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水更流
——
斩清走在街上的步履已不似来时那般稳健,裹紧身体的衣服让他烦躁闷热,不耐地扯松了领子,凉风鼓进袍子里,缠抚他焦虑的躯体。他皱眉,唇也抿地死紧,白到泛青,脸上却升腾起一片粉红色。
这是全然陌生的感觉,一开始只是细微的轻痒在骨血里游走,到这会儿已经像是有火在经络里窜了。斩清骂了句脏话。
这点东西只是助兴用的,效果并不卓着,这就导致斩清不曾觉察,只当是酒意上涌,到这会儿借着酒兴全然发作了,劲儿头还不小。
他避进巷子里。
运功要把酒意情毒逼出体外,却被人柔柔地搭住了手腕。他抬眼去看,清瘦一个人影儿正贴过来,面色惨白如金纸。断水。
斩清这会儿意识不那么清醒,轻轻呓语一声,抬手摸了摸断水的侧脸,“想要?”
断水弓腰含住他主人的手指,用温热的口腔讨好两根修长玉笋。修士低笑一声,借着人温顺,越探越深,去抠挖男人咽喉。
“唔……”剑灵含混应声,眉毛绞紧,异物侵入带来了窒息和恶心,喉咙抗拒地收缩抽搐,试图把深入其中的东西挤出去,斩清却毫无顾忌的刺戳着,指甲勾划过内壁,血和口水呛进气管里。
主人不把他当人看,作势要把他捅穿,可实际上呢,本体被禁锢在锁灵阵里,断水比之凡人更不如,只像个下一秒就断气的病秧子,却永远死不了。
斩清看人面如土色,顿时心情大好,放了人一马。手指抽出来沾了一手粘液,好在断水并不是人,不食杂粮五谷,也没什么恶臭的味道,就抽了张帕子,自己擦干净了。他捻了个诀,隐去两人的身形。
跪在地上的那位,身形都薄到透明了,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赤裸裸的身体上像是打翻了颜料盘,显出一番凄清的美感来。
修士如常,只是面上浮了一层薄粉,给冷情的人添了几分艳色。
断水用力抵住胸口,咳出一串血沫子来。
那里钉了根木楔,另一端扎穿了人单薄的躯干,贴着脊柱露出一段尖角。
斩清也看人可怜,断水却蹭过来小声哀求着赏身蔽体的衣裳,他还想跟着斩清,他不想回到囚笼里。
“主人,主人……”
斩清被人叫得烦,冷声对人说,“要么你回去,要么你就在这里等。”
说完扭头就走了。
断水有心追上,又瑟缩不敢起身,斩清从不讲笑,说走就真走了,三个月前,修士将他的剑丢下悬崖,没有一点儿犹豫和迟疑。断水好容易才追着人的步子回到晏城。
这才一天不到,又要被丢下了,人怕得浑身发抖。
斩清这一次却没想丢下他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他还需要断水。
南下木野城的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见到萧九冥本人,斩清也没有把握能空手杀了他。
他还需要断水,在他找到下一柄利剑之前。
他去了成衣铺子,买了两身衣裳。
回到巷子里,笨到要死的剑灵还蜷缩在地上,听到脚步声后吓得往墙角拱,在地上蹭出一滩红艳艳的血迹。手臂无措地环住膝腿,却什么也遮不住,混着红丝的白精斑斑驳驳得横陈在臀腿间。
其实外人看不见他。
但是斩清没有要提醒人一声的意思。
他就停在人的身前,抬腿踢了一脚,人还鸵鸟一样装死地闭上眼挡住脸,不肯看来人。
“断水。”
“主人……?”
吓坏的人怯生生抬头去看他的主子,接着眼前一黑,柔软的织物落下来,盖在他的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换上就走吧。”
人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断水可欢欣极了。
斩清冷哂。
斩清背着他的剑又回到长街上,街上人还是熙熙攘攘,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个人。灰褐色的衣裳不显血色,断水胸口穿了个洞,动两步衣襟前后就都湿透了。自己很是惭愧,觉得负了主子的心意。
他没敢把东西拔出来,虽然也知道斩清不在乎他取出来与否,但是他没能力自我愈合,就这么堵着也许还能少流点血。
他苦中作乐地想到是。
断水落后斩清两步,勉强能跟上。
斩清却突然停了下来,断水一吓,差点没撞上。试探问道,“主人?”
