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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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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传安披上银丝翠烟纱衫,转头见律钟眼中三分担忧三分欲言又止地站在边上。

“……怎么了?”应传安茫然地又回首看半人高的桐木架铜镜,细细端详自己,“这身装束有什么问题么?”

“……”

见律钟依旧不说话,应传安叹气,扶了扶头上玉钗,“这样已经够了吧,也没有再华丽点的了。”

“姑娘。”律钟开口,幽幽道,“有人私下托人问我,姑娘可有婚配。”

“没有啊。”应传安不疾不徐回道。

“哦。”

律钟就沉默到应传安了上马车。

“怎么不说话了?”应传安掀开帘子,对车边随行的律钟小声询问。

“我没事的,姑娘。”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应传安只好把帘子放下,她许久未参加宴会,这会要在车中默默想好等会进了余家该如何寒暄,如何落座,用食该什么姿势,敬酒该如何措辞。

郧阳常年有车队驰过,今日更是车马不绝,随着向余家驶近,车轮滚滚若雷霆起落,各架车上垂帘帷幔交织,各色旗子舒展,风声愈明。更有不拘世俗者,直接掀开帘子和别家聊起来。

堪称五望七姓皆来贺,五湖四海尽来赴。应传安偷着瞄了几眼,甚至看到了几家陇西的大士族,赶紧把帘放了遮下。

再往前,马车行行止止,遇到不少位高权重之人,要避路让道,折腾良久。

“知县,到了。”

朱门前使者仆从往来不绝,复而穿堂,衣角掠过,绫罗绸缎携风带香。

应传安搭着律钟的手下车,观望片刻,往门前走去。

右脚踏进余家的门,和迎客的余家家眷刚对上视线,应传安开口道,“有…”

“应知县!!”

应传安一个踉跄,话咽回去。

余萃二话不说拉过她的手,绕过来往的宾客侍女,风风火火跨过门槛往里头跑。

余萃本就衣着富丽,今日更是盛装,艳阳之下,金玉璀璨,华光四溢,应传安被晃得睁不开眼睛;院中的白玉珊瑚树,漆金高架灯,三彩釉陶器,悬的书帖,挂的画卷,芝兰牡丹,和璧隋珠,无不值千金有价无市,不知精心布置多久,疯跑之下全都走马观花过了。

她准备了一路的话全然未派上用场,倒也好,只是等会献礼要麻烦些了。

“…余娘子。”应传安回头看了眼身后,颇觉可惜,“这是要去何处?”

“宴席还没开场呢。去玩好玩的啊,”余萃眼睛都在发光,热情道,“应知县喜欢什么,插花,挂画,击鞠,吹花题叶?叶子戏?投壶?”

“这…”

“话说我前些日子新尝到了一种茶酒,叫香饮子,应知县要不要也尝尝?”

“我…”

“等会儿簪花应知县想戴哪朵?白牡丹如何,刚好配知县这身装束。”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热情过了头吧。

应传安任余萃把自己带到不知道哪个亭子里,挥推了婢女亲自给她倒茶,实在殷勤得很。

“说起来。”应传安端起茶杯,“上次我与余娘子说的有香需帮忙寻着…”

“没问题没问题!”不待她说完,余萃一口应下,对边上侍立的婢女道,“取些香料来,多取些种类。”

为数不多跟上来的婢女被尽数遣走

应传安心中警惕起来,“余娘子这般直爽,当真叫我受宠若惊。”

“应该的应该的,尽东道主之谊嘛。”余萃哈哈笑道,“更何况…呃…能说吗?”

……这是在问她吗?应传安点头,“能说。”

“那我就说了啊。”余萃清了清嗓子,“前些日子我阿兄不是说要把我们家的熏香生意送人嘛,应知县猜猜是送给谁。”

“…颍川王。”

“猜的真准!我本来还说看看是谁找他算账的,结果…本想着算了吧,结果收到一封信,是我家一间香料铺子的地契。把夹着的信纸展开看,里边说要我请你来我阿弟的生辰宴,若请得来,整支香料生意都能送我,后边还盖着颍川王印。”余萃感慨道,“还有这种好事。我不就赶紧应了吗。”

“……”

“……”

“应知县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我刚刚说的没什么问题吧?”

