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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并没有湿不需要换

 

高中时期的黎槿,像是二十四个小时里有十二个小时暴露在太阳下,又黑又瘦,每天穿着洗得颜色发白的校服。

看着是温顺听话的性格,却经常和同级的差生混在一起,手臂和膝盖隔三差五便会有新的擦伤。

要说那时候的黎槿有没有人追,倒不是完完全全没有。黎槿把自己养得很糙,然而抵不住天生的底子优越,再粗糙也很难埋没。

除了小太妹们会给黎槿写情书,偶尔一两个普通的女学生注意到了他,像挖掘出了什么宝藏,等认识两天后稍微熟悉,觉得时机成熟了,找着机会,把人带到教学楼下,绞着手指羞涩地表白。

不过黎槿都会先露出一脸惊讶,然后是一个劲地道歉表示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最后要么女生捂脸哭哭啼啼跑开,要么黎槿怕被纠缠,卷着风逃离。

有人成功追问过黎槿喜欢的人谁,黎槿不愿意说名字,却又能在对方怀疑根本没有这个人的时候,将心里那个人描述得很清晰。

黎槿高中的前大半段浑浑噩噩,到了临近高中尾声的后半段才猛地觉醒似地开始发愤图强。

大学是一个分岔路,将同一个高中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分散,投往各个方向。作为繁荣的一线城市,有着许多优秀的大学学府,可惜以黎槿高中“朋友”没眼看的分数,黎槿中规中矩的成绩仍是远远将他们甩到了身后。

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生活。黎槿被怂恿着到处瞎跑的机会,骤然缩减为零,长期三点一线往返教室、图书馆、公寓,被毒辣太阳凌虐的时间少了。

光阴在别人身上是留痕迹,换到黎槿身上,是温柔地剥鸡蛋壳。

那些晒出来的暗色,在四年的大学生活,彻底没了影,细腻的皮肤,被光线一照,甚至会白得发光。

可惜今天是暴雨天。

黎槿在车库看着见底的油表,默默下了驾驶座把门关好锁车,回到楼上,从头到脚备了套干净的衣物装进包里,再拎了把稍微大一点的雨伞,重新下楼。

风里裹着雨,呼呼地吹来,公车亭遮阳板起不来作用,就算再加一把伞,也拦不住这般如同倒水的鬼天气。

身边有同样赶着上班的,来去匆匆,举着雨伞从身侧过,稍有不留神,雨伞被撞歪,人被挤开,只需眨眼的功夫,天上连带伞上,兜头而下,哗啦地浇了一身。

黎槿激得一哆嗦,尽可能护着袋子,怕回了公司没法换。转而又顾不得是不是成了只落汤鸡,他想到之前他站的那处地上,石砖松动聚了一滩泥水,踩了容易滑倒,好心提醒道:“您别太着急,留心”

那大叔以为是挤走黎槿抢了黎槿的位子,黎槿不乐意,顿时羞恼地推了黎槿一把,“哎呀,你自己注意点嘛,我一身的老骨头了,最怕感冒发烧,哪里比得过你们年轻人。这里刚好有点挡雨的,给我站站怎么了?”

黎槿知道人多,一直努力在避让,待在不影响上下车的地方,他分明很注意了,怎么会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对不起”黎槿呆愣看着凶巴巴的大叔,心底酸涩委屈。

淅沥沥的雨声,水珠冲刷着空气。周围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用鄙夷探究的眼神盯着他。黎槿握住伞柄的手颤抖,嘴唇也颤抖,面对大叔的强词夺理,他好像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

黎槿抿紧发白的唇,雨伞前倾,挡住半张脸,闷不吭声走远换到另一边。

眼看再过些时间,今天很大概率会迟到,黎槿没空继续怅然,擦拭落到眼皮的雨滴,歪着脑袋,努力在暴雨营造的朦胧中分辨公共汽车来了没有,是不是他等的那台。

“咘咘——”

横在黎槿前头的一辆轿车在按喇叭,黎槿觉得看着眼熟,心口跳了一下,可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概率很低的“可能”,更不想挪腿去对车牌号,会弄湿了鞋子裤脚,丢了好不容易新占着的远离人群的“好”位子。

车子又一遍短暂急促按了两下喇叭,黎槿不解地左右扫了圈,分明没看到有谁往这边赶。

莫非又是他挡住了路?

