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完颜宁打开钧瓷香盒,娴熟地以香箸拈起一片色若冰雪的龙脑香,轻轻放进博山炉中,少顷,轻烟袅袅升起,纯净清冽的香氛悠悠漾开。她精通香道,却向来独爱龙脑,自变卖宣和御制香又退还香料之后,翠微阁中便只留下了这一味价格平常的香药。
“长主,”凝光急促的脚步带起一阵微风,袅娜回旋的香烟被那流动的空气带得微微一晃,连带着完颜宁的脸也在晃动的轻烟中有一些模糊,“荆王妃说,王爷病得厉害,还是不能见客,陛下和太后都遣太医去瞧过了。”完颜宁唇角微牵,哂道:“既如此,我便送一剂药给他,包管他药到病除。”说罢,从香盒中拈了三片状若白梅瓣的龙脑装到锦盒里,又在衍波笺上写下“散邪通窍,清脑明心”八字,命凝光将药方药盒一起送到荆王府。
流风忍不住笑道:“长主这样戏耍他,万一他恼羞成怒了可怎么办?”完颜宁眼睑轻抬,浅笑道:“荆王并非意气之人,只要能激他与我一见,我便能以利弊打动他。”顿了一顿,又叫流风把书架上两套《汉书》和颜注都包起来,再送去大理寺。流风不解道:“长主认得那位将军?知道他爱读史书?”完颜宁笑道:“岂止我认得,你也认得的。就是迁都的那年除夕,咱们在隆德殿外遇到的那个人。”
流风大惊道:“啊?!……”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那是该送些东西去,别的且不论,只看他以为您是个犯了错的小宫女,还为您遮掩擅闯隆德殿的事,又护着您向嬷嬷求情,好心应当有好报。”完颜宁想到儿时情景,从前自己年幼,只怪他破坏了自己的妙计,后来历经人情冷暖,再回想当年事,才觉出这片不计回报的善良难能可贵,只是想起后来在雪香亭畔,他听了自己几句奉承话就双眉紧皱,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不由玩心渐起,抿嘴浅笑道:“他在宫学里是出了名的‘秀才’,岂有不读经史的,而且我想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1],眼下正好试试他的襟怀器量,若他见到这样厚的三部书,以为自己出不去了,那便是个银样蜡枪头,成不了大器的。”流风哭笑不得:“长主真是睚眦必报,都这么多年了,还记着隆德殿雪香亭那两笔帐呢。若叫我说,这大冷的天,送些御寒衣物是正经的,别把他冻死在大理寺了。”完颜宁经她一提醒,立时想到大理寺既得了荆王授意,必然百般苛待、衣食不全,忙笑道:“针线之物授受不亲,你送书的时候给那狱吏二十两银子,叫他去置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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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怔怔望着铁窗中透进的一泊冷月清辉,杂乱无章的心跳渐渐平复,化作一片惆怅。
自那日王渥去后,他便一直陷在这种惆怅之中,不久后狱吏拿来了棉衣,又给他换了厚衾褥,他却未有半分喜悦,读书时也神不守舍,对着一页看了半天,最后发觉一个字都不曾看进去。
到夜里一合眼,依旧满脑子都是云舟的模样,初相见玉容冷淡的样子,街衢上似笑非笑的样子,挨打后面不改色的样子,大怒时瞪视自己的样子,走在前头莲步姗姗的样子;也有她弹箜篌时娴静优雅的样子,捂着脸满面羞红的样子,哭泣时双肩抽动的样子,还有她唯一一次对自己说笑,一本正经地说家乡在天上时的俏皮模样——这许多个云舟在黑暗中走马灯似地变换,使他的一颗心浮浮沉沉,一时喜悦、一时怜惜、一时悲愤、一时又止不住地隐隐作痛。
一连几日,他白天满怀惆怅,夜里睡不安枕,今日好容易睡着了,狱吏又进来叫醒他,带着他走出死牢,又东转西绕七弯八拐地走了不知多久,竟来到两扇熟悉的雕花隔门前。
他迟疑地推门而入,只见雅间里亭亭玉立着一个细挑的身影,穿着藕荷色纱衫,柳眉凤目,泪萦双睫,正是他日夜牵挂的心上人。
“莫哭了。”他心疼地道,“我带了银子来,这就赎你出去。”
“赎我……然后呢?”云舟低泣着问。
他低头凝视她泪湿的清眸,郑重地道:“然后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你若不愿意,那我再另给你找个住处。如果你想离开方城,那我送你去汴梁、去临安,去哪里都可以。”
“谁说我不愿意了?”她满面绯红,含羞带嗔,“方城是不好,可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呀……”
他狂喜,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顿觉幽香满怀,触手之处柔若无骨,一时神魂俱醉,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吻她鬓边秀发,动情地道:“芸娘,你不嫌我是金人么?”