斩清回过身来看着断水,看到人眼里疑惑,忍不住皱眉。抬手点了点剑灵的眉心,缓道是,“现在知觉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断水脸色愈加惨淡,正要请罪,突然周围的人声静下来,而地面开始颤动,有节律地,一下有一下颠簸着,像是高速移动着庞然大物正向着这边飞驰而来。
他疑惑地四处环顾着,人还是那些人,两边叫卖的小贩扯着嗓子高声喊着,但是落在断水耳朵里却变得微不可查。
他又去看主人,主人皱起了眉头。
断水心头一突,明白过来,他现在所感知到的其实是斩清的感知。
“听到了?”
说完,也不等断水答复,就一把抓起剑灵的手腕,往路边躲去。
而地面颤动的幅度却越来越大,街面上很快就乱起来,不知道是哪个先开口喊的,“马惊了,马惊了,快躲开啊!”人慌忙忙地乱窜,往哪边儿跑的也有,你推我挤。
自远而近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车轮隆隆。
惊了马的马车还远不到这里,只是人慌了,疯狂向路两边跑。而这时早有先见之明的斩清已经带着剑灵躲到临街的茶楼二层上了。
窗开着通风,斩清扶着窗沿往下看去,拉车的马发了疯一样往前跑,驾车地马夫吓得面如土色,无论抽打还是拉紧缰绳,奔驰的马匹都不听指挥。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楼下有这么一个人和周边人都不同,他没在看街上的乱象,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探身出去的斩清看。
他疑惑地也挪过视线去,四目相对,那人眼睛亮了一下,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又很快红了脸,有几分羞怯地低下头去。
斩清不认识这人。
又面无表情地把视线挪开,似乎不曾对某处有所停留,自然流畅。
他回身时,断水站在他身后,局促又羞愧不已。
斩清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给人开口请罪的机会,慢道说,“你只是一把剑而已,能杀人就够了。”
断水眼里闪过几分难过,却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
断水剑静静地躺在桌子上,被剑鞘遮去了所有锋芒,朴实无华地像一块废铁,就跟现在的断水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做不成。
剑鞘是斩清单为断水打造的囚笼。内外刻着繁复的阵法,一层叠一层,压制,束缚,震煞,诛邪……可断水本就是尸山血海堆出来凶灵。
用过这柄剑的人都疯了,或是被其中的煞气沾染,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走上了全然不同的路,最终都死于非命。
斩清捡到它的时候,剑已经躺在尸骨堆里上百年了,剑灵也被长久岁月磋磨地浑浑噩噩,混沌又糊涂。
剑灵那时还不叫断水,他问面前的少年,“你是谁?”
时正轻狂的修士不惮报上名去。
“斩清。”
剑灵飘在空中,脚尖一点竖起的骨堆就跃至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端详着面前人。“你来做什么?”
“寻一把趁手的剑。”
“这里只有一把剑,就是我……”
剑灵慢吞吞地说道。
“很久没有人来了。”
斩清却不再说话,他透过剑灵雾化的身体看到了那柄背负凶名的剑,眼睛便再挪不开。
剑插在累累白骨间,是那些挥舞着剑杀人的人们的,是那些屈死在剑下的人们的,是那些为争夺剑自相残杀的人们的。
出露在外的半截剑身被红褐的剑锈覆盖,旧日缎带已被蛀蚀成了断丝杂线挂在剑柄上。没由来得,斩清心痛了一下,为一把剑而惋惜。
你来做什么?
没人在问话,斩清却开口,轻轻说是,
“我来带你走。”
不只是灵力被压制,灵体被摧折,断水的记忆也被阵法磨蚀地模糊不清。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哀涌上断水的心头,那个带他走的少年现在一心想他去死。
可是他还想再多看他的主人几眼,斩清很少会笑,笑起来却动人。
“不过……你现在太弱了。”
斩清看着面前有些自怨自艾的小东西也有些不满,遇到危险,他总不可能分心去照顾他。
终于还是松了口,“我会再考虑的。”
断水面上有了讶色,可还没来得及道谢,雅间儿的门却被人推开了。
门扇被一股蛮力摔到两边的墙上,摔得咣当作响,从外面跌进来一个白衣青年。
狼狈极了,身后紧接着还有几个粗布衣裳的壮汉跟进来,打头的人是楼下跑堂的伙计,斩清来时打过照面。
白衣青年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往斩清这边儿冲,发冠都歪了,大喊道,“道爷,道爷,救命啊。”
这人一抬头,斩清认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楼下和他对视的那位。
斩清皱了皱眉,反问伙计道,“怎么回事?”
