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明珠】
“看来今天日子不错,撞上小年轻出来玩呢。”吴方瑶看热闹不嫌事大,朝林眠秋挑眉,“都是听寒的同学,你这当爹的准备隐身么。”
“……哎,和你说话呢。”
“嗯?”林眠秋收回视线,“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说你儿子又高又帅,可招小姑娘喜欢。”
他们的位置偏一些,被一排朦胧的水晶屏风挡着,即便专门往这边打量,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并不引人注意。
林眠秋竖起食指,示意她小声一点。
“不是想揍人吗?”吴方瑶晃了晃腿,单手支着下巴,还在一个劲儿地撺掇,“现在那小混蛋离你十米不到,赶紧上呀!最好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出口恶气,告诉他谁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行了。知道你舍不得。”林眠秋瞥她一眼,“我不动手。”
“知道就好,还不是怕你们越搞越僵。凡事耐心一点,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吴方瑶见好就收,缓慢地呼出口气,又伸了伸懒腰,“五点半,不和你玩了。我得回趟医院,最近来了新人,还是看着点安心。”
“我送你。”林眠秋把小费压到花瓶下面,“走吧。”
咖啡厅生意不错,正门进进出出,正好背对傅听寒。吴方瑶走在林眠秋前面,竟莫名生出做贼之感,脚步和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生怕高跟鞋踩出动静。
推开格栅门的那刻,连空气都如此清新。她如释重负地走出好远,才发现林眠秋还站在门边。
男人侧脸温雅,羊呢大衣包裹住修长的身形,即便只是匆忙一瞥,也难掩骨子里透出的从容气质。
他在门廊的阴影中向内看去,眼神像捧安静的冰,淡漠、低缓而理性,又带着一点点很难被人发现的,欲言又止的窥度。
奶油的浓香挟着少年人的欢笑,逐渐消散在风中,可那抹若有若无的探寻,却让冷水的溶淌有了温度。
吴方瑶皱起眉,却说不上为什么。
“林秘,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真是你!”
两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来,打头的四十来岁,肩宽背厚,一身名牌西装,旁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白色外套,金丝眼镜,挺清秀的模样。
林眠秋笑了笑:“刘总。”
刘恒摁灭烟头,三两步上前,殷勤备至地说:“老早就想请您坐坐了,如今在街上遇到也是缘分……择日不如撞日,要是您晚上没事儿,不如我来做东,叫些熟人吃顿便饭?”
林眠秋没什么表示,倒饶有兴致地看向旁边:“这位是?”
“他……”
“我是刘总的助理方怀悯,今年刚进恒泰市场部。”年轻人礼貌上前,微微弯腰,“您叫我小方就行。”
“哈哈,是啊。”刘恒笑了两声,突然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小方和您可是校友,实打实的高材生。”
“承蒙刘总关照。我一刚毕业的学生,做事懵懵懂懂,只能靠母校的余荫撑撑脸面。”方怀悯露齿一笑,“比不上林学长,最年轻的校友会首席。”
“您在去年校庆礼上展露的风采,至今令人难忘。”
“方怀悯,好名字。”
林眠秋听多了奉承,更不会蠢到把漂亮话当真,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对交谈的兴趣到此为止。他远远扫了眼对面的好友,见女人扬起通讯器,狡黠地做了个手势。
林眠秋划开信息,一张胖橘离开的表情包。再抬眼时,吴方瑶已经走了。
“林秘……那是您儿子吗?”刘恒指着林眠秋身后,嗓门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模样可真标致。”
林眠秋转身去看,才发现傅听寒和宋觅换了位置,看他好久了。
小崽子们最是好奇,见同伴分神,便也将目光投向门外,一时之间,四个小孩八只眼睛,探照灯似的,齐刷刷聚到一处。
林眠秋嘴角微抽。
此时此刻,过多推阻倒显失仪,出于礼貌,他只能朝傅听寒招了招手。
傅听寒和宋觅交代几句,顺势离了座位。
少年眉目旖丽,远望时安静乖巧,在暖灯下透出雾朦朦的晕染感。离得近了,才觉步履悠然,意态闲适,梧桐落叶擦袂而过,更添流云漫卷的潋滟风致。
他站到养父身边,轻声打了招呼。
见上司闷头不语,方怀悯便笑着夸赞:“百闻不如一见,学长家的孩子,连仪止都比旁人出挑。您在媒体前藏着护着,照片都没留几张,如今可算见了真人。
“不知道现在多大了呢,有没有十八岁?”