云舟闻言,登时变了脸色,推开他厌恶地道:“别碰我!”他大急,慌乱中双臂用力一收,将她纤柔的娇躯紧紧箍在怀里,低语道:“芸娘,我会敬你爱你,护你一世周全!”
“将军未免欺人太甚了!”身后一声怒喝宛如炸雷,他回过头,看到丁谨劭脸色铁青,葛宜翁在旁边狞笑道:“好一个端方君子,公然调戏县令爱妾,果真是军纪严明!”
他羞惭无地,脸上热辣辣地烫起来,却仍不肯松开双臂,僵持数息,忽然把心一横,双手握住伊人柔荑,决然道:“咱们走!我不做将官了,天涯海角,总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说罢,便欲将她抱上马鞍。
“无耻!”她满眼厌憎,极力挣开他的臂弯,头也不回地奔向丁谨劭。他拼命地追,可双脚锁着千斤重的镣铐,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去越远,变成一抹紫色的淡影,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芸娘!”他急得大喊,从土炕上一跃坐起,狱吏闻声赶来,睡眼惺忪地呵斥:“大半夜鬼叫什么?!”完颜彝茫然四顾,惟见石壁木门、铁窗冷月,这才惊觉方才种种只是黄粱一梦。他回思梦中与云舟郎情妾意的情景,心中更是懊悔:“七夕那日她几次面红耳赤,分明对我有情,我若诚心诚意地向她表明心迹,也不至于抱憾终身。”转念一想自己身陷囹圄凶多吉少,又觉释然:“她若嫁了我,此刻不知有多焦急害怕,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跟着丁县令。”再转念一想,又如芒刺在背,焦躁不甘起来:“当日我若能抛下身外之物与她远走高飞,管他什么金人汉人,那,那我便能如梦中所言,护她一世周全了……”念及此,心中一阵发热,不由得从土炕上站起身,仰头去看铁窗外素白如练的月华。
他望着那泠泠清光,心下更觉怅然,低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枕边《汉书》,忽然心中一震,再抬头望向明月,登时想起元好问所赠“见月之光,天下大明”的镜铭,如醍醐灌顶般浑身一个激灵,顿觉羞愧交加,咬牙道:“我真是疯魔了!她如今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存觊觎之心?梦中糊涂倒也罢了,怎的醒来后还这样无耻,简直枉读圣贤书,愧对元兄赠言与先生教导!”再忆及方才梦境,不觉又是一阵惭愧,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我为与她私奔,竟要抛兄弃国,连家山百姓都不顾了,苍天啊苍天,我怎会变得这样卑鄙了……”
他闭上眼睛,重重摇了摇头,跳下土炕在窄小的囚室内挺直了背脊,忽觉灵台通透,生出无尽傲气来:“大丈夫为人行事但求俯仰无愧,我生来便是金人,有什么错?我家世代从军,又有什么错?我自幼受父兄教导,爱护百姓行事端正,为何要低声下气地怕人嫌?她既厌恶金人将士,如今嫁了汉人文官,也算得偿所愿,从此一别两宽,与我再无瓜葛了。将来我若能出去,必当继承父志、誓死报国;若不幸死在这里,也要清清白白德行无亏,绝不辱没了父母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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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王贵体好些了?”完颜宁终于获准走进荆王府后园,向病榻上的守纯浅笑,“我这方子管用么?”守纯白了她一眼,懒得作口舌之争:“有事快说,我乏得很!”完颜宁浅笑颔首:“大王吩咐,敢不从命——我想请大王一道钧旨,叫尚书省、御史台和大理寺高抬贵手,由得开封府去审方城案吧。”守纯眼皮都懒怠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判的是睦亲府,尚书省御史台大理寺与我有何相干?”“不相干?”完颜宁微笑,“大王忘记金玉带了?”守纯一僵,很快恢复了惫赖神态:“你要骂只管骂,我听着就是了。”
完颜宁淡淡一笑:“岂敢。不过我倒有首好诗,想请大王赏鉴赏鉴——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她悠然吟罢,气定神闲地打量守纯惊愕失语的表情,又笑道:“还有一句点睛之笔呢——‘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大王以为如何?”