壮丁堵住门,伙计朝斩清赔礼说是,“客官见谅,这家伙刚才在楼下大吃大喝,趁着街上出事,楼里人都出去看热闹的功夫,没付账就想趁机溜走,亏得我眼尖盯住了他,却没想到这家伙反跑上楼来。”
伙计说得惭愧,“我等没拦住他,才叫他闯进来冲撞了道爷,我们这就带他下去。”
说着就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壮丁就上前来要抓跌坐在地的白衣青年。
白衣人面带哀求地看着斩清。
青年生得俊俏,尤其一双泛着春情的桃花眼,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江砚秋,斩清面色依然冷硬,心却软了一下。
下意识地开口阻拦道,“慢着!”
伙计笑着问说是,“客官还有事吩咐?”
“他的钱我付了,你们先下去吧。”
伙计笑开了,夸斩清心善,奉承了许久,待看着人脸上有不耐之色才打住了话头,带人又下去,贴心地阖了门扇。
“恩人,恩人……”青年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身来,抬手扶正了自己的发冠,又冲斩清拱手道是,“小生明也,谢您救命恩。”
这会儿又不像了,斩清稍稍柔和下来的面色又恢复了惯常冷色。
江砚秋是富贵人家惯出来的娇娇儿,又是个混不吝的。这人不然,收拾停当后,衣裳还凌乱着,面色一正,清隽温润的气质却就出来了。
斩清抬手招呼自家剑灵,“断水,送客。”
断水应声,也冷着脸,却还客气,请这个自称是明也的青年出去。
明也却不想出去,眼珠子滴溜溜滚一圈,也顺着断水往门外走,到门口时,却一把扣住了断水的手腕,手指搭上经脉。另一只手轻轻压上了人的侧颈。
断水虽不是人,身体却也是一比一按照人形人做出来的,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落。
他这会儿身体虚弱地像个纸人儿,风一吹就破,更不用说胸口还被人捅穿了,伤了肺,动作一大就咳血。
是以明也一打眼就知道断水重伤,这会儿细细切上脉了,反倒疑惑起来,这人伤成这样,竟然没死,还能四处走动。真是活久见……
先顾不得许多,明也大声朝斩清喊到,
“道爷,你这位随从伤得很重啊,再不救治的话恐怕命不久矣啊!道爷,啊诶?!”
“诶???!!!”
斩清冷冷地看着。
断水动手了,凭空抽出一柄长剑来,明也大惊失色。
这一走神,让断水有了可趁之机,反手扭住了明也的手腕,剑锋抵上青年的咽喉。
按照常理来说,明也正扣着这人脉门呢,怎么还敢乱动,不怕死嘛?
可断水就不能照常理去论。
他又不是人。
剑压得很深,薄薄的刃边儿割破了人颈项的一层外皮,洇出来细细的血丝。
明也不敢动了,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压轻,惊恐地看着断水和断水身后的斩清。
妈妈呀,踢到铁板上了。
斩清却笑起来,抬手给面前精彩的表演鼓掌,笑得漫不经心,掌拍得也别有深意,明也不明就里,断水却觉得刚才三下是抽在他脸上的巴掌。
你断水现在不该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废物吗?