“余娘子有没有考虑过,”应传安犹豫着提醒,“殿下可能不太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呢。”这姑娘是真敢往她这儿说啊。

“……”

“……”

“啊…”余萃张了张嘴,若无其事地从刚来的婢女手中接过香料盘,“…来来来应知县,随便选点香丸看看有没有接近的。”

应传安也顺着她来,从红木漆盘中随便拣了枚嗅了嗅,放回去,“不像。”

“换类试试。”

一来二去试了几遭,各类常见的香型都试闻了,应传安还是摇头。

“你那到底什么香,真的有那种味儿吗?”余萃震撼道,“这天下竟还有我余家没存的香?”

应传安摇头,“绝对是熏香。”

宴席将开,宾客几乎到齐,周边人越来越多,鬓边花香和香囊里的气味侵过来,嗅觉也疲劳得很,余萃左右看了眼,示意婢女把香盘端起来,“不行,我们换个地方再试,我可太在意了。”

应传安失笑,“余家现在还能有没人的地方?”

“那应知县可太小瞧…”

话音未落,周边细语谈笑的人瞬间摒声,步声迭起,应传安起身想绕过遮挡视线的亭柱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未站起来,余萃在边上狠狠按住她,面上是未有过的敬肃,应传安想着大概了发生什么,顺着她的手跪在亭上。

果然,她方跪下,一声声敬拜就响起:

“拜见殿下。”

应传安身上冷了一瞬,俯身顿首。

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身子止不住轻轻的颤,本来欢声笑语不休的园子现在静得可怕,让她的血液也渐渐凉了下来。

牡丹花丛还在风中曳动,她这个位置即使抬了头也看不到亭外发生什么,受跪拜的人迟迟没有出声,她们便只能跪着。

许久没经历过这么压抑的氛围了,应传安心中莫名揣揣,半点风吹草动都能分去她心绪,叫时间也模糊起来,分不清是否已然足痹。

她无比清晰意识到,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此时无论四世三公还是滔天权贵,只能躬身俯拜。哪怕不曾正眼看王侯,时务当前,也不得不顺之。

毕竟这是个真不在意名声的,又位高权重,鬼知道能做出什么疯事。

踏步声渐近,等那玄地金绣团花的衣摆停在自己身前,应传安血液几乎凝固,随风弥漫来的牡丹花香让她呼吸不通。

“郧阳知县。”

应传安闭眼。随着这一声唤,即使周边跪拜的诸位宾客守礼未曾看来,注意力也如有实质般压在肩上,压得她头皮发麻。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做揖,勉力维持住面上的从容,恭敬道:“郧阳知县应传安,见过殿下。”

俩人好似的睥睨之态从何而来,又是怎敢在门,他是天生该做那些事的人,这是还未发生的既定事实。

应传安来不及多品味这直觉后的含义,匆匆错开视线闷头向远处走,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所有人都不相信真的将有乱世到来。她不想看到他,只想避得远远的,离他带来的波涛汹涌的预感远远的。她厌倦了猜测和惴惴不安,这些只存在于笔下嘴上的细若游丝的呓语,比真正的灾难还要折磨人。

“前面有一家书肆。”陈禁戚道。

“嗯。”她心不在焉。

“门前排队的人都挤都街上了。知县不去关心关心?”

“……”

二人走到店前才听清那乌泱泱的人群都在叫嚷什么。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再理一理,能发现最中心有一个男人一直在与店家对峙。

“你家这本书一直都是卖二十文的,怎么偏偏到我们这里就涨价了?”

