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抄楼
房门外的抱月楼护卫已经昏迷了过去,范閒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兄弟。
直到此时,房里的打手和少年们才醒过神来,有人不识得范閒身份的,脸上现出紧张神色,那位右手受伤的少年认出此人就是昨夜的陈公子,尖叫一声,带着几个人准备衝上前去!
范思辙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反手就将自己手上的茶壶狠狠地砸了下去!
……
……
砰的一声脆响!衝的最快的,第一个经过范思辙身边的打手,头上挨了重重一记,闷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头上冒出了血。
范思辙手中的茶壶也碎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溅在他的手上,地板上,那人的身上,不停地散着白气。他两眼惊恐地看着门口,抱着半片残壶右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哥,你怎么……来了?」
范閒没有回答他,房里的这些人却感到无比震惊,大老闆怎么反手把自己的手下砸晕了?众人震惊地望着范思辙,只有年纪小小的三皇子面露天真疑惑之色,望着范閒。
有些脑筋稍快一点儿的傢伙,终于想起了那声称呼,并且从这声称呼里知道了范閒的身份——抱月楼之所以敢如此嚣张,靠的不正是这位大老闆的兄长,监察院的范提司吗?难道门口这位年轻人,就是自己地大靠山小范大人?
范閒没有那么多当妓院大靠山的自觉。眼帘微微垂下,问道:「回不回?」
范思辙不及思考自己马上将要面临的下场,咬咬牙,胖胖的脸颊上赘肉微抖。半晌憋出极低落一个字:「回。」
他低着头,走到了范閒地身边,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范閒微微偏头看着弟弟,发现小傢伙这两年长了不少个头,快要到自己的耳根了,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第一,你做错了事情,第二,你不是个孩子。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是。」范思辙呻吟了一声。
范閒理都不理他,只将寒冷的目光扫过房中的十几个人,发现有几个是昨天夜里出现的权贵少年。只是当时逃走了,没有被自己空手打断骨头。他瞇了瞇眼睛,发现有几个人的脸还有些印象,他的记忆力好,对方虽然没有这个本事。但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好卑微地上前行礼。
……
……
「见过大表哥。」
「请大叔安。」
「閒爷爷。」
愁眉苦脸的抱月楼大股东小股东们,很可怜地走到范閒面前行礼请安。听着这些人自报家门。范閒心里地愤怒与自嘲不停交织着——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查案子果然最后查出了自己的脸上!
难怪桑文说马车经常是从尚书巷驶过来,眼前这些人说起来和自己居然都有亲戚关係,不是范氏族中地人,就是柳氏国公府的关係,范思辙和三皇子是这一脉里领头人物,开这个妓院,自然这些人都逃不出关係——他摇摇头,火气满胸。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不知道打哪里跑出来的恶亲劣戚都扔到楼后的瘦湖里去!
片刻之后,他还是强压下心中怨气,单手拎着范思辙的衣领,像拎着一隻小鸡一般,走出了抱月楼这间密室。就在兄弟二人意兴阑珊地要走出房门之时,三皇子才表现地似乎刚回过神来,露出满脸甜甜地笑容,惊喜无比道:「小范大人……噢,大表哥!」
范閒回头,望着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面上浮出极温柔的微笑:「三殿下,永远不要尝试在我面前扮演人小鬼大……还有就是,我没和和你这种小屁孩儿说话地兴趣。」
满座俱惊,敢在公开场合骂皇子为小屁孩儿的人……范閒肯定是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个!
