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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明天见。
——明天见?
目光用力地寻找一个落点,最后落到刘青松的脸上,王柳羿莫名觉得他的表情很难看、很陌生。
不自觉把厨师刀油腻的刀柄握紧到发颤,试着张嘴说话,两次都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世界像被按下静音键,被一张……一张密闭的薄膜覆盖住口鼻,喘不上气、无法呼吸。
“……怎么死的?”
滞涩的语调。
他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好明天要见面吗?
刘青松抿了抿唇:“被锐器从背后贯穿,倒在厨房外面,从那边溅上的血迹来看,尸体应该没被移动过……我操他妈的,这鬼地方,这群人有人是真杀啊我操……姜承禄说人没死多久,应该就是半夜那个点被杀的。船舱温度低,尸僵有所延迟,他还没形成全身尸僵,不怎么硬,姜承禄还说什么,角膜还没浑浊。”
“人都喊醒了吗?”
“对,你房间在最里面,就差你一个了。”刘青松沉郁的表情里透着不安,蹙眉看了他一眼,“走吧。”
很久没并肩走过了。
刘青松突然这样想到。
上次见面还是比赛。鞠躬,碰拳,擦肩,背道。
同位置好像注定了他们的轨迹是没有交叉点的平行线,生来对手,只能被挂在天平两端,作高下分别。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像评价他和他的队友们一样,说他们是风格最契合的几个人,天生一队,或者天生一对。
又想到当夜被杀害的彭俊杰。明明都是辅助,甚至王柳羿跟那人同队,关系更加微妙。怎么他们偏偏相处得密切?怎么王柳羿这么关心他的生死?这算什么,共坐饮水机,患难饮水情?你会对我的生死也报以同样的关切吗?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数年前王柳羿在台湾逛夜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头顶暖黄的街灯灯火流泻,给行人面孔照上一层朦胧而温柔的光影。这人打来一通视频电话,细白指尖在一堆银质戒指间流连。他记得王柳羿问他:松松,买哪个好?
橄榄枝的。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的辅助于是把那枚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他伸手展示给刘青松看。刘青松对着屏幕里一闪而过的辅助选手的上半张脸失神。
很漂亮。刘青松说。后来他让这串枝叶在他的臂上生长。
“后悔没听林炜翔的,大家一起睡会客室吗?”没话找话,“也许这样他…就不会死了。你还挺喜欢他的吧?”
“我不知道。”王柳羿说,“如果能重来,我会看好他。”
走到厨房边上,浑浊的空气里上下浮涌着令人作呕的新鲜死亡的味道,也许是这里的身体三年来习惯了死亡,王柳羿的生理反应不算激烈。他按了按干瘪的胃袋。
走道两边站了三个人。姜承禄抓着小本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王柳羿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邹维呢?”
高振宁铁着脸:“出去吐了。”
王柳羿蹲下身翻看彭俊杰的尸体。后脑处有击打痕迹,致命伤从背后贯穿到胸前,创口大小在25~35之间,一刀毙命,没有擦伤,指缝干干净净,找不到木屑或者皮表。
杀他的人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也无意折磨他,非常用力的一刀,因为刺破心脏导致心跳骤停。
在彭俊杰毫无防备,或者高度紧张的情况下,绕到他的身后,用力击打后脑脑干使其失去反抗和发出声音的能力,骨刃没入肉中。
那件油腻斑驳的厨师服色调骤然变得统一,涌出的血液浸透了胸口和后背的全部布料,干涸后由死亡染就的质感分外惊心。
王柳羿无预兆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酸水上涌的一刻食道刺痛。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撑在地上,心跳很快。姜承禄和林炜翔把他扶起来。
“有人杀了他。”陈述句。发出声音的人面色惨白,愤怒、悲痛、惊恐、无措、溃堤,通通交织在一起的表情,外溢出但不足十分之一的情绪,颤抖的手、颤抖的身体、颤抖的声音。
王柳羿是一个自我认同感还算强的人。
“工程”的记忆对他影响不大,也有这位工程的人生与从他记忆里搜刮出来的同事的生平相较太过平淡的原因。
工程出生于一个做生意的沿海人家。从教会学校毕业后又读海事,在那里展现出了还算过人的天赋。工程为人勤恳老实,在家乡的船厂里工作不久,很快被先前学校的老师提到贸易港口附近的船厂里任技术工种的二把手。日子本该这样平淡顺遂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负责北极航线人员组织的官员来到厂里,希望能征用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中青年担任船上的工程师。
工程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冒险的人,但官员用财富、爵位以及那两艘船征服了他。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远洋船只,帝国的明珠与先驱,你愿意亲手把自己的名字跟它们刻在一起吗?