掌柜的表情非常难看,“公子,您这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东西要看世道定价?现在朝中盛行这辩法文风,学子间供不应求啊。”

“前些日子盛行《三行议律》,你们涨价,现在变成这本,你们还是涨价!一群投机取巧的逐利之辈……”

“公子你这说的,我们商贾之流不逐利那做什么生意。再说,我们就差亏本了,公子是不知道,最近漕运停了,几个商行都缺货,自然样样东西都要涨价来填补亏损的。”掌柜的笑了。

“等等。”

众人都往发声的人看去,应传安站出来,继续道:“敢问掌柜的,漕运为什么停了?”

“这……这姑娘是什么人?”掌柜的被问愣住了,看向那个和他拌嘴的男子,“也是你们书院的?”

“不是。”应传安回答他,心中的烦躁快止不住,脸上还笑盈盈的,“还请掌柜告诉我。”

掌柜的语噎,后知后觉地闭嘴,“姑娘听错了,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说过……”

“……”

他说完,对一行店员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来,向围观的众人躬身道歉:“各位散了吧,我家今天打样了。”

那群书院学子茫然地看着,还要说什么,但店家全然不理会,一行人息声,往店内走,掌柜的面色急促,步履匆忙,结果被拦在门槛边。

见还是那个姑娘,他神色不善:“小娘子还要做什么,不要打扰本店休息。”

应传安道:“郧阳的漕运什么时候停的。县令知道吗?”

“你…”掌柜的看她就是不让开,朝周围人示意,然而,手势没打完,眼前就多了什么东西。

“我劝掌柜如实告知。不然来问的可是衙门的搜校队了。”应传安晃了晃手上拎着的令牌,并非知县令印,只能看出是县级手令,只要在郧阳做生意,就不可能不认识。

“……”掌柜意识到这不是善茬,凝重起来,盯了她许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漕运…这,去港口看看都能知道,就是前几天的事。鬼知道为什么停了,我还想知道呢。”

应传安笑而不语,慢慢走进店铺,径直走到柜台后,拉开台子的抽屉。

“苏氏商行。”她念出算盘上刻的小字,“明天就查你家了,连着苏氏门下所有商铺都查查吧。”

“掌柜刘孝喜。”应传安继续,“再顺便看看刘家的赋税,不知道和收入相不相符。”

“等等…等等…”刘孝喜走进来,把抽屉一把合上,“姑娘…姑娘随我进里边说话。”

应传安看向门外,陈禁戚没有进来的意思,而是向她轻轻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应传安走过去,袖口一冷,她体会了下,摸到了坚硬的刀鞘,是一柄匕首。

陈禁戚放下遮掩动作的披风下摆,没有多说一句,退到人群中。

书箱成栋放置,应传安缓步走在其间,感觉能听到溢出来的文字。

“这就是你们家库房?”她蹲下,翻查放置较矮的一箱箱的书箧。

手下的书纸质劲韧,装帧齐整,墨香阵阵,成色甚新。看来他家生意很是兴旺。

刘孝喜不语,静声跟在她身后。

见他没有回应,应传安自顾自蹲下,刚碰上那箱书,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嗡鸣,她骤然回头看向他,另一只手悄然摸到刀柄,提起戒备,“刘掌柜很紧张吗?”

“恕我多嘴,书籍珍贵,近来运输更是艰难,姑娘还是下手轻些为好。”刘孝喜这句话倒是真情实感。

应传安瞥到他按在腰侧的手,心下推断好走势,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回道:“自然。”

下一刻,她闪身躲到一边,背后袭来的刀刃迅速割断她的发带。

发丝散乱,应传安笑出来,多少年无人对她刀剑相向。面对他刀口下急促攻势,她连连避开,手上的匕首一时间没舍得捅过去。

“刘掌柜,店里死人不吉利啊。”

“你怎么偏偏注意到了呢,”刘孝喜面目已然扭曲,注意到她尽数避开,心下一凉,手上章法全乱,“怎么偏偏要…”

应传安看到他出招混乱,猜他全然没有功底,估计是打算从背后一击制敌,没想到居然叫她躲开。

难怪,这掌柜虽说是商贾,但一身书气,或许先前不曾涉身杀事,这样的人竟然沾染了上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心中分析之际,她手中的匕首已然架到他脖子上。

“刘掌柜。”应传安在他喉间比划,略带惋惜,“现在可以全盘托出了?”

