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入范府
范府座落在京都东城,离天河路还有一段距离,也看不到皇宫。这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并没有平民百姓立足的余地,所以显得比较安静。冷清的一条大街上,隔着十来丈就有一座府门,每座府门外都安静地蹲着一对石狮子,数十个石狮子就这样在自家的门前百无聊赖地瞪着双眼,瞪着从街上行驶过的马车。
黑色的马车缓缓从大街上经过,道路两旁没有好奇的眼光。走到范府旁边,马车有些困难地拐入了侧巷,在一片树荫之下,停在了角门处。
范閒掀开车帘,扶着籐子京的手下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不易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啰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了,里面的下人们迎了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范閒,嗫嚅着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和行礼。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跟着籐子京往门里走去。下人们鬆了一口气,开始搬运马车上塞的满满的行李。
门里早候着位小厮,半佝着身子,引着二人进去。一路往里,只见庭院渐深,内有假山平草,花枝浅水,景致颇为精雅,而沿路遇着些婆子,一见有人来了,都是敛声静气地守在道旁,一点不见纷乱。
越走越深,竟是还没有到内院,范閒不禁有些讚叹于京都老宅的豪阔,这比澹州港那处的别府不知大出几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拥有如此大的府邸,看来父亲大人的权势果然不一般。
若换作一般的常人,此时初入豪宅高门,总是会有些心慌拘谨,即便红楼梦中林妹妹初入荣国府时,也是不敢多言多语,生怕有些行差踏错,丢了自己及府中颜面。
但范閒却不是常人,两世为人,生死轮转,让他身上无由生出些许洒脱之感。再者早已习惯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态,也不觉着这身份有何丢脸处,倒是觉得自己父亲应该丢脸才对,由此延展开去,更是不会在乎这范府的颜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着,一路望着,面带微笑,全无一丝拘谨,虽然笑容里依然有几丝羞涩,但这些羞涩都不过是些掩护色而已。他看着府中景色,啧啧称奇,路过垂柳时,抚上一抚,踏过浅湖上拱桥时,往水中金鳞望上一望,显得无比随意。
他这一路行来的神态,全落在阖府下人眼中,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已经听说了十几年的「少爷」原来竟是这样一位人物,说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总觉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这味道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分说。
到了内院前,籐子京小声提醒道:「少爷,这里面我就不能进去了,您自己进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爷说话……」这一路行来,籐子京隐隐有些欣赏宠辱不惊的范閒,想到京中范府暗中争轧,忍不住想提醒些什么,但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措辞。
范閒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微感动,微笑着拱拱手:「籐大安心。」接着又叮嘱他记得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间或许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这种时刻,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籐子京知道面前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远较一般同龄人成熟,听见这句话后,略觉安心,笑了一笑,自与那小厮去偏院休息。
领路的小厮换成了丫环,还是挺稚美的一个小姑娘。范閒跟在小姑娘身后,进了后院。
一位中年妇女端着黄铜盆子走了过来,半蹲行了一礼,然后服侍他洗了把脸,水的温度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范閒沉默着,擦了擦手,将毛巾递了回去,然后说了声谢谢。
中年妇人听见这两个字,有些吃惊,略显慌张地退下。
范閒笑了笑,这才想起来,京都并不是澹州,自己对丫环姐姐们的客气,放到此处后,就显得有些多余和不合时宜。
就算进了内院,却也不是站在中厅,而是被丫环领着站在偏门。偏门那面墙上涂成全白,在门洞之上,却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檐。
站了很久,却没有人来理会,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给自己这个私生子的下马威,范閒心头渐渐生起一丝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气压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檐来,仔细瞧去,发现这颇有古风的建筑,确实雅致。
其实范閒错怪他们了,那些丫环婆子们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这位少年的身份,一时间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毕竟对方不是范府正室所出;二来家主未至,下人们确实不敢造次。不过此时自然早有人去通报家主。
范閒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领自己进来的那个小丫头过来。
小丫环面容清秀,脸蛋儿滑嫩无比,年龄还极小,细声问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来想称少爷,但想到其中问题,所以喊不出来,却将那个爷字吞了进去,憋的满脸通红。
范閒看这小丫头模样,哈哈一笑,说道:「给我搬把椅子来。」
小丫环依言去了,从厅里搬了一把木椅,这椅子有些重,她搬的微微气喘。
范閒上前接着,将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金马地坐了上去,抬头观望头上雨檐,竟是再不关心四周的目光。
丫环婆子们看到这少年竟然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吃惊不小——长辈未至,晚辈理应束手谨立阶前,哪有这样大模大样的道理?