“……掌心明珠,也不过如此。”刘恒忽然喃喃。
“刘总。”
男人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点加深的笑意。
刘恒如梦初醒,正对上林眠秋平静的眼神,那瞳仁黑不见底,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回想起方才的失态,不由打了个寒噤。
方怀悯毫无察觉,倒和傅听寒攀扯起来。他刚从学校毕业,在上司与前辈面前还提着口气,此刻见到更年轻的,自然很有话题。
年轻人都爱机甲,聊到最近风靡联邦的vr战场,方怀悯摸摸后颈,满怀向往:“我当年也想参军入伍,还报名了军校考试,可惜体能测试差了些,只能靠虚拟游戏过过瘾。都是班门弄斧,终究不比现实。”
“不像有些人,生来就吃这碗饭的……要说驰骋沙场,还是要看军人。”方怀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谁不想如傅中校一般,临危蹈难几遭,开出一片天地?”
傅听寒微微抿唇,不搭腔了。
他脸上还带着之前的兴致勃勃,此刻伤心的表情骤然泛起,一派难掩情绪的低落之态。
“小方年纪太轻,不会说话,”刘恒不由上前,温和地说,“但他没有恶意……傅中校是全联邦的英雄,即便不在身边,也和星星一样,陪着你呢。”
方怀悯热血褪去,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见上司打起圆场,正摸着少年不住安抚,当即忙不迭点头。之后又尴尬地站直身体,呆头呆脑地笑了笑。
傅骁在沛山之前便已声名鹊起,媒体称其“生如微末,心似烈阳”,牺牲之后更用全部版面哭天抢地地报道一番,成功把英雄名望提至顶峰,自然也感染鼓动了诸多少年。
可傅听寒和他父亲的气质委实差得太多,兴起时真忘了二人的牵连。那点不经意的脆弱哪有傅骁的豪迈,倒看得人心生激荡,恨不能将其拥进怀中、细细呵护才好。
“没关系。”傅听寒睫毛轻颤,未发现那宽厚的手掌一般,闷闷地开口,“我只是有些想他了。”
“不要难过,我可以……”话音未落,刘恒表情一滞。
——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那力道不轻不重,带一点无情的微薄。
林眠秋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捏着刘恒的腕骨,把男人的手从少年肩上拎起来,再向外不容置疑地、一点点压下去。
场面鸦雀无声。
刘恒双耳发烧,面颊抽搐,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林眠秋倒没什么表情,把手掌捋下去之后,又风轻云淡地抓着傅听寒的胳膊,向后一扯。
他一米八出头,体型修长而不瘦弱,将少年拨在身后,倒也挡了个七七八八。
阳光太盛,方怀悯眯起眼睛。
……
梧桐大道人来人往,这一短暂的插曲,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林眠秋沉吟片刻,和傅听寒走到拐角。
这地方倒很安静,只有漆成浅棕的长椅和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爸爸。”傅听寒偎在林眠秋身边,吹了吹他的耳垂,“人都走了……想他不如看我,姓方的有我好看?”