她拿这威逼的法子问过不少人,那种抵死不从的情况少见,刘孝喜不例外。

应传安按他所说,打开了几个箱子,它们都堆在角落,试图避人耳目,刚一拆开,一串金戈交撞的声音,刀剑滚落,寒芒刺目。

应传安闭了闭眼,压下窒息感。此时,在她脚边散落的好像并非几柄刀戈勾铩,而是所有有识之士,达官显贵们早有猜测的,盘旋在所有人头上的猜想,鲜血淋漓地坠落实地。

刘孝喜脸色发白,坐倒在地,“我就只负责收货做假账。上头每次都会少给三箱书,再叫我通过涨价保持账本能对上,别的我再不知道了。”

应传安听他说完,脚尖踢了踢那堆兵器,“那这些呢?”

“这个我真不知道!私藏兵器可是大罪!”他激动道,“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收到的货对上了,我本来想着还能捞一笔,结果谁知道打开是这东西!”

“看来这些本不该送来的,是他们不小心给你了。”应传安能猜到大概了,此时,她如此不愿意承认,那个早有预感的事马上就要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刘掌柜,我问你,你们除了漕运,还通过什么方式拿货?”

“有些书籍珍贵,所以还有一批货,会找镖师押镖。”

“也就是走陆路了。让我猜猜,是不是不论远近,你的上头都要求押货必须走北容山?”

“…是。”

北容山山匪横行,按理讲,商队避之不及,谁赶忙往上凑,不就是上赶着被抢吗?就是上赶着被抢。

应传安笑了一声,把匕首从他脖子上放下。

她给自己束发,悠悠踱步至库房门口,轻声道,“你们先前少的货,都是这类玩意儿,每次路过北容山,山匪就会来劫走这些走私的东西。”

“刘掌柜可看清楚了,”应传安指向那些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都画了红标。北容山的山匪和上去送货的对这里边是什么心知肚明,里应外合。”

她说那群山匪怎么不抢大商行,专挑小商队下手,本以为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结果是因为大商行们上赶着送啊,哪里需要抢。

她不是讲给刘孝喜听的,但看着他随着她所说的,身体抖如筛糠,脸上浮出了她所熟悉的恐惧,那是她在幼时见过无数次的神色,不久后将与天下人如影随形的神色。应传安确实想折磨他,见他如此反应,笑着继续说。

“让我继续想。漕运停运,是被人拦停了吧。而且,就在郧阳这块儿拦停的。漕运运河被堵,水塞不通,分流他处,以致周围河流湍急。你们几个商行联合漕帮把消息锁起来,不上报情况,郧阳又物资丰足,反正只要商人不说,谁也察觉不到物资少了。所以,至今,县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对官府的人一向瞒得紧。”

“你们要做什么。”事情至此昭然若揭,应传安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他的眼睛,“你们有一个人敢说出来吗。即使圣上不追究,你们有一个敢承认你们要发起什么吗?”

他把匕首递给他,帮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刀柄,“你们要拔剑而起,你们要伏尸千里,你们要杀人。”

她停了会儿,才把那个词说出口:“你们要谋反。”

“……”

“你早就知道。你博览史书,通晓五经,你能猜测到,但是你不敢信。”她说的无波无澜,放开他的手,一步步往后退。

“你不是唯一一个,苏氏商行也并非唯一一家。郧阳官商勾结,早就不知道走私了多少甲胄,多少粮草。三年前,上一任郧阳知县将粮食尽数给了那群贼寇,导致郧阳粮价失调,便谎播旱灾向外征粮收稻,也不算假话,毕竟郧阳当时确实无有一粒存粮。”

“你们用天子的钱,百姓的税,去养一群烧杀抢掠的贼,去谋陛下的反,去杀他们的亲人。”

来时就日薄西山,现在已经到了夜半,整条街市的人去尽,只有一个人,伫立在月色中。

“怎么样?”

