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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暗了。

阿织回家稍作休息,晚点再来换冬姨的班。两人在路口分别,礼心独自一人乘坐公交,七拐八绕地走进一家廉价旅馆。直上二楼,在西边尽头的房间敲门:先一,后三,再一。

青树帮他开了门,手里还捏着吃了一半的汉堡:“还有一个,你吃吗?”

礼心摇摇头:“不了,补充水分就行。”说罢拎着一包衣服进了卫生间。

青树调侃他:“就在姐姐面前换嘛!”

卫生间里传出礼心加重语气的强调:“我年纪比你大!”等他换好走出来,青树已经吃完一个开始吃另一个,顺便帮他拧开一瓶水。

比礼心稍晚一些接到雨滴的死讯,所以当听他说“想成为恶魔”的时候,青树没有惊讶。而是帮他从黑市花高价买来轻型包裹性防弹衣,用伪造id卡开房更换服装和洗澡,以及短暂休息。

看他开始穿外骨骼,青树说道:“如果只是杀了卡利福,没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会适得其反。”

接过水瓶,礼心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但是没办法。”

“……”

把嘴巴里的一片蔬菜叶子咽下去,青树又说:“或者你其实有办法,但是还没下定决心。”

礼心沉默不语。

“即使有面具掩盖,动静这么大,治安局也早晚会发现的。”青树换了个话题,“黑帮、治安局、杀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今晚之后,我建议你停几天。”

把面具扣在脸上,礼心简短地“嗯”一声,熟练地翻出窗,把青树的叹息留在身后。

他知道那个答案。

而他也下定了决心。

只是,他还在犹豫是否会将更多人牵扯进来。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去承受任何后果,可别人呢?

夜晚的风吹过脸颊,礼心一边高速移动,暂时将多余的思绪抛开。

惊动治安局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就是要做实“恶魔”这个身份。

开启外骨骼最大动力,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礼心已经跨越两条街区,离今天的目标地点不远了——他特地选了个稍远一些的地点,为的就是吸引治安局。

和身后这些冲着悬赏而来的杀手。他们怕是已经等待了许多天,终于抓到了“恶魔”的踪迹。

很好,他会代替阿织,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子弹与刀锋同时擦过面具边缘,对方最少有两个人。礼心旋身躲开,同时立即转换方向将追杀者引入街后小巷。礼心深知自己与外骨骼的磨合时间并不长,也不敢托大能面对多人包围,所以要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将他们尽快逐个击杀。

这条巷子实际上是两栋付费存储库房之间的无人车行驶通路,所以有高墙而无窗,为外骨骼的滞空战斗提供可能。

礼心毫不犹豫攀上墙壁,下一刻急速折返与最近的杀手面对面展开缠斗。

对方使用的是新型电磁武器,一刀下去便让金属库房外墙在一串火花后留下深刻刀痕。若是斩在身上,几乎能把礼心断成两节。

礼心的心脏怦怦跳动。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因为礼心知道:此刻,神明不会保护他。能保护自己的只有手上这两把短剑,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和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阿织每次要面对的都是这样的杀意吗?所以他才说:我是我自己的神明。

