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无家可归
随着灼热的吐息逐渐逼近,塞维斯忍无可忍。单是想到他的嘴唇会触碰自己的身体,他就已经恶心的想吐。于是塞维斯用尽全力将头撞向赫特下巴,疼痛中胃部涌上酸水,他跌跌撞撞的一路干呕,向外跑去。
“嘶”赫特下巴通红,疼的惊呼,眼睛不停流出泪水模糊他的视线。
不敢触碰胀痛的下颌,连连眨眼驱散泪水,眼前视线晕眩。
赫特甩了甩头,盯着塞维斯向外逃离的身影。“真不听话。”
“你又能跑到哪里去?除了我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收留你吗?”
偏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赫特冷笑:“流浪狗可没有权利自己选主人。”
他并不急于追捕塞维斯。赫特明白,这只可怜的小狗无家可归。
哪怕此刻还能呲牙反抗,试图咬他的指头。但很快现实就会逼迫他回来,跪地求饶。
从架上袋中取出一颗糖果,打开彩色糖纸放入口中,舌头拨弄圆滚滚的糖球,仿佛拨弄的是塞维斯的身体。
赫特轻碰下颌,低声笑起来。
冲出库房,塞维斯脱下挂脖围裙丢在桌面,不顾店员惊诧的目光,拼命跑出糖果店。
阳光照在身上的一瞬,视线一晃,他踉跄着差点摔倒。
站稳身体,恶心感再也压不住,塞维斯走向一旁过道,撑住墙壁低头干呕。
吐了一会儿,擦擦嘴角。塞维斯用掌心揉搓耳朵,腹部,像要把残留的触感擦净。
后背撞在墙面,仰起头看向墙壁间拥挤的天空。蔚蓝,纯洁,看不见白云,只有窄窄的蓝色被这过道裁成细长的丝带。
塞维斯失了神,额头虽然痛却抵不过口中古怪的味道,让他又恶心起来。
伸出手,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投入他的怀抱,温柔的亲吻他的指尖。光束中,起伏的灰尘围绕他,照亮塞维斯眼底的光,却又刹那间熄灭。
他反抗了。
看着双手,心底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依旧压在他的心脏上方。可一抹绿色悄然钻出,长出嫩芽。
他失去这份工作,也失去能短暂维持生活的钱财。
再想找到合适的兼职会很困难。但是他不想回去面对赫特。
他就像散发恶臭与糖果甜腻味道,烂泥聚集在一起的可怖怪物。
只不过稍稍接近他,就让塞维斯忍不住想要呕吐。
双手握拳挡住脸,他不知在向谁祈祷。
这座小镇没有属于他的落脚处。他是雨燕,在风中,雨中,雷电彩虹中,肆无忌惮的飞翔。
落脚只有死亡。
他别无去处,只能回家。
从一个怪物到另一个怪物的家中。
塞维斯低着头,麻木的向阿伦大道走去,距离不远,很快就看见熟悉的房屋。
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推开那扇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勇气或者别的什么。
就算拖到晚上回去,失去工作的事,赫特也会想办法告诉他父亲。
推开门,克里睡眼惺忪的抱着酒瓶倚靠在沙发垃圾堆里,打着瞌睡迷糊的盯着电视上的黑白人影。
举起酒瓶,咕噜咕噜咽下几口,他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钱呢?”
塞维斯沉默,视线从山脉般的垃圾上掠过。“工作没了。”他补充一句:“钱也没有。”
饮酒的动作停顿,猩红的鱼眼在眼眶内游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克里一下一下拍着肚皮。
“怎么回事?那可是个好孩子,你做什么激怒别人?”
塞维斯握紧拳头:“我什么都没做。”
是的,他什么都没做,命运擅自将这世界的一切肮脏与不堪,强行加注在他的身上。
克里又喝了一口酒,看上去很平静,只是挤着眼睛,让它快从眼眶掉出来。
塞维斯额头的红肿清晰可见,他当然注意到这一点。不过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需要钱,只有钱才最重要。
忽地,他举起酒瓶砸向塞维斯。“废物!”他大喊:“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酒瓶砸在塞维斯肩膀,剧痛瞬间蔓延向心脏,痛得他弓起腰身。
酒瓶摔在地面,滚动几下没有碎裂。
“我不是告诫你要听人家的话吗?”克里气得大口喘气,脸颊始终有两团红色。“除了赫特家还愿意收留你,还有哪家店愿意你这个废物去帮忙?”
“带不回来钱,我要你有什么用?”他叫嚷:“我今天还要去赌场,没有钱我压你吗?”