好倒霉。黎槿对自己今日的差运势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打算再次委屈自己,给这车腾出位子。

没走两步,有道清透嗓音叫住了他。

“黎槿。”贴了遮光膜的车窗降下了半掌,黎槿从缝儿里看到了江拾云的脸,“你上不上车?”

雨势很大,江拾云把话说完就关上了玻璃,车还稳稳停在那儿,没有一脚油门“咻”地扬起水花离去。

有辆公车过了路口,远远驶来,黎槿没分辨出那个数字是11还是17,一咬牙,麻利地把伞收起,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江拾云读研的学校在这儿附近,黎槿鲜少能遇见江拾云,没想到今天这么巧,江拾云要去他公司补拍一些细节。

“实在太谢谢你了,给你添麻烦,等你有空了请你吃饭吧。”黎槿把湿哒哒的雨伞折好装进塑料袋收到脚边,很诚心地道谢。

江拾云挺敷衍:“不用,顺路。”

公司距离这儿有近二十公里,虽然不堵,但开车也需要四十分钟,下着大雨开不快,可能得花上更久的时间。

黎槿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并不偏僻的地段,不论是通勤、交通、房价或是租金,市里有更多其他更好的选择。

有些事经不起深究,黎槿揪着背包的带子,趁江拾云专心开车目不斜视,悄悄打量江拾云线条流畅的侧脸。

雨刮一左一右,来回扫动,副驾上的人暗地里松一口气,侥幸对方没有要向他提问的兴趣。

气氛和车内的温度一样,开的冷气不算低,单纯为了封闭空间没那么闷热。怎奈黎槿湿了头发衣服,却是冷得要发抖。

黎槿拉开背包拉链翻出纸巾,把头发擦了擦,无济于事,他屏着呼吸,轻着动作伸出手指,将出风口的方向往上拨。

“冷?”江拾云余光瞧见黎槿的小动作,问完没多说话,在等红路灯的间隙,打算帮忙把温度调高。

上车时后边有公车,急着走,到此刻才发现,这人像刚被从水里打捞起来,抱住一只背包,水光从光洁额头一路淌到细长脖颈,钻进领口,肩膀的衣服明显湿透了正贴在皮肤,谁知道挡住的那些是不是同样吸满了雨水。

“后座有衣服,我给你拿了换上。”江拾云说着要把车靠边。

黎槿赶紧说不用,“我有带。”

“那为什么不换?”

江拾云的眉头又拧紧了,学霸大多数不能理解普通人的思维,出生后便一帆风顺,没吃过苦的江拾云更是典型,有厌蠢症,而且耐心不足。

黎槿心跳扑通扑通的,手指不知不觉把背包的一角揪出了褶皱。

“你我都是男人,你有的东西我什么没有?”江拾云疑惑黎槿为什么犹犹豫豫:“还是说,你打算等感冒了好请病假?”

黎槿连忙摇头,耳尖更红。

车子依旧停到了路边,江拾云的意思是路上有违章拍摄,光溜溜的被拍了去,影响不好。

然后江拾云嫌黎槿动作慢,侧过来直接给黎槿解了安全带,“愣着干什么,不怕上班迟到了吗?”

黎槿羞得脸和脖子通红,鹌鹑一样低着头,捏住衣服下摆往上提。

略微背过去的身子,手臂向上抬,随着布料剥离露出的一截腰线,往中间收成狭窄一段。

脊梁骨以及腰窝的凹陷,给雪白的一片添上了暗色的痕迹,却丝毫没有颇坏它的美感,反而打着旋似地要将思维拽往偏离轨道的地方。

是想象中消瘦男生会有的身材,然又打心底地认可里头藏了诸多细节,哪哪儿都不一样。

直到另一个颜色的t恤套进脑袋,把莫名泛起粉色的皮肤遮挡,江拾云才猛地想起,自己很没有礼貌地忘了该非礼勿视。

不等黎槿看过来,江拾云扭头看向左侧窗外。

有了刚刚萦绕脑海,短时间挥散不去那幕,黎槿略含鼻音的声调钻进耳朵里,又软又麻:“我好了”

江拾云“嗯”了声,在启动引擎时,视线却飘向了黎槿的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黎槿担心那条裤子湿不湿、有没有带换的。