“……”

真没想到能在门口看到他,她以为他早该回去了。

月光如银,应传安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她的下裙,从腰到尾摆,有一串殷红的血液。

“打起来了?”陈禁戚把披风递过去。

应传安垂着眼,接过披上,似是疲惫至极,点头:“他自杀了。他命不该绝,但我不知道还能责备谁。”

“……”

“殿下。”她突然喊到,“殿下。”

“什么?”

“……”话到嘴边,应传安脸上又浮起那类笑容,改口道,“殿下陪我回去吧。”

他没有应声,但三息过后,二人一同抬脚往府邸走。

郧阳夜里也没人点灯,只有星月还在,此时晦暗不明,周遭环绕的云层诡谲。不知何时起,明月变成这副模样了。

陈禁戚停下,她随即驻留在原地。

应传安看到他的眼神,露出了上次挑灯夜谈时的表情。

她偏爱将一切都说的不明不白,意味深长,不允许自己受到探究,甚至不允许旁人有窥探自己的想法,她不愿意把自己展露无遗。一旦有人对她维持出来的谦谨宛慎的外表有所质疑,对她刨根问底,她会不知所措,以至于自暴自弃。

然而此时此刻,她将自己打开,把一切写在眼底,再直直望向陈禁戚。

她神色一向恬淡,势必将内里的东西捂得死紧,不允许他人窥到半分,表面上又通常太过柔顺,仿佛何等事物都能承受,就宛如日晷一般,随着外物轮转而投下不同的影子。实则,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严防死守的内里半点不变。她可以轻易做出违心的举动,但难以发自心底地认同。

可是,她所熟悉的自己,她坚守的自己,无法预测这条路有多远。

时辰,远近,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她站在两处天地的交界,头晕目眩。街道万籁俱寂,应传安却听到了厮杀声,惊叫,马匹嘶鸣,刀剑交击,这些从她出生就听到的,贯彻了她幼年的声音。

这些声音,源自英雄豪杰的喊杀,源于深宫后主的痛哭,源自她夜读史书见过的所有文字,源于她亲眼目睹的一场场苦战,源自她沙盘上布的兵。

她仿佛置身幽州,脚下全是骸骨,谁母亲的骸骨,谁梦中人的骸骨,漂泊无依一无所有的骸骨。尸骨会被拖去焚烧,如果在冬天,周围会聚集一群取暖的人,那是尚且生还的人,他们把手伸到亲人和故人的身上,看他们在火光里消失殆尽,什么都留不下来。最后,这些取暖的人也会走近火中,这场火,这场烧人的战火,从生到死,从一个王朝的建立开始,从前人的口叙笔述中燎出,烧死了所有圣训人伦,盛宴,大义;拿新生的孩童,一个少年,一对父母做柴火,拿所有生来就无能为力的人做柴火;凭借后人慷慨的释然和前人的逝去,凭借新生命们的勃勃野心,将愿意的,不愿意的,都拽进焚身烈火,来让它贯彻青史。注定什么时候不再有生,就什么时候不再有死。

他看向她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她溺亡了,然后,一个新的影子从她眼底浮现起来,那是史书中有所记载的影子,是郧阳知县,是应拾遗,是应家二娘子,是不曾谋面的人,她站在这条街道,与天地融为一体。

暴雨忽至,铺天盖地的水雾。

二人几乎是踩着点儿到了府门,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律钟执伞迎上来,张口想喊应传安,却看到她边上还有人,一时愣在原地。

应传安咳了一声,推着她往廊道走,律钟顺着她的动作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姑娘,伞…”

“你自己打就好,三个人遮不下。”

“这…”律钟想说什么,但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廊道,雨水被挡住,她试图看清自家姑娘边上的到底是谁,不想那人披了斗篷,看不清面容,只能根据身形判断出是个男子,她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立刻把视线收回。

应传安默默把人挡住,支开她,“小钟,找人备水,我们…我要沐浴。”

“是…”律钟犹疑地看了二人一眼,三步一回头地撑伞离开了。

应传安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迟疑了。孩子怪实诚的,她说她要洗还真只给她洗。

她看着屏风后孤零零的浴桶,又看了看陈禁戚,笑道:“殿下,鸳鸯浴啊。”

