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八 分别
白旭这娃向来俏皮,只是老夫人爱之切乃至一叶障目,自是觉得他伶俐可爱,事事都给收拾妥当。以前尚且年幼,不至于闯祸,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可年纪渐长了,书不好好读,字不好好学,还气得西席夫子摔断了戒尺几把。李云火气一来,将娃儿抓到药铺管教了一小段日子。殊料这娃儿实在顽劣,招得药铺的秦老大夫拄起拐杖追着打,大有掐了白家这根独苗的架势。后来秦老大夫每每见了这娃,那眼神嫌弃的呀,就是不待见。
白家还有个人对这小少爷又爱又恨,那就是小厮六子。六子今年十九,入府六年,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六子”谐音“六指”,据说他左手本来长着六根指头,虽然剁了一根,但是叫习惯了,也就没改名儿。六子的两位师傅轮流在白家当差,未进白府前可没少听师傅们夸白小少爷长得好的。直到贴身伺候白家小祖宗,那才知道当奴才真真太难了。
这小祖宗跟他白家亲爹生活习惯是迥然不同。父辈二人住一院子,除了平日清扫,其他时候不喜他人入内打扰,大多随李云习性,日子过得随意。后来李云在药铺做事,白家就将铺子扩大一屋,二人时而宿在铺子里不回来。反观白旭,衣食住行无不精致——夏日酷暑时分,睡的是玉石床,玉晶盘盛着冰,用于扇风消暑;冬天寒冷就烧地龙,烘得整屋暖洋洋,连着院子的桃花树误以为春暖已到,纷纷花开。小祖宗本就长得好,如此养着,衣冠一穿戴,步步琳琅轻响,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善财童子。偏生这谪仙童子脑子里装着的都是光怪陆离的念头,好比有一回想将秦老大夫的白胡子染黑,趁着老大夫酣睡,竟用墨汁混着浆糊祸害老人家一把胡须,让李云逮住一顿揍,自此后白旭就不肯去药铺子了。主子犯事,哪有奴才能独善其身。六子被扣掉钱银,干了半月杂活,累得叫苦不迭。
他平生并无大志,就图温饱三餐和闲来无事能磕点瓜子。于是在白旭离家这段时日里,少了妖风四起,可谓过得十分舒坦。不过当主子归来时,六子自是逢迎而上,嘴里甜得很,叫嚷着:“多日不见小少爷,真真想煞小的。”只是小主子旅途劳顿,整个人无精打采的,非让他背着回去屋内。
好想
六子总觉得此趟出门,小主子有些不一样了。非要说哪儿不同,就是精神劲儿没以前好。白老夫人说应是在外耍得狠,心都野了,回府来觉得烦闷而已,便唤人请了戏台班子,一番杂技天花乱坠,好不过瘾。六子见小主子看得兴高采烈的,想着事儿约莫就此揭过了。怎料次日清晨,白旭早早爬起床去寻李云,要跟他一同去药铺子。李云担忧他去捣乱,白旭承诺:“我绝不乱跑乱碰,而且六子可以看顾我,不会耽误阿爹干活。”
白旭性子执拗,见他不折不挠地缠过来,李云唯有将他带上。去到药铺子时,天色早已大亮,铺子的学徒早已开门忙碌。秦老大夫少眠,大清早的乍见白旭,直嚷嚷眼不见为净,寻个地儿躲了去。现在的药铺子扩大一屋,更宽敞些,一楼是看病施药的地方,二楼隔了两三小隔间,大街那头的朝向好,用来睡人,靠近药铺子天井的就用于放置器物和药材。
李云本想让白旭上二楼好好呆着,哪知刚踏入铺子,外头就来了个急症,据说是柴刀砍到身上,染了大半身的血。六子怕白旭吓着,着着急急将小主子抱到楼梯上去。楼下哀嚎连天,白旭攀在六子身上,侧着头看着,六子匆匆几步就上了二楼,他就啥也看不见了。
生老病死,多是不如意。药馆子这地儿恰巧凑齐了病与死,最是看尽人世间,有人看出一颗慈悲心,有人看成一场凉薄戏。药铺子除了门口的对联,一向不挂任何牌匾,正如秦老大夫说的,着手成春、终有无力回天之事,药到病除、亦将药石无灵之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罢。
以前过来药铺子,白旭大多时候都是闷头在楼上隔间里玩耍,六子不知他这回怎么就生出偌大的好奇心,偷偷坐在楼梯间往下瞄,看着形形色色瞧病的人。六子蹲坐一旁陪着,好容易等铺子闲些了,就劝他到二楼歇歇,自己去买点果脯回来。
白旭眨眨眼,冷不防说一句:“都不像。”六子一脸糊涂,问不像甚么。白旭率先想起的,是赵明轩给徐父伺奉汤药的情景,嘴一撇,生了六子的气,丢下他起身跑楼上去了。
当夜里,白旭做了梦。梦里推开门,是赵家的小院子,他站在庭院里看着赵明轩去熬药,然后端着药进屋去。临入门前,赵明轩回过头来对他说:“弟弟等等我,阿爹喝好了药,我就来陪你。”白旭就坐在庭院的小凳子上等着,等呀等,等呀等。他等了赵明轩好久好久,久到心里怨恨起来。可是他的脚好似长了根,明明庭院那么小,屋门也很近,怎么就仿佛隔了一层山河。这般等呀等,终究在醒来的前一刻,赵明轩来寻他了。
白旭张开眼,满目是轻纱帷帐,周遭一个人也没有。眼泪忽的就滚下来,一滴追着一滴,糊了视线。他抓住衣襟,埋头大哭。
想赵明轩,好想赵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