他想跪下请罪,又不敢放开这人。
面色一瞬三变,越发得灰败。
明也偷眼了了一下断水,思量着,这人真是医学奇迹。
斩清抬手,“放开他吧。”
断水大骇,“这怎么行,主人……这人危”
斩清面色郁郁。
断水面露苦涩……犹豫着,却也听话地放下了制住明也的手,剑也随之消失了。
明也看着觉得新奇极了,心痒痒地想问人怎么办到的,又见人面色差劲,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断水跪下来,向他的主子请罪,尽管明也不清楚这人犯了什么错,起码在刚才那一套动作里,他没抓住这人一丁点的错。
“啊啊……”
他意味不明地叫了两声,像一只聒噪的乌鸦。他有些着急地看一看断水,又看修士,“道爷,我是郎中。我说,我刚才看你这随从的脉象很不妙啊。”
他上前几步,离斩清越挨越近,断水在门口跪得咬牙切齿,手指抓着膝盖骨,直要将自己的骨头捏碎。生生抓出几道血痕来。
斩清没在听,他目光越过明也去看他的剑。这会儿剑灵面容几近狰狞,那些扭曲的情绪他看不明白,只知道,断水跟早些时候乖顺体贴的小东西一点相像之处都没有,简直判若两人。
他勾了勾笑,视线却越来越冷。
随口答道,“嗯,大夫。”
明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已读乱回,他皱着眉,道一声失礼失礼,抬手抓住了斩清肩膀。一切都发生刹那间,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还来不及反应,在门口跪着的断水就横剑挡在他和斩清中间,脖子一凉,他下意识抬手,摸到了一把温热的液体,粘稠的,艳红的,他微微张大嘴巴。
面前人唇边还挂着血,目光很冷,像在看一个死人。他还没死,却毫不怀疑,他要是敢再碰那个修士一下,就会横尸当场。
明也皱着眉咳了一下,自己胡乱用手指摸了摸脖间的伤口,割得很浅。凭那把剑的锋利程度,伤得如此轻,只能说明人剑术足够高绝,同时不敢伤他性命……毕竟看这个名叫断水的怪人,那股恨不得将他拨皮拆骨的狠劲儿,可不像是不愿杀他。
有什么让他忌惮的东西在吗?明也扭头去看被挡在断水身后的修士。
修士面色不明,明也还没来得及细究其中深意,那个纸人一样脆弱却实力过分强横的剑客,突然呕出一滩红血,手握不住剑,剑划过破空声下落,又在沾地的前一刻消失无踪。
剑客的面色越发惨淡,冷汗扑簌簌挂下来,两片唇已经不只是苍白了,透过最外一层干裂的死皮,里面渗出骇人的乌青色泽。
明也医者仁心,他看人难受,身形如此高大强健的一个男人,却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有心扶一把断水,断水却软了膝盖,扑通一声摔跪在地上,人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他怎么了?”
斩清低头看他狼狈的剑灵,没有一点怜惜地回道,“反噬……脱力。”
“都有吧。”
剑灵连凝件蔽体的衣服的灵力都没有了,却生生凝出一柄断水剑在手,两次。
明也听不懂,但他会动手,他蹲下来查看剑灵的情况。
剑灵还睁着眼睛,却仿佛已然不能视物,张着嘴巴,只能喘出些气音来。明也试着去掰开断水掐着手心自残的手,却无能为力。
心里着急,回头看斩清,斩清面色不变,目光冷淡地像在看路边的一条死狗一样。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明也骂一声就蹲下来,断水心口衣服黏腻,明也抓了一把,就染了一手猩红血色。他扒开男人的襟怀,苍白的躯干上遍布青紫,胸口当中赫然一个血洞。
可这些都不是断水痛苦的根本原因。
缠附在本体上的阵法才是。
可明也不知道这些,他就这么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场。
然后断水
停止了呼吸。
在明也的眼前蒸发掉了,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他去了哪里?”
明也瞪大了眼睛
“他该去的地方。”
斩清拉明也起身。
——
“他……他不是人?”
明也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没事,回本体养伤去了,不必担心他。”
“一个剑灵罢了。”
斩清语气平淡,比起断水,反倒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更有意思些,问说,“他要杀你,你还想救他,不害怕吗?”
“医者仁心啦,”明也摆摆手,又道
“他不敢……是您不让吗?”
斩清微颔首,回身请明也坐下,给人倒了茶,“他怕我丢下他。如果他真得动手了,我便不会再留下他。”
明也似懂非懂地点头,捧起杯子,呷一口热茶压压惊。
“伤要紧吗?”
明也摆摆手,“不很要紧,看,血已经不再留了,您的呃,您的剑灵,很厉害。”
明也仰头给斩清看他颈项上横着的两条血纹,浅一些的已经不再出血了,深一些的那条还在向外渗血珠子,不过的确不深,堪堪切开了一点皮肉。不过脖颈这处不比其他,稍有不慎,人就没命了。
斩清在心里重新对自家剑灵的实力有了新的评估。想也是,人能自己从悬崖底下爬出来,追着他的步子,从北地一路跋涉到了晏城,哪里就弱不禁风了?