两把短剑对一柄长刀,他要小心再小心。

持枪杀手追击而至,两颗子弹堪堪擦过礼心身侧,将他的外套袖子撕开两个口子。

生死一瞬的紧迫感反而让礼心头脑格外清晰,身体与肌肉似乎渴望这样的危机感,一招一式间反应比往日更迅捷。

他避开长刀的攻击范围,找到空隙侵入更近距离,与对方贴身近战。

长刀立即反手横斩,掠过礼心头顶把面具削去一个窄边。礼心丝毫不退,矮身向前以双剑做十字切,转瞬数刀割开对方手腕、手肘皮肉。

如果不是杀手腰腹穿了护甲,此刻应该也已经被切开几道伤口。

“操!”手腕受伤,使得长刀攻势立刻一滞,礼心抓住机会补上一剑令他武器脱手,反绞对方手臂的同时催动外骨骼,以杀手作为挡箭牌向枪手方向而去。

但礼心还是经验太少,负重一个成年男子,让他即使有外骨骼作为动力,速度也不足以追上对方。于是他放弃负伤杀手,急速追赶另一个。

枪手的枪法不能说是差,至少有一枪曾命中身体让礼心动作减缓,但新型防护装备和高速移动外骨骼让手枪难以发挥原本作用。

也许是因为失去队友支援,让原本二对一的双人组合变成单打独斗,枪手显得心浮气躁,换枪时被礼心抓住空隙,让手中短剑先一步追上肩膀。

“谁让你们杀我?”逼近对方,礼心压低了声音问道。

作为回答的是再次对准自己的枪口。于是礼心毫不客气地抓住那条手臂,另外一只手勒住对方脖颈,强迫他把枪口调转方向。

更加响亮的枪声响起,却并不来自于自己手中这支。

“前面的人!不许动!治安局命令你放开人质!”阿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转过身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

礼心转过身来,正前方狭窄的通路尽头停着一辆警车。前几天刚刚还同坐一辆车的两位警探正举着武器瞄准自己。

真不错,都来了。

“搞清楚,我才是被追杀的那个。”礼心一边回答,一边将枪口更向杀手下颚处抵过去。他是做过一些功课的,前些日子的实战中也曾与手枪打过交道,至少不会在此刻暴露自己没有开过枪的事实。

“不管哪一个都放下武器!再警告一次,全部放下武器!”

只可惜,在久安这样的城市,治安局警探恐怕是对黑帮和杀手最没有威慑力的人了。趁着礼心与治安局对峙,另一人将长刀换手迅速向他肩背袭来。

许松实抬手一枪擦过刀手肩膀,没等补上第二枪,倏忽而至的陌生人影加入战局,手中武器结实利落地朝着刀手头颅锤下去。

空气中传来头骨碎裂的轻微声响,人影看也不看那具失去生机滚落在地的躯体,毫无迟滞地转身疾驰,眨眼间便与许松实擦肩,一根长钉抵在他脖颈动脉上:“放下枪。”他戴着一张与风格礼心如出一辙但看起来竟然有点忧伤的白色罩头面具,以至于礼心完全不需要猜测他的身份。

这个家伙怎么回事!?

不是说要回家休息的吗?!

那面具又是什么意思,天使吗?!

“师、师父!”阿行的枪口不知道该对准了。

比起徒弟的慌张,许松实冷静得好像长钉会扎在木头身上。他从善如流地放下枪,举起双手,示意徒弟不用着急。

“怎么,原来‘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一个组合吗?不过看样子好像没有事先商量好。”许松实甚至面带微笑地调侃。

“天使”十分开心且认真地接下话茬,“不不不,我们是恋人呢!”

“那个绕口的称号竟然是真的”以及“谁跟你是恋人了”两个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在意哪一个,被打乱计划的礼心有些焦躁:“你在干什么!”

“等我一下下,亲爱的!”“天使”堪称开朗,附在许松实耳边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捉他,否则就不是这个阵仗了。别动他——我们的合作就依然奏效。”

“如果我不答应呢?”

许松实听见来自面具里的悠长叹息:“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长针向皮肤里深入,一滴血冒出来。

而另一声叹息,来自许松实自己,“好吧我知道了。或许我跟他之间也可以合作呢?”