“……”

两人都很倦了,应传安本来不打算调戏他,却无意看到那小几上搁的也只有自己的衣裳,她眼中透露了些狭戏,自己率先往外走,从屏风后探头道:“殿下先请,我再找人备水。”

雨水催寒,分明该算是夏日,夜里却寒气逼人,偏生暑气难消,门窗紧闭,二者相峙,分外闷燥。

应传安褪去湿透的衣物,靠进浴桶,把半张脸埋进温水里,让水面升到唇上。

她在水中伸手,这双手理应满是厚茧和伤痕,现在除了中指略有一层文笔茧。余下的痕迹,那些她夜里舞剑,笔耕战论的痕迹,都被岁月覆去了,短短半年,她离开陇西不过大半年,亲友凋零,家书难成,仿佛一无所有了。

回想起陇西,回想起幽州,只有满天血色,难以入眼,可是,现在她必须把那些记起来。她曾经是如何把人头从项上割下来,如何起势排兵,急静行军,今晚一过,就不该再只存在于回忆了。

越想越是烦躁,应传安把手摔回去,啪嗒一声,水花四溅。她闭眼歇一会儿。

“姑娘!”是律钟的声音。

应传安睁眼,坐起来向外看去,回道:“怎么了?”

什么事儿能叫律钟这这时候找上来?

“有一封密信,送信人说必须立刻交给姑娘。”

“……”

应传安看一眼身下,揉了揉眉心,“好,小钟放在案几上就成。”

她粗略擦干身子,披一件外衫走出,齐腰高的漆金案几正对着室门,遮在屏风后,她拿起上面那封信。

这封信,紧急到在暴雨肆虐的半夜送来。

信件用骑缝章封过,应传安认出了印章,心沉到最底,迅速展开细细看完。

她无言站在原地,水滴顺着发丝滴落,最后彻底冰冷。

应传安渐渐找回知觉,垂眸走回去,把信件丢回水中,笔墨被洇开,字迹模糊不清,最后完全散在水中。

她看着那一张薄纸溶成碎屑,为自己穿上衣服,走出小室。

现下或许已至丑时,天空辨不出明暗,

门外大雨呼啸,狂风急吹进窗内。她顶着风口走在廊道,轻薄的衣衫好似随时会被溅起的水珠沁湿,栉风沐雨,最后到达了一间房室檐下。

应传安推门而入,温暖的水汽能把人蒸腾融化,她处于冷暖交界,愈发觉得燥热,手指和鼻尖返上僵寒,几乎快落下泪来。

她对着屏风后隐约的人影道:“殿下,我想做了。”

里面久久没有回声,半响,陈禁戚从屏风后走出来,冷笑道:“我当然知道。”

应传安眨眨眼,尽管早就有谋划,真切看到眼前的景象,她还是呼吸一窒。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捏住他腰上的红带。

这是一件肚兜,白底玉兰花绣纹,红带封边作系,因着是她的衣服,在他身上着实有些小,柔软的丝织物紧裹他的胸膛肚腹。颈后,肩胛,腰际,三处各用红绳系了结扣,绳带尾端柔顺地坠下。

他半披了件外衫,不如不披,松松垮垮挂在臂弯,衣领处直掉到胯,堪堪遮住臀部。他半湿的发丝都拢到胸前,艳红映衬,脊背更似美玉,应传安轻抚上他后背暴露的大片肌肤,陈禁戚颤了下,系带随他的动作晃动,搔过她的手腕。

“…殿下怎么穿上了?嗯?”她的指尖从他脊背住下划,勾了勾腰上那处的红绳,再继续往下,在他腰窝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下,余下的地方都隐进外衫,她随即收手,“这可是我的衣裳。”

陈禁戚看她就硬装,懒得同她掰扯,转身避开她的触碰。

“应知县不乐意,那我便不穿了。”

应传安干笑,把人拉回来,“殿下,让我看看。”