斩清笑自己痴蠢。
这样都有办法杀人……他还想解开人一身凶煞气的封印,要真如了这狗东西的愿,不晓得要捅出多大的乱子来。
屈指敲桌,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慢慢思量着,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同这畜生共处。
明也有些局促,这人理他一会儿,又冷他一会儿,教他不知所措。
人这会儿又陷进自己的思绪里面去了,他小声叫着,“小道爷,小道爷?”
斩清回神来,侧目看他,挑了下眉。
“嗐……想问问,您怎么称呼啊?!”
“斩清。”
言简意赅。
明也听着耳熟,仔细搜索着大脑储存,然后猛然起身,倒吸一口凉气,“断水剑仙。”
“啊!断水!!!”
好端端的人一秒化身尖叫鸡。
“您,您是要去哪里?”
勉强平复下心情来,明也的心脏还砰砰砰跳个不停。
斩清面不改色地扯慌道,“南下寻友。”
“您也要去南方吗?”
青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修士,修士很受用,态度也和缓下来。是了,斩清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人,江砚秋,云娘,还有眼前的明也,这种不设防的,剔透澄澈的目光,再带一点崇拜,冷情的修士在这种视线的注视下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脸红。
再坚硬的刺都软下来,斩清闭关悟道的时间长,游历人间的时间短,实际也还是个面冷心热的少年。
断水不一样,他在无数人手里呆过,看惯了炎凉百态。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都是在杀戮中度过,他饮过仇敌的血,也饮过同伴的血,父子相残,手足相残,杀过邪佞,也杀过忠良。
是以斩清厌恶断水装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来。
他知道,剑灵骨子里就是冷的,暴虐喋血的因子种在这人的灵魂深处,却一贯会演,而斩清,仿佛记不住教训一样,一次又一次相信了断水,然后被骗。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相信断水说得任何一个字,那也不过是他终于认清了事实罢了。
不过斩清并不愚蠢,他不接话,反把问题抛回去,“嗯,怎么你也去么?”
“是啊是啊,我有一个兄弟在木野做买卖,我要去投奔他。”
说着明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我这幅样子也知道了,我现在身上半文钱也没有。”
“我的行李和盘缠在路上被人抢了,连带着我谋生的饭碗。”
“人家心善,没伤我性命,还给我留了身衣裳……嗐,我要不是实在饿的不行了,也不会起吃霸王餐的念头。”
“要不是您,我都怕被打死……你看看那人,那么大拳头,有我半个脑袋那么大。真吓人!!”
明也做苦瓜脸状。
斩清慢说道,“你说你是郎中,我倒看你像说书先生,话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呀,这不是听得多吗!”人讪讪羞红了脸。
斩清勾了勾唇,不知道信了多少,接着问道,“你现在没有盘缠,也没有防身的本领,一个人,要怎么去木野?”
听人言,明也又苦起脸来,“正愁呢。”
“道爷,您要去哪啊,你看都是往南走,要是顺路的话,捎带我一程行吗?”
“路上用您多少钱,我找到我兄弟后,一定悉数都还您。”
斩清摇摇头,倒一杯茶,又问道,
“要是找不到你那兄弟呢?你又要怎么办?”
“左右是个去处,在当地找个医馆打杂工呗。”
“道爷,您是个好人啊。”
明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修士看,“不会还计较我这点开销,我饭量少,很好养活的。”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斩清端起杯子喝一小口,抬头对上明也的目光。
笑起来,轻轻摇头。
“可惜我不是。”
说罢,目光就冷下来,人没动,而树静风停。
刚过正午,阳光正是最刺目的时候。
斩清的目光让明也心里发毛,忍不住想躲,待要侧首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什么情况!
紧接着他喉咙一紧,就像有什么人在锢住他的身体的同时又卡了住他的脖子一样。没征兆地,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开始咯吱作响,听得人耳膜刺痛,牙根发酸。
咔得一声,茶杯裂开了三道纹,接着就散作齑粉。
茶杯,那个他方才还端着饮过茶水的瓷杯就这么在他面前生生裂开了!!!
明也觉得他也裂开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谁派你来的?”
“有什么目的?”
