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十岁,李知鸿面对父亲的问责可以一一反驳,并冷淡理智地让人送走父亲。
但十五岁,李亦行因为逃课离家出走三天,被抓回来的时候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
才刚开始他就已经被那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想不到李远博还会怎么下手,也来不及顾及——这确实是他的家,但不是李知鸿和他的家,李知鸿成为这里的主人之后,改了好多地方的布置,和现在有很多不同。
随着脸上疼痛感的蔓延,李亦行的心也一点点沉下来。
怎么会呢?他临睡前还被李知鸿抱在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啊,怎么会呢?怎么……头又被狠狠拍了一掌,李亦行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踹倒在地上。
“把他关起来,不准给他吃东西。”浑浑噩噩中,他听到李远博的声音。
他被关回房间里,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想眼前问题的严重性,而是翻动着房间里的摆设,试图找一丁点那个世界的踪迹,哪怕明明这个世界才是属于他李亦行的。
可是没有,没有哪一点能让他确定“李知鸿”的存在,可是每一点又都证明着李知鸿的存在,因为他本人就是最佳的人证物证。
出现在李知鸿面前……他有点快忘了,只记得离家出走,到小旅馆的床上睡着,心里发誓要让他们后悔,床很潮湿,然后他再一醒来,就躺在李知鸿身边。
真的是梦?梦?
他不信。
李亦行拉开抽屉,找到藏了很久的安眠药,先吞了四五粒,饮水被停掉,卧室里只剩下半杯水。他爸能做多狠李亦行是知道的,干脆又倒了半瓶药出来,就着剩下的那点水全部吞了进去。
做完这些后,他重新把自己投进床里,连被子也没有盖上,怔怔看了几秒侧面,方才闭上眼睛。
他很思念的李知鸿,05天不见就会很想念的李知鸿。
如果再见到李知鸿……不对,见面是必然的,他要想办法告老头的状,让李知鸿少给老头的信托里放点钱,以后等老头病了拔管——不行,那太轻松了,死对于老头来说可能也是解脱,那么要让最好的医疗资源来治疗老头,叫老头瘫痪在床,求死不能,来惩罚老头在他小时候这么打他。
想到这里,脸上还有点火辣辣的疼。
思绪就这样点点涣散,然后沉沦……没有光,室内是很暗的。安眠药很快就起了作用,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甜笑,是不是醒来,就能再见到李知鸿?
李先生……
李先生?
李先生!
听着这样的声音,他忽然清醒。
抬起眼皮往上看去,是陌生的一切,灯好刺眼。但大概是医院,这个味道他记得。
是谁在叫李先生,是李知鸿的助理吗?他回来了?头好痛,好不舒服。嘴唇刚刚动了动,想引起李知鸿的注意,却听到另一道声音先他一步打扰他的美梦。
“李先生,您的孩子已经醒来。”
随着话语一起落下的,还有坐在他身边的人,李亦行用力掀起眼皮,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在这一刻,他多希望他和李知鸿是父与子,出现在他面前的不会是中年的李远博,而是李知鸿。
李远博很不耐烦,神色阴沉,李亦行更不想看他,抓着被子,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侧过去,不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李远博究竟坐了多久,好一会儿,李亦行才听到他的声音:“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发疯跑了,叫两个心理医生来。”
虽然父子关系极差,但作为李远博唯一的儿子、李家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他是很有骨气的,他不怕被打死,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就算现在,李远博就算再看不惯他,再被他气到,也不敢把他逼疯,还得给他找医生,不是吗?
李亦行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好久后才迟钝地想,他居然没有问过李知鸿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有没有好受一点……
原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一周之后,李亦行才重返校园。
岑尧声是最先来看他的,他们俩关系最好,他还专门让司机开车到李亦行家门口接他。
见过了十余年之后的岑尧声,再看看面前的岑尧声,李亦行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么一看,长大似乎明显也不明显,好像没有太大的差距,那么李知鸿呢,十几年之后,岑尧声再看着李知鸿,会不会也这样感叹李知鸿和李亦行?
发怔好久,直到岑尧声再次皱眉喊他:“亦行?”
李亦行垂下眼睛,回头叫自家司机不用送了,才闯到他身边坐下。车门刚关上,就听岑尧声问:“伯父说你病了,也不准我们来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时候,李亦行就静静看着他。
年轻的,不,甚至可以称得上年幼的岑尧声,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明明这个才是和他相处时间更长的岑尧声,这个才是他记忆里更清醒的那个人,可是脑子里却不住浮现出以后的那个岑尧声。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也是陌路,中间发生了什么?
