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了立海,安定下来,也不是不可以把一腔热情投入教学工作。只是一想到乐团做到极致,拿了关东地区大奖,也可能走他的老路——升学、毕业、生不逢时、回校做老师,再送走和自己一样的学生——便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为着补贴家用,他也做些兼职,然而任务量毕竟有限,也不可能当正经事情来做。总体来说,生活清闲。
不是没有看过那样的新闻报道,说某君心怀音乐梦想,却遭遇现实打击,于是蛰伏几年,半工半读,挑灯夜战,一人分出两身,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专业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云云。然而真要问他是否愿意花费心血,做某君第二,他又是会犹豫的。说到底,去乐团工作,或者搞学术,或者做流行乐,性价比和在立海教书差不多。更何况他就是神奈川本地人,父母上了年纪,还能有个照应。他实在想不出眼下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非要说不好,只能是他不好。
他是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人,习惯了前面有个目标。如今要他拿什么当新的目标呢?讲台下的一双双眼睛,要么拿音乐课当消遣、写作业,要么想走艺术道路。他不用想就知道,这些嘴上说着要振兴国内古典音乐界的孩子,中产家庭出身,支付得起东京音大的学费,却支付不起“艺术”领域的入场券,最后要么是做份普通工作,要么是成为第二个自己。前者倒也没什么,后者却要受良心的谴责。
这才想起入职前夜,恩师与他小聚,酒过三巡,问他是否后悔过。他尚且沉浸终于找到工作、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根本不明白问题所指。恩师笑了,和他碰杯,说你高中时候,是你们那届最努力的学生,我为你骄傲。
那是多么温情脉脉的场面。我为你骄傲,潜台词或许是,可惜你未能走得更远。艺术是百年来最大的庞氏骗局,不断生产神话、生产意义、生产作品,生产一个又一个为之蒙骗的青年学子,再将他们锻造成这一骗局的共谋。他现在就做着这样的共谋。
一切坚固的东西、曾经为之努力的东西,至此烟消云散。
那是教书第四年,他处在人生的平稳期,一个平稳而无尽的低谷。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他常在午后去学校游泳馆。这里一天都有人上课,放学后则要供游泳部训练,唯独午休时能空出一段。他从未干的水渍上踩过,漂白`粉气息扑面而来,蝉在头顶的树荫里鸣叫,一阵阵的,仿佛树荫本身在鸣叫。不去听就听不见,反倒衬得游泳馆有种无边的寂静。
他潜入水下,透过泳镜,泛蓝的池壁从四面围拢来,一方方瓷砖环抱着他。一口气吐尽,浮出水面,抬起头,眼里是碧色的天。收拢手臂,感受到力量在体内滋生、积蓄,随着伸展四肢,猛地散开,推出一道道波纹。重量仿佛消失,整个人轻盈极了,爬出泳池的一刻,则加倍回来,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