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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一章节

 

“侯爷!”

前来报信的士卒趔趄了一下,他稳住身躯就要再次开口,坐在那主位的人却摆了摆手。“知道了。”

周若潜叹了口气,饮尽杯中酒,对着虚空一点轻轻开口:“不愧是你的儿子!”

他的声音落寞中似乎还掺杂着些许自豪,只是墙角泛着水渍的碎瓷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候爷,跟小的走吧。”随从林夕从帐外掀帘进来,面带霜色。他径直走到里屋将男人身上的伤口检查了一下。

“走什么?能走哪去?再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周若潜看着林夕着急收拾的背影轻轻开口。

林夕一边说着“这个年纪怎么了?”一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去拍打周若潜仍旧健壮的胸膛。

“都能当你爹了。”

周若潜握住少年在他胸前乱摸的手,面带不忍,“林夕,该走的是你。”他的嘴动了动,想要再接着说些什么,却被怀里的年轻人堵住了嘴。

“侯爷,我总是不懂你。你说过不喜欢我,也说想让我陪着你。现在你又让我走,你到底……”林夕捂在周若潜嘴上的手像没了力气一般坠落,一晃神他见到男人鬓边的霜又匆匆垂下了眼。

“我知道侯爷你还想着他,那你也不能、不能扔下我一个人去那边。”

周若潜握住林夕那只跌落的手,他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宽慰他的话,但不能否认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尽管闻秋并不想见他。最终他只是亲昵地用嘴唇碰了碰林夕的手指。

干涩的。

“走吧,林夕。”

林夕之前很喜欢周若潜这样叫他的名字,只时候他就能确定地告诉自己他不是闻秋,周若潜也没有把他和闻秋混作,只是真真切切地对“林夕”好。

现在他也很喜欢,心底却像开了一个口,呼啦啦的风吹不尽。他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湿意,转身拿过一边的衣服给周若潜穿上。

周若潜低头看着弯腰给他系扣子的林夕笑了笑,他把手放到林夕的腰间将他彻底搂在了怀里。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药水的苦涩难闻还泛在鼻尖,但确实像是有什么要发生的样子。他看着林夕的眼睛开口,“闭眼。”

手刃劈下。“别怪我,上了年纪的人看不得……欸,你还是怪我吧,能活下去就成。”说话的人声音低沉又纠结。

铜漏到了这般,周若潜站起身将怀中的昏睡的人安置好,他朝门外说话。“林訾,立刻带上林夕走。”

进来的人也是个二十多的少年人,他看了看光线晦暗处的两人低下头应喏。“侯爷。”

周若潜瞥了一眼林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人把我甲拿来。”之后林訾也没有再说话,背上林夕就出了宫门。

自前朝外族入侵,大夏四乱,王族政权被推翻,不少人趁机拥兵自重,封王封侯的大有人在。不过前朝废太子闻秋的儿子闻启林继承父亲旧部发誓要匡扶国本,他一路上号召各地军士讨伐外贼,又致力回复前朝一统荣光。如今外贼所建的短暂王朝已经被推翻,复兴大计也只差最后一步了。

建康城下大军压境,书着“闻”字的黑红大旗迎风招展,将士的兵戈阵阵作响,而面前的孤城仍旧紧闭着大门,尚未投降也没有人出来迎战。

“王爷,可否攻城?”

闻启林始终看着建康城城墙上的身影,“再等等。”他在等一个人,他要亲手将那个人碎尸万段,直到扔进阴间都不能被父亲辨认出来。

腰间只剩一只鱼儿的双鱼玉佩染了血,它孤零零地望着,好似在等那只应归却未归的游鱼。

“要胜了,父亲。”

从不远处山岗挟来的风卷黄沙,吹得城墙上戍守的兵士兢兢,他们不住地交换眼神,窃窃私语,透漏出来的无一不是对命运的悲哀无望。

“是侯爷!侯爷来了。”

周若潜承了前老侯爷的爵,封号建安侯,只是前朝已经陨灭,这封号也只是空有名头,比不上闻启林真真皇家血脉的名声。十多年前抗击外敌,周家男儿除最小的周若潜其余全部战死沙场,尽管周若潜的武力并不像老侯爷那般勇猛,旧部大多还是真心尊崇他的。