虽然他把这归为“换衣服都等了,再换条裤子也不用多久”,他做事不会只做一半,不觉得有这个想法不妥。

但又感到好险,幸亏黎槿在他把话说出口之前,告诉了他,裤子并没有湿,不需要换。

黎槿一直坚信自己是只蚂蚁,不论是渺小的程度,还是一旦规划好了路线,便日复一日埋头折返,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轻易偏航的性子。

公司运营如常,工作内容也依旧那样。黎槿手头上一堆各式各样、零零散散的活,专业性不强,更关系不到部门业绩,完成得好或坏,慢或快,都不会对公司造成什么大影响。

黎槿当初会面试这个岗位,是校里摆招聘会时一个同学的固定玩伴肚子疼在医院吊水,想要有伴,找到了他喊他去。

没有住校,没有舍友,在大学围墙围起来的圈子里,几十号的同班同学,不固定的教室,不固定的座位。要是脑袋一低,减少交际,降低存在感,一节课结束散场混在人群,谁也不认不出谁。

黎槿意外有人记得自己,临时临急套模板,在学校打印了份简历。

两个人同时投的简历,通过的却只有黎槿。同学表面说无所谓,背地里很是不服气吐槽怎么专门去的没被选中,反而陪同的录用了。

黎槿如果不去入职,恐怕同学会更不高兴,他不好再在这个时候对同学说自己其实对这份工作不怎么感兴趣。

他没有家庭的压力,父母觉得愧对他,对他的要求一直不高,不论是学习或是工作。

在听到他说通过了个面试,没问他是什么公司什么职位,便已很是高兴地说:“崽崽真棒,一毕业就找到了工作。”

最后黎槿稀里糊涂接受了入职邀请,倒也没后悔的想法,反正他暂时没想清楚,以后要做些什么。

江拾云出现在公司,由此产生的一连串交集,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意外,是往他犹如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抛下的一捧鲜艳花瓣。

可惜仅仅激起圈波澜,迅速沉底。公益广告里江拾云负责的内容不多,为了方便高效,沟通也大多是在线上,于是江拾云来公司的次数少之又少。之前了解到了尾声,如今大概是完成得七七八八。上回暴雨中同处在车内的狭小空间,恍若做梦,黎槿有快两周没有见到江拾云了。

在高中时,黎槿添加过江拾云的好友,未能留下好印象,没多久便被删除。

有回聚会活动,有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黎槿没有参与,安静坐在角落,在一个女生被先后问到遗憾的事和喜欢的人。

黎槿想起了江拾云。

女生不知说了什么,起哄声一阵。

神游的黎槿,双眼迟钝地聚焦,发现女生似乎看了他一眼。

“?”是有什么事情吗?黎槿不解那个略有深意的眼神,毕竟没听他们具体在聊什么,不过只要女生不和他说话,那黎槿就会当做错觉,觉得女生其实看的不是他或者根本没有看,然后把这事遗忘。

黎槿低下头,继续刚才中断的踌躇纠结。

在聚会结束后,他鼓起勇气,选择了重新申请添加好友。

运气不错,申请发送不到三秒,提示被通过。黎槿心跳飞快,激动得视线一阵恍惚,想要看对方资料及近况,无意之下竟然手指一抖,直接给错点了视频通话。

来不及挂断,手机界面出现了江拾云的脸。背景是大学的寝室,以及不远处江拾云的对床,坐在书桌的半张另一个男生的脸。江拾云家里很有钱,却没有回家住或者像黎槿一样搞特殊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方便走读。尚未响熄灯铃,寝室里几个男生又是打游戏又是瞎扯,折腾得闹哄哄。

“黎槿?什么事。”晚课过后回来,江拾云把室友分给他的桃子用纸巾再仔细擦拭了一遍,正打算边看书边啃。

不曾想,刚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黎槿久见一次江拾云,还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可能太兴奋了,晚餐又是冷饮又是冷食,照顾不周的脆弱胃部,克制不住地痉挛。

招呼没来得及打一个,黎槿猛一弓身,扭头抱住垃圾桶,开始狂吐。

等到黎槿吐完,再去捡手机,那头已经挂断,他很是不好意思地发消息道歉,赫然每条信息都收到了鲜艳感叹号。

“”

黎槿再次点开对方的账号,看不到别的,只有一个用了四五年的纯白的头像。

“黎槿走啦,下班了。”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收拾好包包,冲黎槿招手。

时间将近晚上七点,他们部门很少加班,除了部门经理就属黎槿下班最不积极,若是没有人约,没别的事,他可以在办公室里弄完工作后,随便吃个面包糊弄自己然后发呆到十点。不经过审批的加班,没有加班工资,随便黎槿呆个通宵也没人管。