斩清一句句逼问着,紧紧盯住明也的眼睛,目光像刀一样直直刺进青年人不设防的心底。
可明也哪里开得了口,说得了话,他都快喘不上气了。在不明物的压迫下,他就要被压成一张肉饼,贴在椅背上。不由得开始后悔,早知道要这样……还,还还不如就让断水一刀把脖子抹了呢,起码死的时候能痛快点。
明也满眼不甘的悲愤色。
“呃呃……”
他努力抬手,却连蜷蜷手指都做不到。
也试图用眼神求饶,可落在外人眼中只是嘴歪眼斜的面容扭曲。
救命啊。大哥,我冤枉,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抢了行李没钱吃饭流落街头希望逮一个冤大头宰一笔的平平无奇小郎中啊。
人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鼓出来,冷汗如瀑,将白衣浸得湿透,皱缩着团在青年人四肢上。
斩清只是冷眼看着。
希望能找出些端倪来,可惜了,明也的惊恐是真的,愤懑焦虑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
一个只说真心话的人,在死亡面前也没有破绽可寻。
他不能真得杀了明也。
在他找到理由之前。
修士虽然仍有疑虑,却也终于高抬贵手。
放过了这个快要大小便失禁的可怜人。
明也身上骤然一轻,一种飘然若仙的感觉升腾起,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明也他升华了!!!
“谢谢道爷给小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现在明也想跪下来给斩清磕一个。
您怎么不是好人的,您饶了我一条狗命,道爷,您这是天大的好人啊!
他瘫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眼珠子好像鼓出去安不回来了一样不会打转。
斩清也不催促,静静等着,窗外光斜射过来照亮了修士的侧脸,一时间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可惜现在没人能欣赏这份美,明也是必不能的,斩清这会儿在他眼里比阎罗恶鬼还可怖。
“我我,我看您不像是本地人,口音面貌,倒像是从北地来的。”
“明也当时看见您二位在街上举动了,知道您必不是寻常人……这不就,想着,万一能救一下呢,这不就是机会嘛?”
人说着,带上了哭腔,忍不住抽鼻子。
“明也没有跟踪您,明也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没有坏心思的,您要是怕我坏了您的事,明也这就走。”
斩清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捏住明也的下颌掀高来看。
人脖颈上还有两道红艳艳的血痕,这会儿清秀的面上被捏到变形,真真是可怜极了。可是斩清想错了,明也没在装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外流。骨碌碌滚过颧骨,滚过唇角,滚过下颌,落在修士手心里。
唔……真哭了。
从没有人在斩清面前哭得这么委屈,又强装要坚强。
修士心软了一下,松开手。
“呜——”明也却被斩清吓到,哇得一声真哭起来,扯着嗓子喊到。
“您饶命,您饶命……斩清道爷,不,斩清爷爷,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
“别,别杀我——”
什么跟什么啊。
斩清一头黑线。
微弓腰,抬起袖子小心洇去男孩子的泪,声音也放轻,说着,“我知道了。”
是未曾有过的温柔。
“嗝”
男孩子收了声,可是哭太狠了,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屋子里动静闹得太大了,这时,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扇,朝屋里人问道,“客官,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
斩清变脸很快,冷声答道。
门外人犹豫着,又出声提醒道,“客官体谅小店,屋子不隔音的,当心吵到其他客人。”
“是,我们会注意。”
“那您没事,小的就下去了啊。”
斩清回头去看明也,明也两手捂住嘴巴,又挪动手指,露出一条缝隙来,小声问,“那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啊。”
“可以。”
斩清答应下来,不安定的因素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比较好。
——
夏季雨水多,倒傍晚时,又淅淅沥沥得起了雨。
明也腆着脸跟斩清回了家,修士颇为诧异地盯着小郎中上下打量,无处可去的话,那你此前都是在哪里过得夜?
明也苦哈哈地说,我运气好,进城是双鱼戏莲,模样喜庆,像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适合做定情信物。
“失恋了啊?”
断水强迫自己脸上显出些悲色来,点头,抿紧了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生得清俊,又湿着衣裳赶雨夜里来,很是失魂落魄。
掌柜啧了一声,貌似是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满意。
断水低眉,只盯着地面上细细的裂纹看,耳朵却竖起来,猫儿一般地飞快动了下。
“这么着,”店家拨了拨算盘,珠子飞快地在柱承上上下游移着,“算你十两怎么样?”