她嘴上说是看,手隔一层布料贴上他的胸乳,胡乳揉了两下,丝绸冰凉,手感又很柔软。陈禁戚被摸得直皱眉,乳尖立即将布料顶起小角,应传安感知到,干脆把肚兜上玉兰刺绣那块儿往上扯,压住那点,让绣纹去磨弄,陈禁戚受不了,被她弄的后退,最后被抵在齐腰的案几上揉奶子。

“别揉,痛。”他别过脸,耳根通红。

这具身体现下显得分外好掌控,腰肢更加纤凝,应传安听话地收手,去掌住他的腰,大腿再逼近,卡入他双腿之间,他只好坐到案上。

外衣搭在他腿上,应传安把那拨开,握住他的东西。

“嘶…”她手上没有一点温度,陈禁戚被刺激到,用脚尖踹她膝盖,“你去挖冰了?”

“外面好大的雨。殿下,我好冷,”应传安往他身上压,把他圈抱在怀中,“让我暖暖。”

“……”

肌肤相贴,二人呼吸声渐渐急促,却都仅仅拥抱对方,应传安的指尖偶尔在他性器顶端扫过,陈禁戚气息一乱,依旧不说话。

硬是无人动作。

许久,应传安眼尾忍得发红,松开手里炽热的东西,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

“殿下,好殿下。”她把人腿掰开,撩开自己身上的薄衫,东西直接往他腿心顶,一张秀美的脸尽是诚恳,柳眉蹙起,“腿张开好不好,我好难受。”

陈禁戚移开目光,由她摆弄。她哪里给了他拒绝的机会,在他腿间一跳一跳的,恨不得现在就塞进去。

应传安顿时高兴了,亲了亲他的侧颈,就要下手,被陈禁戚拦住。

回想起她手上的温度,陈禁戚道:“你停着,我…自己来。”

见着她面露喜色,他眉心直跳,又想踹她一脚,她却退后几步,找了个最佳观赏距离。

陈禁戚磨牙,最后,他笑起来,带了赤裸裸的挑衅。

这神情看得应传安一顿,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利落得很,当即将双腿分得更开,踩在案沿,把一切肆意暴露,大腿内骨线条若隐若现,好似月一般的色泽。他抬手,指尖塞进唇中,然后,张开嘴,让她看清手指是如何在艳红的舌尖搅动,一双眸子里碎光熠熠。

他手指尖儿沾了水液,往身下游走,隔着丝绸肚兜,虚划过喉结,胸口,一直到小腹的玉兰绣纹,他意义不明地比划了什么,在那处勾勒了个形状。

应传安看得滞住,视线随他指尖向下延伸,陈禁戚却突然停下,合上腿,拿外裳遮住下身,一个人弄起来。

“…”她忍住险些飞出的脏话,“殿下!”

陈禁戚充耳不闻,低头咬住下唇,幅度愈大,水声清晰,能叫人想到一层薄丝下究竟什么光景。

应传安要上前来,他忙中抽空抬头看她,眼中已经蒙了层雾气,轻声道:“应知县等等,还没有好。”

虽然拒绝的果断,实际上,他早就按耐不住,动作急促,弄得自己脚尖蜷起,就是得不了趣,但看到应传安那边更是折磨,他竟然笑的更盛。

“殿下。”应传安执意走过去,被他用另一只手抵住,随着她逼近,他颊上肉眼可见的泛起红晕,手下的扩张也停止。

两人又静默许久,气息侵染到对方身上,最后,陈禁戚垂下眼睫,放手,掀开了外衣。她立马抚上他的大腿,往腿根细细摸去,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扶着性器挺腰顶进去。

应传安把他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他仰头,颈上的红绳牵扯,肚兜在胸前绷紧,衣物本就小了,现下乳肉弧度愈发丰盈。她从右侧把那拨开,手掌探进去,撑开一块地方,陈禁戚被勒疼,只好低头,就看到她拇指指腹按揉自己的乳尖,往下,性器直入腿间,开始在那块儿抽送。

