视线。

见俞元几番张了张嘴又抿上,季知遥便开口道:“我又救了你一次。”

俞元点头接道:“是…是……你又救了我一次。”

季知遥平静出声:“那你便帮我一件事。”

俞元一怔,问:“……什么事?”

“你现在带着陈一啸离开莲花门,随你去哪儿。不要被人找到,更要保住他的性命,”季知遥抬眼看向俞元,“七日之后,你带上陈一啸,来当初那座山里找我。”

“能办到么?”他轻声道。

俞元沉默许久,视线几次对上季知遥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成拳,沉声回道:“好。”

季知遥听后朝他露出浅浅一笑:“多谢了。”

然后他便拉上一旁脸色阴鸷的齐子骞,转身走了。

“莲花门四处都烧了起来,不宜久留,你也赶快离开吧。”

俞元最后只是在月夜的满天火星里,听见了这句轻飘飘的告别。

夜色正浓,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今夜却又不太安稳。

前去候鹿山庄的路途中,齐子骞一声不吭地将季知遥身上的几处伤处理好了,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带着人赶路,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话以外,什么也没说。

季知遥平常本就话少,也跟着沉默起来,甚至不见得有什么拘谨,满脸淡然地与明显生气的齐子骞一起赶着路。

直到入了临江,离候鹿山庄不过十几里远,眼看着就快到了的时候,齐子骞才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突然开口道:“遥遥当时不用替他挡那一下。”

他心急如焚地解决掉身边的麻烦,不顾一切千里迢迢赶到莲花门,看见那满门大火时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结果却刚好撞见了季知遥赶去替俞元挡下那截砸下的木梁一幕。

如何不气。

季知遥轻“嗯”一声,一样目不斜视淡淡回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齐子骞听后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攥紧了手,扣着季知遥的五指,死死不放。

赶到候鹿山庄后,季知遥才清楚直观地感受到了这次麻烦如何之大。

饶是他早就想到,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那百名莲花门弟子,会同暗室里那几个人一样到处发疯砍人,互相残杀。

尽管他早就看惯了血腥场面……

也被一袭黑衣的韩修伫立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上的样子吓住了。

那张已长开了眉眼的俊阔脸庞上的表情麻木,浑身都是温热的血与伤口,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仿佛发疯的不是别人,而是尸堆里活着的青年。

韩修闻声抽出剑,半张脸被喷涌的热血染红,他扭头看向赶来的季知遥,咧嘴一笑,轻声喊道。

“知遥哥哥。”

“我没让你失望,把候鹿山庄守住了。”

还没到候鹿山庄时,季知遥就远远看见正有人从大门跑出来。

背后血流了一地,那人疯疯癫癫踩着一地的血印,看也没看走过来的季知遥与齐子骞两人一眼,仓皇逃窜着消失在了幽暗的夜色中,不见踪迹。

而朱红的大门之后,半掩的门缝中还依稀能够窥见有人正在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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