又是一年秋天,秋风荡起城墙角落的黄菊花瓣,吹走玄蝉的鸣叫,迎来旌旗的猎猎声响。周若潜借着一抹刀光看到了自己鬓角的霜白,倒真是“一年颜状镜中来。”引

“靖王殿下,久闻大名。”

周若潜扶着腰刀,看着城下的少年将军,他长得和闻秋很像,眼睛都带着微圆弧度。“说来殿下也该喊我一声叔叔,当年我和你父亲……”

年轻气盛的少年怒目瞪着他,乘坐的战马扬起前蹄嘶吼,看来当真是气急了。“休提我父亲!老匹夫你真是有脸。”

一老一少,青白的脸,气红的眼,鬓角的白,未束的冠,他们就这样对视。低头俯视的像在缅怀,抬头仰视的挣扎狂喜。

城下有人在呼喊让他们投降,有的言辞激烈直接骂他不得好死,有的倒是一干忠腔,“降了吧侯爷,殿下的统一大计需要侯爷你的一份力啊。”

“不劳诸位费心,周某自是希望靖王殿下能完成太子的遗命。不瞒诸位,我曾和嘉元太子击掌为誓许诺我定会收复大夏河山,不过没想到……殿下当真是少年英豪。”

周若潜笑呵呵地说完,他和闻秋的关系闻启林应该是知道的,那这些话大概能让靖王捅他八百次。果然,不仅是城下就连墙头都有些骚乱,毕竟大夏子民心中嘉元太子的威望相当之高,连外族都给他追封了“嘉元”两字。太子怎么会在死前专门和他立誓,而且由一个外人收复闻家的河山这件事说来太奇怪了。

“你少他娘的胡扯,太子怎么可能认识你?”

“就是,我看你就是没几年活头了便满嘴喷粪。”

他漫不经心地笑笑,并不应答。他用手背遮掩咳了两声,前些年征战的顽疾痼疴一直没有好,不久前又新受了致命创伤,再加上他的年纪,他确实没几年好活了。

有人骂他就有人相信他,旁边的士兵看起来是很骄傲认可的样子,也有胆子大的连连称赞他的肝胆衷肠。

复国统一这件事谁也能做,不一定非要他闻启林或是哪个闻家人。他没有一些人口中说得那么高尚,他周若潜虽说算不上大丈夫一生,但建功立业还是占了他心底很大部分。他做不到将半生戎马所得的人马城池拱手让出,只为得一个忠心的好名声。

但他确实是败了,在迫于无奈主动进入粮草兵马断绝的城中那一刻他就败了。成王败寇,他没有丝毫怨言,为了一些人,他也不能有怨言。所以他看着城下的闻启林也就只能逞些无伤痛痒的口舌之快了。

“殿下,见到你犹见故友啊!”

周若潜放声笑着,大马金刀的样子看着威猛洒脱。他对城下年轻人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转头对着将官说:“大开城门,恭迎靖王入城。”

秋风吹得远处的树叶子泛黄发红,层层叠叠的林海由近及远的一点点变红,而他鬓处的一缕白发被吹散,吹拂眼角,白得晃眼。

当真是,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引周若潜看着晴空中温柔又狂野的风,笑笑然后慢慢垂下眼,闻秋,你当初少管些闲事就好了。

“启林,闻秋曾说‘为政为君,当以厚民。’你要记得了。”他说完抽出腰间配的刀,横在脖颈上一抹。

“周若潜!”

“侯爷!”

周若潜抬手拂开红帐去感受明亮的光晕,这间屋子是他一直住着的,但熟悉的环境并没有让他安下心来,他在城墙上的那一刀本是想一死了之,反正多年的夙愿也快要由靖王完成。他还不会自大到认为闻启林被击退或是突然感动不再攻城,那大概就一种可能了——他被囚禁了。

“侯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脖子被纱布层层缠绕而不能动,只得让说话的人走至他跟前。面前那人背着光而站,高挺而瘦削的身形挡不住几米阳光,他的侧脸被光影模糊,只见一双温柔的眉眼。

果然是林夕。

“……怎么又回来了?”

林夕坐在床边抓着他的手,“侯爷,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我和林訾自小跟着你长大,我的所有包括这条命早就都是你的了……你把它拿走吧,也好过让我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活。”林夕一边说一边拉着周若潜的手摸向他的脖颈,他的手一点点地收紧、再收紧。

周若潜挣开林夕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而阖上眼再不说话。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茶杯磕了一下桌面发出轻响,之后便是衣料的摩挲声。

周若潜伸手揽住趴在他胸膛上的人,他摸着林夕的头发,手下的触感柔软,和他主人的脾气一点也不一样。林夕,你怎么这么倔?