工程心动了,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检修与维护这样先进的船只是每个工程的梦想。出海的那一天,残阳如血,他们站在甲板上,与码头的友伴亲朋挥手告别。他的父母从那座东南方的海边小城赶来看他,工程注视他们的面庞直到他们和海岸线融为一体。
船上的生活一开始还算顺心。船员来自三教九流,工程脾气不错,跟大家相处得很开,渐渐听说了一些亦真亦假的传闻。
比如,船长来自一个落魄的贵族家庭,早年出海经商,如今为皇家海军服务。这次牵头北极航线,是为了搏一个女王亲封的爵位。
比如,牧师是个习性古怪的人,他虔诚地做祷告,同时最喜欢用十字架物理解决问题。
再比如,皇家陆战队的那位队员,是北方大家族的小儿子,来船上是为了镀金,日后好名正言顺地接触上层。他们的庄园会玩“猎人”的游戏,狩猎的对象是苦命的奴隶。
这话好像是就是船长告诉工程的,晚上喝酒庆祝他们到达格陵兰岛时,船上在工程耳边这样说到。他脾气差得很,你要小心他。
导航员是个稚嫩的孩子,是进入北极前在当地的部落里用一块表和一把放大镜换的。当然,船长承诺会把他送回来。
猎人是工程捡回来的。他们下船考察时,工程发现了受伤倒在雪地上的猎人,工程捡起他的长弓和箭矢,把人一步一步拖回了船上。通过医生的治疗和工程的照顾,猎人保住了自己的右臂、左腿和生命。
再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川与荒原。在刺眼的白色中,船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生命,死亡的阴翳在“惊恐”上盘旋不去。
王柳羿流利地接收他的记忆,尽量让情绪变得松快,敬佩人类开拓精神的同时又横生想要骂他们没事找事害得哥几个真实版海上狼人杀的心情。
他预想过背叛、搏斗和死亡,试图忘记和平年代塑造的道德观念——短暂地忘记,为了更好地捡起。王柳羿在很多人眼里都有点太善于思考了,思考使人迟滞。他抱有诚实的私心,同时习惯换位思考,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探险家和狼人天然对立,王柳羿想,每个人都想活下去,他同样也想活下去。
他慢慢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坦率的人,坦率地表露情感、坦率地表达思考,他预想如果他们抓到狼人,应该会把他关起来,而不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如果他是狼人……如果他是狼人,他会选择炸船而不是杀人,总之,不亲手杀死他的旧友们。
但在看到彭俊杰的尸体之后,王柳羿发现自己错估了生命的重量和欲望。狼人面对的心理压力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既无能力预见和阻碍狼人的杀戮,也无立场站在高地,责难对方手足相残。关起来而不亲手杀死又怎么样呢?不还是会死?不还是回不了家,抛却作为电竞选手的二十余载青春赢来的所有奖杯、金钱、声誉?不还是会留在另一个时空的极地严寒之中?王柳羿仿佛听到了凶手被命运抛弃的声音,他怨恨道你的仁慈只是为从间接杀人的罪孽中脱罪作注脚。
不是,不是这样的。
思考、思考、接着思考。
凶手未必是心安理得杀死彭俊杰的。也许,是厨师无意间撞破了什么,如果不付诸行动,放任彭俊杰告密,那么他作为狼人的结局谁都可以料想。他不能赌探险家们的柔软心肠,而最好也不过是有吃有喝地被关上三天,然后眼睁睁看着同一世界而来的人们回到那个安定的世界,继续过着他们的生活,而他被命运发配,与所有人相对,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可能会感到愧疚,但愧疚重要吗?他也愿意在二十一世纪愧疚死去的所有人,他甚至还愿意给他们供灯,只要他能活着回去,只要是他活着回去!
