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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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
整座京都,最早知道都察院集体弹劾当朝红人范閒的,不是旁人,正是范閒自己。当陛下没有看到那些奏章的时候,范閒就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沐铁规规矩矩地坐在范閒对面的椅子上,说道:「是昨天夜里都察院左都御史赖名成牵的头,因为下面要有确认的程序,所以今天才送到处里来。」
监察院一处负责暗中监视百官动向,御史们联名上书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一处的官员还不能马上侦查到,范閒只怕要气的开始第二次整风。他点点头,弹了弹手上的纸张,好奇问道:「就这些罪名?」
沐铁发现提司大人似乎有些不在意,不由皱眉说道:「大人,不可小视,毕竟……」
他住嘴没有再说,范閒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戏谑,说道:「是不是觉着本官的确担得起这些罪名?」
御史言官的奏章上写的清清楚楚,范閒在执掌一处的短短一月时间内,收受了多少人提供的多少银两,同时私放了多少位嫌疑人,还有纵容手下当街大施暴力,后一件事情只是与朝廷脸面有关,而前两件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罪名,那些经由柳氏递到范閒手中的银票,总是有据可查,而那些已经被监察院一处逮了进去,接着又被放走的官员,也不可能瞒过天下人。
这些罪名足以令任何一位官员下台。
范閒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今天忙了一天,结果夜里又遇着这么件大事,他的心里实在是有些恼火:「咱大庆朝的都察院御史言官。两张鸭子地嘴皮,一颗绵祟的心,吃软饭的货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畏权贵了?还是说本官如今权力还不够大?身份还不够尊贵?」
沐铁听着忍不住想笑。因为监察院一直都瞧不起都察院,但却硬生生地将笑意憋了回去,心想提司大人后两句反问有些明知故问,如今的京都,小范大人权高身贵,世人皆知。
这其实是范閒很不明白地一点,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为什么有胆子平白无故来得罪自己,自己这些天的手段一直比较温柔,想来没有触及到这些人的颜面,而且自己这些天的圣眷渐隆。这些人难道不怕让圣上不高兴?
沐铁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猜想什么,解释道:「大人。这是都察院的惯例,他们一向针对监察院行事,庆律给了他们这个权力,陛下又一直压着监察院暗中的手段,所以隔些日子。那些穷酸秀才总是会挑咱们院里的毛病,只是……」他皱紧了眉头,「想不到他们居然有胆子直接针对大人。而且下的罪名竟是如此之重。」
范閒伸手进茶杯,蘸了几滴冰凉的残茶,细细涂抹在眉心上揉着,那丝清凉让他稍许冷静了一些。
都察院是一个很特殊地机构。在前朝的时候,都察院是朝廷中最高的监察、弹劾初及建议机关,长官为左、右都御史,下设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又依地方管辖,分设监察御史,巡按州县。专事官吏地考察、举劾。
在庄墨韩大家所修的《职官注》中,曾经写到当年大魏的都察院:「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鞠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十三道监察御史,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奉劾……而都察院总宪纲。」
庆国的都察院远远没有前朝时的风光,撤了监察御史巡视各郡地职司,审案权移给了刑部与大理寺,而像监查各郡,暗监官员之类大部分的权力被转移到了陈萍萍一手建立起来的监察院里,如今只是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空剩下了一张嘴,却没有什么实际地权力。
当官的是什么人?是男人。男人最喜欢什么?除了美人儿就是权力,所以说如今的都察院御史,对于抢走了自己大部分权力的监察院。这个畸形的庞然大物,总有一丝艷羡与仇视,也许是这些读书人还在怀念很久以前历史之中都察院的荣光,便仗着自己言罪的特权,时不时地上章弹劾监察院官员。
不过有陈老跛子那双似乎有毒的眼睛看着,这些御史们已经安份了许久了。为什么这些御史会忽然发难?范閒有些小心地思考着。
监察院在监察机构中的独大,并不代表着都察院对于朝政已经丧失了影响力,所谓众口销金,三人成虎,就连堂堂长公主也会被范閒地几千张「言纸」逼出宫去,可以想见言语足以杀官。都察院里的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极得士子们的拥戴,往日御史上书,总会引得天下文士群相呼应,一轮言语攻击下来,朝廷总会查上一查,就算最后没有查出结果,但那位浑身污水的官员,总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范閒冷笑一声,脑子一转就知道了问题所在,看来监察院暗中调查信阳与二殿下的问题,风声已经透露了出去。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刑部之上那位奉长公主的命令想打断自己双腿的前任左都御史,可是长公主养的小白脸儿,而那个自己正在暗中调查的大才子贺宗纬,如今也在都察院中。
不一会儿功夫,送往宫中的密奏已经有了回音,范閒看了那个金黄绵帕裹着的盒子一眼,摇了摇头,掀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两个字。
「安之。」
……
……
范閒姓范名閒……字安之!