“今天这样的情况,他只能被迫与你交易,跟合作可不是一回事啊。”

“可我总会找到他的。”

“天使”笑起来,“而我也会找到你的~”

注意力被分散的礼心突然手臂一痛,枪手用隐藏在衣袖中的短小匕首让自己挣脱他的掌控,第三把枪出现礼心面前。

礼心迅速错身、举剑刺出,同时“天使”夺过许松实配枪“砰砰砰”清光弹夹。

第二个杀手也没有了生息。不知到底死于谁之手。

看着对方身下流出的血迹,礼心有瞬间怔愣。

“天使”迎面而来,搂起他的腰轻呼一声:“走喽!”礼心没有反抗,只是望着那具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虽然没有翅膀,但“天使”操控外骨骼的技巧堪比飞翔,带着礼心在城市中急速穿梭,确认无人追踪才在某个僻静角落站下。

“两个人都是我杀的。”“天使”的开场白如此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有办法下杀手呢。”

礼心从许久的沉默中反应过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他一边说一边打算摘下面具,却被“天使”按住了。

“不知道,所以我来加入这个计划呀!”

“我没想让你加入!”不如说,他恰恰是为了将阿织从“恶魔杀手”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危险中摆脱出来,才出此下策。

虽然确实有点吃力。

“天使”歪着头:“呜呜好伤心~”

“不要胡闹!”

看礼心发脾气,“天使”握住他的肩膀:“我是真的很伤心,我不是说了很怕寂寞嘛。”

礼心仿佛看到那张眉毛下垂的纯白脸孔后面,阿织黯淡的眼神。

“你应该待在妈妈身边,针对你的悬赏原本就是因我而起,如果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危险——”礼心的语气不由得低下来,“我不想那样。”

“我会待在妈妈身边,但也想待在你身边。比起危险还是寂寞比较可怕,”阿织理所当然地说,他站直身体,十分郑重地介绍自己:“而且‘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我!才是!久安!最危险的存在!”

礼心扑上去捂住他面具上嘴巴的部分,从牙缝挤出气音来:“你疯了!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即使看不到表情、听不到声音,从对方身体的颤动也能知道他在笑。

是啊,这就是阿织啊。礼心忽然想通了。

就像一直以来自己看到的那样,无论露不露脸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做事没有常理但有独特逻辑的阿织。

“如果要死的话,请不要让我一个人死在没有爱人的地方,我希望能在你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隔着彼此的面具,“天使”亲上“恶魔”的嘴唇。

还是怕寂寞的阿织。

“别撒娇!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虽然还在发怒,心理上却已经接受了。不过礼心没忘记更重要的事实。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以及对那个警探说了什么。

“当然啦!我们好好计划一番吧!”

如果不按住“天使”的嘴,怕是他又要哈哈哈哈笑出来了。

可惜这种得意只保持到在旅馆见到青树之前。礼心敲开门的瞬间,“天使”唰地摘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为什么是一只眼啊!为什么找一只眼商量也不找我啊!我伤心了心心!”

阿织原地蹦起三尺高。

青树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今晚第二次叹气,灌下啤酒。

三个人挤在廉价旅馆的小桌旁边,三张脸也都严肃得紧,只是说出的话毫无营养。

“我还以为你会帮心心出谋划策,结果只是开了一间破烂旅馆嘛!”

“这就是出谋划策啊!啊啊啊某人居然是杀手来的,想必一定有什么缜密计划吧,说来听听!”

“不想告诉你,我跟心心两个人就够了。”

“别吵!先把目前的事情梳理一下再吵!”

“不是我说你呀礼心,你就不太擅长隐瞒和说谎,一下子就露馅了吧,这个家伙说不准都跟踪你好久了。”

“我可没有跟踪!你埋怨心心干什么,不爽可以退出!”

“阿织……!”

“不要凶我!你找她不找我,我还在生气呢!”

“哎呀有人看起来就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礼心不得不双手重重拍上桌面,制止这场幼稚争吵。他长出一口气,转头对阿织说:“阿织,这是心教内部斗争的事,你确定要牵扯进来吗?”

“这叫什么话!”

阿织一脸“怎么能不带我玩”的表情,礼心也就放弃劝说。

“那好,接下来我会把跟心教有来往的组织名单全部搞到手,到时候——”

“挨个杀掉!”阿织抢答道,“这个我擅长!”