众人震惊于范閒的大胆之外,更是有些讷闷,就算陛下再宠你,但你毕竟是位臣子,怎么敢对皇子如此不恭敬?三皇子盯着范閒,小嘴唇儿气的直哆嗦。
范閒笑的更甜:「这小嘴儿抖的,唱戏不错。」
三皇子险些气昏了过去,但想到母亲说过,这位大表哥温柔微笑的时候,就是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这才咬着小牙没有接话。
……
……
这是下午,抱月楼地客人并不多,而楼上的事情早已经传了开来,很多人涌到了一楼,很有幸地观看到长兄训子的一幕,此时,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那位昨夜大闹抱月楼的陈公子,就是如今正当红的小范大人,自然没有人敢上前生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内中各自惴惴。
而那些不瞭解情况的打手与姑娘们却忍不住窃窃私语着,眉眼间带着一丝兴奋,互相传播着刚刚收到的小道消息,难道被人像小飞库鸡崽子一样揪着的小胖子,就是自家楼里最神秘的大老闆?怎么看模样,不像传说中的阴狠角色啊?
那揪着大老闆的漂亮年轻人又是谁呢?
范閒扬长而行,手下拎着抱月楼的「大老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余光却瞥见角落里那位叫做妍儿的姑娘,那姑娘眸子里似乎有些担忧。
他眉毛一挑,心中有所触动,知道这件事情闹腾大了,瞒不了京都百姓多久,只是他也并未存心隐瞒此事,心中另有打算。
走出抱月楼的门口,安静的长街左右手各有一辆马车,范閒乘坐的马车在西边。东边那辆马车上也没有标记,但是车帘微微掀开,世子弘成露出那张满脸抱歉,早没了往日阳光地面容。向他打了个招呼。
日头正往西边移着,昏艷艷地让人好不自在,透过秋天里没了树叶的光枝,映在范閒的脸上,他似乎被阳光刺了一下,有些烦燥地瞇了瞇眼。
籐子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低身轻语道:「老爷知道少爷还有事情要谈,让我先把二少接回去。」
范閒没有回身,微微颌首,然后说道:「待会儿还会有些族里的人进府。你让家中地护卫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也别让他们溜出去。」然后他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范思辙一眼,说道:「谁要是再敢偷溜出去。直接把腿打断。」
话语虽轻,却让闻者不寒而栗。籐子京清楚地感受到了大少爷此时心头的火气,不敢大意,恭谨应道:「老爷发话了,这件事情少爷您自己处理。今天闭府,等您回去。」
范閒点了点头,便往世子弘成所在的马车走去。范思辙在他身后哭丧着脸喊了一声哥。却得不到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
……
马车旁的双方似乎不像是在进行某种谈判与议和,而是像在聊家常。范閒轻笑说道:「这么急着接袁姑娘回流晶河?」
弘成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袁梦的事情也瞒不过你。」
范閒应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想瞒过我,本来就是件难事。」
李弘成微微往里面让了一下,请他上马车。范閒摇摇头,接着却瞧见宽敞的马车里,除了那位浑身丰润,微微低着头的袁大家之外。还坐着另外一位人物。
那位高贵的人物,正半蹲在座椅之上,用一种温和而诚恳地目光看着范閒。
范閒瞳孔微缩,马上回復了正常,微笑着抱拳,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春天的时候,你我之间并没有这般生分。」二皇子薄薄的双唇微动,清亮地眸子里流露着一丝可惜神色,缓缓说道:「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范閒笑了起来:「或许范某人有些不识抬举吧。」
二皇子默然,片刻之后说道:「此处不方便谈话,范大人可否移驾详叙?」
