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籐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没有说什么,反是婉儿和若若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范府马车到了抱月楼,虽然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范閒,但抱月楼那些精明的知客敢不恭敬?就连在三楼房间里将养自己在京都府棍伤的石清儿……都一瘸一拐地下来侍候着,待瞧见车里竟然是传说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儿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见传说中地年素老鸨,车中两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有些满意,不过令她们失望的是,桑文竟然不在楼中,说是被哪家府上请去唱曲了。
少了这个藉口,范閒当然不会允许她们去抱月楼疯闹,但心里也有些纳闷,如今地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监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别的王公贵族脸色,怎么还会去别人府上唱曲呢?谁家府邸能有这么大面子?
马车驶离抱月楼,看着有些郁郁失望的两位姑娘家,范閒笑着安慰道:「既是出来玩的,得开心些……抱月楼也不是京都最奢华的地方,这里的厨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话还没有说完,婉儿抢先说道:「休想骗我们,这抱月楼的名声如今可是真响,要说这家还不成……除非你说是宫里。」她嘻嘻笑着说道:「我倒不介意进宫去瞧瞧那几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见了……不过相公你,难道不怕陛下在宫里看见装病地你后,龙颜大火?」
范閒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别咒我……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绝对比宫里还要舒服,做出来的菜,连御厨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惊异,心想博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还有地方比皇宫更奢华?就算那些盐商皇商们有这种实力,可是也没有这种违制的胆子啊。
……
……
马车驶出了京都南门,到了郊外后行人变得稀少了起来,那些在暗中保护范閒的启年小组密探与范府的侍卫,不得不尴尬地现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后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辆马车的后方不远处。随着马车向着京郊一处清静地小山处行去。
离山愈近,山路却不见狭窄,依然保持着庆国一级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扑面而来,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叶的树林分布在草地之后,无数片层次感极丰富地色彩,像被画匠涂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间散开,美丽至极。
林婉儿与范若若不由叹息着,这里的风景果然极佳,只是怎么平常却没有听人提起?就连往年的郊游踏青似乎也没有来过这里,按理讲。这种好地方,早就应该被宫里或者是哪位权高位重的大臣夺了来修别宅了,为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看那山道的宽窄。就能猜到待会儿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所住。
只是见范閒依然故弈玄虚,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闭嘴不与他说话,只是欣赏着四周景致。
山道渐尽。马车转过一片林子,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骤然间拔去法术地云雾,出现在凡人的眼前。庄园的建筑都不高大,但分布地极为合适,与圆中的矮木青石相杂,暗合自然之理,虽不浮华,但那些檐角门扣的细节,却明显地透露着清贵之气。
「比皇宫怎么样?」范閒笑着问道。
林婉儿闭上了吃惊的嘴,耻笑道:「……各有千秋……不过又不是咱家的庄子。你得意什么?」
范閒挥挥手,说道:「此间主人倒是说过,将来要给我,只不过我却嫌这里有一般不好,不想搬过来。」
此时连若若都吃了惊,讶异说道:「这还有什么不好地?」
「女人太多。」范閒正色说道:「这庄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绝色美人。」
……
……
不理会身边两位姑娘的惊愕,马车在范閒的指挥下停了下来,他在二女地注视下下了车,取出腰间那块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草丛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个人来,那人穿着很寻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见的樵夫,这樵夫仔细验过腰牌,又盯着范閒看了半天,才万分不好意思说道:「大人,这是死规矩,请您见谅。」
「我又没怪你。」范閒笑着说道:「车里是我媳妇儿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应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觅了一个不起眼的潜伏地点。
马车重新开动,沿着山道往庄园去,一路上无比安静,但此时马车里的两位姑娘猜也能猜到,这条路一定不比皇宫的戒备差,甚至可以说是步步杀机,就算是一支小型军队想攻进来,只怕都会惨败而归。
当然,这两位姑娘冰雪聪明,此时也终于猜到了这座山庄的主人是谁了。
能够拥有比皇宫更高级地享受,能够住着这样一座园子,能够拥有这般森严的防备,除了那位监察院的主人,还能有谁呢?