青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傻子吗?”

“杀不了那么多,挑几个格外恶劣的动手。”礼心说。

青树目瞪口呆:“两个傻子吗?!”

礼心补充道:“当然不仅仅是这样。我不希望心教成为久安某些人掩盖罪行的地方,所以要让他们和教会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付出代价。”阿织跟着“嗯嗯”。

“然后?”

“然后我会借此机会重新整顿教会,切断跟久安黑帮的联系,杜绝此事再度发生。”

“再然后?”

法礼者以清澈的眼神望着青树,不大明白为什么还会有“然后”。

青树揉了下太阳穴,转向阿织:“既然自称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你动手前总有周密计划吧?”

“当然,我会花几天时间摸清对方的行动路线、作息时间、日程安排、人手布置。然后‘咔嚓’就完事儿了!”

青树默然无语。

是啊,她怎么能指望管杀不管埋的杀手和遵守教义长大的法礼者,能策划出掀翻信仰基石的阴谋诡计呢。甚至连动手后的诸多连锁反应都没算进去几分。

阿织也就算了,他不在乎也不怕,但礼心不一样,他想得太简单。

“心教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跟久安之间盘根错节的互利互惠,在这场交易中尝到甜头的人,是不会允许你破坏跟合作的。只要心教依然现在的心教,教会依然是现在的教会,无论你杀多少个人,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种事礼心何尝不知呢。

“心教迁居久安,社区得以存续、发展、壮大,我们很多人都要感谢你父亲的决策,无人可以抹消他的功绩。可是如果你要问我未来心教如何,以我这个曾经的以利可、罪大恶极的叛教者来看,无论净心仪式也好还是卡利福也好,都是他正在将苦难之主刷上层层粉墨,最后变成自己模样的手段。”

大祭司想要成为那个唯一的“信仰”。

青树看着礼心的眼睛,不再说话。

她等着礼心自己说出那个答案。

礼心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答案,在他做出种种选择与考虑之后,这是他最不想选择的答案。

但不可否认,那是唯一的答案。

不要继续被规训成他们想要的继承人,以你自己的意志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吧,礼心!

“如果我也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呢?”一旦掌握了权力,他是否也会禁不住诱惑?屈服于肉欲的自己,难保不会屈服于另一种欲望。

青树无声地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更好的大祭司,但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就注定成不了他那样的人啊。”她把下巴架在手背上,用仅余一只却依然美而锐利的眼睛看着礼心,“放心,‘叛徒们’会一直看着你的。”

礼心咕哝着“这哪里让人放心了”。

“大祭司、大祭司?心心好酷!”阿织好像已经见到礼心登上祭司之位的景象,因此而激动不已——哪怕他根本不晓得“大祭司”是做什么的,单纯觉得听起来很厉害。

狠话是放出来了,但真正要把父亲从那个上位置拉下来,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华阙罗掌控着整个教会,而教会掌控着整个心教。

“可真正了解心教和族人的反而不是他们。”

是啊,教会向来高高在上,只有命令没有商量。整个心教里能够洞悉教会真实意图、且联通上下所有节点的人,目前礼心能够想到的唯有一人。

第二天早上,族长图加去教会汇报净心仪式的筹备进程,然后在法礼者门外静候礼心归来。即使阿尔温请他进门,图加也摆手婉拒。未经主人允许,身为友连的他不能踏进以利可办公室。

而吉格拉甚至不能踏进教会大楼。

是的,虽然贵为族长,但图加只是友连,且永远是友连。这是他在心教一辈子能够达到的最高级别。因为需要长时间接触久安世俗社会,因此他和吉格拉一样,在信仰层级上永远低人一等。

礼心不知为何来得比以往迟一点,相当耐心地听图加介绍净心对象的背景,以及本次仪式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