黎槿往窗外看了眼,黄昏渐渐过去,天色几乎全暗下。

陈琛没有找他,林玉也没给他发信息,今天没有不想吃的饭没有不想喝的酒,而他好像也不是很想继续呆在办公室这里。

黎槿关了电脑,将手机塞进口袋,打卡下班。

前不久发了工资,再加上家里给的零花钱,还有买的一些理财定期到账的收益,黎槿的口袋充实了不少。

车子停在另一栋大厦楼下的停车场,要走小几分钟。当初刚出社会的他不懂,开着爸爸奖励他找到工作给买的车来上班,低调的颜色却有高调的车标,恰好被同事看到,传到办公室,议论许久,后来还是他借口说是向表哥的修车厂借的才把这事揭过去。

黎槿开车到了家附近,没有进小区,反而继续往前开,到了某个大学的区域,熄火停在东南门外几米的路边。

这个门离研究生宿舍最近,江拾云经常需要去老师公司那儿帮忙,如果运气好,黎槿能在这里蹲到回宿舍的江拾云。

闷热的夏季夜晚,黎槿很招蚊子,手臂和腿上零星几个大包,他仍旧不愿意挪动视线,紧紧盯着大门入口。

一个多小时后,回来的学生越来越少。

黎槿猜想江拾云并没有外出,黯然地叹气,弯腰去找车上备着的止痒药膏。

低头的一瞬间,隐约听到了耳熟的嗓音。

“我知道事情很严重,但即使我现在回去,也起不来什么作用。”江拾云一手提着装资料的袋子,一手握着手机。

车玻璃没有关紧,黎槿趴在门边,把身体掩藏在黑暗的车内。

江拾云在这个快进校门的路边,不想遇到认识的同学,把步子挪得很慢。

黎槿听到江拾云唤对方“母亲”,“做生意就是这样,总会有起起伏伏。父亲已经在想办法,您不要太着急。”

江拾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学生,而且是放弃了利于家里的金融学,而选择了感兴趣的专业的学生。虽然江拾云有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学习并参与公司运营,但他还是没有急于搜索脑子里已有的知识草率给焦急忧虑的母亲提建议。

这通江拾云听得多说得少的电话,没有持续得很久,在将要挂断前,江拾云还是妥协了:“您早些休息,我明早回家。”

江拾云微微仰头,看着树干,上边有只萤火虫,但黎槿觉得他不是在看萤火虫,神色冷清,不知道在想什么。

黎槿小心翼翼探头,望着江拾云的身影远去。

是江家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会说“很严重”。

半天猜不出个所以。黎槿满脑子方才路灯下孤身站立的少年,心底一阵怅然。

踌躇着点开手机,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亲近的家人更是,黎槿少有地在夜晚拨打去电话。

“崽崽?”黎俊很快接听应答,“下班啦?好好吃过饭没有啊?”

家人的关心很温暖,黎槿乖巧地告诉吃过了,但没有提啃馒头的事。

母亲在父亲身边,听见是他的电话,凑过来把吃饭没有这个问题再问了一遍,然后是最近天气热要不要叫阿姨过去给煮点甘蔗水喝,工作累不累,零花钱够不够。

黎槿毫不敷衍,轻着声一一作答,在手机的使用权回归父亲手上后,他试探地问:“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大事?”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事发生,多大的事算大事?黎父把隔壁邻居家的狗跑了又好在第二天它自己跑了回来的事告诉了黎槿。黎父记得黎槿上回回来看见那小狗还夸可爱来着,要是真不见了,黎槿大概会伤心。

黎母再凑过来问:“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要不妈妈过去陪陪你?哎,今天时间还早,家里这么近,路上不堵车,回来要不了一个小时,让王强过去接你好啦。大不了和公司请两天假,妈妈带你去爬爬山散散心。”

黎槿尴尬地揉揉额头。已经二十几岁的人了,在许久见一次面的父母眼中,他好像还是个孩子。

“我是指,你们生意上的事”是了,江拾云不也是说的生意嘛。

黎俊沉默,那可太多了,得从哪一件讲起?“乖仔啊,你是担心矿上出了什么事?那安全得很,现在科技很发达了,不像咱们以前”

黎槿忙说“不是”,怕扯到年幼时家里的矿场发生矿难,赔了个一清二白还负债累累的陈年往事,父母想起不好的回忆唏嘘之余,又会再想到让刚出生的他小小年纪好日子没过过,倒是吃了不少苦头而愧疚自责许久。

“是江家”黎槿咬咬嘴唇:“江家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您有收到什么消息吗?”