范閒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急着回家收拾那不成器的孩儿,没有时间。」
「我只是路过而已。」二皇子微笑望着范閒,说了一句大家彼此都不会相信的话。
抱月楼的案子查与不查,与他都没有什么关係,如果范閒要查下去的话,终究还是范府自己损了脸面,丢了利益,如果不查地话,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大家各自有一隻手在同一个碗里夹菜吃,范氏以后在官场上,总要对自己「包容」一些才是。
虽然二皇子在眼看着内库有不保之虞的今天,自然很在乎这间青楼所带来地银钱,但与能否拉拢范閒比起来,银钱……就只是小事了。
范閒叹息说道:「查案子查到自家头上,让二殿下看了场热闹,实在是好笑。」
二皇子也摇了摇头,叹息道:「笑不出来,抱月楼的事情太复杂,我虽然没有插手,但也知道除了老三那浑小子之外,至少有七成股是在范思辙的手上,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能不管的事情还是放手吧。」
二人说话隐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
「他哪里有这么多钱去当大老闆?」范閒摇头苦笑着。
「弘毅公家的两位孙子……也出了不少钱。」二殿下似乎好心提醒道。
弘毅公就是柳氏府上,范閒假意一怔后,黯然道:「看来这案子还真只好不查了。」
二皇子知道不查案就代表了范閒愿意暂时和平的态度,心里微微一喜,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切:「虽然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样,但其实都是在京都里捞生活的可怜人。你如今也是府上的要紧人物,总要为下面这些子侄们做做主。」
范閒说道:「不瞒殿下,我也不是一位忠于律法地精纯铁吏。」他直直盯着二皇子的眼睛,「更何况殿下将所有的细节都算的这么清楚。哪里还由得我不让步呢?」
二皇子微微一凛,他知道范閒向来不是一位会示弱地人!果不其然,范閒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双掌,只听得马车后方的抱月楼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喧杂之声,人仰马翻之声,桌椅倒地之声,楼里姑娘们惊恐尖叫之声。
李弘成面色微变,不知道范閒究竟安排了多少监察院一处的人手,放在了抱月楼中,满脸担忧说道:「安之。说句实话,你就算把这事儿治成铁案,也不可能伤到我们。何必折腾呢?」
弘成倒真是个直接的人,范閒这般想着,眸子里的自嘲之意一闪而过。
见他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二皇子再有休养,心头也渐渐凉了起来。盯着范閒的眼睛说道:「不过是些小孩子们的事情,思辙和老三閒着没事,整这么个楼子玩耍一下。你不要太认真了。」
范閒知道这抱月楼的买卖,层级远远不够打击堂堂一位皇子,更何况面前这位面相俊秀的老二,从明面上根本和这家妓院一点关係都没有,如果从袁梦那里出发,顶多也只能牵涉到弘成,真要查下去,伤的只能是自己地手!
「思辙是我弟弟,该怎么管教自然我会考虑。」他回望着二皇子。「只是您也要管一下自己的兄弟了。」
弘成终于忍不住摇头说道:「安之,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误会,抱月楼的买卖,确实是那两个小子在弈,袁梦过来帮忙我是知道地,可是我与二殿下并没有插手。」
范閒摇了摇头:「有时候,不插手,只是看着这件事情发生,就是很妙的一步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弘成,说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范思辙有能力查到袁梦与你的关係。」
抄楼还在继续着,抱月楼里依然是一片鸡飞狗跳之声,二皇子微微皱眉,心想难道你范閒真的铁石心肠如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和打击自己,竟是连亲弟弟与族中众人地生死都不管?
