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君
刚走下城墙没几步,范承朝便拔腿又爬了回去。
“怎么。”宋景月钳住晏久微的下巴,“范承朝说的不对吗,难道你想抗旨?”
晏久微想偏头不看他却被死死制住分毫动弹不得。
“还是你们这样的达官贵人本来就看不起这偏僻之地,粗鄙之人。”
晏久微敛下眼帘不去看宋景月。
他敢看不起谁,这世间谁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他不过是权力竞争的弃子罢了。
可他还想活下去,就算是为了那把焦铃,或者是这世上唯一尊重他的人。
“回答我的问题。”宋景月声音里明显愠怒,跟着手上的劲越发的大。
晏久微呜咽一声,嘴巴合的紧紧的,不发一言。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宋景月失了几分耐性,散发出浓郁的松木香。
松木清香如有实质般奔向晏久微,逼他低头,逼他臣服。
他几乎是一闻到这个味道便软了腿,牙关紧扣,却也抵挡不住呻吟的脱口。
“乾君。”他抬起头,露出小鹿般湿润的眼睛。
“宋景月,你发什么疯,释放你的信香干什么。”
“你又上来干什么,还不快滚下去。”宋景月拉过晏久微便往自己的怀里按。
“老子上来自然是有事。”
范承朝看着在宋景月怀里发抖的晏久微,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禽兽啊这厮。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啧啧啧。”
“有屁快放。”
范承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上京城里的永安侯倒是在筹备粮草,探子说他准备将那几车粮草运往我们这。”
宋景月从旁边桌上拿过手帕,帮晏久微擦拭眼角的泪。
“陛下既然明面上不送粮草来,又何必暗中筹备。”宋景月放下手中的帕子,拿过桌上的茶杯,执杯的指尖有些发白,“更何况,永安侯施舍的我们也不稀罕要。”
“他既要送来,那便来者不拒。”谢归平静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今年本来收成不好,你拒收,是想让大家都熬不过这个冬天吗?”
“哥。”宋景月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着谢归,“永安侯待你……”
谢归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向前看,景月。还有一堆兄弟等粮草养活,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谢归偏头望向远方,一排鸿雁正巧从视野里飞过,羽翼掠过微薄的晨曦,点点微光尽数落入他的浅眸。
他勾唇一笑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晏久微,目光盛满了温柔。
“更何况,你还要屯点粮迎娶殿下。”
那友善的目光刺进晏久微的心,千里的冰封终于得见阳光,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被谢归看得不好意思,身子往后面缩了缩。
“我,我很好养活的……”
“你缩什么。”宋景月打断晏久微的话,上前抓住他的手,“陛下都把你嫁给我了,婚宴上没有粮食我怎么娶你?”
他直接拽着晏久微走下校场城楼,五指牢牢地抓在细白的手腕上,磨出了清晰的红痕。
只一瞬,晏久微便感到天旋地转,随后整个人就被抵在了墙壁和宋景月胸膛之间。
“乾君,没有的,我会遵旨嫁给你的,不需要那么麻烦的。”晏久微抬眸无辜地望向宋景月,眼眶蓄满了泪水。
宋景月心脏一缩,只觉气血上涌,名为情欲的弦从天灵盖拉到了脚底。
小景月悄悄抬了头,充血发烫。
放在晏久微耳侧的手微握成拳,他到底是退一步,长呼一口气。
“我叫人先送你回去,我们还有要事要谈。”
“好,乾君。”
看着晏久微低眉顺眼的模样,宋景月心中一涩:“或者我叫他们带你去玩,什么地方都可以。”
晏景月眸子微动,眼底有眼波流动:“真的吗,真的可以去吗?”
“对,什么地方都可以。”
“城墙还未垒好,叫他们每队挑三人出来,务必今日之内将城墙修牢固。”
宋景月坐在城墙的楼阁上,盯着从胡人骑兵大帐那里复刻来的沙盘。
那是大衍重镇要塞的详细沙盘。
目光掠过之处,重峦叠嶂,好几座城池与黄沙相掩映,那是先祖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一疆一土。
宋景月一边等着副将范承朝的消息,一边在大衍的舆图上写写画画。
“咱们这里是通向大衍的胡须,笑道,“因果既已经是前尘,便是拾不起来的,这位施主切莫纠结于此,前事已了,放下它重新开始才是正道。”
他见惯了求而不得困于前事的人了。
“敢问大师,如何重新开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不要对任何事物产生执着,该于此间保持内心的平和与宁静。”
“那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该怎么夺回来?”
“既是你的,不夺自回。”
“那我偏要夺呢?”