怀里的温热触感不禁让他想到林夕和林訾小时候,细棍儿一样的两个小乞丐倒在他马前,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两个小孩像是“咔吧”一声要折了。那时闻秋刚走不久,外族所建的王朝一直不得民心,眼看大厦又将倾,各地都在紧握自己的权力。他也不例外,分给两个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后面是怎么变成这样呢?

“林夕,你还记得你只有这么高的时候吗?”他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幼年林夕的身高,却找不出当时的具体记忆,只记得他还很小很瘦,说话看人都是怯生生的。

林夕窝在周若潜怀里动了动头,“嗯,豆芽菜似的。我还记得你把我抱在膝头跟我说话……”他笑了笑又接着说:“那天回去后我还跟林訾显摆来着。”

周若潜算不上多温柔的人,更别说那时的他正背负着为闻秋、为全家人报仇和收复疆土的夙愿。他为数不多的好脾气还真是都给了这两个孩子,他想他这一辈子大概率是不会有自己的血脉的,便一直真心对着林夕和林訾,想着老了以后能有个敛尸的。

“侯爷,我一直很怕你的。”

“胡说,你爬床的时候那胆子大得都吓着我了。”周若潜想起他一睁眼见到怀里的人时差点从床上栽下去,那几天他都不敢去看老侯爷的像。

怀中人在痴痴地笑,他摸着林夕的下巴和侧脸,那柔软的感触和他那刀割风剌的手真是不一般,周若潜又感到了时光并非眷顾着他的无奈。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在这温情中说些什么折磨人的废话,却没想到话头先由林夕挑了起来。

“你要是还想走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

林夕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若潜,他凑上前亲了亲他斑白的鬓角然后又缩回去,红着眼眶也不再开口。

林夕和周若潜维持了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快要三年了,从束发到舞象那两年他总能感到周若潜在透过他怀念谁,慢慢的他也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闻秋。加冠之年撞见男人和小倌行那种事后,他心里压抑的澎湃情感再控制不住,他不住地想既然谁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见过周若潜的失意与恣意,曾陪他雨檐听琴、窗前话梦,也曾跟他闯过沙场、推知辞令。他想既然闻秋早已离开那么些年,距离周若潜最近的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

不可否认,他曾多次埋怨闻秋,甚至是憎恨,他嫉妒闻秋和周若潜相好的那些时日,也埋怨闻秋挥挥衣袖云淡风轻地走了,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让周若潜瞻前顾后。他有时也会想闻秋,想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到底对周若潜有几分真意。

“林夕,林夕?”

周若潜碰了碰林夕的脸,“发什么呆?别哭啊,哭了我可不哄。”因为姿势的原因,他并不能看见怀中人的神情,只能凭静默的氛围猜想林夕的动作,而林夕又总是会背着他悄悄抹眼泪。

他哭的时候没有表情,只有嘴巴微微抿着,那眼泪也掉得无声无息,并不能证明他内心汹涌咆哮着的感情。

“你真的不哄吗?”

“周若潜,你真的能撇下我再也不看不管我去阴间安生做鬼吗?”

林夕的声音带着哭腔,周若潜感觉到袖口被洇湿,又凉又烫。“林夕,你听话,我……”他抿了抿唇,突然察觉到他自己竟不能理直气壮地去否定。他只是一直缓着声让林夕听话、别再哭,因为他给不了他什么交代。

他这一生都过得糊涂且茫然,临死却仍旧看不清自己的心,他又怎能亲手把一个敬他念他爱他的人拉进那名为情的无休止的纠缠?

“林夕,闻启林不会让我活着的,你何苦再问这些注定没有回复的问题?”