范閒猜出他在想什么,带着一丝自嘲之色,望着二皇子说道:「殿下算无遗策,我是不敢查抱月楼的,毕竟我不可能亲手将思辙送进京都府去。」只要双方能够保持目前的和谐,那么范柳两家牵涉到抱月楼里地人,就可以不用迎接京都府的压力,就连范閒自己,都觉得二皇子这一手玩的漂亮,要的价又不是很多。
……
……
过了很久,范閒看着远方楼上沐风儿打的隐秘手势,知道没有抄出来抱月楼的帐册,他本就没有这种奢望——范思辙这小浑球的把柄,都被眼前这位二皇子捏着的,那小子只知道当奸商,却不知道奸商的屁股下面总是会被那些官员们地双眼盯着。
二皇子终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微微一笑,心想抱月楼是范思辙开的,这件事情你怎么也洗不干净!范柳二族都陷在此事之中,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只有和自己和平相处才成。
「抱月楼会继续营业下去。」范閒继续平静说道:「殿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二殿下微微颌首,表示同意,但内心深处却生出了极强烈的不安。因为他知道范閒这种不好控制的人,一定不会被这么一间妓院捆住了手脚,却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范閒话风一转,正色说道:「说来弘成这事做的不对,你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我不忍心告诉若若,指望你婚后能收敛些……可你怎么能明知道思辙做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却不告诉我们,就算我当时出使不在京都,难道你就不能告诉若若?怎么说再过些天,你就是思辙的姐夫。」
他望着世子沉痛说道:「弘成……你实在是令我很失望。」
二皇子默然,就算他再如何精明,也无法嗅出范閒话里隐藏的阴风,就连李弘成自己也是内心有愧,全不知这位范氏子准备利用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查抄抱月楼还在继续,二皇子心想你既然答应了和解,为什么还要抄楼?有些担心被监察院的那些黑狗们真查到弘成与这楼子的关係,皱眉说道:「范大人,可以让你的手下停了吧?毕竟这是京都府的公务范畴,监察院干涉政务,这可是陛下严令禁止的事情。」
范閒微笑说道:「殿下,我只是奉族命,来这妓院索回几个流连青楼的无用亲戚……当然,动用了一处的人手,算是公器私用,不过朝中官员经常喊属吏帮忙搬家,我的这些下属只会打架,喊他们来帮忙抓几个家里亲戚,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二皇子气结,范閒把字眼扣在亲戚上面,自己还真不好说些什么。
马车之后的抱月楼里,声音渐渐青息了,乔装之后的监察院一处官员从里面揪出了七八个人,那些人都是范柳两家的亲戚,和抱月楼的事情牵涉的极深,此时脸上一片颓败之色,而最后面有个满脸戾狠之气的权贵少年被打下台阶,浑身伤口,就是昨天夜里想杀范閒的那个领头少年。
范閒双眼一瞇,望着那些满面惶恐的亲戚们,从牙齿缝里透着寒气说道:「都给我好生送回府上。」
他转身对二皇子柔声说道:「殿下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只是这些人我是要定了……不方便用庆律查他,只好用家法收拾他们。」
二皇子心说,你再怎么动家法,也不可能遮掩住范家持着抱月楼的股份这一事实,便不会与自己撕破脸,由你自己出气去。只是这位天潢贵冑看着那些被送上马车的范柳二氏族人,心头微凛,不知道范閒会动用什么家法来收拾他们。
范閒看着他的双眼,忽然开口说道:「昨天夜里埋伏我的人,麻烦殿下带个话,以后在京都街上,别再让我瞧见了,嗯,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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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监察院一处极有分寸地处理了抄楼一事,抓走的只是与范柳两家有关係的人,那些国公府上的小兔崽子们,一方面是被范閒揍回了家养伤,一方面也没有资格涉入太深,所以反而是一个没抓。
沐氏叔侄抓完人后,也没有向那辆马车旁边的范提司回话,很自觉地押着那些青年人去了范府。监察院的人看见范閒站在马车外,许久没有进去,那车上的人也没有下来,就知道马车上一定是位地位比范閒更尊贵的人物——范閒自身乃是国戚,车中定然是皇亲。
抄楼没有什么成果,范閒想将范思辙与抱月楼有关的帐册毁掉,毫无疑问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既然因为此事,被迫要与二殿下保持暂时的和平,那再查抱月楼就成了很愚蠢的事情。
监察院的人撤走了,京都府的人前脚接后脚地来维持治安,一应似乎回復了平常,范柳两家依然拥有着抱月楼多达七成的股份,继续做京都臭名尚未昭着的娼僚黑手,而范提司与二皇子在亲密地对话。
似乎京都就要太平了。
车中的二皇子看着范閒平静的面宠,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一丝佩服、一丝讚赏,抱月楼的事情足以令大多数人愤火,而范閒却表现的如此平静,接受自己和平的建议也是毫不拖泥带水,实在是一位善于判断局势,勇于做决断的强者。
而每当他看着范閒那张脸上挂着的熟悉笑容时,内心深处更是有些不安与亲切,总觉得对方应该和自己是极相似的人。虽然对方是臣子,但依然有强烈地衝动,想与对方深切的交谈一番!