如今的他自然能够想到这字应该还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为自己取的,不由皱了眉头,不清楚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密奏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将自己奏的内库亏空之事暂时压下来,只是忽然间多了御史台上书弹劾一事,让他会错了意,以为皇帝是让自己将这口气也忍下来。
「不能安。」范閒摇摇头,对沐铁说道:「查查那些自命清廉的御史,既然奏我贪赃枉法,那自然要来而不往……非礼也。」
沐铁有些意外,应道:「陈院长曾经吩咐过,对于都察院的奏章,就像听狗叫一样,别去理他……因为宫中不愿意监察院去查都察院,免得面上不好看,而且为了广开言路,陛下一直没有给监察院缉拿言官的权力。」
范閒呸了一口:「这次不止在叫唤,都已经张着嘴准备咬我了,还顾忌什么朝廷脸面。我让你去查,查出问题来自然不会自己出手,当然是扔到大理寺与刑部去,就算陛下压着不受……本院一处外面那张墙是作什么用的?」
沐铁心里极为高兴,监察院的人早就等着这一天,精神百倍地领命出府,自去安排密探开始侦查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应不法事。
第二日范閒好好地在家里打了一天卫生麻将,赏了一天的好雨,浑没把御史们的参劾当回事,倒是从他嘴里知道了消息的婉儿若若有些着急,因为谁都知道官声的重要性。
直到御史参劾范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中书也已经将参劾的奏章抄录后送到了范府,范閒才假意始知此事,满脸惊愕,一脸怒气,晚上却依然睡的极香甜。
第三日一大清早,范閒就出了府,依照规矩,被御史们参劾的官员必须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上折自辩,但他却没有依着这规矩做事,反是施施然去了新风馆,领着一家大小对那鲜美无比的接堂包子发起了一阵攻势。
此事已经在京都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谁也不知道他这位当朝红人,会选择什么样的手段进行反击,因为此次御史集体上书明显是有备而来,将参劾的罪名咬的死死的,连这个月里出入过一处的官员都查的清清楚楚。
但谁也料不到,范提司竟然没有对御史们发起攻击,反而是在对肉包子发起攻击。
第四日,连续了几日的阴雨终于停了,范閒领着一家大小去郊外赏菊,抢在世人之前,去用手指亲近亵玩初开的一朵朵小雏菊。
……
……
按理说,这时候中书应该拿出陛下的旨意来了,查还是不查?问,还是不问?不管是准备敲醒一下这一年里走红太快的小范大人,还是痛斥一番多事的都察院御史们,陛下总要有个态度才行啊!朝议的时候,吏部尚书颜行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李翼地问了一句,哪里知道皇帝陛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场面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脸正义肃然也渐渐化作了尴尬,筹划着再次联名上书,并且准备在朝中文官队伍里广拉同年,同时要将太学的学生也发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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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前对峙
庆国皇帝其实是在等范閒的自辩折子,他本打算随意糊弄几下,把这事儿糊与过去就好了,任何一位盛世的帝王,其实都很擅长这种「和稀泥」的本事。
但没有想到范閒却一直不管不问,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四处游玩,将这道题目扔了回去,他心里想的很阴损。不是想让自己咬人吗?你这个当皇帝的,总要为我保驾护航才行,如果现在只是这种小事儿,就要自己灰头灰脸,将来真动起信阳来了,收拾了长公主,你不得把我丢给太后去当小菜吃了?