在马车的后方,一直负责保护马车的那两队人也极聪明地远远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很无奈地蹲了下来,开始放羊,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哪里还用得着自己这些人当保镖。
启年小组今日的头领苏文茂对那边范府的侍卫头头点了点头。
那侍卫头头也有些尴尬地回了回礼。
「知足吧。」苏文茂笑着对道路那方的同行说道:「像咱们这种人,能离院长大人的院子这么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的福了。」
「那是。」侍卫头头有些艷羡地望了远处美丽的庄园一眼。
然后两边坐在草地里,开始嚼草根,放空,无聊,望天,打呵欠。
……
……
美丽的庄园里住着陈萍萍,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权力最大的那个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样,陈萍萍在庆国朝廷里的地位太过特殊,而且一向称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时间长年住在城外的园子里。而京中那个家基本上是没怎么住过。
今天,范閒这个小装病地,来看陈萍萍这个老装病的,毕竟是来过几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门熟路,直接到了园子的门口,圆上地匾额上写着两个泼墨大字——「陈园』,乃是先皇亲题,贵重无比。
他看着门外停着的那两辆马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今天园子居然有客人,以陈萍萍那种孤寒的性情,监察院万恶的名声。一般的朝臣是断断然不会跑来喝茶的——今天来的客人是谁呢?
婉儿在他的身后下了车,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头一辆马车的标记。微笑说道:「皇家的人。」
范閒微微一怔。
陈圆门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飞下台阶来迎着了,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地范大人与天底下所有的官员都不一样,是自家院长大人最为看重的后辈,更是院长大人钦定地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极有礼数同时又极为小声地说道:「是和亲王与枢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閒偏了偏头,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颈,大皇子与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门下议事。已经是进入了朝廷中枢的重要大臣,而最关键的是小秦地上面还有老秦,那位前军事院院长,如今的枢密院正使老秦将军,这一家子牛人,在庆国的军方有极深地势力。大皇子在西边打了好几年仗,与秦家关係非浅,这样的两个人跑到陈萍萍府上来,是做什么呢?
范閒站在石阶之下。没有急着进去,而在想对方这次拜访会不会与自己有关係,虽说军方与监察院的关係一直非常和睦,但这事儿还是有些怪异。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游的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带着妻妹往圆子里走,他倒要瞧瞧,这个大皇子又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穿过美丽至极,装饰也极为华贵的圆亭流水,终于来到了陈萍萍待客的正厅。也不等人通报,范閒大踏步地闯了进去,本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但一看着厅里一角那位正满脸不安唱着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个京都敢强拉桑姑娘来唱曲的,也只有你这一家。」
原来不在抱月楼地桑文,竟是在陈园之中!
桑文是抱月楼掌柜,又是监察院新进人员,陈萍萍把她拉来唱个曲,当然只是说句话的问题。
笑声迴盪在厅中,坐在主位上的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看着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惯阴寒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暖意,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摩着自己腿上多年不变的灰色祟毛毯子,笑骂道:「你不是嫌我这里女人多吗?怎么今天却来了?来便来吧,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难道怕我喊些女人来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两位年青人微微一惊,扭头往厅口的方向望去,一时间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满脸微笑地站起身来,向范閒及两位姑娘行了一礼。
片刻之后,其中那位身着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着股军人特有气质的年景人站起身来,先是极有礼数地向范閒身后的婉儿行了一礼,然后向范若若温和问安,这才满脸微笑地对范閒说道:「小范大人,幸会。」
范閒见过秦恆,知道对方家世极好,又极得陛下赏识,乃是庆国朝廷上的一颗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礼道:「见过小秦大人。」
虽说秦恆的品秩如今还在范閒之上,但双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实力地位,所以也没必要玩那些虚套。秦恆温和一笑说道:「今日前来拜访院长大人,没想到还见着提司大人,秦某的运气还真不错。」
范閒见他笑容不似作伪,心里也自舒服,应道:「不说日后再亲近的假话,今日既然遇着了,自然得喝上几杯才行。」
秦恆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断不提称病不朝之事,反要尽兴饮酒,让我想打趣几句竟也开不了口。」
范閒看了坐于主位的陈萍萍一眼。苦笑道:「当然,咱们做晚辈的,还得看主人家舍不舍得拿好酒待客。」
陈萍萍开口骂道:「你比老夫有钱!」
秦恆面不变色,微含笑容。心里却是啰噔一声,无比震惊。朝臣们一向以为范閒能够在监察院里如此风光,主要是因为陛下的赏识与超前培养,但此时见范閒与人人畏惧地陈院长说话,竟是如此「没大没小」,而陈院长的应答也是如此自然,他这才感觉到一丝异样,看来陈院长与这位范提司的关係……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的赏识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监察院……最重要地,依然还是陈萍萍的态度。直到此时,秦恆才真切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叫做范閒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真正地将监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么军方……结交此人的速度,必须加快一些了,而不再仅仅是自己在门下替范閒说几句好话。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传递善意。
不过几句对话,场间已经交换了许多有用的信息,范閒也明白。陈萍萍是借这个机会,向军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实的态度,加强自己的筹码。
二人又寒暄了好些句,范閒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转身准备对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礼。
按理讲,他这番举动实在是有些无礼,不过厅里地人都知道他与大皇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闹过彆扭,而秦恆与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至于陈萍萍……他可不在乎什么宫廷礼节之类的破烂东西。
正当范閒以为大皇子会生气地时候,他扭头一看,自己却险些气了起来,只见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的身边,眉开眼笑地与大皇子说些什么——娘的,虽然明知道婉儿从小就在宁才人的宫里养着,等于说是大皇子看着她长大,两人情同亲生兄妹,但看着这一幕,范閒依然是老大地不爽。
更不爽的是,连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听大皇子说话!