……
……
「弘成,你先走吧。我与范大人有些私己话想聊聊。」二皇子淡淡说着话,竟是毫不在意街上人群的眼光,施施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范閒眉头微皱,有些意外于对方这个举动,刚才自己已经明明说了自己要回府,不想进行过深的交谈,但对方身为皇子之尊,亲自下车相邀,自己不说给他面子,也想听听他究竟想说什么。于是轻轻颌首。
李弘成略带一丝歉意看了他一眼,与马车一道驶离了抱月楼这个是非之地。
二皇子那双锦鞋踏上了街面,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在远处人群地窃窃私语之中,领着范閒走进了一间茶水铺,此时早有跟班将茶铺清了场,只有他与范閒两个人相对而坐。
范閒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抬眼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好这一口,每次去弘成府上,都会讨些酸浆子喝。」接着温和说道:「抱月楼的事情。想来范兄一定很恨我才对。」
范閒微微翘唇:「我不是圣人,自然也是有情绪的。」
二皇子摇头说道:「最初你家二弟与我三弟商议做生意,我已经知道了,还在暗中帮了一些……」他看着范閒的脸,「不过你不要误会,那时候朝中京中都以为你范家与我交好,我自然也不可能是存着要胁你的念头,只是想为双方寻找一些共同的利益所在,让彼此的关係更密切一些。谁知道如今竟成了下作手段。实在并非我所愿。」
范閒事前就已经判断出春天时修抱月楼时对方的想法,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听他自承手段下作,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微嘲笑着说道:「殿下对于臣……还真是青眼有加。」
二皇子并不忌惮就这个话题延续下去,淡淡说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回京之后,要针对我。」
范閒笑了笑,说道:「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糊涂,范某只是位臣子,针对殿下,对于我能有什么好处?」
二皇子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我需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可能甘心做太子地一颗棋子,所以真的不明白。」
没有想到这位皇子殿下竟然也有如此开诚布公、光明正大相问之时,范閒略感一丝意外,旋即脸上浮出一丝清明笑容,轻声应道:「殿下真的不明白?」
二皇子看着他地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范閒微微偏首,用指关节叩着木桌的桌面,忽然开口说道:「牛栏街。」
二皇子默然,半晌之后说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说完这话,他竟是站起身来,向着范閒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为皇帝的亲生儿子,竟然向一位臣子行礼赔罪!
……
……
范閒却没有露出二皇子所企盼看到的那一幕神情,就像是一块顽石寒冰一般安坐椅上,瞇眼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殿下毕竟是殿下,臣子毕竟是臣子,事关性命地大事,殿下或许以为,你亲自开口道歉,便已经是给足了我交待,而我身为臣子也应该感激涕零,大生国士之感?」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下胸中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忿怒情绪,冰冷说道:「那范大人要如何才能修补你我之间的关係?」
范閒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上一轮查案……你清楚是为什么,谁让我那丈母娘老瞧我这女婿不顺眼,一会儿是刺客,一会儿是都察院地呢?而我明年要接掌内库,少不得要和信阳方面起衝突,殿下如果肯应承我一件事情,我不敢担保有所偏向,但至少以后在京中,我会让监察院保持一个相对公允些的姿态。」
二皇子心头微凛,先前还在胸中萦绕的那丝负面情绪早就灰飞烟灭。这几个月里自己的人和朝中地臣子被监察院盯的死死的,包括钦天监监正那些人,都倒了大霉,让整个二皇子一派头痛不已。他此时听范閒说可以让监察院改变态度。哪里不会心动?