林眠秋睨他一眼:“平日放肆得很,出来就卖乖。”
傅听寒全当夸奖,眼底波光衬着昏黄的落日,在笑容的浮泛下一点点溢出来。
“方怀悯确实不错,年轻人,有朝气。”林眠秋欣赏着少年逐渐变冷的眼神,又优哉游哉地摇头,“可惜……”
可惜操之过急,队友还是个蠢货。
傅听寒唔了一声,表示赞同。毕竟从没见过哪个上司,还得犹豫几秒,才决定走在助理前面的。
“刘恒是刘泰的亲弟弟。”林眠秋拿开某人摸上手背的爪子,面不改色地说,“如今看来,虽顶着恒泰总经理的名号,离他哥还差得远。”
刘泰白手起家,从一介修理工爬到坐拥千亿高新产业的董事位,甚至能和白塔签订诸多生物工程合作,行事作风如何,林眠秋自然清楚。
之前奥斯顿在会议中场请过一次,如今刘恒又请一次……看来开发区的研究项目确实重要。
想到恒泰与之前的项懿,以及那些不太干净的传闻,男人顿了顿,嗓音沉缓地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和朋友们玩几场。然后……”
傅听寒眸光一亮,兴奋地探过来:“爸爸,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然后夹着尾巴去上学!”林眠秋揉揉眉心,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李原已经办好复读手续了,下周一你就给我乖乖回圣斯亚报到,明年参加结业考。”
“再搞离家出走,老子宰了你。”
傅听寒欢呼雀跃,去扯林眠秋的袖子:“林眠秋,你不生气了吗?我们以后还住一起吗?”
林眠秋坐在椅子上,给养子挤得直往边缘出溜,在连续往旁边挪了四五次还不消停的情况下,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声操。
傅听寒宁愿听林眠秋操一百下也不希望这人和自己冷战,只揪着最关键的一点反复确认:“爸爸,你担心我,对不对?”
谨慎就是担心,担心是因为在意,在意……至少不讨厌吧。
他越想越欣喜,越想越快乐,越快乐也越惆怅,只觉那唇备着把锁,从不吐露分毫,却让自己又爱又恨、患得患失。
那毫无矫饰的情绪实在生动得惊人,林眠秋转开眼,清清干涩的嗓子:“回去可以,约法三章。”
傅听寒玩着养父的十字袖扣,非常听话地点头。
“……”后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让自己陪他来游乐场一样。
他以为他会要些别的。
冷淡的嘴唇沾上细腻的乳白,尝出几颗柔软的冰粒,以及微醺的甜。尾调酝出一丝清苦,又被微红的舌尖一拂而过。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林眠秋纳罕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傅听寒移开视线,正好看到一对火急火燎的夫妻,二人找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抓着装衣服的小书包,看到花坛前狂啃冰淇淋的自家孩子,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在大人的千恩万谢中,小家伙偎在爸爸怀里,被有力的手臂箍着后背,没再回头。
“没礼貌。”母亲作势要打,“真是惯坏你了,不知道说再见呀!”
“……再见。”男孩转过来,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声音有些闷,还打了个嗝。
“四点过五分。”林眠秋看了看导览图,感觉游乐场的项目都玩得差不多,就剩些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了。
鬼屋人太多,动辄排一小时起步,旋转木马……旋转木马的话,他不太能接受成年人骑着彩虹独角兽绕柱转圈的行为。
傅听寒倒是挺有兴致,对什么都很好奇,明明出门很早,却毫无疲态。
迎面是个半露天的大型主题市集,打头的摊子围着十来个人,丝绒红布高高挑起,缀满五颜六色的弹射板。
射击游戏。
一对少年情侣挤在最前面,正在挑战难度最高奖品也最丰厚的终极移动靶,子弹斜擦而过,女生当即就吹了个口哨,“老板,这样算不算?”