和黎槿家里“挖矿”专注钱生钱的土大亨老爸不同,江家涉猎的产业广泛,江拾云的父亲在国内更是排得上号的成功企业家。

黎父的再次沉默让黎槿很是紧张,不希望是有江拾云家里不好的消息。但大概内部消息不是那么容易了解,黎父没有问原因也没有嫌多余,爽快主动地承诺了会帮黎槿去打听打听。

“爸爸,如果江家真遇上什么困难了,咱们家可以帮帮忙吗?”黎槿小声地请求。

小黎槿天生的身体缺陷,以及无欲无求、过分温顺的性格。这样听话懂事的黎槿,黎父是既心疼,又不甘。

黎父知道江拾云这个人,不是因为江家之子,而是因为,黎槿像深深藏在心底那样藏进房间角落里的心意,在黎母打扫卫生时发现。

黎槿那样红着眼睛,因着害怕父母为了求证去找,着急把江拾云撇清干系,解释说只是觉得好看才画下来了,对方根本不知道。

怕父母不相信,他把江拾云的各种好成绩各种优点拎出来一顿夸,更是讨好地表示以后会以江拾云作为榜样,努力学习提高成绩。

做父母的,过来人,又怎么会看不出。

儿子第一次提出想要上进,因为江拾云。现今第一次父母请求做些什么,竟然也是因为江拾云。

那头微不可闻地叹息,黎父答应:“放心吧,要能帮上忙,爸爸一定会帮。”

南方的夏季,阴晴不定。台风天刚过去,一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再次得到了停歇,蓝白的天空,一早挂了个大太阳。

不过恰逢周末,黎槿漫无目的蹉跎岁月地刷手机到凌晨,小小熬了个夜,闹钟也没调,打算睡到自然醒。

“叮咚——”

半梦半醒间,恍惚门铃被按响了。

这套毕业后父母送的房子,三室两厅百来平,黎槿挑选的属于他的小窝。

没有告诉过谁自己的住处,爸妈也很少来。如果是维修检测之类,物业会提前询问他方便的时间。

清脆门铃响了三遍,期间停几十秒,再次响起。

黎槿用被子捂住耳朵,翻了个身,觉得可能是哪个笨蛋找错了楼层、按错了门铃。等发现了,自然会离开。

之前试过两回,每回皆是黎槿见了陌生人不知所措愣在门内,对方道歉之余重复抬头低头核对门牌号也很是尴尬。

后来再遇到门铃响,不知道会是谁的,全当作没听见。

果然不出所料,外头很快安静下来。

可紧接着又一阵铃声,来自黎槿的手机,这次他不得不睁开眼,探出脑袋伸手去够。

刺眼的屏幕亮度,朦胧间看到什么,像股巨浪唰地掠过脑子。

“!?”黎槿猛一下瞪大眼睛,手指紧紧握住手机,坐起身。

一个语音通话邀请提醒,白色的头像显示在界面中心,而对方,是把他账号关了很久很久小黑屋的江拾云。

他被拉出了黑名单?

江拾云找他有事?

揉揉眼皮,确定不是幻觉之后,担心江拾云出了什么事情,黎槿不敢再犹豫,立刻点击了接通键。

尚没来得及打招呼、提问题,对方冷淡简洁地吐出两个字:“开门。”

黎槿疑惑了几秒,后知后觉转动脑袋,视线投向墙边,那边对着大门的方向。

“”缓缓地,倒吸一口气。

没空思考了,黎槿听到江拾云问“你不在家”的一瞬间,说了个“等等”,火速换掉睡衣、洗漱、扒拉凌乱的头发,再冲到客厅玄关,急刹站定,理顺衣服皱褶,深呼吸,拉开大门。

背着包拉着行李箱的江拾云,随着门缝的一点点变大,完整出现在眼前。

黎槿惊讶张了张嘴,虽然在洗漱时做了不少的心理建设准备,但真看到实打实的江拾云,一时间他又心跳飞快,舌头发胀不会动弹了。

应该要说些什么好呢?大脑宕机停转,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有鞋吗?”江拾云看他一眼。

比起黎槿肉眼可见的欢喜,江拾云沉着嘴角,心情不太妙。

恰好柜子里有备着新拖鞋,黎槿翻出来,拆了包装递给江拾云。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他跟着俯身,歪着脑袋看弯腰换鞋子的江拾云:“是不是学校宿舍有什么变动,不给你们住了?”