李亦行别开目光,大清早却疲惫至极的样子:“进了一个山洞,看到一个大帅比石像爱上了,日思夜想,不吃不喝,最后把自己整进医院。”
岑尧声果然被这种废话逗笑:“真的假的?”
“真的。”李亦行认真地说:“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岑尧声问:“什么样子?”
“就我这样。”李亦行答。
岑尧声忍不住拍他肩,笑得更厉害,肩膀都颤动:“也不用这样夸自己吧?”
李亦行扯扯嘴角,他想,算吗?我算是在夸自己吗?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可是他笑得好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为什么我不开心,他还能开心。
所以李亦行又说:“大帅比是真的,他还活过来了,跟我睡觉,还跟我说,不要和你一起玩,说我们俩迟早会闹掰。”
前面的话好玩笑,后面的话听起来就有点严肃的绝情了,果然,笑容从岑尧声脸上淡下去,他侧头专注地看着李亦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怎么了到底?”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样。”可是你不信。李亦行摊手:“不信则无嘛。”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貌似让事情变得更严重了,岑尧声凑过来一点,还在试图挽留:“到底怎么了?你不要自己生闷气。”
李亦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趴在了车窗边。
和李知鸿没有见面的第三十天,李亦行弄伤了自己的手,出了很多血,他很疼。
和李知鸿没有见面的四十七天,李亦行发现和心理医生对话毫无作用,自己还差点被送进自家的疗养院。
和李知鸿没有见面的第一百九十五天,李亦行和岑尧声吵了一架,之后他们谁都没有找谁说话。
和李知鸿没有见面的第三百六十二天,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李亦行去父亲的公司,陪父亲谈完生意后,下楼透气,在潮湿的天气里,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都快模糊了。李亦行快速跑过去,嘴里喊着一个甚至他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李知鸿!”
那个人回过头来,他心跳都加速,可是马上又沉寂下去。
李亦行笑了笑,摇头:“抱歉,认错人了。”
他慢吞吞回到公司,没有之前的心情,窝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后,他爸的助理来跟他说,一会儿有别的安排,让他做好准备。
李亦行只能稍稍去镜前收拾一下自己,抬眼的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镜子里的男生渐渐褪去了从前的模样,开始飞快地发育,五官越来越趋于一个成年男人,又因为最近的忙碌,眼睛有点发红。
情不自禁,他的手触上镜子。
原来你在这里。
李亦行喃喃自语什么,又怅然若失。
找到你了,我的。
我的李知鸿。
李亦行忙了一天,晚上好不容易有片刻清闲,却被狐朋狗友叫去玩。
他原本不太乐意冷费时间,但得知有谁在场后又从地上起身,打电话叫司机送他。
到之后才发现司机欲言又止,李亦行皱眉:“怎么了?”
司机答:“我女儿高烧,还在医院。”
“走吧。”李亦行果断挥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不用在车上等了。”
司机感谢地离开了,李亦行迈入嘈杂声中,不理会几个小男生小女生亲昵的招呼,找准位置,兀自窝到椅上躺下。
这方间隙,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一件事。
他的司机和他年龄差得不算多,只比他大两岁,28岁就有了4岁的小女儿,自己都二十六岁了,连婚都没结,也无怪乎好长一段时间,他爹每天说要给他找对象联姻——
二十六岁,有人的二十六岁也是这么度过的吗?
点起一支烟,朋友来拍拍他的肩膀:“看你脸臭的,叫你来玩是要了你的命啊?”
李亦行拂开他的手,眼神不动声色扫视周围,坐正了些:“人呢?”
“在里面打台球呢。”朋友被推开了也不恼,嬉笑着凑上来:“我建议你先别进去,不然也要被拉着一起拍他的马屁,哪里让你不开心了,你们打起来了怎么办?”
“滚。”李亦行说罢站起身来,朝屋内走去。
相比外面的嘈杂而言,里面就冷清很多,环境骤然变化这么大,说李亦行一下完全适应了是假的,他甚至还想念外面的吵闹。
是有人在台球桌前,虽然就这么寥寥几个,但也是众星捧月的姿态。李亦行径直走到桌边,扫了一眼:“打得好烂啊。”
……
一时间低语声都消失,好氛围全让他毁了,这对于其他人来说着实不是一个美妙之夜,中心的男人抬眼望向他,眉目冷峻,目光里毫不遮掩的排斥,不是对人的。李亦行置若罔闻,手里还夹着烟斜靠在桌边,不太正经的姿态,啧啧道:“怎么不打了?”
“李亦行。”男人终于没好气的开口,语调有点冷,声音也低低的:“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