“我知道了,麻烦族长留下文书,我会好好记住的。”图加连连点头,正要告辞,却又听礼心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族长。”

“拜托”——从未有以利可这样对图加说话,他一时之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礼并不在意,继续说:“教会已经停止向医疗所划拨资金,现在药物和器械紧缺,全靠医师个人出资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

今天早上,他独自去了白枫所在的诊所。常用药品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外伤使用的无菌敷料都不敢随便用。

一旦教会释放出“裁撤”的信号,不仅是资金,连采购渠道都会被堵死。

即使卡利福影响了不少人,但有更多信徒还是相信现代医疗,想要更健康地活下去。然而现在这些人却要面对无药可医的糟糕境地,不得不耗费更多时间与金钱去其他城区看病。

“所以我想请族长帮忙为医疗所购入一批药物、耗材,当然——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资金的话,我会用我的名义向教会申请。”

这下图加是真的愣住了。

法礼者此举是……?

也许是读懂了他的表情,礼心说道:“族长无需担心,我不会将您拉入我与教礼者的矛盾之中,也不会让您在大祭司面前难做,所以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也算是,我以个人名义对您的请托。”

图加犹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法礼者大人,请容我冒昧:我知道您与教礼者有些分歧,但大祭司大人他,他——”

他犹豫着该不该说的时候,礼心帮他说了:“大祭司支持教礼者,而我反对他,和他们——至少在裁撤医疗所和雨滴叛教这件事上。”

可想而知,这仅仅是开始。

不知法礼者是因为太过年轻而天真呢?还是城府过深而大智若愚呢?

图加不免如此猜测。

面对被大祭司一手提拔重用、从未有过违逆之举的自己口出这般“狂言”,是笃定自己不会外传,还是单纯地认为自己会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呢?

可无论如何,一个是大祭司亲生儿子,一个大祭司指定教礼者,不管这些以利可们的矛盾如何落幕,他们都不会有半点儿损伤。

但身为友连的自己就很难说了。

“族长不愿插手也没关系,我理解您的难处。”礼心干脆地说,“我会想别的办法。”

图加又一呆。

他以为礼心至少会想办法说服自己。或许是从教义信仰、亦或是族群角度分析证明自己的立场是对的;甚至是以法礼者的身份施压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但他并没有。

这位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年轻人,呈现出与其父亲不同的一面。

作为下一任大祭司人选,图加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华阙罗以铁腕手段带领族人逃离贫瘠荒蛮,即使有人指责放弃部分族人的做法过于冷血,却无人可以质疑他是让心教开启新历史的领袖。

然而越发与世俗社会连接,族人有了更多生存机会与发展空间,教会地位正在逐渐弱化。这是华阙罗绝对不想见到的。

所以就如同他当初为自己建立权威一样,现在则需要用另一种方式巩固它。

而他的继任者对此并不认同。

那么这位法礼者又出自何故要去明晃晃地挑战这份权威呢?

他难道不怕那位父亲将继任者之位改换他人吗?以图加对大祭司的了解,他绝对做得出来。还是他笃定对方不会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中,足够图加想得很多。

而礼心亦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一口答应反而不是好事,但如果他因此而犹豫不决甚至反对,你才有拉拢他的机会。”昨晚,青树曾这样说,“那证明你在他心里还不完全是大祭司的附属品。”

图加没让礼心等太久。

他问道:“我能否知道,法礼者这么做的原因?”