江拾云皱眉,似乎觉得黎槿很奇怪,“这不是你的要求吗?你反过来问我为什么不住学校?”

“我的要求?”黎槿一头雾水,却见江拾云拿出份协议塞给他:“结婚协议我已经签了。”

同性结婚很正常,只是江拾云没有想过黎槿竟然对他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敢做不敢认,用手段逼他同意,还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单纯无知的样子。想当初高中时黎槿又黑又瘦还穿着寒酸,他一度以为黎槿家境不好。现在看来,完全是藏得够深。

黎槿翻开,匆匆看了几行,短时间内不是很能理解密密麻麻的字组成的句子里具体说的什么意思。

江拾云把换下的鞋塞进鞋柜,拎起行李箱,关上了大门,一种住酒店问前台要房卡的语气:“我的房间在哪里?”

黎槿听到问话,一抬头,看见江拾云正打算往其中一个房间走去。

“等一下!”黎槿冲到江拾云身前挡住,“这间不行。”

江拾云比黎槿高了不少,轻轻松松地,视线成功越过了头顶。

屋里少了家具,略显空荡,浅淡颜料味道。窗户拉着窗帘,昏暗中两只木架,地上没收拾的画具、颜料盒,墙边整齐摆放了不少的画框。

门被反手关上了,江拾云没能将那副画上莫名熟悉的人物轮廓看完整。

“不好意思,里边太乱。”黎槿不知江拾云看没看到,此时此刻看他的眼神里是不是充满探究。

“知道了,”江拾云无所谓,往后退了几步,远离这个房间的门,给彼此腾出礼貌的距离。“这屋子有什么地方不能去、有什么东西不能碰的,你都提前告诉我。”

好奇仅仅在生出“黎槿会画画”这个念头时,有过的短暂两秒。他没兴趣过度了解黎槿,甚至认同他们间最好的相处方式是能互不干扰,即使在签下名字便是确认了黎槿是未来伴侣。

以前在高中同一所学校,后来两所大学临近,再到前不久预料之外的交集,偶尔的几次见面。江拾云对黎槿的印象,处于时好时坏的状态。

“我该把东西放哪里?”江拾云心烦气躁,扫过剩下的两个房间,再看向从一进门便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的黎槿。

两个房间里,有床的只有一间,剩下的放着衣服收纳箱等杂物。显然,黎家并没有提前给江拾云准备床铺,甚至连个临时歇脚的空房都没有腾出来。

“我记得令尊与家父提的是合作,而不是要家父卖儿子。既然提出要同居加深相处培养感情,怎么连个房间也没准备。

我们似乎不是很熟,这么快睡在同一张床上,不合适吧?”

江拾云不认为黎槿是想和他谈情说爱,倒怀疑是不是想整蛊他恶心他。比如高中的某天拿了个机关盒找他让帮忙解,他刚写完功课没什么事闲着无聊,随手的三两下破解了,怎想一拉开暗格,一团兜着水的小袋啪嗒掉在他课本上,墨汁瞬间抹黑了纸张。

远处偷看的两三人在哄堂大笑,而始作俑者与今天一样,露出了诧异和迷茫。

这种幼稚的事情不止一次,黎槿凭着一双难以叫人设防的眼睛,混淆视听的柔软声线,弄毁了他好几本书。

本以为过了大学心智成熟点了有所收敛,谁想竟然变本加厉,直接插手了他的人生。

他们之间没多少关联的才对,江拾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惹到了黎槿。

自认为已经非常保持距离了,怎么黎槿还总爱往他跟前凑,难道不知道那样干了坏事后可怜巴巴缩着脖子的模样,像个胆小又爱摸老虎尾巴的什么小东西吗?很容易让人想一脚踩死。

“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黎槿算是听明白,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他把江拾云的行李拿过来放到边上,表示东西可以先放在这里,然后他再给江拾云倒了茶,态度非常诚恳,“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马上给我爸打个电话和他说清楚。”

江拾云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噢?行啊。”

黎槿抱着手机躲进房间,忙慌忙急地拨打了黎俊的号码。

“爸爸”黎槿抿抿唇,犹豫着。

倒是黎父,猜出了什么,很直接:“是小江去找你了吧?怎么好像不高兴?”