他略一沉吟之后,伸平右手,极柔和地说道:「提司大人请讲。」
这句话便用了官称。
范閒望着他,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我许你一世平安。」
二皇子一怔,断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提出如此荒谬的一个建议来,还许自己一世平安?真是何其狂妄大胆之至!他终于忍不住满腔郁闷,寒声说道:「范提司这是耍弄我来着?」
两个长地其实并不相像,但身上气质与味道却极为接近地年轻权贵,对桌而坐。话不投机。
范閒望着他说道:「殿下有诸般不解,范某也有诸般不解,这龙椅莫非就真的有这么好坐?平安岂不是难得之福?殿下向来喜好文学。淑贵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么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节?」
纵使此时茶铺内静无一人,这番对话不虞被旁人听去,但骤一乍闻范閒竟是赤裸裸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二皇子的心臟还是不争气地颤抖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就像自己再想夺皇位,但对着太子依然是恭敬无比。谁知道面前这人,竟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直到今日二皇子才真正清楚,范閒这人的胆子究竟大到了什么样地程度!也越发的不清楚,他到底凭恃着什么!
二皇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这道幽暗地光芒却被范閒的一席话触动了经年之痛,终于渐渐燃烧了起来,盯着范閒的脸,压低声音冷冷说道:「谁都知道龙椅不好坐!但我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这把椅子,我想抢得抢,不想抢……还是得抢!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宁肯去太学里天天修书,也不愿意搀合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范閒微瞇着双眼:「难道有人逼你不成?」
也许是被范閒的大胆激起了一丝血性,二皇子冷笑道:「当然有人逼……从我十二岁那年起,就说我贤德兼备,将来做个亲王委屈了,十三岁的时候,就封我为王,十四岁地时候,就在宫外修了宅子,表面上是将我赶出宫去,实际上却给我自由地交纳群臣的机会!十五岁的时候,就让我入御书房旁听朝政之事……你知道吗?在我之前,永远是只有太子才有这样地机会!」
二皇子那张清秀的面容渐渐扭曲了起来:「我不想争!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来,我能如何?难道东宫会认为我并无夺嫡之念?太子当时年青,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那般的怨毒……我们是亲兄弟啊!他不过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想杀我了!就算我能说服太子,那皇后呢?她难道肯放过我?」
范閒默然无语,听着二皇子大发癫狂。
「是他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二皇子的眼眸像冰中封着的寒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我要保护自己的性命……怎么办?既然他想让我争,那我就争给他看看!」
范閒微微低着头,知道能有力量逼着一位皇子走上夺嫡之路地,其实只有皇帝自己罢了,他微微一笑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他只是用你来当一块石头,一块用来逼迫太子成熟的磨刀石而已。」
「早就清楚了。」二皇子冷冷一拂袖子,「同是天之娇子,谁会甘心做一块将来必碎的磨刀石?所以我要争下去,万一将来真的争赢了……能看到他后悔的样子,我会比坐上那把椅子更开心。」
范閒笑了笑,说道:「何必将怨恨发洩到这种事情上来?大殿下已经封了亲王,可是看他好像就比二殿下要清楚许多……如果有人想推你下河与人比赛游泳,你最好的反抗是拚死不下河,大不了回身和身后那人打一架……而不是下河去把那个与你比赛的对手掐死。」
二皇子此时终于冷静了些。满脸震惊地看着范閒:「你这话……迹近造反了……」
范閒无所谓地摇摇头:「殿下今天说的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比我少。」
二皇子地眉毛忽然急速跳动了两下,看着范閒,半晌之后忽然说道:「帮我,范閒。」
范閒冷静乃至有些冷漠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二皇子幽声说道:「将来你总是需要选择一个人的。」
范閒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想着……面前这人从血缘关係上讲,应该是自己的哥哥吧?自己和一般地臣子不同,自己根本不想做出选择,只是稍微有些心惊于那位庆国陛下铁血无情的教育方式,渐生隐惧。
看着二皇子「诚恳」的目光,范閒终于开口说道:「不要和信阳方面走的太近,那个女人是一个极有才干的疯子,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二皇子回復了平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对方虽然心动于自己的力量,但依然更信任长公主的实力。不过这样一来也好,至少以后自己在对付面前这位二殿下的时候。心肠会硬一些。
「我依然不想与你为敌。」二皇子正色说道。
范閒沉默片刻之后,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就算不发生抱月楼这件事情,我也会将你打落尘埃……」
二皇子眸子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似乎是觉得范閒的自大有些过了边界。
范閒根本不理会他的眼神,淡淡说道:「或许。这是能让你……和弘成活下来地唯一办法吧。」
二皇子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怜悯与鄙夷,大怒霍然起身,冷冷地盯着范閒的双眼。
范閒微嘲说道:「殿下。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一切,包括抱月楼地事情。」
茶铺里气氛急剧地降温,自铺外缓缓走来八个人,八个穿着一模一样,却看不清年纪究竟有多大的人。
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深蕴体内的杀气!