这下轮到礼心沉吟思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回答。

“教义的存在,在为了让我族在主的引领下,让主的慈悲与神迹发扬万世,让每一位子民存于世间时生而美好,灭于天国时亡而无忧——而不是叫轻易地夺走忠诚信徒的性命。

“无论教义如何变化,在谁的口中变化,吾主从未改变。

“身为法礼者为吾主执剑,亦是为我族存亡执剑——这就是我的理由。”

图加未置可否,只是恭顺地点头:“我明白了。请法礼者给我一点时间,看看是不是有办法绕过教会监管,届时再谈下一步。”言语间还是留给自己很大转圜余地。

“嗯,那我就等等族长的消息吧。”

直到图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礼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果然跟青树所言一致。

“以身份施压纵然很方便,既能办事还可以让图加免去被大祭司责难的风险,他甚至会乐于你这么做,就像你父亲一直以来那样。可那不是礼心你此刻需要的,你要让他看到,未来族群将会由什么样的人来领导。他会自己权衡,那样的未来是否能给他比现在更想要的东西。”

小旅馆里的隐藏“军师”青树捏变手中啤酒罐,虽然微醺,脑子却比面前两个人加起来更清醒。

“在心教与久安之间流畅沟通之人,我绝不相信他对世俗社会没有渴望。”

这样看来,拉拢图加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且大概率会成功。

但这还远远不够,要解决与黑帮勾连的问题,他们还需要更强有利的帮手。

“你是说那个跟踪我的警探?”

趁此机会,阿织向礼心讲起他与许松实的过往:“那家伙可不算什么正经警探,比黑帮还要黑呢!”

以复仇为开端,在暗杀网络中成名后的几年,阿织与许松实有过数次交手。

不得不说这位警探实在非常难缠,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像甩不掉的蛇一般,紧紧衔着阿织的踪迹不放,直到他落入自己的圈套。

更别提像礼心这样初出茅庐的拙劣“模仿犯”,简直像送上门来的猎物。

“要是现在我可不会那么蠢,只能说当时年少无知啦。”阿织“啧”一声,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多遗憾,“不过他想利用我,我也顺便利用他,在久安这个地方,杀手、黑帮跟警探合作一点都不新鲜。”

“他要你做什么?”

“帮他处理一些治安局永远无法处理的人。”相对的,许松实会帮他遮掩、抹除一些杀手行动的痕迹。

青树打开新的啤酒,插一句话:“确实是位‘黑警’呢,但我喜欢,长得帅吗?”

“比我是差远啦!”阿织像只骄傲的雄鸟。

“可他的做法跟黑帮并没有什么不同。”礼心说道,“如果他利用这一点反过来牵制心教呢?”

“那我就帮你宰了他,彻底的。”

阿织将手掌横切过脖颈。

青树叹气:“不要遇到问题就都‘宰了宰了’的。切断与心教勾连的黑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也无需把全部底牌都亮给对方,至少先用今天晚上的事来探探他的目的吧?”

晚上七点,许松实推开招牌上写着“流浪汉之家”的酒吧门。向酒保说明来意,光头上刺着刺青的男人以嘴巴里的香烟为他指明包间号码。

敲门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三个人在等待着他。

两位旧相识、一位新面孔——年轻的陌生女性拥有独眼也难以掩盖的美丽。未等许松实开口,她便用仅余一只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忽然发出“哇哦”的轻呼,然后双手捂住脸:“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来自心教的法礼者与某位自称天才的杀手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们三个看起来是朋友,年龄也相仿,只是不知道她又在这场会面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许警探?”对方向他伸出手来,笑得十分开朗:“你好,我叫青树,二十五岁,单身,喜欢喝酒,目前还没有固定住所。”

虽然不大明白名字往后的那一串介绍意义是什么,法礼者和杀手也露出难以理解“大事不妙“的表情,但许松实依然笑眯眯地握手:“你好,青树小姐。看来您已经听朋友介绍过我了,在下许松实,一名小小的治安局警探——嗯?”

青树的手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紧,那支手掌看起来纤细却十分有力。

“我这个人呐,对年长的帅叔叔十分没有抵抗力!不不不我不是说您老的意思,这是一种当下对年长男性的褒义词,您应该不会介意的对吧?”