“放过自己吧。”

周若潜不禁去想林夕要是像闻秋那么果决理性就好了,放弃他的时候其实不用那么温柔,像闻秋一样直接把他扫出心房就好。他已经老了,所以那颗心脏早就不怕疼了。

他捞起林夕的一张小脸,看他眼角的泪花,然后用指腹抹去,粗糙的摩擦让林夕的睫毛一直在抖。但他就是不去碰他眼底的哀恸,终于他缓缓低下了头。

“这次不骗你了,闭眼。”

这些天他们一直被困在这里,庭中有些他的人,林夕林訾和他也都可以在院中自由活动,但就是不能出了大门。期间闻启林曾来过,一次是他昏迷的时候,一次就是现在了。

“你们都下去。”

周若潜对着林夕和林訾点了点头,转而打量起闻启林,他身穿了一件宝蓝色窄袖蟒袍,这件衣裳穿在他身上倒很合适,连腰间那略显粗糙的一半双鱼玉佩都显得气度非凡。

“殿下前来所谓何事?”

“来杀你。”

他挑了挑眉,置若罔闻般继续地喝他的茶,“杀就杀嘛,哪用着殿下亲自动手?”说完他拨了拨闻启林扔在桌上的小瓷瓶。

“这是断肠草,你知道的,她也叫秋海棠。”

这个小庭院里就种了好多的秋海棠,她们团团簇簇的盛开之时,恍若云霞粉黛从绿稠中钻出,却是“别有风情、无地着相思。”引断人心肠。

周若潜的表情有些怔愣,因为他想起了当初自己为何会栽种那么多秋海棠,那是他与闻秋决裂却仍放不下他的时光记忆。

“你死前我还是想问问你,父亲他……”

周若潜“啧”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满脸不耐。“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都死了那么些年,我早忘了他。”

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却是激怒了闻启林,“铛”地一声,那腰间的玉佩被闻启林一把撤下扔到他脚边,碎了。

“周若潜,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父亲他真真切切地对你,你非要这么无情去做那负心人,怪不得你要兵败惨死,无后断绝。”

闻启林并不相信这世间男子之间的感情,只不过他崇敬的父亲参与了其中,他本想放下成见去看待那一段段感情,却发现故去的好像都是父亲的一腔情愿。

他想到父亲写给他的信中甚至表明想要周若潜来做这天下之主,有些伤心是真的,但他对父亲的话也无可厚非,只是对着这样的周若潜他越发为父亲不值。

周若潜翘起嘴角却没有笑声,“他真真切切对我,我怎么不知道?”说完他捡起地上的碎玉,鱼形被拦腰摔断,像他们的过去。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引

少年人骑着马在原野放歌折柳送友,灞桥的“风雪”吹到了渭水两岸,柳絮像鹅毛一般漂浮在水面上,有人乘兰桡醉酒,是正当时的少年闻秋。

周若潜在去往长安的路上为人打抱不平惹了一个富家子弟,赔完那人他连买酒的钱都凑不够,看到闻秋躺着悠悠喝酒便向前搭讪,自此他们就那样结识了。

那时候闻氏王朝的颓势渐显,朝廷内部君废官蠹,兵力又被外部分割,周家就是怀有狼子野心又有不小实力的贼臣之一,闻秋一开始接近周若潜也确实有着其他的打算。只不过……

少年人还未束冠,跑起马来背后的头发便会随风扬起,那截发带拂过他恣肆的眉梢,如织的碧草和燃烧的红叶瞬间失了色,就连那些长久积压心头的怨怼都一点点散了,被情打散了。

先皇昏聩,太子年幼时便亡了母,他的眼里本只有案牍,是周若潜的出现给了他为数不多的所有关于爱的初体验,他们本该像琴瑟鸳鸯一样长久相爱,只是皇帝给太子赐了婚。闻秋当然可以不答应,只是为闻家延后、为社稷安宁是一个太子的职责,他不做自有人来做。在这档口,他答应了。

在激烈的争吵与冷沉的静默后,周若潜妥协了,他们仍像之前一样陪伴着彼此,只是有些东西毕竟不一样了。

随着外敌来犯,贼臣顺势脱离朝廷控制,闻秋一次借酒消愁后幸了一名宫人,那女子爬了他的床,赐给她的那碗药也没有发挥作用,她怀了身孕。显怀的时候太子已经上了战场,她便在老宫人的帮助下把孩子生了出来。闻秋知道后直接和周若潜说了这所有的,从他醉酒到他得知孩子的存在之间的所有事。他说他想要分开了。

“你认真的?”

“若潜,我对不起你。”

周若潜还在挽留,没想到下一句却听到闻秋的说,他说……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假的罢了,为的不过是周家。哪有谁离不开谁?一个自小被权力浸染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动心?