她顶进去了,左手手指还按在穴口,将臀肉掰开,慢吞吞进出,齐根末入,入到最深再抽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陈禁戚,语气雀跃:“殿下,看。进去好多,您都吃进去了。”

“……嗯…”陈禁戚因着她插进而绷紧,被骗着看了两眼,手指立马扣住案沿,维持不了表情,不过很快,他脸上就彻底蒙上春色——应传安在他看过来后狠肏起来。她大口喘着气,一张芙蓉面都是快意,眼尾泛红,是真的舒爽到了。

“殿下,再夹一夹,我好舒服。”她在他耳畔诱哄。

陈禁戚闭眼,根本不需要他主动,在她反复肏弄下穴肉早就热切地绞紧。他快承不住这样的颠簸,大腿上的软肉在案沿磨得发疼,应传安注意到了,将手从他乳上收回,怜惜地摸向那,随后,他被抱着翻过身去,应传安的手撑在他腰后,把他按在案上肏。

“你…”性器在体内各个角度顶了个遍,陈禁戚想骂一句,话语顷刻被顶得支离破碎,他听到应传安爽得直吸气。不消思考都能猜出那张脸上此时又是什么表情,眸子里必定有她惯有的深沉,那是一种探究又散漫的凝视,太过直白冒犯,所以她时常低头垂眼,用恭敬的表象来掩盖这最隐蔽的神色。

应传安此刻确实流露出了这神态,她盯着陈禁戚脊背上那一串漂亮的,隐在黑发间的结扣,看脊沟间蝴蝶一样的红带扣随自己的冲撞而抖动,翩翩欲飞,她手掌上移,两根手指把肩胛上那只压住,往下扯。

绑得太紧了,由其是这一条,红带本来就陷入肉中,现在再扯,重磨到他发肿的乳珠,她听到陈禁戚嘶了一声,于是松手,指尖再向下,抵进臀缝,在被反复蹂躏的穴口细细抚摸。她今天格外沉迷于体会在他身体里进出的感觉。不多久,她听到他呻吟的调子高起来,有些要哭的意思,指下的穴肉一阵抽搐,时间够久了,应传安被绞得小腹发紧,不想多忍,干脆地交给了他。

“唔!”陈禁戚高潮中被内射,身子完全瘫软,精液溅到自己身上,沁进肚兜的面料里,玉兰瞬间斑驳起来。

他缓了会儿,感觉到应传安的手还按在他腰后,微妙的位置和角度,轻易叫他动弹不得,稍微挣扎就腰骨胀麻,陈禁戚蹙眉,声音沙哑:“你放开。”

怎么说也要歇会或换个姿势,再次点今天到此为止。

应传安恍若未闻,指尖在他尾椎打圈,陈禁戚被摸得发颤,她说:“殿下这里好敏感。”

“……”

“上次就注意到了。”她说着,松开手,撩开他脊背上的乌发。陈禁戚顿时就想挣开起身,她便抬脚坐在他腰上,死死压住他。

他不知道应传安要做什么,但腰脊一热,他瞬间意识到是什么贴了上来,颊上红得要滴血,“应玄平,你疯了吗?要做就好好做…那有什么好玩的。”

“殿下的反应就很好玩。”应传安慢条斯理地往那块皮肉上顶,随着磨蹭,陈禁戚一直在抖,她眼睛看着簌簌颤动的红蝴蝶般的结扣,顺着玉痕似的脊沟,一下比一下肏得狠,性器的柱身还带有她刚射的精液,给他肌肤蒙上一层白浊,几滴染到红带上。

她的衣服,贴身的衣物,就这么被她亲自全然弄脏。

陈禁戚说不出话,感觉太怪异,这不是快感,是酥麻的痒,顺着脊梁直入心口,无从发泄。

这根本不算被肏了,她现在只把他的身体当做泄欲道具而已,陈禁戚明明不该有什么感觉,甚至都没理由抗拒。可是,那种酥痒侵到骨子里,他产生强烈的渴望,想叫身上各处都被抚弄,想要她狠狠插进正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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