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散文
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意,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这一篇雅洁的散文,但是照我们的定义,它不是一篇好散文。同时,是一个独一元二的证据,它的语言是死的。假定人们被迫只有读读如此体裁的文字,它的表白如此含糊,事实如此浅薄,叙述如此乏味——其对于我们智力的内容,将生何等影响呢?
这使人想到中国散文的智力内容之更重要的考虑。当你翻开任何文人的文集,使你起一种迷失于杂乱短文的荒漠,有茫然有知所措的感觉,它包括论述、记事、传记、序跋、碑铭和一些最驳杂的简短笔记,有历史的,有文学的,也有神怪的。而这些文集,充满了中国图书馆与书坊的桁架,真是汗牛充栋。这些文集的显著特性为每个集子都包含十分之五的诗,是以每个文都兼为诗人。所宜知者,有几位作家另有长篇专著,自始即具有什锦的性能。
从另一方面考虑,此等短论、记事,包含着许多作家的文学精粹,它们被当作中国文学的代表作品。中国学童学习文言作文时,须选读许多此等论说记事,作为文学范本。
作更进一步的考虑,这些文集要是代表文学倾向极盛的民族之各代学者的矩量文字作品的主要部分,则使人觉得灰心而失望。我们或许用了太现代化的定则去批判它们,这定则根本与它们是陌生的。它们也存含有人类的素质,欢乐与悲愁,在此等作品的背景中,也常有人物,他的个人生活与社会环境为我们所欲知者。但既生存于现代,我们不得不用现代之定则以批判之。
当我们读归有光之“先慈行状”此为当时第一流作家的作品,作者又为当时文学运动的领袖,我们不由想起这是一生勤学的最高产物,而我们发现它只不过是纯粹工匠式的拟古语言,表被于这样的内容之上,其内容则为特性的缺乏事实的空虚,与情感之浅保我们的感到失望,是必然的。
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好的散文,但是你得用新的估量标准去搜寻它。或为思想与情感的自由活跃,或为体裁与风格之自由豪放,你要寻这样的作品,得求之于一般略为非正统派的作者,带一些左道旁门的色彩的。他们即富有充实的才力,势不能不有轻视体裁骸壳的天然倾向。这样的作者,随意举几个为例,即苏东坡、袁中郎、袁枚、李笠翁、龚定盒,他们都是智识的革命者,而他们的作品,往往受当时朝廷的苛评,或被禁止,或受贬斥。他们具有个性的作风和思想,为正统派学者目为过激思想而危及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