帝王家向来不出情种。

周若潜还记得他当时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开口,“别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用表现地有多么舍不得我一样。”

周家反了。

他们彻底决裂,周若潜对着闻秋没有一丝解释,他想着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分开,也好过再继续互相折磨。只是他也没有参与周家的一切事务,他带着部分兵马远离政权倾轧去了边塞抗敌。

周若潜和闻秋再次见面的时候,闻秋面如白纸地躺在床上,他瘫了,那双腿再不能直立,那肩膀再扛不起家与国的重任。

“若潜,我走后,有些事就要交给你了。”

“启林……那孩子叫闻启林。我接下来说的话对你可能就是个笑话,但作为一个父亲,既然他已经到了这世上,我就想让他平安长大。我没几天好活了,我想、我想让你护着些他。只要他长大,闻家的东西任你索取。”

周若潜看床上躺着的人的眼神坚定闪着细碎光芒,像是胸有沟壑。他却觉得这时的闻秋像极了他们初遇时他仰躺在兰舟上饮酒的洒脱,是一个工于心计的谋算子,也是一个脱离了俗世却自带风流的山野居士。

“殿下真是好成算。”

不可否认,闻秋的话吸引力极大,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个不想建功立业、震古烁今?只是他却很想笑,他笑他自以为圆满的感情在闻秋眼里竟比不过那些东西,他也笑他自己竟然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他。

“……若潜,遇上你我从没后悔,你自当少年风华,谱一曲乱世长歌。”

他也没有放下他。只是他们之间隔得东西太多了。

“惟愿大夏千秋长隆,福泽绵延。”

秋老虎下的天气异常闷热,闻秋的伤口恶化,进而撒手人寰。他走了。尽管他放不下这里的所有,他还是走了,带着满腹的愁肠与悔憾。

周若潜将年幼的闻启林送到了闻秋的亲信手中,这时候外贼已经攻入了长安城,因他在护边未遇战乱得以幸存,不过周家的人未护卫京都全都战死。

他时常想不明白,老侯爷明明反了闻家想要自立门户却还要力战坚守长安,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的年岁里他渐悟,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切不过是从心而行,一切不过是“祖庙之地不可易于蛮夷之手”的信仰。

“惟愿大夏千秋长隆,福泽绵延。”

多年的夙愿就要由面前的年轻人完成,他叹了口气停止了赘述。“殿下,我这一生所为之事我俱无悔。”

闻启林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转头问起周若潜那一半双鱼玉佩在哪里。

“碎了。”

双鱼玉佩本是一体,是闻秋送给他的,只是他们决别的时候它裂开了,而后来他的那一半也因为替他挡了一箭而碎了。

闻启林的反应不像是非要一个答案的样子,他淡淡地开口:“院子里的秋海棠很好看,我想走的时候带回去一束。”

尽管周若潜搞不懂这小子想要干什么,他还是点了点头。

“当年你周家人杀我母亲,毁我父亲,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没有理由不去杀你。不过听完你们的事我在迟疑。”

“你再说一遍?!是周家……”

桌上那个小瓷瓶因剧烈晃动的桌案掉了下去,瓶子四分五裂,碎片斑驳映着窗外射进来的光,里面的药丸滚了一地。

“你不知道?”

闻启林也很震惊,父母遇害时他年纪很小记不住事,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亲信告诉他的,那位叔叔没有理由欺骗他。那就只能是……

闻秋没告诉他。

周若潜的手紧绞着衣料,他那一直挺直的背弯了下来,原先清明的双眼都像要变朦胧。他低着头,未束的头发里白发明显,被窗口的风吹抚,拂过秋海棠花叶。

南窗下,海棠花嫣红,小枝节伸出几片墨绿叶子,斑驳光影牵连着树下站立的年轻人。端的是无情似有情,情痴着相思。

“侯爷……”

一缕月华锁住了窗边的小叶粉稠,树影沙沙地摇晃,像是在与天边的圆月招手。

“父亲。”

闻启林的膝头放着一张信纸,那张纸上布满褶皱,早已泛黄,想必年头不会短。他想到他能识字的时候这封信就到了他手边,陪着他走过数十年岁。

【启林,说起你的名字,想必身边的叔叔伯伯也和你提过: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父亲希望你能像闻家始祖那样破除险阻建立一个新的大夏,这其实是你无能的父亲将担子架在你肩上的懦弱表现。但我又切实担心这是否合适,我担心你这样长大后只知抱负功绩却忘了让自己舒心……