如果是一般的宠臣,文臣,断没有范閒这样的厉气与赌气。所谓圣心难测,天威无常,身为臣子要是恃宠而骄,谁知道哪天皇帝陛下就会记起你坐了他的马车,一刀把你斩了,你也没处说理去。
但范閒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臣子,而皇帝却不知道他知道,所以这事儿就有些好玩,他在试探着这位皇帝陛下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
……
御史集体上书后的第七天,范閒坐着马车来到了宫门之外,等他一下马车,启年小组的那几位官员,都将他拱卫到了正中,黑灰色的衣服,冷漠的面色,挺拔的身躯,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聚在宫门处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自然知道这就是如今众官茶余饭后经常讨论的那位人物,不说旁的,但论将密探放在明处来保护自己,范閒就是监察院的第一人。
今天是朝会之期。陛下特召范閒入宫旁听,所有地官员都知道今天要谈什么事情,心中不免兴奋了起来。一些与范氏交好的文官过来与范閒寒暄了几句,藉口天气转寒。又躲到了宫门洞的旁边。
此时广场御道两侧,就只有五六位穿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员,与范閒这一行穿着黑色官服地监察院官员,两方对峙而立,眼光却像穿透了彼此的队伍,射向远方的城廓,视而不见。
那些穿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员,正是都察院上书参劾范閒的那些御史。范閒冷冷地看着他们,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个个长的跟猪似的,居然还是清官?」
邓子越在他身旁低扬说道:「一处查了几天。确实没有查出来什么。大人,这些都察院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最重名声。这是他们唯一可倚之处,连门房收个礼饼都要小心翼翼,确实极难查出什么。」
范閒皱着眉头,叹息道:「官员不贪,天下有难啊。」
邓子越苦笑。心想提司大人的「妙语」实在是有些荒唐。
都察院御史们冷冷地看着范閒,一丝畏惧的眼神都没有。范閒知道对方是真的不怕自己,苦笑想着。官员们如果都不贪了,自己这个监察院地提司能有什么用处?对方是言官,自己总不可能派几个属下把他暗杀了事,那样的话,就算皇帝老子再如何,也只有把自己赶回澹州了。
范閒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清官,而且他也相信一处地调查能力,眼前这几位一定是真正的清官。但是他更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清官们一拥而上,来当你的敌人!想到这点,他不由好生佩服自己那位年轻貌美的丈母娘,居然能够使动这些不贪不腐地清官,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范閒在这边暗叹的时候,孰不知对面那几位都察院御史看着这位提司大人,也在心中暗叹不已。
明明范閒这月余的所作所为,无不表现了他掩藏在诗仙面目下地实质,是位贪官,更是位长袖善舞的权臣萌芽,自己这些人掌握的证据也足够多了,可为什么陛下一直没有发话?他们并不担心陛下会因为袒护范閒而对自己这些人大加重惩,一方面是他们深信陛下乃是位明主,另一方面,御史大夫行的何事?就是铁肩担道义,铁骨上明谏,即便死了又如何?只求白骨留余香!
但都察院的御史们这几天过的确实不咋嘀,首先是在朝中的串连没有任何效果,不论是哪个部司的官员,一听他们来意,面上依然礼貌,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联名上书。其次是民间士子的典论也没有发动起来,那些往年在市井之中大肆批评朝政地才子们,一听说他们要参劾的是范閒,竟是连连摇头,根本不信。
而最让御史们窝火的,还是太学里那些年轻人的态度,前儿个去太学发动学生的那位御史,最后竟是被轰了出来。根本没有人相信,堂堂诗仙,庄墨韩大家的指定接班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代年轻读书人的心中偶像,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会没品到去贪图这么点儿银子!