黎槿“嗯”了一声,“爸爸,您是不是和江家说了什么呀?拾云拿了份协议来,是您让签的?我没太明白上头表达的意思。”

“现在有点小钱的家庭,在结婚前签份协议很正常的,这也是为了你好,”黎父说:“我们家不图他们家的东西,但属于我们崽崽自己的要保护妥当。”

黎槿有些被吓到:“结婚?!”

黎父语重心长:“你让爸爸去帮江家,爸爸愿意帮忙,可崽崽,你要知道,生意不是过家家,得不到利益的付出,那就是损失。更何况,非亲非故,突然提供资金却没有由头,江家大概率会觉得有诈而不会轻易接受。”

讲道理的话黎槿向来最听得进去,他无法反驳黎父,毕竟是他提出请求在先,而且黎父久经生意场的魄力,一字一句均体现了强硬的态度。

虽然是黎父先找的江父,但两家的合作意向是达成一致的,比文字更有人情味的联姻,不过是长远发展的保障。

黎槿的父母他们对黎槿的要求不高,却也有着私心,不论是眼前可见的利益,还是黎家的未来。

以黎家的情况,找个赘婿不难,问题是黎槿的性子太容易被忽悠,若一不小心赘婿选的不好,那么不是黎槿抓不住钱便宜了白眼狼亲戚们,便是迟早被贪心的赘婿败光家业。可如果想找个门当户对、互相心仪且聪明优秀的,以黎槿的身体特殊情况,估计得要吃不少的苦头。

世事难两全,自己喜欢的和喜欢自己的,怎么说也至少得满足一个吧?江家的小子黎父见过了,聊了几句,看上去还不错,最重要的是自家儿子喜欢。商人的嗅觉灵敏,黎父决定先帮黎槿抓住。

消息已经放出去,黎家的钱也已经打过去。总而言之,为了不损两家颜面和两家的利益,有人想害婚约取消?绝对不行。

黎槿无言以对,灰头土脸挂断了电话,脑袋耷拉着回到客厅。

江拾云正站在窗户后往外看远处半空飞过的鸟,听到动静回过头,冲黎槿扯了一下嘴角,仿佛早料到是这结果:“决定好我要睡哪里了吗?”

黎槿攥紧手指,很是心虚,不敢抬头,“这两天先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吧。等收拾好了次卧,我会搬进去。”

同在一个屋檐下,比起黎槿手足无措不自在,江拾云要自然多了。不仅没觉得占了黎槿的主卧不好意思,还睡得很理所应当。

不过主卧里的书桌,放了电脑和好些有用没用的大小摆件,短时间内要想腾出空间,挺麻烦。而且江拾云想起黎槿拦在房间门前的样子,便不怎么想动黎槿的东西。

于是江拾云仔细清理干净了那张很少使用而空置的大餐桌,在左侧的一半,放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几本厚厚的书册,在那儿戴着耳机查看文献。

还在黎槿躲进次卧收拾东西时,伸了个懒腰,走去电视柜边上,用玻璃缸边上的一根草逗黎槿养的名叫慢慢的小乌龟。

慢慢看起来很呆,伸脖子张嘴的速度却很快。可惜比不上江拾云一次次的迅速抽手。

被草杆敲了好几次脑门,咬又咬不着,再好脾气的慢慢也不乐意了,缩在龟壳里不肯出来。

江拾云觉得好笑,把草放回去,在抽屉的零食袋子里翻出两颗吃的,丢在慢慢面前当作安慰。

屋子的主人像客人,新入住的客人像主人。

非必要的情况,江拾云不会主动和黎槿说话。而黎槿是不敢主动和江拾云说话,只坐在沙发上装作看电视,然后偷偷摸摸地看。

几次的险些对视,都被黎槿扭头成功躲过,虽然在第四次,江拾云终于忍不住揉着眉头问黎槿是不是有事情要说。

这样尴尬的相处,或者说是只黎槿觉得紧张到脸红心跳不止的相处倒是没持续多久,江拾云第二天就一大早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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