有人像是一把刀,有人像是一把剑,有人像是一柄开山的巨斧……一往无前。
……
……
范閒知道二皇子不可能选择在闹市中狙杀自己,微瞇着眼,看着不知道从何处走入茶铺的这八个人。轻声说道:「甘、柳、谢、范四大将军,何、张、徐、曹四大君子,传说中二殿下手中地八家将,原来生的就是这副模样。」
二皇子看着他说道:「范閒,我看重你,但并不代表我必须需要你,所以不要自恃过高。」
范閒站起身来,笑着挥挥手,说道:「我手下那个启年小组,可打不过殿下手下这八个人,就不喊出来现眼了……不过有句老实话还是得说,殿下,手下再多死士,对于大势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的,不然陈萍萍早就当皇帝去了。」
哈哈大笑中,他丢下最后一句叛逆无道地话,潇潇洒洒地离开了茶水铺。
出铺之时,他看似意态适然地穿过那八名二皇子最得力的家将,只是在甘谢二将之前微微耸了耸肩,在徐曹二君前挥了挥手,一道淡淡的气息,与八人体内蕴而未发的杀气一触即分,便瞬际沿着茶铺的木柱往上发散,与铺外的秋日下午阳光混在了一处,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
……
范閒走了之后片刻,二皇子撑颌于桌,微微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忽然在范閒面前失了态,说出了许多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清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肃然,寒声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需要杀了他,你们需要几个人?」
谢必安缓缓将那柄鞘中剑收回自己白色的衣袖中,木然道:「属下一人足矣。」
范无救一张黑脸,微微摇头道:「八将齐出,还不见得留得下这位小范大人。」
二皇子略一失神,心想连八家将都不执一辞,这个范閒,还真是个看不透地角色……但他旋即想到,经由抱月楼一事,对方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出手,便摇摇头不再多想。
坐在马车上的范閒,小心李翼地用清水洗去了指间残存的淡淡迷香,有些失望于这番谈话,虽然冒了大险诱出了二殿下的些许心声,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对于他与长公主的安排还是没有瞭解,看来这位二殿下果然是位心志沉」里透着书生意气的人物,不过自己又不是知心大姐,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用处。
马车到了范府,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很冷静地穿过角门,快步走到后圆,对于路上那些满脸莫名所以的范柳二族成员视而不见,直接来到了书房,用稳定的双手推开房门,然后一脚踹了出去!
书房里一声惨叫!在阖家大小惊恐的眼光之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范思辙,被这一脚踹成了一个圆球,狠狠砸在了太师椅上,将椅子砸成数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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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法
范府现在分成前后两宅,庭院豪奢,家宅阔大,光书房就有三个,响起一声惨叫的书房在正西边,靠着圆子,是三间书房里防备最鬆,也是下人们最能亲近的一间,骤闻得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起,圆中众人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