范閒竖着耳朵听了两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讲西边征战,与胡人争马的故事。庆人好武,大皇子长年戌边,更是民间地英雄偶像人物,竟是连婉儿与若若也不能脱俗。
范閒心里有些吃味儿,嘴巴有些苦,心想着小爷……小爷……小爷是和平主义者,不然也去打几仗让你们这些小丫头看看自己的马上威风。他心里不爽,脸上却是没有一丝反应,反而是呵呵笑着,极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礼,说道:「下官范閒,见过大殿下……噢,是和亲王。」
大皇子瞧见范閒,心里本就有些憋闷,此时听着他这腔调,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说范閒……本王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见着面,你不刺本王几句,你心里就不痛快?」他扭头对林婉儿说道:「晨儿,你嫁的这相公……实在是不怎么样。」
林婉儿与大皇子熟的不能再熟,见他说自己相公,哪里肯依,直接从桌旁几上拿了个果子塞进他嘴里,说道:「哪有一见面就这样说自己妹夫的?」
范閒呵呵一笑,妹夫这两个字比较好听,他自去若若下面坐着,早有陈圆的下人送来热毛巾茶水之类。虽然明知道大皇子与秦恆来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赖脸地留在厅中,竟是不给对方自然说话的机会。
林婉儿知道京都之外,使团与西征军争道的事情,这事情其实说到底还真是范閒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閒这样做地原因,但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閒也就没必要再得罪一个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着自己的相公与最亲厚的大皇兄之间起衝突,于是下意识里便拉着二人说话,想和缓一下两人的关係。
这番举动,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总会有个看不穿的时候,所以大皇子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理会,范閒却只是笑瞇瞇地与秦恆说着话,问对方老秦将军身体如何,什么时候要抽时间去府上拜访拜访。
陈萍萍像是睡着了一般,半躺在轮椅上,说来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无比的家中,他依然坚持坐在轮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见此情形,林婉儿无奈何,只好叹了一口气,若若却在一旁笑了起来,一个能征善战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当红的年轻大臣,居然像两个小男孩儿一样的斗气,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最后连秦恆都觉得和范閒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说道:「听说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连都察院参你都无法上折自辩,不想今日却这般有游兴……」
范閒打了个呵欠说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恆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热闹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陈园来,要说的那件事情,当着你范閒的面,可不好开口。
他不好开口,大皇子却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着陈萍萍很恭敬地说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发句话吧……」他偏头看了范閒一眼,继续说道:「朝廷上的事情我本不理会,但京中那些谣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门下那些官员,着实有好几位是真有些才干的,就这样下了,对朝廷来说,未免也是个损失。」
秦恆心想您倒是光棍,当着范提司的面就要驳范提司的面,但事到临头,也只硬着头皮苦笑道:「是啊,院长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说话,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闹下去,朝廷脸面上也不好看。」
范閒笑了笑,这二位还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与秦恆的来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经被监察院压的喘不过气来,又不好亲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枢密院的秦家,对方直接找陈萍萍真是个极好的盘算,这不是在挖自己墙角,而是在抽自己锅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陈萍萍真让范閒停手,他也只好应着。
不过该得的好处已经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里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员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声称呼。
他称陈萍萍为叔父!