“老衲劝施主莫要对任何事物产生执着,平添业障。”
那人许是想到了伤心事,顿时红了眼睛,“该遭报应的是他们,不是我。”
“因果报应,何时了了。”问初叹道,“施主如此想不开老衲于心不忍,只当徐徐图之便是。”
“这乍一听也没什么,为何大师说是因呢?”谢归问到。
“差就差到我赠与他的那本棋谱上。”问初大师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棋谱是我誊抄的,我看他感兴趣便赠与了他,然后他用棋谱上残局解法架空了扶风城。”
几个人心中有些惊骇。
“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扶风郡该都在他的掌控制之中了。”问初抬头看向日光菩萨,虔诚地双手合十,“存在寺里的棋谱孤本也不见了,师傅是最后知道所有残局的人。”
“亦前事了了,如梦幻泡影,请大师放宽心,勿要困于此。”谢归朝问初行了一礼,“此乃无心,并非有意。”
“好心办坏事啊,老衲为开导一人害了扶风一郡百姓,等待此间事了,便要只身下地狱。”
“我们几人便不叨扰大师了,你所求之事也是吾等所求之事,我们会尽全力去改变扶风城现下的境况。”谢归说着便朝跪坐于坐垫之上闭上眼的问初弯腰行了一礼,然后便带着一行四人离开了佛隐寺。
离开的时候已是下午,几人再次去到“郡守府”寻找线索。
书房里的书籍大多是治民的良策和论断,若不是这是假的郡守府,大概会认为这个郡守是个为国为民,劳心劳力的好官。
破败是因为长期没人打扫,起初他们还认为杨素请不起,却没想这个府邸只是个摆设。
走到后院,打开一些尘封的房间,无一例外都是灰尘漫天,可唯有一个房间被锁上,外面还贴了一些符咒。
“这是封鬼,限制鬼行踪的符咒。”晏久微向众人介绍过,“我,我见过这种符咒,我母妃的寝殿便是被这个封起来的,昭……陛下之前跟我说的。”
“这符咒看起来极为稀少,连我也没见过。”沈青未凑近端详了一会。
谢归轻轻摸了摸符咒,“我也读过不少书,这符咒我在一本前朝秘术里看到过。”
“前朝?”霍小狼诧异到,“可前朝梁朝已经灭亡了上百年了。”
“不管他们是谁,这个符咒既然已经在宫里出现过,恐怕这势力已经能伸到宫墙内了。”沈青未皱眉思考,“他们的目的肯定不简单。”
“把这门打开吧,看他们要镇什么不得了的鬼怪。”说罢,霍小浪便破开了这道被封禁的门。
“你当心冲撞了。”谢归担心地看了霍小狼一眼。
谢归抬脚准备进去,沈青未握住他的手腕,自己抢先一步跨了进去。
里面陈设再朴素不过,梳妆台铜镜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夕阳的光从窗户外打过来让房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屋是整个院里地段最好的位置了,想来屋主地位颇高。”
“这里怎么还有镜子?”沈青未从碰一碰那面镜子,伴随着吱呀的铁锈声,那镜子竟是随着力道转了一下。
晏久微仔细观察得出答案,“不只是一面镜子,整个房间有六面镜子,除了梳妆台上那面其他镜子的材质都是一样的,梳妆台上的镜子质地最好,打磨最细腻。”
“梳妆台上是自用,其他的镜子大概都是为了镇鬼用的。”
沈青未看向谢归,“作何解。”
“黄昏时阴气最重,鬼最活跃,所以在黄昏时用夕阳余晖将鬼镇住的效果最好但也最难,前朝秘术里讲到,要用鬼最重视的东西才能困住鬼。”
“找到了!”霍小狼喊了一声,“床底下找到了一个簪子。”
谢归从霍小狼手里接过来那个簪子对准化妆盒上的孔洞变讲那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没有胭脂水粉之类的,只有一张只静静地躺在那里。
“想必这纸就是屋主生前所写。”
谢归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易脆的纸,轻轻地将它摊平。
往事如烟,随风散;字句沉重,诉衷肠。
那上面的字依稀可辨。
“妾以蒲柳之姿,幸得老爷厚爱,君心似我心。而今变故突生,细细想来一切有迹可循。因妾心善收留,本以善事,却成祸始。蛰伏三月,黑云骤生,一夜之间,郡府惨遭毒手除妾之外无一人幸免。妾身因留于娘家而逃过此劫难,回府时已是万念俱灰,妾不能手刃仇人,已是痛苦至极,何况犯下此罪又岂敢独留于世。恨不得将仇人千刀万剐,可贱妾做不到,只不痛不痒刺了他一刀。仇人留妾苟活,妾怎能安心受他好意!府中十余口人都在日日夜夜中看着妾,妾不忍煎熬,懦弱之至,唯有一死方可解脱。
杨林氏绝笔。”
一屋沉重,一室安静,落针可闻。
引狼入室,再见已是黄泉碧落。
“该是那人用这样的法子架空了郡守府,再架空了扶风吧。”晏久微眼眶稍红,久久不能平静。
“问初以善念,杨林氏亦以善念,善念无罪,利用善念的罪人才是恶极。”谢归将那纸放回盒内,将簪子放到小木架上。
杨林氏坐在镜子前,笑魇如花,背后是他的夫君将她整个罩住,看镜子里的她为自己描眉,他拿起那簪子珍重地将它插入发中,情意绵绵。
几个孩子也早在门外玩耍开来,不哭不闹等着阿爹阿娘一起出游,作为大儿子于考校第一的奖励。
天已经全黑了,郡府里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血腥味。
风疾起,又将这些回忆这些血腥都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