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边,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险恶地带,海风捲着蓝水往这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东面有一道很狭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时隐时现,范閒从那条小路里走了过来,将身体转了过来,背对着大海的方向,听着身后震耳欲聋的声音,抬头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这座海边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泽,根本不可能绕路登临峰顶。如果想要上到峰顶,就只有从悬崖这边攀爬上去。
范閒看了一眼悬崖的表面,眉头微皱,在脑海中顿时将那条自己经常攀爬的线路找了出来,只是这几天海边风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块已经变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后的海浪扑打着黑色礁石,却没有办法越过那些石头无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浅滩,让这里的沙砾比别的地方显得潮湿许多。他的双脚在沙砾里,鞋边有些湿了,浸着脚很不舒服。
脱下鞋子,放在悬崖下一个干净的小陷坑里,范閒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开始调息自己体内的真气。做好了准备,右手稳定地搭在悬崖上毫不起眼的一个突起上,微微用力,整个人的身体,便悬空而起,轻飘飘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个人的身体都紧贴着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擅长爬岩的奇异动物,每一次探手、落脚,以及每一次用力都显得十分柔顺和自由,根本感觉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会儿功夫,他的人已经快要爬到崖顶,四周的海风打着旋跑到了他的身边,吹拂散去他身体因为运动而带出来的热量和汗液,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计也没有自己爬的快,不过山顶那瞎子可比马钰要狠多了……」
范閒一面爬一面想着刚才在府里花园中发生的事情,总感觉事情有些怪异,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实了一年多,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有些失策,给了自己机会。
海风中带着湿气,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閒看着要到峰顶,心神有些放鬆,又在想着家里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看似惊险,但范閒并不怎么惊慌,左手之上贯注了自己体内霸道的真气,三根手指紧紧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进了石头中,牢不可脱。
一隻木棍从他的头顶伸了下来,示意他抓住。
范閒似乎很逃避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体荡了回来,脚尖在崖面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上一跃,险之又险地上了峰顶。
「不够专心,是会让人送命的。」
在峰顶悬崖边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着海风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着那块黑布。
范閒没有理他,自顾自盘膝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他讲了今天伯爵别府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从五竹这里寻求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说道:「你觉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够让管家收敛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这一边。」范閒低头道,虽然他刚才并没有用真气,但这些年来藏在他少年瘦弱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关键是当时他所展现出来的阴郁气质,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欢探讨这个问题。
「我只是疑惑,为什么管家今天会惹事,他已经在澹州港夹着尾巴过了一年半,一般情况下,实在是没有理由此时露出真实的丑陋嘴脸,除非……他觉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马上澹州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他的眼里,我已经不再对京都那位小主子构成任何危险,所以没必要再刻意讨好我。」
范閒自嘲的笑容浮现在他稚嫩的少年脸庞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说来真的很奇怪,如果说费介对于范閒的早熟还有几丝疑惑和惊惧,那五竹则是对这个问题毫不关心,似乎范閒就算变成一个老树妖,只要还是范閒,五竹就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范閒心想,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经常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神情,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说道:「这是小事。」显然他觉得范閒刚才的分析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我猜测有人会来杀我,这也是小事?」范閒呵呵笑着。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费介教了你这么多,如果你还不能处理这种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閒略略思忖一下,认可了这个事实,明白五竹叔不会代自己处理这次的事情。
「开始吧。」
「是。」
……
……
许久之后,在悬崖上方偏僻处,范閒赤裸着上身,可怜兮兮地对着那边呻吟道:「再来……」
话音刚刚飘出悬崖,一根木棍就无由从天而来,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痛
此时范閒体内的霸道真气早已自行产生了反应,在后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层,只是那根木棍来的太快,竟在真气做出反应之前将力道全数「扎」了进去!