狼人,手握一把锋利尖长的骨刀,身体里充斥着奇异、新鲜、超出常人的力量。在最彷徨的第一夜,遇到了一只撞破他秘密的羔羊。
会怎么做好像已经不用说了。肾上腺素狂飙,他无声靠近,抛却前尘,挥刀相向。
唉——
梁家源看着王柳羿因干呕而起伏的、单薄的脊背,凭借自己对他经年无声的观察,忽地在此刻产生了微妙的共情。
他知道王柳羿在想:他能做的于是就只有站在自己的立场,全力以赴地、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03
王柳羿平复呼吸,慢慢站直,视线与一双又一双眼睛相接。
“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他还在整理思绪,调整说话的节奏,“搜身可能没用,狼人不会傻到把带血的衣服和骨刀留在身上。搜房间同理,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把象征身份的东西藏到我们并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是——”
王柳羿拖长音调:“栽赃。”
“另外,也没有时间支持我们干这件事了。是谁发现的尸体?大家昨晚都在哪里,干了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姜承禄示意他们看他,抬手拍拍后脑,指着那里说:“这里,被击打,晕过去了。然后再捅,发不出声音。”
梁家源对王柳羿摇了摇头:“昨晚回房之后一直没有出门,半梦半醒,也没听到有什么声音。直到今天刘青松来喊我。”
王柳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梁家源脚上穿着的那双新产生了水痕的靴子上移开。
刘青松:“尸体是邹维发现的。我起夜路过走廊,看到厨房外有个黑影,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他瘫坐在地上,吓得发不出声音,前面就是死了的彭俊杰。”
“我叫他不要动……呃,虽然看上去确实动不了了。然后折回来一个个喊醒你们。每个人都在房里。”
刘青松的刘海长得更长了,眼睛被盖在刘海下,盯着脚尖,回避王柳羿的视线。
姜承禄:“我也……没听到声音。只有风声……还有冰,嘎吱嘎吱,挤着船。”
高振宁:“老子也回去就睡了,想着明天好干活,睡得死沉,这b地方简直他妈跟下了咒一样。”
林炜翔本来靠着墙抠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晚,在熟悉猎人的弓箭。”他盯着高振宁的脸,“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
“大概在十二点,往前一点点。一定有人从我门口经过。”
“回房之前我把这层都走了一遍。从楼梯下来就是会客室,会客室往里走,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工作室,这里的走廊是一个鱼叉的形状,横着的两边走道左右各有四间房,转角进去只有外侧有房间,一边是八间,尽头没有出口。门口挂了名字,横道右边外侧有theshy的房间,里侧中间两间分别是预言家和刘青松,右边竖道最里是蓝哥的房间。横道左边阿萨姆和彭俊杰是对门,左边里面的房间只有我跟你,在尽头。”
“为了熟悉‘自己’的东西,没有人换房间住。”说这话时,林炜翔略有迟疑,“应该没人换吧?毕竟我也没进去看。”
高振宁面色一黑:“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老子出去过咯?我撒谎?那个点我明明已经睡了!”
脱口而出,瞬间反应过来问题所在。
“卧槽……”他后怕似的暗骂一句,“不是我不是你,那就只能是……”
于深夜中,狼人拖着脚步,握着刀,徘徊在他们的房门外。
高振宁的脸色很不好看:“既然你醒着,脚步声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你不知道?怎么不推门出去看看?”
林炜翔一副大哥你在搞笑吧的表情,指了指地上的彭俊杰,又指了指自己:“人吓人也会吓死人的,我怎么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从我门口走了过去?”
他坦率道:“本来想听听看有没有开门的声音,或者那个脚步声有没有离开,但太久没动静,不知不觉居然抱着弓睡着了。”
“大哥……”高振宁无语凝噎,“这种情况你能睡着?缺心眼不是这么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