“当然不会。”不知为何,许松实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青树“嘻嘻嘻”地笑起来,抓着他的手向自己这个方向拉过来,眼睛放光:“老实说虽然我的道德标准非常低,但害某位女性哭泣的事也不太想做,所以请告诉我,您是单身吗?”

“这跟我们今天的——”

“请告诉我,您、单、身、吗?”

不要被她打乱步调,看看这个小丫头片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许松实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让略有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哈哈,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小姐问这种问题呢,是的,我依然单身。”

青树用另一只手“啪啪啪啪”地拍打着酒桌桌面,兴奋溢于言表,而后立即爆出惊人之语:“做我的男朋友吧,许警官!”

许松实愣了三秒,然后哈哈大笑:“青树小姐——”试图抽出自己手但没成功:“美人计对我这样的老头子可不管用啊。”

青树“嗯?是在夸奖我美丽吗”,但立刻又笑出声来:“可是,对我有用呀~”

她甚至向他的手背隔空一吻。

阿织两手抓头发,“我们今天到底是来干啥的?!”

许松实硬是把手抽出来,“是啊,青树小姐害得我都开始怀疑了。”他看向礼心,不再打哈哈,“没想到法礼者会有这么有趣的朋友——和一些特别的‘兴趣’。”

没等礼心说话,青树又抢过话茬:“如果问礼心的话我会知道很多他的小秘密哦~毕竟我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呢!对吧礼心?”

不苟言笑的法礼者郑重点头。

此话一出,许松实不禁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对方则落落大方地迎着他的目光展示自己的魅力。

曾经——所以她不但以前是心教信徒,甚至还是一位优秀到可以被选为法礼者未婚妻的以利可。

但看她如今的言行,以许松实对心教的了解,若不是已经脱离教义管辖多年,她早就被族人用石头砸死了。

杀手、教徒、一位疑似叛教者,这个组合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袭击黑帮、与异教徒杀手结交,您这位法礼者未婚夫可比我想象中大胆多了。”许松实十分真心地赞叹道,“当然也包括可爱的小姐您,所以这次我们究竟要聊些什么呢?”

“‘袭击黑帮’什么的咱可不知道您在说啥,至于聊些什么,看许警官您啊。”

许松实摸了摸下巴,微簇眉毛:“哎呀,可我怎么记得,是您的未婚夫主动要求会面的呢?”

青树眯眼一笑,用肩膀撞了下身边的礼心:“在问你呢,未婚夫~”

阿织大嚷“前啦前啦”。

礼心叹了口气:“是这样没错,我看许警官很想从心教挖出点东西的样子,与其一次次来堵我,不如开诚布公聊一聊。”

礼心不打算与他继续试探。或者说,对于许松实这样的老油条来说,自己尚没有那么多心眼子能与之来回交锋。

“警探的职责是破案,线索到哪里就查到哪里,疑点在哪里就挖到哪里,只是这样而已。”言外之意,并没有针对心教。

“无所谓,既然许警官应邀前来,应该也就做好准备了。”

许松实无声地浅浅一笑。

确实,从回复“好”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存在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了。

当与自己有长期交易的杀手和被自己追踪的杀手一起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说明作为警探的些许秘密早就已经暴露无遗。

他看向阿织,半好奇半疑问:“我虽然想到你同这位法礼者会有点关系,却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亲密’。”

一旦自己将礼心作为要挟目标,这位纯真开朗的玩偶制作大师恐怕会比被心教保护着的某些人更早一步,让许松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阿织搂过礼心的脖子,贴上脸颊:“心心是我的灵感,比你想得更加亲密!”两张脸蛋碰在一起都变形了。

尽管已经对阿织的行为放弃抵抗,礼心还是因此而微微涨红了脸。

“好吧知道了知道了。”许松实同样举起白旗,“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法礼者。贵教以信仰为名包庇着一些黑帮和罪犯,以换取心教在久安的长期利益,这些事你知道吧。”

挣脱开阿织的手臂,礼心轻而笃定地点头。“我亦是为此事而来。”

“恕我直言,贵教可不是什么纯洁小白花,与区政府和黑帮合作的橄榄枝是你们主动递出来的。”

礼心脸色有些僵硬:“是的,我知道。而我成为大祭司后要做的,就是切断心教与所有黑帮的关联,我主的荣光与教义不容污染。”

所以袭击黑帮的行为,是这位年轻人得知真相时的反抗和爆发吗?