塞维斯冷漠地看着对面越发狰狞的面孔。他的脸扭曲膨胀,像是被高温炙烤蓬松的面包,点缀其上的水果被撑起,快要掉落。
刺耳的尖锐声音,在客厅层层叠加似的回荡,仿佛已经能看见实质的波纹,逐渐向他围堵过来,让塞维斯退无可退。
面对从克里拉威尔口中不断吐出的肮脏字眼,塞维斯身前的景象开始旋转,一切色彩和物体都掉入漩涡。他的身体随之一起摇晃,要把他吸入无尽的海底深渊。
脚步踉跄,心脏恍若破裂,从里面涌出积压许久的情绪。是愤怒或者绝望。
从塞维斯喉咙深处,涌现一声呐喊,歇斯底里,尖锐如锋利的指甲在玻璃表面抓挠。
他放肆的不顾一切的嘶吼,像倾家荡产的富豪,像一无所有的赌徒。
将内心,数十年如一日的痛苦,吐尽。
克里拉威尔显然是被吓到了,停住话语,呆呆地看着发疯的儿子。
“疯了,真是疯了。”他喃喃自语:“你竟然敢冲我喊?”
塞维斯手掌撑住膝盖,努力呼吸空气,额角发胀,脸颊很热,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没缘由的愉悦却让他大声狂笑,笑得泪流不止,笑得从未如此自在。
笑得,一只雨燕冲破狂风骤雨,再次飞向苍穹。
“畜生。”他说:“他要践踏我的尊严,凌辱我的身体。”
“你这样只知道赌博的低贱杂种,难道让自己儿子陪睡这种下作的事,也能理所当然地做出来吗?”
“阿伦大道的老赌鬼。”塞维斯嘲讽地说:“谁不知道你的名头?一个人人厌弃的垃圾。”
“我本该”塞维斯声音哽咽,尽管他极力克制。“我本该不必遭受这一切。”
“你这头肮脏的老狗!”他高声咒骂,笑声不止。
最后的泪水从他脸颊滑落,他看着克里拉维尔铁青的面孔。摇晃身体步履蹒跚地推门离开,看着耀眼的阳光,塞维斯打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个世界。
这一刻,他得到了自由。
风中散去他开怀的笑声,沿着灰色石砖路,走过一栋栋色彩各异的房屋。
咸腥味越来越浓郁,塞维斯来到斯泰兹小镇的海岸。
近处泛着灰色,远处倒映天空一般的纯蓝。一些海鸥飞在空中,远远只能看见一些白点,阳光将海面照耀地波动着银色纹路。
近处,一些海鸥散漫地在沙子上面走来走去,这里经常有一些人过来投喂面包。它们已经熟悉讨食的过程,与他不同,海鸥讨食仍可以飞翔,而他没有翅膀。
今天天气虽然不错,但这个时日也许都在忙碌,海岸处的人不多。塞维斯寻找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有许多巨石做遮挡。
他先是在海边伫立许久,被推到身前的海水打湿他的鞋子,顺着小腿向上攀岩。
太阳准备落下,余晖点燃海面,使他面向的地方一片火红。
他向火海一般的晚霞走去,海水渐渐蔓延到腰部,塞维斯眼中只有无法触及的日落。
“你在做什么?”声音从背后传来,塞维斯下意识转过头。
熟悉的身影坐在巨石上面,手臂搭在膝盖,眼睛被海面的光晃得眯起,看着像打瞌睡的猫。
塞维斯愣住,不知该说什么。
真不凑巧,每次狼狈时,都能被这个人看见。
菲尔德用手搭棚挡住阳光,打量塞维斯额头的红肿。
“昨天见你时,还没有这么严重。”
塞维斯挡住额头的红肿,颇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菲尔德叹气:“又被欺负了?”
等了一会,才听到塞维斯的回应。“更糟糕。”
菲尔德失笑,撑住膝盖站起身,从巨石上方利落跳下。
“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的确很糟糕。”话语中没有嘲讽的意思。
“人所能做最蠢的事,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伸出手。
塞维斯失神地看着身前的手掌,昏黄的光路过他身旁,温柔地披在菲尔德肩膀。
他就站在光中,那双褐色眼珠被光芒同化,似乎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塞维斯向后退,海水蔓延到胸下。他并非什么可以被救赎的流浪动物,也不准备接受谁的好意。
无论中间的篇章如何书写,都不会改变最终属于他的结局。
“再后退,我就要跳进海里救你了。”菲尔德扯着衣服。“行行好,这件衣服很贵。被海水泡了就不能穿了,科顿会念叨很长时间。”
“为了让我的耳朵安静一些,回来吧。”
菲尔德向他走来,海水快触碰到他的鞋子。
海水不算太凉,裹挟着他轻轻晃动,像是在呼唤他进入更深处。
可近在眼前的人,那双看上去粗糙,带着伤痕与茧子的手掌,却在温柔地向他张开。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塞维斯说。
菲尔德抬肩。“真凑巧,我恰好有一间空房可以住一位无家可归的人。”
他抬起腿,悬在海水上方,笑望着塞维斯。“要我走向你吗?”