断水配合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白苍的薄唇微微张开,哆嗦了一下,却哑然无声。满脸写着,我信任您,您怎么能这样坑我……
“我……”
老板脸抽了一下,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
断水跟掌柜的掰扯到八十两上就不再往上加了,毕竟空手套白狼的事儿……不好太过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男人随手从柜台下拿了个方形盒子,待要把红玉装进去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已经有东西了。
剑灵冷眼看着。
掌柜的歉意地冲断水笑,“记性不好了,见笑见笑。”
正说着,他清点好银两,推到断水面前去。
“客官您也点点?”
断水手伸到一半,突有穿堂风过,摇曳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嗖——
笑着的人突然变脸,手抬起,一支弩箭从男人宽大的袖摆中射出。
原来是绑在手腕上,发动机栝只需手指一勾。那银亮的箭头抹了漆黑的液体。
两人距离太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到了断水面前,可剑灵却是早有防备,
拔剑只在一秒。
刷得一声,雪亮的刃光就宛若一道刺目长虹炸开,划破了夜色寂寥。
叮,
箭矢撞在剑脊上,又滚落在地。
这时离人正近,断水立马挥剑在“店家”胸膛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这人反应也足够灵敏,很快向后躲去,可惜断水没能一剑把人给劈死。再要追时,人一晃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断水绕过柜台到屏风前,抬腿一脚踹翻,人却不见了。
断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却是喉中一甜,剑灵忍不住捂嘴咳起来,咳了一地血沫子。
一把把手里剑掼在地板上,这动手就吐血的日子是真他妈过够了。
提一口气追去后院,地上躺着四个人,三个人打扮像小厮,剩下的那个衣服被人扒了,看起来很像是可怜的掌柜。
人还活着。
剑灵认真想了一下,在等人醒后问话和拿钱跑路中选择了后者。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如果他在这里等人醒,最后很可能会被误认成凶犯,到时候在主人那里更不好解释。
断水回去把那支箭捡起来,随手撕了块桌布将箭小心包好。却没走来时的正门,而是去到院子里,从院墙翻了出去。
回饭馆看明也,明也正抱着空碗趴在桌子上发呆,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口。
待断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后,明也喜出望外,腾得从位子上跳起来,差点就芜湖起飞。
“哎,天!水哥你可回来了。”
“我都快以为你不要我了。”
明也这话说得热切,目光也诚挚极了,断水却不为所动,反冷冷地盯着明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明也又讪讪地坐回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安的笑。
“怎,怎么了?”
“无事。”
断水并没有要跟明也解释一下的意思,他径直从大男孩身边走过去,结了账。
“我们回去吗?”
明也提起伞去追断水。
断水打量了下四周,那股隐隐约约被窥探着的感觉淡了很多,却依旧还在,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听着明也傻里傻气的发言,断水不答反问,
“你是大夫?”
“我是!”明也说着,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断水冷哂,“那还算有点用处。”
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人不仅侮辱他的身高,还要侮辱他的职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愤然一甩袖子,对断水怒道,“嚣张什么,会打架了不起嘛?迟早有你跪着求我救你的那天!!!”
而断水呢,步子都不带停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明也在对着空气发癫。
明也腿短,又拎着一把伞,本来走得就不快,这会儿他停下来,眨眼功夫断水就把他甩出一个街口去。
于是狠话没说两句的小东西又赶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道,“水哥,等我,水哥!!!”
雨停了,城里又逐渐热闹起来,两人出来时不过薄暮,现在也远算不上晚。夜风推开云彩,尖尖的月牙挂上西天。
断水呢,领着明也在城里转着,去买了几身换洗用衣裳,便于路上携带的干粮肉脯,又给自夸医术无比高明的小郎中添了个医箱,不用说,可把明也美坏了,差点没抱着断水的大腿喊爸爸。
买了辆马车,为了压价,断水连色相都不惮于出卖,又是笑,又是哄,睁着眼编瞎话骗得女老板一愣一愣地。明也站一边儿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都快不敢认了,这是哪里是那个三句话不投机就拔剑杀人的断水,麻麻诶,这是个妖精啊!!!
和主人家商量好,明日晨几时几分赶到游鱼巷口,断水这才领着明也回家。
像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明也问断水,“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
断水语气淡淡,“不止一个。”
“天,他们不会要跟我们一路吧,那岂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怕了?”
明也缩了缩脖子,知道但凡自己点一下头眼前这个杀才就要赶他混蛋了。
到家里。
断水给明也搭出一个勉强能睡的狗窝来。
而明也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肚子吃的饱饱的,正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