之所以用扎这个字,是因为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笔直的线条,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个点上。
范閒一声极压抑的痛呼,少年的身体虽然有真气当护障,也是痛入骨髓,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
前一刻他还痛的捲缩在地上,后一刻他的小手往脚下的石头上一撑,整个人藉着刚才缩起来的余势滚了起来,往后面就恶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任谁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郎踹出这么阴险的一脚出来,也会感觉到恐惧。但回应他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声「啪!」
……
……
范閒半跪在地上,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不停揉着,嘴里吸着冷气,痛的眉毛都绞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求饶也没有用,这是几年来的经验早就证明了的,所以只是盯着站在三米外的那个瞎子,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按照与他的约定,只要自己打中对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赢,然后就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
但被扁了几年,范閒一直没有可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一方面是因为五竹的移动总是显得很鬼魅,悄无声息,速度相当的快,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先兆,完全无法通过肩头的微侧,余光的角度之类信息来提前判断。
第二个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当范閒想尽一切办法,使尽阴招耗尽真气,将将要靠近五竹身体的时候,那根棍子就会像从阴间的魔鬼伸出来的爪子一样,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脚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没有碎,只有痛,难以忍受的痛。
而最让范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声音,在这样海浪打石的轰鸣声中,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够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从没有落空过。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閒痛极而唱,唱出京剧腔调,拖长了声音,远远地躲开那个无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无名的小黄花瑟瑟缩缩地开着。
范閒浑身无力地躺在悬崖边上,此时悬崖下的大海已经回復了平静,在阳光的照耀着缓缓流淌着一带金光,一直被海浪冲刷着的礁石也终于有了一些独处的时间,开始慢慢晒干,一些甲壳动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个个的小黑点。
摸着身上的痛处,运气察看体内的状况,他发现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气,因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后的雪山,另一部分却因为要抵抗时刻不停的棍击而消耗掉,所以体内的真气状况正处于一个很平静的状态……就像眼前这片宁静的大海一样。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休息,对于自己的修行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抵抗着浑身的酸痛很困难地爬了起来,盘膝坐着,开始运行霸道之卷的法门,眼光余处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悬崖边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黑布,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
「还真酷,不是装酷。」范閒悄悄在心里对于这个瞎子下了评论,轻声开口问道:「叔,当心摔下去了。」
五竹这么厉害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落下悬崖无辜死亡,范閒只是瞎说一句。
「不要分心。」
五竹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不再理他。
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静气宁神,进入冥想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海风之中醒来,发现天上的太阳已经移转了方位,而身边不远处的五竹却依然保持着那个稳定的姿式,在海风之中,就像一桿永远不会被砍断的大旗。
他站了起来,发现身体的状况果然全部恢復了,真气愈发的充盈,而且对经络的衝击感也弱了许多。虽然肌肉和脚踝手腕处还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后用自己准备的药酒揉揉,自然也就没事。
微腥的海风中,他走到悬崖边上和五竹并排站着,只是个头比五竹还要矮许多。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海里扔去。此时他体内的真气雄浑,导致他现在的力气也远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头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溅起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水花。
他有些满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见得有自己这样强悍的臂力,看着面前的壮阔蓝波,看着天上飞翔着的自由鸟儿,体内气机受外境牵引,精神不由一振,张开双臂,对着海面大声地吼了起来。
这声吼是发洩他的郁闷,发洩他对原来那个世界的眷念,发洩他对这个世界的喜爱,也发洩着他一直没有勇气离开澹州所带来的困兽感。
「京都,老子总有一天是要来的!」
五竹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大吼,仍然是安静地站着。
……
……
「去做什么呢?」
范閒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终于开口问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五竹仍然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
范閒耸耸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护我,怕什么?」
「和小姐出来后,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稳的话语忽然顿了顿,「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伤害到我,自然也就能伤害到你。
「叔谦虚。」范閒甜甜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这么一个强者当保镖,如果你都想当甩手掌柜,那可怎么办。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边,会给你带来麻烦。」
范閒抬起头,看着瞎子五竹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会保护你的。」
五竹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盯着」范閒的眼睛,说道:「这句话……小姐也说过。」
范閒微笑,看来自己的无耻果然很有几分老娘的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