周若潜是个不错的人,无论是由他来图谋复兴还是做出新的宸断都很合适。启林,这不是父亲不相信你,而是我的懦弱自私虚伪使我必须要承认一些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也……我对不起他。】

不可否认,他对父亲在信中说的话很是愤怒,闻家先祖费尽万难才打下的基业怎么能交给一个外姓人家?他埋怨父亲的糊涂,不想让他因为和周若潜的情意受到后世的谩骂,他便想着杀了周若潜得了,一了百了。

那些年他是这样撑过来的,靠着仇恨,靠着对周若潜的憎恨。他会收集一切关于周若潜的消息来了解他是什么样一个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弱点。

周若潜和林夕的关系算不上秘密,有些眼见的人都能瞧出来,他得知这事的时候骂周若潜的脏心烂肺,遗憾父亲的真心,又觉得自己要杀了他的的决定真是做对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浅浅地了解了一些人世间的无奈心酸,在母亲的事上对父亲的责怪也少了些许。而现在……

只是现在的他动摇了。

很不安。

天边泛起鱼肚白,清晨凉爽的风挟来一朵海棠。林夕轻轻推开周若潜的房门,木门在一声轻响后请进了一抹阳光。

“醒了,进来吧。”

他走进去见周若潜早已起了床,正坐在桌边喝昨天泡了几泡的旧茶。“别喝了,我再去泡一壶。”

“林夕,你坐。”

他正想问怎么了的时候,却感到自己的腰突然被抱住,他稍稍震惊了一下然后回抱住了周若潜。

“侯爷,林訾在外面舞枪,耍得太丑还被靖王提点了一下,你快别让他丢人了。”

“笑不出来就别笑,不好看。”

林夕装模作样地打了周若潜一下,“侯爷,是靖王昨天和你说什么了吗?”

周若潜把昨天的话简单地说了说,说完他埋在林夕的颈侧叹了口气,“林夕,我好像,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这时候林夕却笑得很开心,眼角都向下弯弯。“侯爷,那我跟你走吧。”

“你是不是有病?”

“……相思成疾。”

这些日子周若潜一直在养伤。这一静养,把他身上好多旧疾新病又都养了出来,他每天都被林夕林訾强逼着吃药静心,根本没有时间心力再去要死要活。

新王朝仍旧定都长安,只不过重建做些登记的准备还需要花些时间。闻启林这些天一直在建康忙碌,和周若潜相处的时日也越来越长,看他也越发顺眼了。

“周老头儿,这个小哥我借走几天。”

周若潜摆了摆手,大方得把林訾送了出去,林訾舞枪不行,但写得一手好字,对文政也颇有见解。

“侯爷,现在天儿这么好,要出去走走吗?”

他的爵早被摘了,也只有林夕私下里仍旧这样喊他,养伤的这些天林夕一直忙里忙外,看着起色比他一个病号还要不好。

“走吧,你就是小孩儿心性,总耐不住性子想要往外跑。”

朗朗清风,林涛翻涌,高阁楼台静静矗立,蓝天下的云层漂流过来,低垂下来似要载着他们去往天宫。

攀登的沿途,海棠花开得灿烂,扫过林夕的眼角,然后留下一抹红云。天地广阔,林涛依旧,纷杂烦乱的情、事好似散为了云烟,袅袅升空。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引

“林夕,我们以后在那儿开个院子怎么样?”

林夕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突然觉得眼睛酸涩,连心腔都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是一处山野。

轮船刺破蔚蓝海面,激起朵朵白浪,蓝白相映下片片阴影迭起。

“中约,你看是这儿吗?”

得到李中约的一声肯定人群中猛然爆发起喧嚣。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刘哥,婉婉是不是有救了?”

刘哥拍了拍他的肩“有救了,有救了。”

云野手搭在栏杆上,似是无意道“什么有救了,刘哥,这海里到底有什么,值得您动身过来?”

不待刘哥回答,身后自有小弟插话,小弟抬手为刘哥点了烟,哥俩好的搂住云野的肩,眨巴了眼说“水里能有什么,当然是鱼了,只不过啊,这鱼他能唱歌会织布,一哭还掉珍珠,这珠子还能使人长生不老呢。”

《搜神记》卷十二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古传鲛珠可延年益寿,鲛人织出的鲛绡入水不湿,由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可灼千年,且已在秦始皇陵中被发掘。

云野眉心动了动,说“真有啊?不都说只是个传说吗?”