「一万三千四百两,只是一点儿银子?」
或许都察院御史们真是穷惯了,所以这是他们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这时候,忽然一阵晨风拂过,让宫外守着的众官精神一振,紧接着却是面色一变,看着天边驾着晨光飘过来的那团雨云,躲进了宫门洞里,那些禁军侍卫与小黄门们也不敢让这些权高位重的老大人们挨了雨淋,所以没有阻拦。
秋时京都常变脸,风后便是雨,一场秋雨肃肃然地飘了下来,由细微而至淋漓,竟不过数息时间,皇宫间的那一大片青石坪顿时被打湿了,显出一丝厚重的乌黑色来。
此时宫门之外,只有范閒一行与都察院御史一行人站在那里,雨水浇到他们的身上,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范閒瞇着眼睛,看着对方,忽然开口说道:「赖御史,躲躲雨去吧。」
他招呼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的高官赖名成,赖御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在这雨中淋着,莫非以为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恶?」
赖御史一拱手道:「今日面圣,本官定要将范大人参劾到底!」
范閒眉头微挑,心想这位御史倒也阴在明处,笑了笑,拱手回道:「是吗?只是不知若真有宗室亲贵枉法,赖大人是不是也有今日这等壮烈之气。」
左都御史气的不想说话,将袖子一拂,便往宫门处走去,而他身后那几名御史竟是直直跪在了雨地之中!
「玩跪宫门的把戏?」范閒对这些人又是可怜又是好笑,叹息道:「人生一世,不过邀名二字,真不知道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用的。」
几位跪在雨中的御史怒目回瞪!
范閒却是视若无睹,掀起身后的雨帽遮在自己的头上,微微一笑说道:「本官是黑的,不论怎样洗都是黑的,诸位大人虽是红的,但被雨一洗,却就黑了。」
雨水从他身上的监察院官服上滑落,莲衣光滑不渗水,黑色还是那股阴郁的黑色。
而几位御史的官服被大雨浇湿之后,颜色也渐渐重了起来,与黑色逐渐靠近。
御史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任由雨水衝打着自己的脸,却是固执地沉默不肯言语。
等所有的朝政大事议完之后,皇帝陛下似乎才看见了左都御史赖名成与监察院提司范閒两个人,眉头有些恼火地皱了起来,让太监将二人召上前来,冷冷说道:「当着朝中众臣的面,说说吧。」
左都御史一理官服,朗声道:「臣所言,已尽在奏章之中,请陛下速速查缉此案,以净朝堂,以平民怨!」
皇帝转头望向范閒:「为什么你的自辩折子一直没有递上中书?」
范閒恭谨地躬身行礼道:「臣没有写折子。」
皇帝怒斥道:「何等狂妄!都察院御史参劾百官,似你这等骄横不理的,倒是第一人!莫要以为你家世代忠诚,你这一年来于国有功,于世有名,朕便舍不得治你!」
范閒知道皇帝是因为自己一直默不作声而发怒,是因为自己将题目扔给他而发火,请罪道:「臣实在不知要写辩罪的折子……臣知罪。」
陛下面色稍霁,说道:「念在你初入官场,范建又公务繁忙,陈萍萍那老东西也不会教你这些,便饶了你这一遭。今日朕宣你入宫,便听听你如何自辩,如何向这满朝文武交待。」
范閒面露为难之色,半晌之后才迟疑开口道:「臣……实在不知如何自辩。」
陛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那你就是认罪了?」
范閒霍然抬首,面露苦涩之意,说道:「万岁,臣不认罪!臣之所以不自辩,实在是因为都察院所参之事实在荒唐无由,臣丝毫不知其情,更不知所谓贿赂枉法牵涉何人,所以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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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激辩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范閒竟是宁折不弯的性情,死都不肯自辩一二。吏部尚书颜行书将脸一黑,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抬眼却看见列在自己前方的那几位超品大员都闷不作声,这才想起来,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枢密正使秦老将军花白鬍子在殿风里荡着,老眼微瞇,似是睡着了。颜行书往侧下方一瞄,秦老将军的儿子枢密院参赞秦恆也紧紧闭着嘴,再也没有初春时提议范閒出使北齐的勇气。
军方保持沉默是应有之义,一方面他们与监察院的关係良好,另一方面这是京都官场的侵伐,他们没有必要插言。但是文官之首的舒大学士也是一脸恭谨,却像是没有听到殿前这番对话,几位尚书都成了泥塑的菩萨。
颜行书暗自揣摩一二,似乎没有必要为了远在信阳的长公主得罪范閒这个爱生事的小黑狗,于是也把嘴巴闭了起来。
……
……
见没有大臣出言训斥范閒,皇帝陛下的脸色却依然没有缓和,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盯着范閒说道:「你不自辩,那就听听赖卿如何分说吧。」