守纯跳下榻,几乎吓晕过去,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指着她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完颜宁微笑:“那么王阿里大人,是不会再上书的了,对么?”守纯定了定神,看着完颜宁被阳光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子,心中稍安了些,色厉内荏地问:“听说你常给他送书,是他告诉你的?”完颜宁笑道:“二哥连这都知道,怎么还说大理寺与你不相干?”守纯已不敢再骗她,哼了一声,又追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完颜宁见他目中杀机倏然一现,便浅笑道:“我是听太后说的。二哥且细想,他若知道你就是暗中害他之人,早就将这段往事在公堂上说开了,怎还会老老实实地蹲在牢里等死?”守纯一听太后知晓此事,顿时矮了半截,又想到完颜宁狡诡多谋,心中半信半疑,试探道:“如此说来,是太后要救他?”完颜宁早将他那点心思看穿,笑道:“非也,是我要救。你收了我的灵丹妙药,怎能不投桃报李呢?”
守纯气得肝疼,怒道:“你为何要救他?!”完颜宁笑道:“我看过开封府先前调查此案的卷宗,此人公正严明、磊落无私,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官家苦求将星,我自当为君分忧。咦,你要害他,莫不是故意跟官家做对?”守纯语塞,干瞪着眼噎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是要杀他!”完颜宁见他双目通红,显然动了真怒,忙敛了笑正色道:“二哥是皇子,昔年国本未定,有意社稷也是情理中事,太后都不忍苛责,何况于我?”她顿了一顿,打量守纯面色稍缓,又婉转劝道:“只是此人虽拒绝投效,毕竟也不曾泄露此事,更没有伤害过大王,大王何必为多年前的一桩小事耿耿于怀,甚至要取他性命呢?如今大王与陛下好容易重拾手足之情,若为此案再掀起夺嫡旧怨来,岂非得不偿失?”
守纯不语,面色极是阴沉,过了片刻,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杀他?”完颜宁浅笑道:“否则呢?”守纯恨声道:“你知道么,若非此人,姑母就不会死。”完颜宁淡淡道:“姑母分明是被你精心设计一步步逼死的,与他有何相干?”守纯被她一语勾起心中愧悔痛恨,整张面孔都扭曲起来:“不相干?当日在丰乐楼前救下那贱婢的,就是这个混账!”他顿了一顿,攥紧拳头:“我见他出来逞强,以为他对贱婢有情,所以一时大意放过了他们。谁知道这混账东西没半点刚性,连个村野贱婢都收伏不住,还是由着她嫁进了济国公府。”
完颜宁心想,那人向来爱多管闲事,救戴氏女多半只为义愤,不见得有求凰之意,只是守纯以己度人才会这样想,便淡淡道:“大王高看他了,别说是救一个戴娘子,就算他送十个美妾给姑父,姑母也断不会为这个玉殒。是你害死她丈夫孩儿,毁了她用一生心血守护的家园,还诱骗逼迫她以妇告夫诬陷忠良,害得她众叛亲离人人侧目,被膝下儿女指责陷害父亲,这才走上了绝路。若非大王手段超群,姑母此时贵为大长公主,儿女双全、含饴弄孙,还用得着计较姑父宠谁不宠谁?”守纯颤声道:“那是你!她,她深爱姑父……”完颜宁纤眉一挑,冷笑道:“哦?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岂不是故意戳她心肝?”她顿了一顿,逼视守纯无所遁形的悔恨,又厉声道:“你昔年构陷姑父,如今又要冤杀忠良,还恬不知耻文过饰非,竟有脸拿姑母来遮掩自己的豺狼之心。我瞧你倒像是蒙古细作,专杀大金的忠臣良将,哪有一点宗室贵胄家国天下的心肠?!”守纯听到后头,怒道:“什么蒙古细作,你怎么含血喷人?!”