纵使陈萍萍的实力再如何深不可测,与陛下再如何亲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称叔父,依然是于礼不合,说出去只怕会吓死个人,你的叔父是谁?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时候,陈萍萍已经睁开了有些无神的双眼,轻轻咳了两声,说道:「老二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我说啊……」他指着林婉儿与若若,咳着说道:「咳……咳……你们这两个丫头第一次来我这园子,怎么也不和主人家打声招呼?」
其实,没有几个人不怕陈萍萍,尤其是在许多传说与故事中,陈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儿与范若若的身份虽然清贵,但面对着庆国黑暗势力的领寻人,依然有些从心里透出来的害怕,所以一进厅后,就赶紧坐到了大皇子的身边。
此时听着老人开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儿和若若才苦着脸站起身来,走到陈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个晚辈之礼。
陈萍萍笑了一声,开口说道:「怕什么怕?你们一个人的妈,一个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儿去。」这说的自然是长公主与老奸巨滑的范尚书。他接着对大皇子说道:「你说的那件事情,正主儿既然已经来了,你直接和他说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帮老傢伙推推轮椅吧,老夫带你们去看看陈园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着老跛子的轮椅离开了厅里,只留下范閒大皇子秦恆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老傢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将自己的家当战场留给晚辈们打架,而自己却带着三个如花佳人去逛园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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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林、私语、结果
秦恆是聪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爷子在军方的地位再如何显赫,也不可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钻进了门下议事,所以他很镇定地站了起来,对大皇子和范閒拱了拱手,说道:「人有三急,你们先聊着。」不等二人答话,便已经迈着极稳定的步子,没有漏出半丝异样情绪,像阵风似地掠过厅角,在陈圆下人的带领下,直赴茅厕而去。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自己大闹刑部衙门之时,代表军方来找自己麻烦的大理寺少卿,最后眼见衝突升级,也是尿遁而逃——看来他们老秦家对这一招已经是研究的炉火纯青了。
厅间的气氛有些沉闷,终究还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静,悠悠说道:「秦恆与我,都是打仗熬出来的,我们这些军人性情直,所以话也明说,我不喜欢看着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京都里面的权贵们却互相攻讦,惹得国体不宁。闹出党争来,不论最后谁胜谁负,朝廷里的人才总是会受些损失。」
范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数息时间,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这才缓缓开口,语气里不自禁了带了一丝冷冽:「和亲王……的意思,下官倒也听的明白,只是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将士们在外为朝廷刀里去火里来,难道……我监察院的官员们不也是如此?我想,院里那些密探在异国它乡所承担的危险,并不比西征军的将士要少。我是监察院一员,性情虽然谈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个天生喜欢玩手段的人物,要我为朝廷去北边办事,想来我会开心些……但是如果有人来惹我,哪怕这股力量是来自朝廷内部。我也不会手软。」
大皇子沉默着,忽然抬起头来准备说几句什么。
范閒一挥手,说道:「不过是些利益之争,与国体宁违这么大地事情是扯不上关係的。我是监察院提司,如果连自己的利益都无法保护,我怎么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护朝廷的利益?保护陛下地利益?」他接着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说不论谁胜谁负的话,如果眼下是对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难道……你愿意为我去做说客?」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本就有些黝黑的脸。显得愈发的深沉:「范閒,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这话其实很寻常,在皇子们看来,范閒的举动本来就有些过头了,而且他身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胆气未免也太壮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对方一句,应该是一种示好才对,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閒因为自己的身世。每每听到此类的话,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閒盯着大皇子地双眼,「但在我眼前,所谓君臣之别只在于……君,是皇上,太子是将来的皇上……除了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是臣子,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大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范閒。似乎想不到对方竟然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瞇着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隐:「看在晨儿地份上,必须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参与的太深,将来对于你范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范閒笑了笑,说道:「天子无家事,大殿下难道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大皇子被天子无家事这五个字噎住了,恼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閒瞇着眼睛,和声说道:「院长家的傢俱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轻些。」
大皇子愣着了,沉默了片刻后,摇着头说道:「范閒,或许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閒微愕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志向在于马上,而军方如果要在天下这个大舞台上漂亮地四处出击,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大皇子瞇着眼睛说着:「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朝廷需要平静,这些年来,我远在西边,但知道朝廷里虽然有些不安稳,却总是能被控制在一定地范畴之内……直到你,来到了京都。」
