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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君

 

是夜。

宋景月浸着一身血气领着死伤一半的士兵回到了城中。

铁衣反射着月亮的寒光,他脸颊上被溅上一抹血珠,冶丽如妖。

朔城地处西北要塞,北邻胡人,南靠有着“别都”之称的颍都,守着胡人攻入中原的咽喉,因此战事不断。各州郡募兵的百人中有二十人都要到这里,战死的士兵遗体要焚烧成灰才能遣送回原籍,魂归故土。

这一路上,有人能陪你一程,也能马革裹尸、荣归故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谁共我,醉明月。

风萧瑟,露深重,远处地面斑驳明亮,宋景月迎着月光一步步朝暗处踩去。

“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应敌。”

“将不身服礼,无以知士卒之寒暑。”

“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

那人的声音犹在耳畔,宋景月侧头,在朦胧中终是看见天光。

他看见那人正对他点头,两人并肩走了许久,眼前人才消失在月光下。

直至前后灯火亮起,一盏盏照亮他前行的路。

一个汉子披着外衣推门而出目送他离开。

“将军您且慢慢走,我们就在你身边。”

“好。”

谢宅在朔城的最南边,草屋两三间,一方庭院,天地自在其中。

屋子里还亮着微弱的灯火,隔着窗,一人影穿针引线,手法灵活。

“哥。”宋景月推门进去,银色的铠甲还带着浓重的寒气。

饶是屋中烧起炭火,谢归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今日这么辛苦还不去睡吗?”

“等你领夫人回家。”谢归抬头对宋景月调皮一笑,朝里间屋子努了努嘴,又低头刺绣。

宋景月会意,脱下铠甲,在炭火前烤了烤身子,又帮谢归拢了拢外氅,在里屋门前踱步半刻方才推门而入。

是晏久微。

谢归已经给他服用药丸抑制住了此次潮期。

屋里安神香混杂着铃兰信香,迷醉人心而又沁人心脾。

宋景月极力抑制住愈加深重的呼吸,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他视力极好,饶是屋子里昏暗也能看到晏久微安静的睡颜。

呼吸一窒。

晏久微蹙起眉头,冷汗从额头冒出,鸦青的长睫如蝶般扑簌着,血腥味和松木味将他包得密不透风。

宋景月脸色微变,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

可还是晚了。

床榻上晏久微攸地睁开双眼。

他张了张嘴却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殿下,今日匆忙,忘了介绍。我是你的乾君,宋景月。”

说话间晏久微已经坐了起来,前臂环住双膝,下巴枕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床面,手指绞紧,一言不发。

如同遍体鳞伤的幼兽,为自己设起不堪一击的防御。

宋景月被这个动作钉在原地,进亦难、退亦难。

两人保持这样的姿势约莫半刻钟,宋景月眸中蓄满风暴,越发阴沉。

这是不拿正眼瞧他,还是觉得他不配?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语气微冷,并向前逼近了两步。

果然像这样的达官贵人天生就看不起他们这些人。

“啊?”许久晏久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稍微抬头看了看宋景月,被后者微冷的眼神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宋景月见他不接话便失了几分耐性,两步并作三步上前,捏住了他的下巴。

抬起下巴的手指颇凉,指腹上还有一层茧,磨得晏久微下巴微疼。

两人对视时,晏久微努力被蓄住的泪水有些决堤。

“乾,乾君。”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在耳畔响起,宋景月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

宋景月目色微红,呼吸不稳。

脑子里不可自抑地想象新婚夜被掀开盖头眼前人喊“乾君”的场景。

他握了握拳,克制住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

宋景月轻轻一抬眼,便撞进了晏久微小鹿般的眼神中。

直击内心,溃不成军。

他深呼一口气,猛得推门,落荒而逃。

门外谢归早已停下刺绣,伏在炕上手握狼毫写写画画,,听闻有动静,连头也没抬只做着眼前事。

“我刚才还在想你能否撑住一炷香的时间。”谢归薄唇请轻轻勾起,语气中带上揶揄,“半炷香都没到,看来你们都是一种德行。”

谢归微微抿唇,作思索状,末了又淡淡开口,“他当年比你好些,有半炷香。”

谢归一边打趣宋景月,一边将桌面上的宣纸拿出来折好放进炕上的暗盒里。

“哥……”宋景月调整着尚未平复的呼吸,呼吸却愈发深重。

谢归此时用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宋景月回话,见他久不说话,思绪竟是渐渐飘向远方。

“阿归。”

“夫君。”

往事历历在目,魂灵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他还记得洞房花烛夜那晚那人是怎样落荒而逃,又是怎样羞恼着回来,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今天是洞房花烛夜。

紧接着自己便被他扑向了床榻。

那人一遍又一遍极尽温柔地吻去自己眼角的泪,虔诚得令心灵为之震颤,烙于心头。

他一直都在身边,不曾离开。

直到回神,眼前是宋景月焦急的面庞,他才扯了扯嘴角。

“景月,夜已深,该入寝了。”

猛地起身时有短暂晕眩,谢归拒绝了宋景月的搀扶。

他就这么只穿着白色袜子踩在地上,先是推开了晏久微的房门。

门里少年还保持埋头在腿间的姿势,闻声身子不住得颤抖,轻轻抬了抬下巴。

“殿下。”谢归踏着铺满银白色月光的地,靠近晏久微抱了抱他,“该怪景月将你吵醒,我有些乏了,就让他来照顾你。”

晏久微虚虚拉住谢归的衣袖,抬头看他,缺少血色的嘴唇微抖。

但是谢归没看见他的挣扎,所以晏久微甚至抓不住一角衣料。

晏久微心里浮起慌乱,用被子将自己裹住,想着这样就能隔绝耳朵里挥之不去的声音。

“贱人生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把外衣脱了从这里爬过去……”

“看见刚刚那那支了吗?你把它跳出来,我就放过你们。”

他蒙在在被子里用力摇头,眼泪连缀不断,打湿了一片被子。

“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爬过去,我不要这样活下去。

故事到最后是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跳舞扭了脚,扫了别人的兴致被拳打脚踢。

然后一双手将他托起,隔着湿濡的额发虚虚地亲着。

他听见那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勉强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侵略性极强的眸子。

“别往我怀里蹭,躺下好好睡觉。”

“乾君,不要抛弃我,求你了。”

清新脱俗的铃兰终是折了腰,被淤泥浸染,烂在了泥土地里。

“诶。”宋景月微不言查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松木信香包围住晏久微,“求我做什么,乾元最是靠不住。”

朔城的校场传来不绝的操练声。

宋景月牵着清晨便被惊醒的晏久微坐在楼门上看着操练的队伍开开合合,时散时聚。

他眉头微蹙,未曾展颜。

晏久微坐在一旁,余光屡屡不安地瞥向他,偷偷观察他的好恶。

范承朝直直奔向宋景月,附在他耳朵旁耳语了一阵。

宋景月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

“陛下有送粮的意思吗?”

“我们派去的人来报,陛下这几日一直宿在后宫中不出,没有下放过一个旨意。”范承朝端起桌上才泡好的茶一饮而尽,甘醇的茶香从口腔一直烧到心肺。

“嗯?这茶怎么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没有那么糙了。”

宋景月:“……”

“过来见过殿下,这茶是他泡的。”

“哦~”范承朝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笑了,对着宋景月打哈哈,“原来是将军夫人泡的茶,那被我喝了应该没问题吧,阿月哥您大人有大量哈。”

最后是不可避免的长笑,宋景月看不下去踢了他一脚:“还不快滚。”

范承朝临走前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能有什么办法,兄弟想跟夫人多呆一会,他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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