“成为大祭司之后?这个意思是说我要先帮你坐上那个位置?算盘拨得很精嘛。”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许松实往后靠在一点都不舒服的椅背上,“成不成先放一边,法礼者可要想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可能会掀翻你们整个心教啊。”

礼心沉默了一瞬。

“那就掀翻它吧。”他回答道。

许松实配合他的表情,咀嚼这句话的真假。

而青树则把下巴搭在手背上欣赏着许松实:“我实在很期待许警官会如何掀翻它,如果场面不够大,那我可能会很失望。”

许松实哈哈大笑:“我现在十分好奇二位背叛教会的理由了。”

“教会不允许我同您这样的帅叔叔谈恋爱呀~”青树干脆地说。

“他们教会不允许同我这样的帅哥谈恋爱呀~”阿织话音刚落,被礼心一巴掌抽在后脑勺上。

毫无逻辑的恋爱脑发言之后,青树坐直了身体:“请放心,当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脑袋搬家的准备了——没人把它当成儿戏,也绝不会临阵脱逃、半途而废。”

明明被眼罩盖住,但那张美丽脸蛋上的神情,让许松实觉得就连那只不存在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比起另外两位,她显然有着超越年龄的深沉思虑,想得更多,也更明白许松实在担忧什么。

“当然啦,我们也没指望今天就能搞出个大计划来,这种事必须徐徐图之不可。”她马上又爽朗起来,“现在就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庆祝?”

“庆祝我们从今天开始狼狈为奸、郎情妾意啦!!!”青树举起硕大的啤酒杯,将它墩在许松实面前。

分别时,能看得出来青树扎实地喝了不少,嚷嚷着要跟许松实回家,被她的两位同伴拼命从许松实的车后座上拖下来。

把行驶改成自动,许松实点了一根烟,向年轻人们告别。

在倒后镜里逐渐消失的不甚靠谱三人组,也许真的会成为他动摇心教的最大助力。许松实对宗教本身并没好恶,大祭司、法礼者,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种职位称呼。可一旦信仰与罪恶挂钩,便会成为诞生极恶的温床。

他自认并不是个好警探,甚至不是个正直之人。

毕竟没有哪个警探会把暗杀作为手段,处理那些逍遥法外的亡命徒,所以被阿织称为“黑警”他并不反驳,也不在乎。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

在久安这样的地方,正直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比如眼神坚定却饱含愤怒的法礼者。游荡在黑夜中做出堪称幼稚而无用的发泄行为,除了被人抓到把柄以外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幸好他不傻,身边还有一位更聪明的同伴。

青树,这个猜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小姑娘。

许松实见过很多聪明和狡猾的人,但青树跟他们都不同,既有难以捉摸的行为令人无法防备,却还有一颗洞察细微的脑子。

在这个酒桌上,青树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够与自己思维接轨的人。

这并不是说另外两个就可以忽略,正相反,一位在教内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法礼者,和一位性情天真身手恐怖的杀人者,他们凑到一起真想做点什么动静出来,就算是许松实握着他们的把柄怕也难以招架。

他也许该庆幸,幸好他们没有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更应该庆幸,他们作为人类的本性中,正大过邪。

把青树抱进后座放好,礼心才关上车门,拉开副驾的门。

“我也应该学习开车。”他看到阿织因为饮酒而调整了驾驶方式,系统制动限定车速和无人驾驶路线,要绕上好大一圈。

“没事啦,不过心心要是真的想学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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