范閒摇头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的出现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着他说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你已经拥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后,大皇子说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飙突进地扫荡一切。」
范閒沉默了下来,知道对方说的这番话,不仅是代表了他地态度,也代表了军方绝大多数人的态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掌控了监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说来年掌不掌内库的问题,先说目前自己文武两手皆抓的实力,就已经有了在官场之上呼风唤雨的能力。而这一次与二皇子一派间的战争,目前的胜负倾向,让他的实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试问一位年轻大臣拥有了轻易打击皇子的能力,总会让官场之上的其他势力感到一丝惊悚。
军方传话让自己对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种威胁,也不是一种对于天家尊严的维护,而是一种试探,看自己这个将来要接掌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足够理性、足够诚意去维持庆国平衡的人物,毕竟军方与监察院一向良好无间,甚至可以说庆国的军人们在前线打仗,能活多少下来,与监察院领导者的智慧气度,有直接的关係。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次我要打这一仗?」范閒不再称呼对方为殿下,也没有将对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问了这么一句。
大皇子微微皱眉,他本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此时被范閒一问,他才想明白。监察院向来不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想到种种可能,他霍然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大皇子对于权场上地诡计如此不通,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气,同时让某些人清醒一些。」
极长的沉默之后,大皇子忽然间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旋即平静说道:「我那二弟。其实也是位聪明人,这次能在你的手里吃这么大个亏,想来也能让他警惕警惕……说不定。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彼此都是聪明人,范閒马上抓住了这话里隐着地意思,想了想后,和声说道:「或许……下官与大殿下您的意图,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让二殿下获得那种好处,还得看您怎么劝说了。」
大皇子极感兴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认了这点。又不敢相信这点,疑惑说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般操心。」
范閒心想,再怎么说也是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还真准备看着玄武门上演?但这理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打了个哈哈推了过去,而且他对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虽说朝廷上下公认这位皇子心胸最为宽广。唯好武事,对于帝位向来没有觊觎之心……但毕竟是那贼皇帝的儿子,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能饶人处且饶人。」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范閒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来说和讲出这种姿态的话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
范閒微笑点头,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对二皇子赶尽杀绝,自然不在乎卖这个人情。这个决定根本与大皇子与军方的态度无关,纯粹是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在看着自己。
老大哥在看着你。
……
……
范閒给足了军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个吃素的角色,这件事情说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若一点儿利益都捞不回来,他们断然不会罢手——只是事情说完了,两个并不熟悉的人坐在陈圆地厅中,竟是一时找不到话题来说,场面显得有些冷清尴尬。
秦恆出恭,特别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没滋味地喝着茶,忽然间范閒开口说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于公务,一直没有去拜见,还请大殿下代为致意。」
官场之上,开口的话题是很有学问地一件事情,范閒挑这件事情来说,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说道:「范大人一路护送南下,本王在此谢过。」
这就是范閒的厉害处,择个适当的话题,才能够有效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同时还得是让对方承自己情地那种,他笑了笑,自谦了几句,便开始与大皇子聊起了北国的风物。
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宫中,与大皇子也曾经见过几面,据京都传言,这一对政治联姻地男女,似乎对彼此都还比较满意。范閒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庆国人的传统看法,还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浅浅交谈之后,范閒终于对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许的改观,身为皇子,却拥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实在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并不怎么高贵,当年只是位东夷城女俘的关係,大皇子并没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里地那种权贵之气,反而耿直许多,讲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并不怎么讲究遮掩的功夫。
难怪自己的妻子与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閒如是想着,脸上浮着笑容与对方周旋,耳听着对方一谈到兵事便兴致勃勃,只好在心里叹着气,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才,与对方这种领兵数年的实力人物相比,还是沉默是金为好。
「范大人见过上杉虎吗?」大皇子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嚮往,略有一丝敬慕的神情。
范閒微微一愣。说道:「在上京宫中似乎远远见过一面,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着他恨恨说道:「卿不识人,卿不识人,如此大好地结交机会,怎能错过。」话语间不尽可惜之意。