完颜宁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不过是被我说了一句就气得跳脚,那被冤杀的和在死牢里的却没有机会来骂你含血喷人了。今日话已至此,大王安心养病好自为之吧,只一件——若尚书省御史台再谏言要杀他,二哥别怪我不念同气连枝之情。告辞。”
[1]见宋代苏洵《晁错论》。
风蓬孤根(五)棠棣
过了几日,守纯“病愈”,冒雪入宫叩谢太后皇帝病中关爱,又到翠微阁“感谢”长公主赠药之谊。
其时,大理寺依旧不肯放人,尚书省与御史台亦紧逼如故。守纯直叫冤枉,完颜宁察其神色不似装腔作伪,想了一想,又问完颜彝父祖家世,守纯扭过头没好气地道:“谁认得那混账!”完颜宁正理着经瓶中的绿萼梅枝,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徕过他,岂有不打听清楚的?且再吃一盏茶,吟吟诗也就想起来了。”守纯暗暗叫苦不迭,扶额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萧王事发之时,他曾祖侥幸未死,后来因贪赃贬去云内州任劝农使,一家人都从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这一辈又投了军,他父亲是武肃公部下,南征时战死了。”
完颜宁听到此,霎时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里当日构陷仆散安贞,除却守纯指使,更为迎合金宣宗圣意,而此人父亲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认作济国公府袍泽一脉,此时落井下石便顺理成章,根本无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与人结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贤广开言路,两府身负谏议之责却数年未进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两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标榜绩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来如此……那他兄长呢?”守纯白了她一眼:“也一样,据说还很受武肃公青睐。你问得这么仔细,招驸马么?”完颜宁闻言愈发确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与你无关,那么大王的好诗我不再提起便是了。”
守纯去后,流风觑着房中无人,悄悄问:“长主果真不把宁德殿外之事告诉陛下?”完颜宁摇摇头,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荆王招徕过他,反而要弃他不顾了。”流风大奇:“这又是为什么?将军又没答应。”完颜宁叹道:“他不答应,可又帮着荆王隐瞒,在陛下看来,就是三心二意、骑墙观望而已,这样的人寻常给个官职倒也罢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费心曲赦了。”流风愣了愣,心想那人并非潜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责备,愤愤道:“这么说来,除了东宫旧人,官家没人相信了?”完颜宁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赖的人是移剌副枢,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当年率军三万进驻东华门助他夺嫡么?赵云再好,终究迟了一步,如何能与关张相比?”流风细想了想,点头叹道:“这么说来,长主多亏了那晚去报信,才得官家这般厚待。”完颜宁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顿了一顿,又道:“如今荆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会说的,咱们也别再提起,另外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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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转眼冬去春来,中州大地杂花生树、飞英蘸波,又过了些日子,禁苑莺歌燕舞,春深欲阑,软暖的煦风一路拂过盛放的荼靡,将迟迟春消息吹进铁壁高墙之内。
几声呖呖莺啼,唤得囚人从浩漫卷帙中抬起头,循声望向那小小铁窗。窗外风晴日暖,时有紫燕成双,在灿烂的阳光下轻捷翩飞,忽一时又落在窗台上私语切切,似一对情意绵绵的爱侣呢哝不休。完颜彝怔怔发了一会呆,直到双眼渐渐发酸,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默默祝祷:“东君有灵,周娘子深闺弱质、命运坎坷,愿上苍垂怜,教她与丁县令也如这双燕子,恩深百年,期约白首,千万莫要再受苦楚了。”祈愿既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吁出来,心道:“周娘子罗敷有夫,我为她祝祷只能算作朋友之谊,‘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来活动筋骨,只是镣铐在身,无法舒展拳脚,只能小幅度地转动关节,过了片刻,忽听甬道尽头处狱门开启,随着狱卒一声“进去吧”,有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自己奔来,顷刻间来者已合身扑在囚门上,颤声唤:“陈和尚!”
完颜彝吃了一惊,紧紧握住那人的双手,低呼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他见兄长面容枯槁,整个人瘦脱了形,心中好不焦急,关切地问:“大哥,你的病怎样了?夜里睡得好不好?此次进京官家有没有责怪你?”完颜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说话,忽然一阵头昏眼花,极力支撑着才没有晕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紧,此次是官家诏我入京。前番仲泽回来说你一切都好,可我哪里放心得下,一闭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颜彝越发歉疚,拉着兄长枯瘦的手臂说不出话来,只听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陈和尚,官家已答应放你出去了!”