“不,不行。”老板唯唯诺诺,戳着贴出的规则,“大奖要打倒才可以。”
“我的水平自己清楚,弹痕不会说谎……”女孩不太服气,扬起手中的枪,“但靶子有没有做手脚,就不知道了。”
她已经用了几十发子弹,却只有一次擦线,不由怀疑起来。
“……”老板一张娃娃脸,连头顶的小卷毛都透出温吞柔软的气质,他在周围的议论声里缩着脖子,像只蔫头耷脑的羊。
直到无神的目光游到某人身上,一双灰眼瞬间睁大,当即挺起腰杆,雄赳赳气沉丹田——
“她的直觉并没有错,因为那块真正的轨道弹射板,外表涂料用了复合型隐波避障。”少年声音温纯,带着慢条斯理的笃定,“既是虚靶,再试一百次也一样。”
老板目瞪口呆,一声“你”字还没出口,傅听寒便在征得女生同意后勾过武器,头也不抬连发十枪——
“砰砰砰砰砰!”子弹以极其吊诡的角度飞射而出,在看似落空的瞬间撕裂无形的屏障,二话不说把所有板面统统轰了个稀巴烂,只余嵌入合金的弹孔焦烟和力透棚背的浓黑大洞。
最顶上的蓝布有所松动,飘飘然落到老板头上。
三秒之后,傅听寒卸下弹夹,顺手清膛,将打空的玩具枪插回老板兜里,再把防水布哗啦掀开。
林眠秋全程围观,颇为恶趣味地看到老板眼中的绝望。事实上,这样的阴阳把戏在下城并不稀奇,只不过乾都的人没见过罢了。
但无论如何,就冲那十下近乎惊悚的虚空辨位,傅听寒确实很适合拿枪。
“傅——听寒!!”埃米特重获光明,脸色由白转红,气得只打哆嗦,如果脚下有个弹簧,他能蹦出三米高,“我就知道,遇见你准没好事!亏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
林眠秋顿了顿,才知道这是傅听寒的朋友。
……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埃米特一边收东西一边骂咧咧,灰头土脸地悼念着提前结束的敛财之路。
傅听寒看了眼专心挑选奖品的林眠秋,一把将埃米特拉到一边,低声问:“……我刚才帅吗?”
埃米特张大嘴巴,像看外星人一样,连刚到手的补偿性大额转账都顾不上了。
“这可是我的,待签名。因为不敢贸然出声,动作放得很轻。与记忆中纷沓而来的脚步、争分夺秒的匆忙不同,此时倒显得安静而空旷了。
林眠秋站在走廊上,微微靠着墙,即便无影灯亮到炫目,也依然能感受到悬浮时钟幽暗的光。
他好像很累,李原在心里想。明明已经一夜没睡,还守在这里,等手术室打开,等送来的方案。
下一秒,男人睁开眼。
他远远望向自己的助理,淡漠的眼神藏在眉骨阴影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永远锋锐的剑。
只有眼底布满的红丝与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安排好了?”
“嗯。”
“他们怎么说。”
“查了档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今年已满十二,只是生得矮小,看起来像八九岁。”李原递上一张泛黄的纸。
“也就一张照片是真的了,”林眠秋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一群废物。”
“林秘,”想到那名热情有加的高级警司,李原不太确定,“那警署这边……”
林眠秋翻着要签发的新文件,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地下区拿钱买命的毛头小子,就能把这群饭桶耍得团团转。指望他们,不如做梦比较快。”
这类只接特殊任务的少年杀手,通常是幼时便被人捡去,经过极其残忍的调教与养蛊式的搏杀后,从血海中爬出的机器。
但官差做事,走的是个流程,即便警署抓不到人,最后总要给个说法。
“保持联系就是了。”
杀手只是一把人人可用的刀,背后握刀的手,才是最重要的。
李原有心想问上司接下来的打算,甚至试图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拟一份可疑名单。但林眠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
“急什么。”林眠秋平静道,“只要我没死,就会有,”他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头,“块这里是医院,父子俩睡一张床不是很正常么。”
“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话都说到这份上,即便林眠秋很是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在这个时间点,睡病房里凑合一夜确实是最方便的。
况且——
想到傅听寒掩在病号服里的绷带,他也有些担心伤口大出血。
十分钟后。
“离我远点。”林眠秋在被子里警告,“不然送你上手术台。”
从修长的脖颈看到漂亮的肩线,傅听寒对着某人背影笑眯眯地说:“爸爸,你对我真好。”
他凑上去,哄小孩似的拍林眠秋后背,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近对方耳边:“你刚才是不是真以为我失忆了,那么紧张。”
“我怕你变成傻子。”林眠秋没好气地说,“本来就疯,再笨一点还有救?”
“好吧。”傅听寒表示理解,“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你了,你怎么办?”