左都御史赖名成领旨上前,将奏章中关于范閒的道道不法事全数念了出来,一笔一笔,倒真是清清楚楚。范閒心头叫苦,心说这位左都御史果然不愧姓了个赖字,怎么把什么事儿都赖到自己头上了?一处那些小兔崽子上个月索的贿银,和自己能有什么关係?
朝堂之上一片议论之声,投往赖名成与范閒的眼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都察院所参之事中。首当其衝的,便是宫中戴公公涉嫌为其侄戴震检蔬司事发,向监察院提司行贿银两。众大臣以想你这小赖怎么还敢把事情扯到宫中?另一方面又在鄙视范閒,这大好地机会。居然只收了老戴一千两银子,这朝上站着的前辈们,谁还有那个心思收这些小钱?
听到事情涉及宫中,皇帝陛下却是面色不变,竟是直接喊侍卫去传了淑贵妃那宫中的戴公公来朝堂对质。
众官虽然心知这等查案的法子实在有些胡闹,但谁也知道陛下不是位拘囹于腐规俗矩地人物,加上也都好奇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了局,所以都闷不作声。
不一时,戴公公便被领上殿来,他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上说的何事。心中惴惴之余,也是好生纳闷,心想自己送银票只不过经了宜贵嫔的手。那位主子性情开朗,但向来嘴风极严,加上与范閒又是拐着弯的亲戚,怎么也不会将自己卖了亚,这风声又是怎么传到都察院去了?
上殿之后。先呼万岁,再呼冤枉,戴公公蹶着屁股老泪横流。对着皇帝止不住的磕头,力承绝无此事:「陛下向来严禁宫中奴才们与朝臣相通,老奴胆子小,更不敢违例,说到这位小范大人,奴才确实听说他的名字,因为……」
戴公公可怜兮兮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这全天下人都知道范诗仙的大名,奴才虽是个残废,但也是庆国的残废。听说小范大人出使北齐,为圣上增光添彩,心里也自然高兴,日常閒谈中免不了会提到小范大人。可是,奴才连小范大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可能行贿?」
左都御史赖名成冷冷问道:「戴公公真没有见过范提司?」
戴公公跪地膝盖生痛,心里早已经将这个多管閒事的御史骂了无数遍,听到问话后骤作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去年送圣?去范府的时候,曾经见过小范大人一面,不过当时是传,所以是进门即走,如果这算见过……也只有这一面。」
戴公公接着嚎哭着赌天发誓道:「万岁爷啊,老奴真地只见过小范大人这一面,如果我还见过他,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下辈子还做公公。」
这誓发的够毒,陛下怒骂道:「说的什么狗屁话!」
赖御史却是眉间微有忧色,说道:「行贿之事,也不见得双方一定要见面……戴公公,本官问你,你是否有位远房侄儿叫戴震,在灯市口检蔬司做个小官?」
戴公公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赖御史正色禀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贪……」他将监察院一处查案的事情全数说了一遍,然后双眼盯着范閒,冷冷说道:「敢请教范提司,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处?」
范閒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此案已结,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赃银后,已经夺职,如今地去向,本官却是不知。」
赖轰御史冷冷说道:「好一个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贿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检蔬司六年,不知道贪了多少宫的银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个夺职,只是收了些许银子便将他放走,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等样的玄妙。」
范閒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应道:「院中查实,戴震六年里一共贪了四百七十二两银子,依庆律第三则之规定,数目在五百两以下者,夺职返银,加处罚金,并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结,戴震除官,罚银千两,不知道赖御史以为本官如此处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地案子是监察院查的,至于他到底贪了多少,还不是范閒的一句话。
赖御史气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两?范提司莫不是欺瞒这朝中百官没长眼睛吧?」