刘哥弹了弹烟灰,“怎么,不信?”不待云野说话,他冲身后招了招手,“小业,给他讲讲。”

一个身穿板正西装,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沉声道“西晋张华《博物志》,南朝祖冲之《述异志》,唐诗人郑常《洽闻记》,北宋《太平御览》都论证过鲛人的存在,抛开过去不谈,1902年,英国的货船在非洲西岸几内亚海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浮动的怪物,1963年在波多黎东南部也曾经发现过不明潜水物。”说着他又调出几张图片“这是我们在南海海湾拍摄到的鲛人,范四爷已经认证了,特派李中约先生来协助我们。”

云野看向李中约,他站在船头,身边的一群人高声诉说着。

“听见了吗,真的有人用鲛珠续了命!”

“比起多活几年,我还是想一睹美人的风采,都说鲛人俊美异常,今天可算能见证真假了!”

“鲛绡呢?真的是鲛人弄出来的?”

“是不是一会儿就知道了,让他给咱们表演一个呗。”

“鲛人浑身都是宝这句话是没错了,这趟可算是来对了。”

甲板上有穷人,有富人,是人就免不了有私欲,免不了做梦。

天空万里无云,太阳花在天边热烈的绽放着,热气熏人。

云野的汗流到了眼睛里,蛰得他生疼,他走到休息室,摘下假瞳,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金色的瞳孔里有红血丝,眼部充血,明显是戴假瞳的时间长了。

他叹了口气,“真他妈让他们找找了。”

云野望向窗外,蔚蓝的海水静静的翻涌着,他想,音已经走了吧。

……?

天边如胭脂晕开,绯红铺满海面,海风吹来,吹起云野的头发。

云野手撑着护栏,看白色海鸟低空飞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巨大的落日沉入海洋,甲板上再次熙熙攘攘,人们说着,笑着,激动着,期待着。

在云野的视角里,李中约的手指凝聚起真气,抹过一把通体碧蓝的剑——传说是鲛人的身骨炼成,与鲛人有种特殊的联系。

那把碧蓝的剑在李中约身边飞来绕去,似是在为他找寻方向。

云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万一他们真的找到了音。

艹,他暗骂了一声,不敢多想。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老天爷就没有遂过他的愿。

血红的落日被深渊完全吃掉,黛青色的雾霭沉下来,星星没有出来,周围是种朦胧的黑,诡谲的波浪拍打在船头,发出温柔的,唰唰的声响。

甲板上亮起巨大的白炽灯,灯光在海面上投下巨口,波云诡谲,如梦如幻。

李中约的剑插入海底,人们欢呼着,相互拥抱着。

云野听见李中约短促地笑了声,然后说“海神啊,找到你了!”

桀桀的笑声与不知名的海鸟叫声宛如一场二重奏。

云野的手紧紧攥着栏杆,眼神发沉盯着海面,心中不住祷告,音…

如烈火烹油般,人们一簇簇地呼喊着,向李中约这边涌来,船舶灯光全开这,二十来人硬是弄成了沸反胜天的景象。

李中约的剑自带鲛人的气味,就像鲛人的同类,它引得海底的人靠近大船。

在巨大白炽灯的映照下,人们发现不远处的海面下有什么在游来,喜悦不绝于耳。“刘哥,那东西怎么又看不见了?”

李中约笑了笑替人答“在船底下。”

云野不动声色地走到船的侧舷,口吹起口哨,是一首曲子。他暗中祷告音一定得记得他,记得这曲子。

“云野?在这儿干嘛呢?”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野迅速将手放到裤腰,侧身说“放水。”

“成哥,大家怎么都散了?”

“还不是怕那鲛人跑了,我们得到四周站岗。得,你就在这儿吧,我去后面看看。”??

此时,海下有什么破开海水的声音传来,云野听力异于常人,自是听见了,他脸色变了变,然后扭头目送成哥离开,想他应该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云野看着海面,手指敲了敲船体,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冒出了海面。

是音的尾巴。?

蓝白色,比夜晚的海水颜色浅淡的多,不可否认,是深海遗珠的漂亮,摄人心魄。

同时,响起的声音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音的尾巴尖只露出了一瞬便又立刻缩了回去。

“奇哥,方哥,老板有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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