「噢?」范閒眉梢一挑,好奇问道:「大皇子为何对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将。」大皇子很直接地给出了四字评语,双眼一瞇,寒声说道:「独立撑着北齐北面延绵三千里的防线,防着蛮人南下十余年。还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斩北蛮首级千数……范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胡人蛮人虽然都极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蛮来说,还是弱了不少,本王这些年在西边与胡人打交道,愈发地觉着上杉虎在北齐朝廷如此不稳的情况下。还能支撑这么多年,实在是……相当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经被调回了上京……说不定将来有机会与大殿下在沙场上见面。」范閒微笑着说道。
大皇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自信地光彩。缓缓说道:「若能将此雄将收为朝廷所用,自然有无上好处……不这……将来若真的疆场相见,本王虽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诡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毕生所学,与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谓豪情,便如是也,范閒看着大皇子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内心深处偶现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习便是偏了方向。将之又有前世的观念作祟,只怕今生极难修成这种兵火里炼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说道:「虽未学过上杉虎兵法,但观其于雨夜之中狙杀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锋,于无声处响惊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厉杀决断,实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诡异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北齐镇抚司指挥使沈重……这件事情,只怕与范提司脱不了关係吧。」
沈重的死,是范閒与海棠定好计划里的第一步,其实也有些人在疑心庆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时被大皇子点了出来,范閒依然心头一凛,微笑着打着马虎眼:「殿下应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将军如此雄武,但有时候,也能帮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着他的双眼,忽然说道:「这便是本王先前为何说小瞧了你……上杉虎虽然不可一世,却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着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杀沈重,具体的事情都是北齐皇帝与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让世人误会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会让自己的可怕形象与旁人对自己的实力评估再上一个层级,这种机会范閒当然不肯定错过,恬不知耻地自矜一笑,竟是应了下来。
「听闻……范大人是九品的强者?」大皇子看了范閒一眼,眼神里蕴含了许多意思。
范閒微微偏头,轻声一笑应道:「殿下,我没有和你打架的兴趣……不论胜负,都是朝廷地损失啊。」
大皇子没有想到范閒竟是如此狡黠,马上就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用先前自己说和时的那句话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郁闷,他是位好武之人,当然想和一向极少出手的范閒较量一番。
「想教训我的人很多。」范閒想到待会儿可能会碰见影子那个变态,苦笑说道:「不多殿下一个,您就打个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这人向来性情开朗直接,极喜欢交朋友,但毕竟身为皇子,加上数年军中生涯铸就的血杀气,哪里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说话,倒是面前这个范閒,在京都城门之外,对自己就不怎么恭敬,今日在陈园里说话。也多是毫不讲究,嬉笑怒骂,竟似是没有将自己视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至少面前这个叫范閒的年轻人四周。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范大人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和你聊天。」大皇子看着秦恆终于回来,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给我面子,那京都外争道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不过……将来如果我要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别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閒笑着行了一礼:「敢不从命,大皇子说话,比那几位也有意思些。」那几位自然说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几个皇子。
大皇子没有与陈萍萍告别,他知道这位古怪地院长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便和秦恆二人出了陈圆。出圆之前,秦恆小声与范閒说了几句什么,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时间。
上了马车。行出了陈圆外戒备最森严地那段山路,又穿过了那些像山贼一样蹲在草地里的范府侍卫与监察院启年小组成员,大皇子这才放下了车窗的青帘,冷冷说道:「范閒,果然非同一般。」
秦恆笑着说道:「按父亲的意思。范閒越强越好……不然将来监察院真被一个窝囊废管着,枢密院的那些老头儿只怕会气死……咱们军中那些兄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大皇子点了点头,忽然叹口气说道:「离京数年。回来后还真是有些不适应,竟是连轻鬆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亲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军的编制也已经被打散,兵部另调军士开往西方戌边,他如今在京都,与北方那位雄将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他毕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来说,待遇地位自然要强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错。」大皇子说道:「你父亲应该可以放心了。就算陈院长告老,我相信以范閒地能力,监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军方的工作。」
秦恆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来,这位小范大人,或许犹有过之……」
「小范大人心思缜密,交友广至异国,一身武艺已致九品超强之境,对于监察院事务也是掌控地无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诗仙的身份,一个能让庄大家赠予藏书的文人领袖,将来却会成为监察院的院长……这样一个人」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想他将来,会比陈萍萍院长走地更远。」