这话就说的极重了,范閒却反而笑了起来:「当然,戴震经手还贪了些青菜瓜果之类,依例也应该折算成现银,如此说来,的确是院中办事不够细緻,赖御史提点的有理,本官在此谢过。」
赖御史见他一味胡搅瞒缠,大怒喝道:「岂有此理!那戴震这六年里少说也贪了四千两银子!民怨沸腾至极,范提司一力为其瞒护,究竟意欲何为!」
朝堂上一片安静,只听得到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问。
范閒缓缓抬起头来,用微寒的目光看了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赖御史看见他那张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时心志为其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范閒盯着他地双眼,忽然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意欲何为?民怨沸腾?」
他深吸了一口气,讥诮说道:「敢请教赖御史,你身为都察院御史,身负风闻奏事之责,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戴震贪了这么多银两,民怨沸腾极大……那这六年里,都察院怎么没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难道你才是真正想瞒护其人罪行的官员?民怨沸腾,你怎么不提请京都府尹捉拿归案!」
他骤然发怒,朝堂中众臣都为之一怔。
范閒不给赖御史说话的机会,寒声说道:「本官执掌一处不过月余,便查出戴震贪赃之事。赖御史这六年里久知戴震民怨极大,却是不言不语,当个哑巴!监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整整当了六年哑巴!……」
「当了六年哑巴!如今却说我监察院贪赃枉法!」
范閒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礼,回身怒意十足地质问着赖御史:「我倒想请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为!」
连环炮一样的逼问,当场就把左都御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说了一句错话,结果就被范閒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认都察院对戴震贪赃一事并不知情,那范閒强说戴震只贪了四百多两银子,也没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说出戴震贪银极多,民怨极大,却是中了范閒的套。身为都察院御史,既然明知此事,为什么六年里没有一丝动静?偏偏要在监察院查了案子的情况下,跳将出来参劾查案之人,这个事实经由范閒点出之后,便成了都察院眼红监察院,诬攀虚构罪名的有力佐证。
朝堂上的众大臣看着赖御史的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着小范大人的眼光却有些佩服,这些老狐狸们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中的根节,只是范閒当廷挖洞,赖御史当廷跳下,这份功力与准头,实在是令这些老狐狸们也有些忌惮。这哪里像一位入官场不过一年的年轻人!
众人在心中暗叹,这范閒是诗也写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会做,真不知道范建这个老钱篓子的命怎么会这么好,养了这么好一个私生子出来。
左都御史赖名成气的双唇直抖,一拂双袖,对陛下跪了下来,沙哑着声音激动禀道:「臣职行有亏,请陛下严惩。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轻纵,由大理寺细细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经听的有些不耐烦了,看见范閒的表现,龙目之中闪过一丝微喜,旋即状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御史,不知道一个送菜小官的贪赃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么好惩的。只是记住了,日后莫要再在朝堂之上夸大其事,用民怨来说事儿……朕不是北魏或北齐的皇帝,庆国也不是那种国度,邀清名这种事情以后莫要做了。」
邀清名?赖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这种名声,咬着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连连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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