一阵海风拂过他肩头,让发丝在晚霞中纷飞。天地间所有一切的光辉,此刻短暂一瞬无法与他的笑容相比。
塞维斯怔住,慌乱地移开目光,抓紧衣角。试探地移动脚步向回走,分开海水,他走回陆地,像第一次上岸褪去鱼尾的小人鱼。
菲尔德主动抓住塞维斯手腕,将他拉向自己。他的体温已经被海水泡得冰凉,手指解开扣子,脱下外套盖在塞维斯肩膀。
塞维斯睁圆眼睛,不敢触碰这件外套。
看着他的样子,菲尔德忍俊不禁,揉了揉鼻尖。“我想你应该饿了,走吧,车在那面。”
菲尔德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大概是怕他再跑回海里。他的掌心传来温暖的体温,并不让塞维斯讨厌,有些像冬日壁炉旁。他慵懒躺在椅子上,炉火的温度就这样柔和地贴近他。
醒目的红色轿车就停在路边,菲尔德为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等他入座帮塞维斯系好安全带。
敲击方向盘,车辆慢悠悠地启动,比起科顿的风驰电掣。菲尔德开车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生活态度就透着随意。
偶尔他的视线移向安静呆坐的塞维斯,想了想他没有开口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车的行驶方向,是塞维斯不熟悉的街道,驶进的街区建筑偏哥特式风格。灰败而古旧,铅灰的底色,黑金的描边,仿佛一群吸血鬼的聚集地。
终点是街区中心地带,一处两层高枯黄色外表的别墅。院子内的草地被修整得只留有一寸的绿色,像是翠绿的泥土。在院外邮箱旁插着一块板子,上面领地意识极强地写着「禁止入内」。
菲尔德解释:“科顿喜欢像狗一样划分领地。”食指放在唇前。“可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推开房门,菲尔德邀请他进去。塞维斯看向还在滴水的裤子,止步不前。
“没关系,进来。”
塞维斯走进屋中,没有四处乱看,乖巧地站在门旁。
“你等我一下。”菲尔德去浴室拿来浴巾,让塞维斯简单擦拭身上的水迹。
科顿听见开门声,拿着一本书从楼上下来。看见门口两人时,眉头压下又抬起,倚靠扶手漫不经心地摊开书。
“您说要出去散心,原来是去捡小男孩了。”
“别把话说得这么暧昧。”菲尔德头也不回地说。他让塞维斯跟在身后,将他带到一楼一间空房。
从客厅经过时,塞维斯抬起脸,站在楼梯上强健壮硕的男人,俯视着他。尽管没有透露明显的情绪,但他能感觉到,这个人不喜欢他。
塞维斯低下头,跟菲尔德走进屋中。那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卧室,铺着纯白的床褥,家具也是淡雅的浅色实木制成。床边有一扇四方的小窗,窗户敞开,轻风吹起白色的窗帘。
菲尔德看着塞维斯的体型思索几秒。“先穿我的衣服,虽然会宽松一些。”他转身离开,去二楼取衣服。
经过科顿身旁时,他若无其事地翻动书页,瞥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别在这个时候指责我。”菲尔德说,拍了拍科顿的肩膀。
科顿抚摸脖颈,“我只希望需要照顾的人不会变成两个。”
菲尔德无奈地笑了笑,拿到衣服交给塞维斯,在门外等他。
科顿合上书籍,沿着楼梯往回走。菲尔德靠在墙壁低头沉思,睫毛盖住眼睛,正在走神。
在科顿眼中,他的先生长着一张精明,略有狡诈的脸。笑的时候,又把那双漂亮的眼睛眯起来,像是在撒娇一样。偶尔出神时,五官失去操控,便会露出孩童般纯粹的懵懂与无辜。
他停留在哪里,哪里就有玫瑰盛开。
科顿推门进去房间,门合上,后背抵住木门,手心的书籍被他捏得变形。
塞维斯将黏糊糊的衣服脱下,赤裸地站在屋内。张开手指让窗户的风将手掌吹干,而后小心翼翼地触碰柔软的床褥。
这间屋子比他的房间干净,明亮。是家才有的舒适与温馨。
他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会有一间这样的屋子收留他。
没有每日起来时的酒臭和肮脏,没有谩骂与那个该死的男人。
有的只是窗外一阵阵柔和的轻风。
嘴角在他未发现时,缓慢上扬,露出恬静的微笑。
他将脸庞埋进床边的被子里,闻到一股名叫安心的味道。
脑海中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这短暂的温暖,是否来自上天临别前的最后馈赠?
他知道,没有一个地方会是他长久的家。
穿好衣服打开门,菲尔德为他简单介绍浴室和厨房的位置。并将热好的牛奶和面包交给他。
“如果你更适应在屋子里吃饭,我会每天放在你的门口。”
手指摩擦餐盘边缘。“每天”
菲尔德点头:“在你没有能力离开这座小镇之前,就住在这里吧。”
“为什么?”迟疑一瞬,塞维斯还是问了出来。
他不认识面前的男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更不会明白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菲尔德垂下视线,又抬起。“有些事情可以被改变。没有天性温顺的动物,只有被迫顺从的人类。”
他转身挥手,“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