大皇子叹息道:「不要忘记,明年他还要接手内库……只是这般放在风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视与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恆自然不方便接话,大皇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范閒毕竟还年轻,而且比起院长大人来说,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想来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这次才藉着老二的事情发威,震慑一下世人,将自己的弱点率先保护起来。」「什么弱点?」秦恆好奇问道。
「他的心思有羁绊。」大皇子瞇着双眼严肃说道:「叔父不一样,叔父无子无女,父母早亡,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圆中佳人虽多,却是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都没有,真可谓是孤木一根……敌人们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点,怎么可能击溃他?范閒却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这都是他的弱点。」
秦恆一想,确实如此,整个庆国,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陈萍萍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过谁……除了陛下之外。
「无亲无友无爱,这种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秦恆毕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长不容易。」大皇子面带尊敬之色说道:「范閒要到达这种境界,还差的远。」
……
陈圆之中,歌声夹着丝竹之声,像无力的云朵一样绵绵软软,腻腻滑滑地在半空中飘着。十几位身着华服的美人儿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轻歌曼舞。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在婉儿、若若地陪伴下,满脸享受地看着这一幕,桑文此时正抱着竖琴。在为那些舞女们奏着曲子。
何等轻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离开圆子的马车中,那两位庆国军方的年轻人,对陈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閒从另一头走了过来,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舞顿时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领着几位女客去后方稍歇,婉儿知道范閒此时一定有话要与陈院长说,便在那位佳人的带领下去了,只是临走前望了范閒一眼。想问问他与大皇兄谈的如何。
范閒笑着点了点头,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陈萍萍的身后。很自觉地将双手放在轮椅的后背上,问道:「去哪儿?」
陈萍萍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园子东边的那片林子。
范閒沉默着推着轮椅往那边去,老少二人没有开口说话,此时天色尚早。但秋阳依然冷清,从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来,将轮椅与人的影子拖地长长的。轮椅的圆轮吱吱响着从影子上碾过。
「他叫你叔父。」范閒推着轮椅,在有些稀疏地无叶秋林间缓步,笑着说道:「不怕都察院参你?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参你?又不会掉两层皮,参我的奏章如果都留着,只怕陛下的御书房已经塞满了。」陈萍萍面无表情说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谁也说不了什么。」
「陛下准的?」范閒有些惊讶。
陈萍萍回过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宁才人当年是东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险些在北方的山水间送了性命。全靠着宁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过来,后来才有了大皇子。」
范閒听过这个故事,知道当时皇帝陛下身处绝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轮椅中这位枯瘦的老人,率领着黑骑将他从北方抢了回来,一联想,他就明白了少许,说道:「您和宁才人关係不错?」
「一路逃命回来,当时情况比较凄惨,留在脑子里的印象比较深刻,后来关係自然也就亲近了些。」陈萍萍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当时情况,不可能允许带着俘虏逃跑,宁才人要被砍头地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或许就是记着这点,她一直对我还是比较尊敬。」
范閒乐了:「原来您是宁才人的救命恩人。」
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陛下当时受了伤,身体硬的像块木头,根本不能动,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总要留一个细心的女人来做。」
「后来听说宁才人入宫也起了一番风波……那时候陛下还没有大婚,就要纳一个东夷女俘入宫,太后很是不高兴。」范閒问道:「您是不是也帮了她忙?」
陈萍萍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成了包子皮:「我那时候说话,还不像今天这么有力量……当时是小姐开了口,宁才人才能入宫。」
范閒叹了口气后说道:「原来什么事儿……我那老妈都喜欢插一手。」
「她爱管閒事儿。」陈萍萍说道,忽然间顿了顿:「不过……这也不算閒事儿,总要她开口,陛下才会下决心成亲吧。」
范閒在他的身后扮了一个鬼脸,说道:「老一辈的言情故事,我还是不听了。」
「听听好。」陈萍萍阴沉笑着:「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在宫里面,你还是有一个可以信赖地人。」
「宁才人?」范閒摇了摇头:「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认为效力能够延续到现在。」
陈萍萍说道:「东夷女子,性情泼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为小姐报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贬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无法復位。」
「你确认大殿下没有争嫡的心思?」
陈萍萍冷漠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逃开,由母知子。宁才人教育出来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閒默然,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宁才人知道我地事吗?」
「不知道。」陈萍萍教育道:「手上拿着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总要藏几张放在袖子里。」
「陛下……知道我知道吗?」
「不知道。」
「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没有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方便说什么。」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来,笑的像两个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这样了?」