原来正大四年春,蒙古兵围西夏都城,并分兵攻打金国临洮府,完颜鼎奉命领兵西行,增补陇右关中防线。入朝觐见之时,皇帝惊见他骨瘦形销,问道:“卿病瘦如此,是因方城狱未决之故耶?卿但行,朕今赦之矣。”说罢,便召承值学士草拟圣旨,又许他先往大理寺见弟郎。
完颜彝听罢,并未有半分喜色,低头道:“都怪我连累大哥……大哥,你如今病体未愈,怎好千里驱驰?”完颜鼎笑道:“不妨,圣旨很快就到了,你随我一起去临洮,咱们一起上阵杀敌、荡寇鏖兵,那才痛快!”完颜彝颔首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我若真能出去,纵然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了。”完颜鼎听他颇有视死如归之意,略怔了一怔,随即了然地叹道:“仲泽都告诉我了,你莫要灰心,其实她……”话未说完,完颜彝已摇了摇头,抬手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如今她得遇良人身有所靠,我也为她高兴。”完颜鼎闻言,想起临行前丁谨劭设宴款送,席间曾说起爱妾数次叮嘱他为将军上奏进言,心下一阵犹豫,忖道:“小弟好容易才撇下这段过往,若再听闻她关怀自己,万一引动旧情复炽,岂不平添烦恼?更何况那姑娘也是可怜人,能安生从良已是万幸,切不可再节外生枝。”想到此,他便改口道:“这话说得很是,你出狱后也该修书一封,感谢丁县令多次上书为你辩白。”
二人又叙谈几句,狱卒便进来催促,完颜鼎笑道:“郎君容我再等一刻,只待圣旨一到,我二人一同出去。”谁知这一等直到暮色四合也未有释免诏谕,他心知皇帝必有变故,正焦急之际,狱卒又进来催促道:“大将军请先行吧,别为难咱们底下人了。兖国长公主来探监时留得久了,连寺正都挨了骂,何况咱们。”完颜鼎奇道:“兖国长公主也来探望我兄弟?”狱卒失笑道:“怎么可能呢,长主是几年前奉大长公主之命来送仆散都尉的。”完颜彝心中一突,瞬时想起元好问也说过兖国长公主曾为戴氏遗孤求情,二事相叠,足见她与济国公府渊源甚厚,于是忙向狱卒打听当日详情,那狱卒却不肯再多言,只连声催赶着完颜鼎离开,兄弟二人只得忍痛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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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急报,大将军病重不治,陛下看了奏报就没再说过话。”潘守恒拭去额上汗滴,眉头微皱,“近来天热,陛下本就有些烦躁,长主这时候去进谏,万一触怒龙颜……”
“无妨。”完颜宁走到妆镜前,从奁盒里取出一枝珠钗插在髻上,那钗头明珠辉光浮动,足有龙眼大小,一望可知是难得的奇珍异宝。她向来装扮简素,闲居时极少簪戴首饰,此时满头乌发之上只有珠钗一点莹白,更显得那明珠宝光无瑕:“此刻正是献策的时机。”
纯和殿中,皇帝默默独坐,心下一片烦郁,勉强对完颜宁笑道:“妹妹不必多礼。”忽然瞥见她头上珠钗似曾相识,神思摇晃,迟疑道:“这钗……”完颜宁颔首道:“正是御赐之物。故人远去三载,今日又逢盛暑赠钗之时。”皇帝神色愈黯,沉默片刻,方淡淡道:“你来见朕所为何事?”完颜宁坦然迎向他戒备的目光,清晰地道:“听闻国朝将星陨落,臣特来劝慰陛下节哀,自古名将如美人,得之何幸也。”皇帝苦笑道:“你倒是干脆,那你说说看,失之则如何?”完颜宁朗声道:“失美人,遗珠之憾恨百年;失良将,家邦之危累万世。如今美人已去,名将已殒,往者不谏,来者可追,陛下何不收之桑榆?”说罢,以手加额,深深拜伏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