……
……
迴廊里传来一阵极细碎的脚步声,一阵极幽淡的香味随风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范閒侧头望去,只见一位贵妇人正满脸微笑地走了过来,这妇人面容姣好,双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摇,金铛微乱,但配着妇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贵气,却让人不觉得如何招摇,反觉着理应如此。
范閒微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妇人眉如远黛,一笑之下,满庭皆明,远远看着范閒就说道:「閒儿一路辛苦,且坐着吧。」
范閒甜甜笑道:「姨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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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
来者自然是司南伯府里的二太太,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几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这位太太家中背景颇深,三代之内还出过一位国公。所以当年她嫁与司南伯做小,在京都里还惹出不少议论——众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将自家女儿许给范建,虽然范建其时已经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毕竟只是范氏大族中的远房——直到这十年里司南伯圣眷日隆,官位渐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没有将她扶正,这不论从情理上,还是从柳氏娘家的地位上来讲,都是绝对说不通的事情。
范閒满脸可爱笑容,对着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閒儿见过姨娘。」
柳氏亦是满脸微笑,但瞳子里却是闪过一丝莫名神采,听出面前这小子紧紧扣住了姨娘两个字,却不像一般人那般称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与姨娘之间的差别,便有若云霄与泥壤。
柳氏微笑着说道:「进来吧,大老远的,老坐在那雨檐下发呆是个什么事儿?叫外人见了,不得说我们范府是个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处,范閒心中轻叹,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对方说话漂亮。本来他不准备在言语上多加刺激对方,明知道对方在京都这宅子里经营日久,占口头便宜没什么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双方的利益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让太多?
他在心头想着,看来这位姨娘倒与自己往日想的不同,应该是不是自己想像当中一昧阴毒的蠢货——所以此时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这位妇人为什么会使出用毒杀人这种昏招来的。
随着二太太往厅里走,离她并不太远,贵妇身上特有的幽香传到范閒的鼻子里,他嗅了两下,觉得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范閒有些满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唠着閒话。
贵妇与少年,倒真扮演出来了几分母慈子孝的感觉。
……
……
茶上来了,是地道的五峰采花,好茶。点心也上来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饼,好吃食。只是说完了沿途见闻,问候完了远在澹州的老夫人,说了些澹州海边的景致,京都有些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大家发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柳氏和范閒同时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双方都意识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灯,玩这种言语上的试探没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就沉默以对。
所以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服侍的丫环们噤若寒蝉,连换茶时走路的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只有范閒与二太太不尴尬,偶尔握着茶杯互视一眼,目光温柔,温柔一刀。
柳氏心头微感沉重,她发现面前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应对自如,全无半点紧张拘束,沉熟稳重之处,竟似比老夫子还要持重些。
看来自己四年前着实不该听了那人的挑唆,平白无故让这少年抢先视自己为敌,现在反而不大好办,许多手段都无法施展出来。
就这般沉默着,柳氏忽然觉得这样是弱了自己的声势,毕竟自己在名义上总是长辈,于是轻咳了两声,说道:「你父亲如今任着户部侍郎,这次回京,你是准备明年的科举,还是直接进户部做事?」
范閒微笑应道:「全听父亲吩咐。」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道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老实话,在京都里他想见的人有几个,面前这位贵妇自然是其中之一,还有费介老师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亲了。
他很好奇,当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让自己的母亲——天下最富有的叶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脑海深处,只认死去的女子为母,却不想认司南伯为父,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种奇妙的想法。
「你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话,内院的大门处微微嘈乱,丫环们急着在迎接什么人,但声音来的太快,丫环们都没有拦住,一位少女就走了进来。
这少女生的并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间显得异常干净,天生一股柔弱之中还带着一丝微微冷漠。这种冷漠并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对身周浊物的蔑视,而是一种基于某种尚未得知的自信,而产生的漠然,一种对于週遭的抵触感觉。
范閒心头微动,心道这种冷淡的感觉出现在一个高门大族家的少女脸上,实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着范閒的脸,眉宇间的冷漠渐渐淡化,最终消失无痕,反是两颊上现出几丝激动的红晕,张唇欲言,却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极轻微地动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裣衽一礼,清柔的声音显得十分的礼貌与自矜:「见过哥哥。」
范閒微微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若若妹妹,无须多礼。」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是那般的清澈,毫无一丝杂质,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数年书信来往,想来这个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这一对兄妹了。
只是一个相当不识情趣的小孩子声音响了起来,顿时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觉。
「喂,你就是范閒?」
范閒转过脸去,看着从高高门槛外踏进来的那个少年,少年体形有些胖,左脸上生了几粒令人生厌的黑痣,一脸的怨气,正略带厌恶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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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若的释名
范閒坐了下来,不理这厮,而让妹妹先坐下,这才微笑问道:「这位公子是谁?」他自然猜得到这小胖子是哪个角色,却故意不点明。
「我就是范思辙,范家大少爷。」胖子少年看了他两眼,哼哼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耳旁微有声音传来,范閒余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无故遁走,不知去了何处,看来是故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来闹一番,破一破范閒的镇定功夫。反正待会儿若是出了什么不合体统之事,也可以藉口辙儿年少,不大懂事。
一丝诡异的微笑浮上范閒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里这位正牌少爷脾气大的很,而且一向蛮横,看在父亲的份上,为了避免将来范府因为这小子得罪真正的权贵,而落个悲惨下场,范閒决定拔冗亲自……教育一下这个「弟弟」。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出自范若若的那双薄唇:「把手伸出来。」说完这句话,范家小姐从桌下取出长长的戒尺。
「为什么?」范思辙咕哝道,脸上显得十分害怕,却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两声,范思辙的手上出现两道红印子,他的眼睛里开始冒出泪花花,却还是咬牙忍着,骂道:「姐,为一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