「你的目标达到了没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员,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书那种层级的,我可没有能力动手。」范閒扳着手指头:「崔家也损失了不少,据北边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手脚被迫张开了。要斩他们的手,估计会容易很多。」
「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的下个目标是崔家。」陈萍萍冷冷说道:「明日上朝,陛下就会下决断。老二很难翻身了。」
「我家会不会有问题?」
「你在不在乎那个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没问题,放心吧,你那个爹比谁都狡滑,怎么会让你吃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萍萍阴狠说道:「趁我不在京。把你从澹州喊了回来……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是我父亲。」范閒有些头痛地提醒院长大人。
陈萍萍拍拍轮椅地扶手,嘲讽说道:「这我承认,他这爹当的真不错。」
范閒有些不乐意听见这种话。沉默了起来。陈萍萍似乎没有想到这孩子对于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问道:,「你今天来做什么?」
「带着老婆妹妹来蹭饭吃。」范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顺便让她们开开眼,看看您这孤寡老头养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间不想继续和老人开玩笑,带着一丝忧郁问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吗?」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孩子气般的幼稚。
陈萍萍却回答的很慎重,许久之后才认真说道:「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而且你现在也应该清楚,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陛下看着你在做,他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够做到……所以说,忠于陛下,其实也就是忠于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地忠于陛下。」
这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呢?范閒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深究下去。
「不过你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计划提前了一些。」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而且你行事的风格显露的太彻底,陛下并不知道你已经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难免会对你心存怀疑。」
范閒默然,知道这是此事带来的最大麻烦。
「不用担心,我来处理。」陈萍萍轻声说了一句。
范閒便不再担心,推着轮椅,走出了这片美丽却又凄凉的林子,此时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将身后的影子渐渐拉离开来,只是轮椅的轮子却始终撕扯不开那道影子的羁绊。
已经递上来了许久,户部尚书范建自承己过,家教不严,以致于出了范思辙这样一个不肖之子,范閒也上书请罪,就抱月楼命案一事,自承监管不严。
但至于别的罪名,范家却是一概不受,反正阴坏京都府尹,雨中杀人灭口的事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极干净,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对于范家对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对方却有些难以应付,毕竟在京都府外杀人的是八家将之一的谢必安,而谢必安最终还是暴毙于狱中,一条条的罪状,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们奇怪的是,二皇子那边的攻势并不凶猛,所有的反击都只是浅尝辄止,片刻后,众人才猜到,想来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暗中的协议,换句话说,也就是二皇子认输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龙椅上安静听着,只是范閒出列请罪之时,眸子里才会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神情。
不多时,经门下议事,陛下亲自审定,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定论。
户部尚书范建,教子不严,纵子行凶,但念在其多年劳苦,又有首举之事,从轻处罚,罚俸三年,削爵两级,责其闭门思过。
监察院提司兼太学奉正范閒,品行不端,私调院兵,虽有代弟悔罪之实,但其罪难恕,着除爵罚俸,责其于三年之内修订庄墨韩所赠书册,不得有误。
刑部发海捕文书,举国通缉畏罪潜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辙。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狱,除官,后审。
某国公……
……
……
最后是对二皇子的处理意见:品行不端,降爵,闭门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结果终于出来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员百姓们好生揣摩,但不论如何,范氏父亲只是削爵除爵的惩罚有些重,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损了许多官员,自己更是要被软禁六个月,处罚不可谓不重,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是范家胜了。
但有心人听着陛下亲拟的旨意,却发现了一样极有趣的巧合,范閒与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个字。只是身为监察院提司,品行不端无所谓,但身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个字,影响就有些大了。
朝中风向为之一变,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圣上恩宠,只是陛下也没有再次单独传召范閒入宫,人们不禁在想,莫非两虎相争,一伤俱伤,范閒那超乎人臣的圣眷……也到此为止了?
不过范閒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成天笑瞇瞇地待在太学里,与那些教员们整理着书籍,间或去监察院里看上一看,还抽了两天时间,分别去枢密院秦老将军的府上拜访了一次,又携着婉儿与妹妹进宫去拜了各位娘娘,很凑巧地在北齐大公主暂居的漱芳宫里遇见了大皇子,当然,这次入宫并没有见到陛下。
暗底下,他还在与小言公子商量着很多事情,针对内库北方走私线路的布置,已经渐渐进入了正题,就等着一刀斩下崔家的那隻手,断了信阳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经济来源。关于体内真气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时在等等费介老师的回信,看那药究竟吃还是不吃。
就这样没过两天,便在深秋的一场寒风里,已经被推迟了许久的赏菊大会终于开始了,只是范閒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有些畏惧地看着窗外颓然无力的最后一片枯叶,心想这冷的鬼天气,哪里还有不要命的菊花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